繞天涯

　　臨沂
　　我體內(nèi)的熱愛以流量計
　　我乘坐著云朵在暮色黃昏里尋找昔日的村落
　　有很多人在這里出生，安詳?shù)貏谧?br/>　　最終老去，游走不歸
　　發(fā)黃的地方志，墨香淡去，燕窩一樣的記憶
　　
　　沂河是一根枝條，搖搖晃晃
　　臨沂是一枚果子，或無數(shù)枚果子挑在季節(jié)里
　　櫛風(fēng)沐雨，我只看見夕陽染紅了河水
　　河水在另一個時辰染綠了
　　也染黃了繪畫一樣的田園和樹影移動的村莊
　　
　　我不可能等到滄海變成桑田
　　我夢見的高頭大馬必經(jīng)秋水伊人的桃花驛站
　　借那些舊物和歌謠，去澆灌禾苗
　　織布喂蠶，引車賣漿，熱量耗盡
　　衰草遮擋了庸詩人的碑文，百年之后的離歌
　　開在春天的家鄉(xiāng)
　　有人說一朵花兒開就有一朵花兒敗
　　其實在我的家鄉(xiāng)
　　每當(dāng)春天到來，沿河的堤壩和翠綠的山崗
　　到處都有各種顏色的小花
　　在不舍晝夜地開放
　　
　　沒有一朵花因為困倦而枯萎
　　也沒有一朵花因為懼怕枯萎而遲遲不開
　　風(fēng)吹暖了河水，大地鋪展開毯子
　　這些小小的花們就找到了
　　盡情歡樂的天堂
　　
　　不眉飛色舞，不為同年同月同日開
　　也不為同年同月同日敗
　　只為春天，我家鄉(xiāng)的神祇高高在上
　　我家鄉(xiāng)的堤壩和山崗行云流水
　　眾多的姐妹相依相望，守住美好時光
　　行者：漂流瓶
　　溪水送我順流而下，尋找遺落的桃符
　　廟宇間流連，求簽問卦
　　僧人說我的前身應(yīng)是那刻舟求劍的武士
　　也曾是那沉醉鄉(xiāng)間的廩生
　　或者西征路上走卒的模樣；曾幾何時
　　我幻想成為一把寶劍
　　追隨心儀的英雄，亂世時起舞，厭世時沉睡
　　斬斷許多情思。卻無奈此生僅是一只
　　使命微寒的漂流瓶，從陸地到海上
　　從海上到陸地，到芙蓉花開的小鎮(zhèn)
　　到某時某刻的小橋流水，聽著不同的鄉(xiāng)音
　　入眠。喝雄黃酒，酩酊之時醉眼望鄉(xiāng)
　　
　　漂流瓶，飄在此生，飄在平安盛世的市與野
　　恪守著心中的愛慕
　　青春殆盡，漂白了渙散的時光
　　日暮鄉(xiāng)關(guān)
　　碩大的風(fēng)車的影子
　　旋轉(zhuǎn)在半壁殘陽一側(cè)，一刻不停地瞭望
　　來自大地深處的氣息橫亙成眼前
　　遮擋去路的逶迤山嶺
　　
　　沿途遇見的小溪，都是遠(yuǎn)行人
　　繞不開的流水情結(jié)
　　它們曾在春天帶走花瓣，夏天帶走小魚
　　如今又約一些本該葉落歸根的葉子
　　去向蕩氣回腸的大河
　　
　　都是為了理想，為了遠(yuǎn)方有夢
　　在清晨，在黃昏，那些陌生的新奇的
　　影影綽綽的未知的旅程啊
　　好像在前身，好像在后世
　　怎似這扭轉(zhuǎn)長頸望斷日暮鄉(xiāng)關(guān)的此情此景
　　
　　我欲歸去，膨脹的思念首當(dāng)其沖
　　所有流走的事物都在瞬間
　　淡去勇闖天涯的激情，這一刻，這一生
　　這一聲長嘆或許又是應(yīng)景的誓約
　　兩只椰子
　　聚還要散。我們是兩只偶然相遇的
　　椰子，心中封存著故土賜給的清水
　　飄搖已經(jīng)半生
　　
　　鄉(xiāng)音不曾疏離，念想未敢改變
　　菩提樹旁走遠(yuǎn)的孩子
　　拒絕把行路的苦、安身的甜
　　輕易摻雜進(jìn)清純的內(nèi)心
　　
　　即使是相遇，即使動用
　　傷感這把利器也不能打開這襲賴以護(hù)身的
　　堅硬的外殼，不能相互取水止渴
　　只有行走的理由讓我們的背影散開
　　你不來，是你的錯
　　就在山的那邊，我說出了一片深山老林
　　它美麗動聽的名字，和傳說
　　下套子的獵人已經(jīng)離開了人世
　　他的手藝失傳，森林一派寧靜
　　動物們正在開會
　　大象沒有來，為什么呢？你在短信中說
　　大象不喜歡北方，當(dāng)然不會來
