雙人探戈

　　老范就住在上海水城路一帶某個“文明小區(qū)”。那一帶已陸續(xù)被日本人臺灣人入侵蠶食，一個個新建的高檔小區(qū)配有會所、綠地和大門警衛(wèi)，一間間日本居酒屋庫拉部（俱樂部）、臺菜店及臺灣小吃。走在水城路，他彷佛到了異鄉(xiāng)。唯一讓他心安的是他住的小區(qū)，多少年來維持著同一個面貌，白色的外墻風(fēng)吹日曬成糞土污黃，大門外的小塊綠地上堆滿雜物，盆盆罐罐種了些蒜苗香草，外頭停了一排腳踏車，少數(shù)人家門口停著小轎車，公共樓梯間燈泡不亮，玻璃窗破了幾塊，連長竿伸出去晾曬的衣服也顯得面料粗糙，特別寒磣，但是這里安靜。真的，老范每次走進(jìn)自己的小區(qū)，都訝異于這里跟外頭的差別。外頭，就在一條街之外，是那么車水馬龍市囂不斷，一走進(jìn)這里，怎么時光倒退了二十年，什么都緩下來，安靜下來，不慌不忙。就連這路邊的墻草，隨風(fēng)搖曳都帶著韻致。二十年前初搬來時，這里是被人羨慕的時髦小區(qū)，老友們都還擠在擁塞污暗的石庫門，他就搬到了這里。他總是那個最快接受新事物、擁抱新變化的人。老友都說，小范啊小范，儂有花頭經(jīng)??！
　　再怎么物質(zhì)貧乏的年代，他也能穿得整整齊齊，跟別人一式一樣里，從領(lǐng)口袖口這兒那兒一點(diǎn)一滴翻出講究來，只給內(nèi)行人看。多少個運(yùn)動，他都避開了大浪頭，從沒真的傷筋挫骨，就像這路邊的草，勁風(fēng)來了彎彎腰，風(fēng)過了又腰桿筆直。到現(xiàn)在，要過七十四歲生日了，他的腰桿還是挺直的，一頭銀發(fā)，常年穿條吊帶西褲，燙得筆挺的襯衫，擦得锃亮的皮鞋，抬頭挺胸走在馬路上，他老范還是很有看頭的。
　　說有錢，他沒什么錢。除了這套舊的一室一廳，跟他年紀(jì)相當(dāng)?shù)睦霞揖吆图磳髲U的家電，醒目擺在櫥架上的古董唱片、留聲機(jī)和老相機(jī)——不是收藏品，是他青春歲月的紀(jì)念物（沒人知道這些東西怎么沒有在幾次運(yùn)動里給搜刮一空），此外身無長物。但是那些老東西都是有來歷的，就跟他給人的感覺一樣。如果你有機(jī)會到他小屋里坐坐，可以聽到很多故事。他不談工作和出身背景，只愛吹什么時候在哪里看過的一場熱鬧，跳過的一支舞，吃過的一頓大菜。這熱鬧這舞蹈這美食，當(dāng)年人人愛聽，剛從翻天覆地的運(yùn)動里熬過來，什么主義啊黨啊建設(shè)與破壞都膩了，只想把眼前的小日子過好，一個繁華的老上海，由見證人活生生帶到眼前來，怎不教人懷念向往。經(jīng)過數(shù)十年清湯白水的日子，新的繁華來了，來勢洶洶，沛然莫之能御。有了新的繁華，老克勒的故事就真的翻頁進(jìn)入歷史了。但是老范還腰桿筆直（歸功于多年的舞功和私人的講究），還未進(jìn)入歷史。老聽眾跑了，他還能“花”來一些新聽眾，最多的就是跟他學(xué)舞的女士們。女士愛聽故事，不管是窮是富。他現(xiàn)在講故事總帶點(diǎn)懷舊的傷感，還有一絲嘲諷，以瀟灑的手勢，多情帶笑的眼睛（年輕時一雙桃花眼，現(xiàn)在一笑就布滿魚尾紋）娓娓道來，跟他煮的黑咖啡一樣，很香，很苦。
　　靠著一點(diǎn)退休工資，老范還是過得有滋有味。鄰居們每天看他穿著整齊，走進(jìn)走出，小屋里也不乏訪客，女客居多。同齡的人早就背駝氣衰，冬天在屋子里孵著，“湯婆子”渥在懷里打瞌，夏天敞開門窗，一件汗衫一把蒲扇趕蚊子，只有老克勒活得像個人，像個男人。他們總結(jié)一句，老范啊老范，路道粗，花頭多來兮。
