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味

　　一
　　一個月前，身患胰腺癌的郝局長死在了醫(yī)院里。上周五，在田曉堂從辦公室主任升任副局長的同時，三把手副局長包云河被任命為新一任局長。
　　他和包云河的任命都出乎意料，讓全局大跌眼鏡。郝局長身體不適時，一直由常務副局長李東達主持全面工作。
　　后來，郝局長舉薦的三個人，一是李東達，舉薦接任局長；二是一科科長鐘林，舉薦提任副局長；三是下面戊兆縣局局長陳春方，也舉薦提任副局長。最后半路殺出的是包云河和田曉堂。
　　田曉堂走進自己的辦公室，剛坐下來，鐘林就敲門進來了。鐘林在業(yè)務上是一把好手，為人又比較厚道實在，這樣的人哪個單位都是需要的。兩人正聊著，局辦的副主任王賢榮進來，對田曉堂說：“九點半開機關干部會，請你出席?！?br/>　　會上，李東達不僅來參加了，而且還面帶笑容，帶頭鼓掌歡迎包云河的到來。但包云河講得正起勁時，突然碩大的黑色電子鐘掉了。包云河覺得兆頭不好。
　　下午，田曉堂陪包局長去戊兆，干什么沒有人告訴他。到戊兆境內，戊兆縣縣長華世達、戊兆縣局的局長陳春方、女副局長姜珊和他的一幫部下迎到縣界上來了。包云河本是戊兆人，但華世達并不是專門過來候迎包云河，只是過來陪他們直接去看現(xiàn)場的。他們來研究農村環(huán)境整治工作。
　　調研中，包云河表態(tài)說：“只要你們積極配合，省里這個農村環(huán)境整治項目，就調整到你們戊兆來實施吧?！?br/>　　這個項目上面每年無償投入的資金就有六七千萬，而且項目建設會一直延續(xù)下去。其實該項目去年是在另一個縣實施的三清工程。現(xiàn)在包云河突然把項目挪到戊兆來，那個縣的三清工程可就成了半拉子工程、短命工程了。田曉堂明白，這是包云河要樹政績。
　　包云河還讓田曉堂把三清工程換個響亮的名字，田曉堂想了個潔凈工程。
　　調研中，田曉堂才知道美女副局長姜珊與他是同一所大學，倆人相談甚歡。
　　在縣里吃過晚飯，包云河當即作出安排，從明天就開始啟動前期調研、規(guī)劃方案制訂等工作，由田曉堂牽頭主抓，他今晚就留在縣里，明天再派鐘林帶專班人員過來。包云河說干就干，雷厲風行，這種作風讓田曉堂大為佩服。
　　但不久，田曉堂就接到包云河的電話，說明天上午市政府在局里有個活動。要他立即回辦公室，他正在辦公室等。
　　見了包云河，才知明天的活動還真是重大：市長唐生虎來局里檢查指導工作。包云河交給田曉堂一件事：起草匯報材料。田曉堂熬了一個通宵。材料交到包云河手上，包云河看過表示滿意，田曉堂這才松了一口氣。
　　第二天，唐生虎對幾個副局長都很冷淡，似乎要借此警告他們識相一些，切莫在背后對包云河使絆子。
　　二
　　到目前為止，班子還沒有明確分工，市政府辦要開整頓機關財務紀律工作會，包云河讓田曉堂去參會，但又沒有明確他分管這塊。
　　目前已明確由田曉堂主抓的工作就是戊兆的潔凈工程。田曉堂還沒匯報完，包云河就打斷他道：“目前最緊要的，是讓工程盡快動工建設?，F(xiàn)在要抓緊把第一期工程的規(guī)劃方案拿出來，至于涉及今后幾年的總體規(guī)劃，慢慢來做?！?br/>　　田曉堂聽包云河的口氣，已經(jīng)暗含不滿了。
　　當晚，田曉堂約了他同學劉向來見面。劉向來告訴田曉堂，市紀委目前正在外圍調查郝局長的案子，郝局長的死的確與查案有關。此前，一直被市委關書記壓著。后來市里的權力格局發(fā)生了變化，據(jù)說關書記馬上要調走，并且調往外省，市長唐生虎便不再將關書記放在眼里，公開也敢和關書記對著干了。郝局長的案子，就是唐生虎親自跑到紀委，逼著紀委立案查處的。包云河取代李東達做上局長，也是因為市里的權力格局變了。
　　田曉堂能上去則是因為一年前，唐生虎要去省里匯報，匯報材料局里交給了田曉堂。那次接觸，唐生虎對田曉堂很滿意。田曉堂恍然大悟。
　　為了盡快拿出潔凈工程第一期規(guī)劃方案，田曉堂干脆長住戊兆，每天和鐘林他們一道下去。陳春方就派姜珊去陪他。