　　
　　明天我就要進(jìn)山找參，準(zhǔn)備了充足的干糧
　　還有礦泉水，你回短信說還要帶足足夠夠的
　　記性才不會迷路
　　你半信半疑，你擔(dān)心，在這個多雨的秋季
　　像魯南平原上狡猾的狐貍
　　明天我將會遇見麋鹿、狍子、老虎、野雞
　　找到小木屋和小木屋的驗證碼
　　還有你童話里善良的女巫……
　　你不來，是你的錯；大象不來
　　是大象的錯，這是一條隨意的旅行信息
　　小興安嶺的白樺樹和紅松林中間
　　只有迷人的路，不會有迷路的人
　　寂寞的時候自己買橘子給自己吃
　　這些年，一個人在外面游蕩
　　每當(dāng)寂寞附身的時候
　　我就去水果攤上自己買橘子給自己吃
　　我已習(xí)慣在落霞滿天的傍晚
　　穿過一些陌生又略微相似的街道
　　將橘子提回臨時住所
　　
　　我已習(xí)慣了在黯淡的燈光下
　　無所事事地重復(fù)著這樣的殘忍
　　那些封存完好的橘子
　　揣著各自的理想走到了夢的盡頭
　　我用我的無聊，將這些甜蜜的句號
　　逐一破解——
　　多么相似，我也有過這樣的嚴(yán)謹(jǐn)
　　只是早已被生活的嗜好
　　剝離得暗傷滿身
　　告訴慈悲的大地
　　告訴慈悲的大地，我的身上已銹跡斑斑
　　臨行時你給我涂上的防護(hù)油漆
　　已經(jīng)脫落
　　不是他鄉(xiāng)雨水的侵蝕，是太多的辛酸
　　從內(nèi)心涌到了表面
　　
　　我曾經(jīng)是你心愛的馬駒，輕揚(yáng)四蹄
　　或許是白云，白云一樣干凈地流向了遠(yuǎn)方
　　在你的視線之外
　　在你的牽絆之外，偷偷地歡愉
　　默默地受苦
　　
　　污水弄臟了我的衣服，雨水將它漂白
　　晴朗的天氣還原出它本來的顏色
　　大地一片安好，但我怎能抵御
　　他們投入內(nèi)心的毒餌
　　讓我麻木，身不由己，在寒冷中無奈地
　　脫下隨身的油漆
　　
　　但你怎能責(zé)怪，這些步履踉蹌跌跌撞撞
　　形似落葉的飄零
　　卻也恰巧回到你的懷中
　　夢里依稀
　　隨白云一起
　　到你鐘愛的家鄉(xiāng)去
　　親近被你描繡了千百遍的
　　蓮藕、芍藥、石榴、石榴種、石榴皮
　　催著你畫眉，有百靈鳥飛來
　　等著葫蘆一天天長大
　　終成乞巧的容器
　　隨流水一起
　　到你鐘愛的家鄉(xiāng)去
　　任憑水車轉(zhuǎn)動經(jīng)年的戽斗
　　灌溉嘩嘩地菽米勝似嘩嘩的銀子
　　做你的骨頭
　　學(xué)人之初，初識人間滋味
　　建造果園，修造房屋，衣帶漸寬
　　終無悔意
　　清風(fēng)徐徐
　　大風(fēng)不起的時候
　　我又回到了三百年前的故鄉(xiāng)
　　聽家雀喳喳，稚嫩的童謠隔著院墻
　　木樓上繡花的姑娘
　　她朝我莞爾一笑，復(fù)又嬌羞地莞爾一笑
　　然后躲到線裝書里
　　此時清風(fēng)徐徐
　　我騎櫻桃而來
　　飽滿的顆粒，靜靜地看著午前的機(jī)杼
　　穿梭著細(xì)如棉線的光影
　　碗中的清水，將日光折射到燕窩的位置
　　我回來了，憑一顆眉心痣
　　喊一聲爹娘
　　眼淚不奪眶而出，只有清風(fēng)徐徐
　　
　　幸福和憂傷總在一念之間
　　此時少年遠(yuǎn)游，同樣去了三百年前的故鄉(xiāng)
　　在正午的水碗上方，浸濕的白紙上有一滴
　　晶瑩透亮的水珠
　　因魂魄逃離而失重，喚歸的聲音急切
　　剎那間去留的意念決定著一滴水
　　繼續(xù)倒掛還是落下
　　
　　吹老我容顏的一定是自己的呼吸
　　而非他意，此時清風(fēng)徐徐，木樓寂靜無聲
　　我按住衣兜里的一枚銅錢
　　恍惚覺得自己住進(jìn)了一幅畫里，不應(yīng)該
　　也不敢弄出半點響動
　　別亦難
　　一生的恩愛都疊加在重逢的夜晚。離別和
　　離別后和等待
　　讓你脆弱。這世間有誰能躲得過時間的利刃
　　緣盡時細(xì)如毛發(fā)的柔情隨風(fēng)而斷