　　老范的一世英名，卻差一點(diǎn)毀在這個姓杜的臺灣太太手里。
　　就跟著老范稱她小杜吧。小杜住在附近的涉外高檔小區(qū)，下午到臺菜一條街吃飯洗頭，然后到便利商店買咖啡奶精。買好后，沿著馬路漫無目的往前逛去，便到了剛整修得煥然一新的文化中心，外頭掛一長條紅幅寫著“奇石展”。小杜對石頭沒感覺，除非它們能發(fā)光。長日無事，她還是走進(jìn)去了。
　　一進(jìn)展覽會場，小杜就后悔了，只有她一個參觀者，講解員一路跟隨。奇石都很大，樣子千奇百怪，顏色也多變，依據(jù)造型冠上名稱，太極、駿馬奔騰、蓬萊仙島，還有座八仙過海，簡直無奇不有，也不知是否真的天然。小杜想到還是云英未嫁時去蘭嶼玩，導(dǎo)游指著海邊一個有洞的巨石說叫玉女巖，當(dāng)時她百思不解。每個奇石前的名牌上都有標(biāo)價，動輒五六位數(shù)。講解員看她的舉止打扮，跟前跟后特別熱絡(luò)，說奇石可以鎮(zhèn)邪，擺在家中增添氣派。要把這么個幾噸重的石頭放在客廳，那客廳也不能是一般的客廳。
　　走了一圈，看小杜只是微笑點(diǎn)頭，并未對任何一塊石頭表示興趣，講解員指著一個鑲在金屬座上巴掌大的石頭，彷佛是兩個相擁的人形，一邊的手筆直長伸，“要不您買個小一點(diǎn)的，擺在茶幾上也好看?！彼豢?，牌子上寫著“雙人探戈”。為什么是探戈不是華爾茲？她仔細(xì)端詳。因?yàn)槭^剛硬嗎？相較于她所鐘愛的華爾茲，探戈充滿了拉扯抗衡，男女相互叫板。售價……
　　沒來得及問售價，講解員已笑容滿面向外迎去，門口走進(jìn)一位滿頭銀發(fā)的老先生。肯定是什么大買主啰？小杜不由得特別注意，沒想到來者眼睛瞟到她，竟然在她身上略停，而且微笑著對她微微頷首，一派紳士風(fēng)范，然后才跟講解員用上海話說了幾句。小杜聽不清他們說什么，但是老先生幾句話，說得講解員眉開眼笑。老先生說完本來要走，卻改變主意往她這里走來。小杜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盯著對方，是她大膽好奇的眼光把對方引過來了。
　　“儂好，阿拉啥地方碰著過？”老范彬彬有禮開口了。
　　“我想沒有，沒見過?！毙《耪f。她剛卷過的鬈發(fā)在臉龐兩側(cè)恰到好處修飾著臉部線條。
　　“是嗎？怎么這么面熟，這么好看的笑容，我肯定在哪里見過。”老范說。這是他最常用來稱贊女士的話，不是稱贊對方的頭發(fā)五官肢體，是笑，是神情。再怎么皮肉老皺的女人，也相信自己笑起來好看。
　　我在笑嗎？小杜暗驚，對一個陌生的上海老頭？其實(shí)，公平一點(diǎn)講，這個人雖然滿頭銀發(fā)，跟老頭是不搭界的。他臉色紅潤，腰桿挺直，而且還雙眼放電。要說老頭，是家里那個吧……
　　
　　文化中心里有交誼舞廳，下午場兩點(diǎn)到四點(diǎn)，老范常帶著女學(xué)生來跳舞。新裝潢好的舞廳，仿外頭夜總會的腔調(diào)，裝了吧臺（主要提供熱茶水）、沙發(fā)，柚木地板的舞池被擠得只余一小塊，天花板上一個巨大如鐘的銀色轉(zhuǎn)燈，照著底下的舞客彷佛夢游。小杜反正沒事，有個像老范這樣的“地頭蛇”領(lǐng)路，她就把三層樓的文化中心給走了一趟，跟著老范向里頭的主任辦事員阿姨等打招呼。她發(fā)現(xiàn)，老范的人緣不是普通的好，那些阿姨們從領(lǐng)導(dǎo)到小職員，看到他也像那個解說員般眉開眼笑。老范總是拿自己開玩笑，贊美著對方，雖然那些贊美稱不上貼切，更不含蓄，對方總是嗔笑地照單全收。
