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源記》藝術(shù)新探

　　任何好的思想內(nèi)容，都必須借助完美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形式來表現(xiàn)，才能表達作者的思想感情，感染讀者。換句話說，也就是深刻的思想內(nèi)容只有與完美的藝術(shù)表現(xiàn)相結(jié)合，才有可能成為久傳不衰的佳作。那么，東晉詩人陶淵明的《桃花源記》的藝術(shù)手法是什么呢？
　　且看：
　　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yè)，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shù)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漁人甚異之。
　　作者娓娓道來，貌似平淡無奇，其實不然。聯(lián)系后文，我們可以說，“漁人”的這次遭遇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但偏偏就被“漁人”遭遇了，這種可遇而不可求的遭遇，不恰恰正是“漁人”的“奇遇”嗎？“忽逢桃花林，夾岸數(shù)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其景美不勝收。想想陶淵明生活的時代，兵戈不息，戰(zhàn)亂頻仍，整個社會到處不都是斷壁殘垣，滿目瘡痍嗎？外界的景象同這里的美景相比，此處美景豈得不為“奇景”！正是這里的“奇景”吸引了“漁人”，讓“漁人甚異之”，故引發(fā)“漁人”尋幽探勝之“奇想”，他才“復前行，欲窮其林”的。
　　“林盡水源，便得一山”，桃花林的盡頭，就是溪流的源頭，在那里發(fā)現(xiàn)了一座山。要知道，一個以打魚為生的“漁人”，在那樣一個社會里，生活的重擔是多么沉重地壓在他的肩頭！可是，眼前之景讓他陶醉，使他“忘路之遠近”，一直順著溪流且行且欣賞，直到溪流的盡頭，發(fā)現(xiàn)了那座山。這“奇景”誘人，不是最好的說明嗎？
　　“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庇小靶】凇敝降蓝嘁樱蛔銥槠?；但有光便有光，無光就無光，這里卻是“仿佛若有光”，不能不引發(fā)讀者奇異的感受。這就是進入桃花源社會的“奇門”。果然，“仿佛若有光”的神奇吸引著“漁人”，使他“便舍船，從口入”，于是，似平凡但又神奇的景象再次出現(xiàn)了，那個山洞“初極狹，才通人。復行數(shù)十步，豁然開朗”，桃花源社會終于撩開神秘的面紗，連同桃花源里的人們一同出現(xiàn)在“漁人”面前了：“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發(fā)垂髫，并怡然自樂?！边@里的“土地平曠，屋舍儼然”，“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男女衣著，悉如外人”，與外界和平年代，太平盛世也無二致。但須知，對于看慣了兵災戰(zhàn)禍，聽慣了在戰(zhàn)火蹂躪下人民痛苦呻吟的“漁人”來說，眼前的景象怎能不令其大吃一驚！特別是這里的人們，“黃發(fā)垂髫，并怡然自樂”，無論是老人，還是頭發(fā)下垂的兒童，都是那么精神愉悅，恐怕在當時的外界社會，是找不到的?！皾O人”真的是世外遇“奇人”了！
　　桃花源里的人們見“漁人”，先是“乃大驚”，繼而“問所從來”，“（漁人）具答之”。一番問對之后，疑惑盡消，于是熱情好客的桃花源人們“便要還家，設酒殺雞作食”。在那個糧食尚不足以養(yǎng)家糊口的時代，桃花源人們對一個素不相識的偶遇的“漁人”尚且如此熱情款待，恐怕也是當時外界之人難以做到的！這淳樸的風俗自當也是“奇俗”。
　　酒宴之間，賓主的話匣子打開了，桃花源社會里的人們向“漁人”介紹了他們來到此間的原委：“自云先世避秦時亂，率妻子邑人來此絕境，不復出焉，遂與外人間隔?！痹瓉磉@是一群“避秦時亂”而“來此絕境，不復出焉”的人，這不正是一群“奇人”嗎？自避亂絕境至“晉太元中”偶遇“漁人”，一千多年過去了，外界的事情當然一概不知，“問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桃花源人們竟然連外界改朝換代的大事都不知道，對外界發(fā)生的一切，他們只能“皆嘆惋”。讓人稱奇，卻又合情合理。
　　這里，讀者更應當注意：桃花源社會的人們因不堪戰(zhàn)火之苦而避亂隱居，那么生當陶淵明所處的那樣一個亂世，陶淵明又該怎么辦？顯然，桃花源社會的人們已為陶淵明做出了榜樣。作者在奇異故事的娓娓敘述中，就已經(jīng)把陶淵明對現(xiàn)實的憎惡和對理想的追求和盤托出了。