　　繡針落地有聲，一切寂靜之后，除了我們自己
　　
　　有誰能把時間這個強(qiáng)壯的刺客盛情款待
　　月光之杯，斟滿清醇的琥珀
　　猶如你乳間的淡影將雙乳不停地贊美
　　任眼神愛不釋手地?fù)嵛?，將傷疤?fù)原，
　　病痛消去
　　我心生漣漪，俘獲比月光更親近的燈盞
　　兩顆貼近的心，聽?wèi){黑夜揮霍
　　一生的情愫……
　　
　　隨清晨無限散開?；赝銣I水漣漣，
　　大路朝天
　　除了我們自己，還會有誰能制造出這么多
　　貼身行囊般鋪天蓋地的傷感，重逢時難
　　別亦難，我走后，夜晚把鐵杵打磨成針
　　纖秀的食指培植蘭桂
　　你還停留在前夜刺繡，因不眠而思念成癮
　　我徒在現(xiàn)時的人海里撈你千遍
　　我承認(rèn)
　　走在異鄉(xiāng)的河岸，我的衣角被風(fēng)掀起
　　夕陽落下山岡
　　月牙漸漸清晰、明朗
　　我承認(rèn)，那是我頭上的一只白玉犄角
　　
　　暮蒼茫。凝眉。對面仿佛有一葉扁舟
　　仿佛又不是
　　肩扛農(nóng)具擦身而過的晚歸人
　　仿佛是我的父兄，仿佛又都不是他們
　　
　　當(dāng)歸，當(dāng)歸，你是一味什么樣的中藥
　　我用你的名字，對著
　　七星勺柄下的方向吟詩
　　我承認(rèn)，褲腳又帶走了幾粒蒼耳遠(yuǎn)行
　　繞天涯
　　月亮懸浮在外鄉(xiāng)的屋頂上
　　一瓣灌滿了鉛，另一瓣灌足了氫氣
　　萬家燈火鏈接了天上的星宿
　　我的雙腿沉沉地挪動在暗香浮動的街道
　　不停地東張西望，上下求索
　　不是為了尋找雙魚座和天秤座
　　只是為了求得一家舒適的
　　廉價的住所
　　
　　通常都是這樣，輕如柳絮楊花的
　　念想一星星，一點點
　　忽然在抬頭間就膨脹成半張蒼老的臉
　　我漂在月光如水的影子里
　　街燈心猿意馬的影子里，曾幾何時
　　不知身處何地，忘記了自己是何年何月
　　流落至此的水上浮萍，只管蹙眉
　　小憶吾鄉(xiāng)，吾鄉(xiāng)千里遙遠(yuǎn)
　　
　　通常都是孤獨不肯善罷甘休
　　思緒因促織，因窗內(nèi)的落落寡歡
　　瞬間織出一張碩大的網(wǎng)
　　而我只能無奈地困于其中
　　既是蜘蛛，又是飛蛾，自己追打著自己
　　沿著蛛絲馬跡跌入暗處的睡眠
　　恍惚又多么情愿地伏在月桂樹下
　　還原成丑陋的守官，吞吃朱砂
　　村莊
　　以前我被你寵愛，后來在遠(yuǎn)處
　　百般地想你
　　當(dāng)我又回到這里，有一些久違的氣息
　　鉆進(jìn)開始衰老的器官
　　與漸漸消退的記憶重新謀和
　　
　　想家是命里注定的事情，就好像那些
　　屬于村莊的稻谷，成長過程中
　　歷經(jīng)的風(fēng)雨，和路途上的艱辛與隱忍
　　愈加增添著思念的砝碼
　　這里有我初始的一席之地
　　能夠安頓得下游歷已久的靈魂
　　也只有在這里
　　才能完好地保存我的名諱而不過期
　　
　　當(dāng)我又一次回到這里，遇見那些
　　木匠正修理著門扇
　　鐵匠將鐵淬變成鋼
　　石匠在路旁鐫刻碑文，叮叮當(dāng)當(dāng)
　　我是一個空手還鄉(xiāng)者，沒有攜帶響器
　　只能在心里描述親切
　　在紙上，為你謄寫舊日的情懷
　　安靜的土豆
　　沒有鷸蚌相爭，沒有遠(yuǎn)處的寒意
　　世態(tài)炎涼充耳不聞
　　從今天開始，我要遁入土中，做一只
　　安靜的土豆
　　
　　一點一點的根須向四下散開
　　除了養(yǎng)分和水
　　別的什么也不再需要
　　不再需要占星術(shù)，鑿壁偷光，韜光養(yǎng)晦
　　只捧一本厚厚的經(jīng)書在心里，是心經(jīng)于黑暗中慢慢詠吟
　　
　　慢慢地長大，即使季節(jié)催熟也不應(yīng)答
　　即使成熟了也不諳世事
　　我只想潛心地藏放故土，做一只
　　安靜的土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