　　此人是誰？新學(xué)生？也有人問起小杜。老范總是忙不迭地?fù)u手，“這位是新認(rèn)識的朋友，人家是臺灣人?！?br/>　　“臺灣人哪能啦？儂吃伊勿落？”辦活動的小姐，跟老范沒大沒小地笑鬧。樓下講解員就是老范介紹給她的。那小姐一張五角臉，高高的顴骨，戴一副雙色方框眼鏡，看起來精明。她轉(zhuǎn)向小杜用普通話說：“范老師在我們這里是最有名的老師，你要跟他學(xué)跳舞，不要太好噢！”
　　小杜看向老范，老范也看向小杜，兩人同時轉(zhuǎn)著一個念頭：有沒有可能？
　　老范討女士歡心，已經(jīng)成為一種反射動作了。從十幾歲的小伙子歷練到今天，他早已成精。在他的圈子里，還沒有哪個女士他擺不平拿不下。就像鮮花和蜜蜂的關(guān)系，老范深信，這些盛開的知名或不知名，玫瑰般嬌艷或菊花般淡雅，甚至是野花般不起眼的女人，只要是花，它就等待著蜜蜂。他老范作為一只從不怠工的蜜蜂，出入過多少女人的心房，雖然沒有一個長留身旁，因?yàn)樗皇撬勒J(rèn)一朵花的蜂，但他曾吸取過多少醉人的花蜜呵，午夜夢回，為了自己做出的浪漫事薄幸名，既傷感又滿足。
　　但是這回這朵花，可不是他輕車熟路就能擄獲芳心的。這是生在臺灣的花，一位臺灣的貴太太。真的吃伊勿落？老范的斗志被燃起了。老話一句，天下的花都待蜜蜂來采，這位也不會例外。
　　
　　小杜被老范的眼睛，看得調(diào)轉(zhuǎn)了頭，臉微紅。這個老男人。她發(fā)現(xiàn)自己也像那些上海阿姨一樣，啐罵著，又高興著。
　　但是小杜沒有接受老范的邀請，進(jìn)舞廳去跳上一曲。交誼舞可以不貼著身，手總要給人握著吧，另一只手也能借機(jī)在后背上做功夫。再說了，今天的鞋子不對，而且，那個舞廳有點(diǎn)怪。
　　
　　老范天天下午到文化中心報到，每跳幾支舞，都要去外頭繞繞。那個臺灣太太卻消失了。他對小李和小陳兩個學(xué)生，還是殷勤有禮，但是他自己卻感覺不到花的香、蜜的甜了。這天跳完舞，小李提議去隔街的港式茶餐廳喝下午茶，那里是他們以前常去的地方，兩碟點(diǎn)心，一壸龍井，可以坐上半天。他托言有事要先走。小陳在旁說，不如明天去喝咖啡，有家臺灣人開的咖啡館，情調(diào)蠻好，還有一種紅豆松餅，味道不要太好噢。他也搖頭。他像個紳士般欠身，說還是改天請兩位到我那里坐坐吧。小李小陳微笑，再約吧。她們都喜歡去老范那里，想著要怎么擺脫另一個，得到老范所有的關(guān)注。
　　老范走在馬路上，有點(diǎn)百無聊賴。突然一陣香風(fēng)吹來，飄來一句軟甜的臺灣國語：“范老師，你好?！痹趺从腥说搅诉@年紀(jì)，講話還這么嗲聲嗲氣？老范擺出嚴(yán)肅帶著一絲悲傷的面孔，對著眼前的這張笑臉。
　　“不記得我了？”小杜笑。
　　“怎么會不記得？”老范說，“小杜，你這幾天都到哪兒去了？”
　　“哎呀，我這幾天倒霉了，全球股市大跌……”小杜住了口。沒必要跟他說這些吧，雖然覺得這個人挺有趣。
　　“你也炒股？”老范說，“我曉得幾支牛股，可以給你作參考。”老范不炒股，但要吹出一套股經(jīng)卻是輕而易舉。
　　兩人邊走邊聊，不知不覺走到了老范的小區(qū)前。“我就住這兒，要不要上來坐坐，我有很多上海的老照片。”
　　“你一個人？”