　　飽嘗了外界戰(zhàn)亂之苦，避亂“來此絕境”的桃花源人們，當然不愿意重新回到遭受殘酷剝削與壓迫的外界社會，他們過慣了“春蠶收長絲，秋熟靡王稅”①的自在生活，所以當“漁人”“停數(shù)日，辭去”之時，他們叮嚀囑托“漁人”：“不足為外人道也。”但這次的“奇遇”怕是以后很難再有，而桃花源社會，桃花源人們留給“漁人”的印象太深刻了，所以，沿著來時的路歸去之時，“漁人”是“處處志之”?？墒?，當武陵太守得到“漁人”的報告，“遣人隨其往”，竟然“尋向所志，遂迷，不復得路”。連“南陽劉子驥……聞之，欣然規(guī)往”，也是“未果”，“后遂無問津者”。桃花源社會偶爾露了一下“崢嶸”，卻又忽然不見了，真是神龍見首不見尾！而去桃花源之路前文似寫得可尋可見，后又突然難尋難覓，雖名曰“奇蹤”，亦不為過?！短一ㄔ从洝匪浿拢嗫芍^“奇事”矣。
　　綜觀《桃花源記》全文，雖然乍看好似平淡無奇，實則處處設奇，雖譽為“奇峰林立”，也不為過?！短一ㄔ从洝冯m處處蘊奇，但整篇文章非但不給人以荒誕不經(jīng)之感，而且恰恰相反，它卻令人感到真實可信，其原因又何在呢？原來，文章之奇又是借助平凡的事物來表現(xiàn)的。
　　首先，《桃花源記》文筆質(zhì)樸自然，通篇無生僻艱澀之字，更沒有佶屈聱牙之句，看來似乎是平淡無奇的。但這些看似平淡的語言，敘述起來卻是那樣從容不迫，層次井然，細膩逼真，娓娓動人。作者以漁人行蹤為線索，以漁人所見所聞為根據(jù)，處處給人以耳聞目睹、身臨其境之感。所以，盡管文章奇峰迭起，讀來卻是那樣親切，令人信服。
　　其次，作者的奇特幻想全部是借助平凡的事物來表現(xiàn)的。桃花源里沒有瓊樓玉宇、奇花異卉，也沒有悟道仙人、珍禽異獸，有的只是土地、房屋、桑竹、雞、犬和普普通通的男女老少，為每一個讀者所熟悉。但是，就是這些平凡的事物，在作者的筆下卻組成了一幅優(yōu)美、和諧的畫卷?！巴恋仄綍纾萆醿叭弧?，不是外界的斷壁殘垣，滿目瘡痍；“雞犬相聞”，不是外界的兵荒馬亂，雞飛狗跳；“黃發(fā)垂髫，并怡然自樂”，同外界人民因兵災戰(zhàn)禍的蹂躪和賦稅徭役的殘酷壓榨而掙扎在死亡線上的痛苦呻吟，更形成鮮明的對照……這些極平凡的事物就是如此和諧地組合在一起，猶如一幅奇妙的圖卷，顯示出陶公對現(xiàn)實的不滿和對桃花源這樣的理想社會的熱烈向往。
　　其實，“凡”和“奇”有機結(jié)合，“凡”中蘊“奇”的基調(diào)是作者一開始就定下了的，并且貫穿著文章的始終?！皶x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yè)”，極為平常的一句話，交代了故事發(fā)生的時間、地點和發(fā)現(xiàn)桃花源這神奇社會的人和他的職業(yè)。作者似乎在告訴讀者，這是一個平常的漁人的經(jīng)歷，是一件平凡的事情；但是作者把故事發(fā)生的時間安排在“晉太元中”，讓人無從查考，這似乎又在暗示讀者注意故事的傳奇性。然后，循著漁人的行蹤——經(jīng)桃林，越山徑，桃花源社會終于在“豁然開朗”的天地里出現(xiàn)了。但作者卻沒有讓這個社會的主體——桃花源中人立即露面，而是著力對這里人們的生活環(huán)境作了一番側(cè)面烘托：“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蓖ㄟ^這步步深入、層層展開的渲染，桃花源人們終于出現(xiàn)了：“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發(fā)垂髫，并怡然自樂。”“悉如外人”四字，把桃花源人們以極平凡的面目展示在讀者面前。不僅如此，而且桃花源人們竟然連外界改朝換代的大事也不知道，似乎是愚魯?shù)?，實在平凡極了；但他們卻對一個素不相識的外來客人“便要還家，設酒殺雞作食”。這樣，既顯出這里的和平與安寧，也顯出這里人民的生活富足和風俗淳樸。同外界人們的生活相比，又是一個奇跡。至于下文，如上所述，作者更是在不動聲色的敘述中充分顯示了故事的傳奇性。
　　由此可見，《桃花源記》是掩蓋于平凡的外衣之下的一篇奇文，“凡”中蘊“奇”，“奇”由“凡”生，是它的藝術(shù)特點。正因如此，才使文章既變幻莫測，又似實有其事，令人信服。我想，把清人沈德潛《唐詩別裁》中評論李白絕句時“只眼前景，口頭語，而有弦外音，使人神遠”②的話移來作為對《桃花源記》的評價，應是十分恰當?shù)?。只不過《桃花源記》是散文，而非絕句而已。
　　“凡”中蘊“奇”，并非只有《桃花源記》一篇作品如此，陶淵明的全部作品，特別是那些恬淡清遠的田園詩，何嘗不是篇篇皆然呢？他的人格是那樣平凡而偉大，他的作品是那樣“天然”而“真淳”，飄然靜穆與“金剛怒目”本來就是矛盾統(tǒng)一體的兩個方面。有其人方有其文，孰云非然呢？
　　注 釋：
　?、佟短一ㄔ丛姟?。
　?、谵D(zhuǎn)引自游國恩：《中國文學史》，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
　?、厶諟Y明：《移居》。
　?。ㄗ髡邌挝唬褐芸趲煼秾W院中文系）
　　編校：董方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