　　途中，姜珊問起規(guī)劃方案，田曉堂說：“目前形成了兩套規(guī)劃方案。方案一是以公路沿線這排民房為主體，打破鎮(zhèn)村界線，成帶狀推進，形成一條細長的整治帶。方案二是選定沿公路的兩到三個村，成塊狀整村縱深推進，分村各個擊破。你是本地人，我倒想聽聽你的高見?！?br/>　　姜珊謙讓了一下才說：“按方案一建成后視覺效果可能更好些，也更容易凸顯政績，引起關注，但問題是這排民房涉及三個鄉(xiāng)鎮(zhèn)十二個村，組織施工的難度較大，而且這個整治帶也拉得過長，會導致施工成本增加。方案二倒是更科學合理一些，更利于降低成本，也更利于這項工程逐年有序地推進?！?br/>　　其實，方案一是包云河的意見，方案二是自己的想法。
　　田曉堂對鐘林和他手下的一幫人督辦得很緊。但包云河對規(guī)劃方案的明確要求，田曉堂卻一直藏著掖著，并沒有吐露半個字給鐘林，也沒有跟陳春方通過氣。不過在安排調查和測量時，田曉堂把方案一和方案二涉及的村組農戶都考慮到了，作好了幾手準備。
　　三
　　翌日上午，在戊兆開了一個小型研討會，說是征求縣里對規(guī)劃方案的意見，實際上不過是通個氣。參會的除了陳春方、姜珊等縣局的人，再就是戊兆縣委辦和政府辦的幾個主任、科長。
　　陳春方卻突然提出了“個人想法”，竟然就是田曉堂曾對姜珊說過的方案一，也就是包云河要求田曉堂遵照執(zhí)行的那個意見。
　　因為陳春方的節(jié)外生枝，研討會未能達到預期效果。
　　散會之后，田曉堂再想剛才的疑惑，這才意識到，其實并非陳春方和包云河“英雄所見略同”，而是陳春方的“個人想法”，本來就是包云河的意見。顯然，包云河已經(jīng)通過某種方式，直接傳達給了陳春方。
　　眼下，他得抓緊時間，盡快見到包云河，做好勸說工作。他覺得包云河還算是一個通情達理的領導，應該不會一意孤行。對于說服包云河，他還是有些信心的。他決定明天回去。不過之前，他還希望說服縣長華世達。
　　華世達表示贊同方案二。田曉堂覺得奇怪，包云河早就說已和華世達把意見統(tǒng)一在方案一上了，可聽華世達的口氣，似乎對方案一并不知情。
　　到晚上，包云河卻突然來電話，問方案的事情。田曉堂說要回去匯報。包云河卻說不必專門回來匯報了，要田曉堂抓緊做方案，本周五就審定。
　　今天是周一，離周五只有四天了。田曉堂一時也沒想明白包云河這么急著召開審定會用意何在，但覺得早點兒把規(guī)劃方案確定下來也未嘗不可。
　　盡管心情頗為忐忑，田曉堂決定搞兩套方案。
　　周四下午，田曉堂一回到市里，就徑直去了包云河的辦公室。但包云河要去見唐市長，沒有聽田曉堂匯報。
　　第二天一早，田曉堂被姜珊的電話吵醒。姜珊語速很快說，他們在賓館吃早飯時，陳春方無意中說漏了嘴，說他已做通了鐘林的工作，鐘林答應只帶方案一上審定會。說完匆匆掛斷了電話。
　　田曉堂打電話給鐘林。原來陳春方找到鐘林，說方案一是包局長的主意，勸他不要站錯隊，要我跟包局長保持高度一致，瞞住田曉堂。只拿方案一上審定會。后來，包局長竟親自給鐘林打來電話，含蓄地表明他的態(tài)度，要他好自為之。
　　田曉堂倒抽了一口涼氣。難怪包云河兩次拒絕聽匯報，原來包云河對他的企圖心知肚明，對他早已不抱希望了。
　　審定會在市中心一家賓館舉行。除了姜珊以外，竟再也沒有人來接田曉堂的目光。包云河正忙著和身旁的韓副市長說著什么。華世達面前放著一份材料，正在專注地看著，連頭都沒抬。
　　
　　會議按議程有序進行著。聽完大家發(fā)言，田曉堂已心灰意冷了，決計只說一點兒套話算了。但不想包云河突然借韓副市長要出席另外一個活動，根本不給他講話的機會。
　　審定會結束后，一連幾天，田曉堂上了班就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里，跟誰都不聯(lián)系。只有姜珊在QQ上，寫道：“你斗不過包局長的。他是個很強勢很霸道的人。他早年在戊兆工作時，曾被一些老百姓稱為‘包霸天’。”
　　田曉堂通過姜珊和王賢榮知道鐘林已在戊兆做方案一的細化工作，在半月后要正式動工。
　　周六下午，陳春方總算打來了電話，稱自己在市區(qū)，邀他晚上一起吃個飯。吃飯時，兩人其實都知道對方的話說得言不由衷，但兩人又明白，至此他倆算是達成了某種心照不宣的和解。
　　眼下，田曉堂修復和包云河的裂痕，已成了當務之急。
　　田曉堂跑了趟戊兆，回來就向包云河作了匯報，含蓄地表達了認錯道歉的意思。包云河聽懂了他的話，哈哈一笑。
　　四