　　“和一只貓同居?！?br/>　　“今天不行，”小杜說，“我還有事?！?br/>　　老范再加把勁兒，表達(dá)自己的關(guān)心，“炒股要當(dāng)心，一套牢，菜錢都沒了?！?br/>　　“沒事的，我先生拿了五百萬給我玩玩……”小杜話一出口，便覺失言。這句話她常跟朋友們講，大家都被股市套牢，笑鬧慣了。
　　老范臉上還笑，但眼睛里閃過一絲絕望，他不再殷殷望著小杜，好像要用眼光把她圈住，而是很快地?fù)]手道聲“再會”，轉(zhuǎn)身進(jìn)小區(qū)了。他移動起來像只貓，悄然無聲。
　　小杜五百萬的玩笑話，把老范嚇醒了。乖乖隆地咚，他老范是吃飽了撐著，去招惹一個這樣的貴太太?？峙逻B請她吃飯的錢都拿不出來。他想到十幾年前見識過的一個臺灣太太。
　　十幾年前，那時上海跟現(xiàn)在可不一樣，百廢待舉，他正忙著重拾舞藝。有一回老同事們在上海最有名的海鮮樓吃飯，反正是單位開銷，大家放開肚皮吃，尤其是大閘蟹。大閘蟹人人愛吃，那時價錢還沒漲到現(xiàn)在這樣。總之，上海的一些好東西，大閘蟹也好，房子也罷，都被臺灣、香港人炒得比天高。十幾年前，一人兩只大閘蟹，就吃得齒頰留香心滿意足，可以跟別人夸耀了。突見兩個侍者伺候著一個貴太太走來，貴太太一坐下開口就要了六公六母一打大閘蟹。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她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一刻鐘后，大蒸籠來了兩個，侍者開籠，里頭伏著一公一母兩只橙紅的大閘蟹，貴太太伸手拿來，螯腳一一折斷放在一旁，兩手一扳剝開蟹背，低頭一門心思舔吮膏黃。兩籠吃畢又來兩籠。如此這般，六籠十二只大閘蟹膏盡黃干，肉都啖光，蟹腳打包帶走。貴夫人走后，大家趁著幾分酒意，喚來侍者，侍者說此人每到此節(jié)，就從臺灣飛來吃大閘蟹，一吃就十只一打，蟹腳不及吃，帶回當(dāng)點(diǎn)心，真是個蟹癡。
　　當(dāng)時大家都搖頭冷笑，臺灣人就是巴，大閘蟹要細(xì)細(xì)品嘗，狼吞虎咽無異焚琴煮鶴。他太了解這種嗤笑了。在那個大多數(shù)人都捉襟見肘，靠著單位才能出去打牙祭的年代，這種不為擺譜只為自己喜歡的豪奢吃法，對大家造成多大的震撼，多大的威脅。這成了老范常講的故事之一。他老范也向往這種豪奢，如果可能，他也要盡情享用所有對他有情而他也有意的女人。一般人只吃一兩只，有的人可以一口氣吃一打。
　　可是現(xiàn)在，他想到這個狂啖大閘蟹的臺灣女人，卻覺得說不出的郁悶了?；氐叫∥荩刻煜挛绫赜械狞c(diǎn)心咖啡，也無心調(diào)弄。白底黑紋的咪咪，臥在窗臺邊，冷冷看著他發(fā)愁。咪咪，來，咪咪？連貓都不理他。他是個沒人要的孤老頭??！老范把頭抵在靠窗的小圓桌上，往日的豪情銳氣都消散了。七十四了，還能花多久？他自怨自艾。
　　小杜的樣子清晰萬分地浮現(xiàn)眼前：雙排扣復(fù)古式米色風(fēng)衣多么合宜，說話時鬈發(fā)在臉邊輕晃多少風(fēng)情，她的眼睛因懷疑而生動，表情因冷淡而有魅力，小腿勻稱修長，穿著那雙美麗的短皮靴，顯得腳步輕盈。他要讓這樣的一個女人為他動心。
　　約她出去。去哪里？老范不愧是老克勒，知道西餐這種噱頭，對臺灣太太不起作用，人家搞不好天天吃西餐。泡高級咖啡館？他懂行情，一小杯咖啡就要五十元，還不能單請咖啡。上舞廳，那也要高檔如百樂門吧？那里哪能隨便進(jìn)去，一不小心就被扒一層皮。送禮物?那些手機(jī)鏈、真絲巾、小荷包之類的，送送小李小陳還行，拿來送她，不讓人笑他小兒科？想來想去，還是請到自己的小屋來。他的小屋有情調(diào)，又實(shí)惠，進(jìn)可攻退可守。
　　老范在那里傷透腦筋，卻不知小杜的心思。其實(shí)小杜先后嫁的兩個男人，年紀(jì)都比她大得多，她比別的熟女更看得出老范是個寶。經(jīng)過歲月洗滌渲染的成色，辛辣成熟卻又脆弱天真，隨時準(zhǔn)備拜倒在石榴裙下，奉上一顆熱騰騰的心，卻又發(fā)乎情止乎禮，自嘲自謔總能化解尷尬。這樣的男伴，還真的可遇不可求。
　　小杜沒有多給老范一個微笑、一個眼風(fēng)是有原因的。倒不是顧忌老公。老公除了生意，什么都做不了了。有時她覺得，老公只是帶著她出門充充門面，就像讓她陪著躺在床上做做樣子。她考慮的是，這是個上海男人。她不知道這個上海老男人，會不會有什么目的？除了她這個人以外的目的。
　　老范小杜的第三回合交鋒，發(fā)生在書報攤前。老范不買報，每天早上到街口的書報攤翻翻《東方早報》，傍晚再翻翻《新民晚報》，上海大小新聞翻不出他的手掌心，這全靠跟賣報阿姨的交情。這天傍晚，老范正翻著報，聽到了那軟軟甜甜的臺灣國語：“《新周刊》有嗎？”
　　可不是她嗎？老范喜出望外。小杜也看到他了，“這么巧?！?br/>　　“我就想著，也沒有你電話，天涯海角去哪里尋人？”他語氣夸張地說。
　　“范老師找我？”小杜忍著笑。
　　“對，我要過生日了，請你來吃蛋糕。”
　　“我……”看著眼前這張笑臉，小杜一時不知如何拒絕。這個人到底想做什么?總不會真要追求她吧？她的結(jié)婚鉆戒好端端亮閃閃戴在指頭上。手機(jī)叮當(dāng)響一聲，教她跳舞的老師發(fā)來短信，說要暫停上課，因?yàn)樽罱袇①惖耐瑢W(xué)需要加緊練習(xí)。小杜心一沉。
　　“小杜，怎么樣，能賞光嗎？”
　　“好吧，在哪里？”
　　“我住的小區(qū)你曉得的，三樓一室，星期五下午三點(diǎn)，一定要來?！崩戏墩f完就走，怕她改變心意。
　　一周里的時光，老范最喜歡星期五，那是周末的開始，街上氣氛特別熱絡(luò)，人心特別自由。這就是為什么他約小杜星期五來。他把小屋收掇整潔，廁所里換上雪白的新手巾，窗邊圓桌鋪上那條手織的白桌布，端出最寶貝的兩組咖啡杯，銀湯匙擦得雪亮。他穿上了最好的襯衫長褲，系上一條花領(lǐng)巾，選了一張摩登舞曲，先就在屋里轉(zhuǎn)起圈來?？Х葔自跔t上咕嚕嚕響，咪咪冷冷看著主人發(fā)癡。
　　時間到了，小杜沒有來。老范在窗邊望眼欲穿。不會被放白鴿了吧？臺灣女人，他畢竟是吃不準(zhǔn)。
　　三點(diǎn)一刻，小杜出現(xiàn)了。
　　小杜一進(jìn)小區(qū)，就渾身不自在。她沒來過這種地方。危險嗎？可能。還繼續(xù)嗎？為什么不？這幾天她心情惡劣。過去大半年來，每周都讓老師陪著練華爾茲，沒想到老師突然拋棄她了。是她自己堅(jiān)持不肯參賽，老師為了賺學(xué)費(fèi)拉抬知名度，替參賽學(xué)生護(hù)陣也是無可厚非，但小杜就是揮不去那種被棄的感覺。是她投入太多了，還是他太無情？
　　
　　她自然倒向了另一個張開雙臂的有情人。她是不是太大膽了？根本不知男人的底細(xì)（怕什么，難道這個老男人還能勉強(qiáng)她），不過是萍水相逢，她沒準(zhǔn)備出墻，也不會跟這種人出墻（好就好在萍水相逢，都五十幾了，還在等什么）。
　　老范在窗邊看見小杜走過來，心開始急跳（也許是兩年前裝的心律調(diào)整計(jì)故障了）。這可是他老范證明自己男性魅力的終極考驗(yàn)，如果這個女人走出他小屋，還是原來的那個女人，他就要認(rèn)份服老了。
　　小杜一進(jìn)門，老范心就定了，因?yàn)樗Φ臉幼涌雌饋聿灰粯恿?，帶點(diǎn)嬌腆，肢體動作也變得比較嫵媚自覺，這細(xì)微的變化只有像他這種老姜才能辨識。精神一振，老范恢復(fù)了原有的瀟灑風(fēng)度，讓小杜在圓桌前落坐，端出蛋糕，倒了咖啡。
　　小杜拿出禮物，是一個巴掌大的石頭，“這尊石頭叫雙人探戈，像不像？”
　　老范接過來。這是那個奇石展里的東西嗎？她肯定被宰了。這個世道，石頭都成了寶貝。他雙手捧著，點(diǎn)頭，“靈啊，老靈啊，謝謝儂噢，看來小杜也喜歡跳舞?！?br/>　　老范說著文化中心跳舞的事，開自己玩笑，然后說了些滄海桑田的往事。他估量過，老上海的繁華不如老上海的滄桑讓臺灣太太感興趣。然而，陳年往事在這斗室里聽來遙不可及，小杜啜著咖啡，打量這狹小的客廳。這人也真能吹，她還以為這里會是陋巷華屋，別有洞天，但她看到的只是一個老房子，一些舊東西。咖啡有點(diǎn)煮過頭了，蛋糕裹著厚厚一層奶油。今天不該來的。原先在這人的殷勤中得到滿足，現(xiàn)在只覺多余。為了禮貌，她努力表現(xiàn)出興趣，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蹙眉或微笑，并尋覓告辭的良機(jī)。
　　終于老范不說話了。他往椅背上靠，笑吟吟看著她。那是雙會勾人的眼睛，她避開那眼光。小杜現(xiàn)在很確定自己的方向。
　　此時，探戈舞曲響起，一掃斗室的懨懨之氣，那分明的鼓點(diǎn)，好像在催促著什么。老范起身邀舞，她略一猶疑便伸出手。空間很小，他們在這小空間里作小的蟹行貓步，作小的回旋，停頓，擺頭，后仰。老范很會帶領(lǐng)，暗示動作明顯，即使她久不跳，也能跟隨。小杜逐漸放松了，開始感覺到那種來自老男人的安全感，沾在男人身上的咖啡余香，混著古龍水的味道，老舊的櫥柜，墻上泛黃的照片，褪色的沙發(fā)布罩，沙發(fā)上好整以暇舔著腳掌的貓，整個氛圍讓人像要跌進(jìn)迢迢的過去。
　　舞入了第二曲，是她知道的老歌，白光的秋夜。沙啞的歌聲，非常老派。我愛夜，我愛夜，更愛那皓月高掛的秋夜（她停頓，她轉(zhuǎn)頭），幾株不知名的樹，已落下了黃葉（她看到秋風(fēng)緊吹，梧桐凋零），只有那兩三片，那么可憐在枝上抖怯（以為要往那里去，誰知轉(zhuǎn)向這邊來，所有思量都不見），它們等著秋來到，要與世間離別（兩片，兩片黃葉緊緊巴住枝干不愿落下，不愿落下?。途o老范，老范巴緊她，他們要叫停時光……一曲舞畢，老范讓她朝后仰倒。她朝后看，朝后看，整個世界顛倒了，停頓了。老范將她抱起，吻住她的唇。
　　這吻來得意外，卻也沒那么意外。那是個很紳士的吻，輕輕壓在她唇上。老范抱住她的腰，她感到力氣被慢慢抽掉，身體有點(diǎn)軟。第二個吻就來真的了，老范有著異常靈活的唇與舌，汩汩汲取如蜂直探花心。
　　長長的熱吻后，老范沒有下一步動作，讓她頭靠著自己的肩依偎著。小杜乖順地伏在他肩頭，軟綿綿像喝醉酒，等到清醒時四周悄然，唱片已經(jīng)轉(zhuǎn)完。老范不說她也知道，這個老鬼，早就不舉了，卻又偏來招惹她。小杜抬起頭來，眼眶里充滿淚水。
　　這要命的雙人探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