　　不久，市紀委突然進駐到局里來了，市紀委常委柳凡福帶隊來的。
　　幾天后就有傳言不脛而走，說紀委工作組核查郝局長在三清工程上的有關問題時，牽扯出了包云河。據(jù)說，包云河的問題甚至比郝局長還嚴重。
　　自從那些傳言流出后，包云河就經(jīng)常一個人關在辦公室里，不知在忙些什么。田曉堂為潔凈工程啟動儀式的事情去找包云河匯報，卻不見他在辦公室。
　　一連過去了五天，包云河還是不見人影，機關里越發(fā)人心惶惶。田曉堂表面平靜，內心也暗暗開始打鼓，覺得包云河這次只怕真是兇多吉少。
　　不想一天過后，包云河就現(xiàn)身了，態(tài)度出奇地好，和大家一一握手、答話。不久，市紀委的人，不聲不響地撤走了。
　　包云河又忙乎起潔凈工程來了。按包云河的安排，田曉堂這天來到戊兆，為定在第二天舉行的潔凈工程啟動儀式作最后的準備。中午，田曉堂接到華世達打來的電話，約他下午見個面。
　　華世達是表達歉意的，他迫于唐生虎的壓力，只能同意方案一。
　　翌日上午，潔凈工程啟動儀式順利舉行。包云河、華世達出席啟動儀式并剪彩。中午回去，在車上，包云河突然講起了班子分工的事，說讓田曉堂分管大財務和局機關，聯(lián)系辦公室。
　　田曉堂頗感意外，他沒想到，幸福竟然來得這么快。
　　五
　　田曉堂和鐘林去了戊兆，在姜珊的陪同下，查看工程現(xiàn)場。
　　晚飯后，田曉堂回到房間，姜珊進來說：“我有個重要的情況要對你說。”
　　原來，潔凈工程姜珊只是掛名，陳春方實抓。不想上周姜珊就發(fā)現(xiàn)了不少質量問題。為了應付這次檢查，陳春方早已安排人把損壞的地方修補好了，對知情人連“封口費“都發(fā)了。
　　田曉堂震驚不已，建議整一封匿名信。
　　信發(fā)出后的第十一天，包云河突然把田曉堂叫了過去，面無表情地拿出兩份材料，冷冷地說：“你看看吧?！碧飼蕴媒舆^材料，一看正是姜珊弄的那個舉報信，心兒不由得狂跳起來。包云河問道：“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從信中反映的情況看，不像是編造的。難道真有質量問題？”包云河怒氣沖天，決定馬上去查看。
　　到了戊兆縣局，陳春方卻不在局里，原來有二十多個農民正在因為潔凈工程質量問題在縣政府集體上訪。包云河卻沒有多問，站起身來大手一揮，說：“我們干脆也去華縣長那里吧。”
　　到了縣政府，包云河痛罵了陳春方一頓。華世達與包云河達成一致，先作調查，待基本情況弄清楚了再處理。
　　回到市里，田曉堂讓姜珊馬上去找一下華縣長，將情況向他解釋清楚，尋求他的幫助。還有，趕快弄一個情況說明，好對付調查組的調查。
　　不久，省廳辦公室主任尤思蜀來了，中午田曉堂跟著包云河去酒店陪他。
　　飯局結束，已是下午上班時分，包云河叫田曉堂到辦公室說，調查組的初步結論已經(jīng)出來了，管理責任全都落在陳春方?！俺隽诉@個問題，他的責任只怕是推脫不掉的?！?br/>　　但包云河后來又唱了出苦情計，暗示田曉堂要站穩(wěn)立場，替他分憂，在從輕發(fā)落陳春方的問題上出一把力。
　　讓田曉堂更為意外的是，兩天后，陳春方竟然也跑來找他了。陳春方確有難言之隱，施工隊是唐市長打了招呼的。
　　田曉堂又要面對痛苦的抉擇。
　　六
　　包云河帶著田曉堂到省廳去活動潔凈工程后續(xù)資金。
　　省廳廳長龍澤光答應很干脆，同時透露省要要省廳找兩個點組建便民服務中心。包云河很激動，立馬要爭取，龍澤光口頭上答應，讓他們先有個準備再說。
　　第二天，回到局里，包云河立即召集局領導班子，迅速啟動便民服務中心籌建工作。會后，包云河把田曉堂叫到辦公室，單獨給他安排了一項特殊任務：收購龍廳長喜歡的煙標，只要不超過十萬就行。包云河很想拿下這個項目，并且想將便民服務中心和新的機關辦公大樓捆綁在一起，下面幾層用作便民服務，其他樓層則用來機關辦公，一舉兩得。
　　接下來的幾天，田曉堂四處打電話，花了八萬搞到了四大本珍貴的煙標。包云河送過去后，項目基本上沒問題了。
　　很快，尤思蜀給包云河打來電話，說你們市已被正式確定為便民服務中心試點。接完電話，包云河興奮得有些坐不住，決定馬上著手開展選址工作，總算敲定了一宗地，說“要么不動手，動手就要搞得氣派一些。主樓我看就建十五層，前面修個中型廣場，后面建一幢附樓，可以做內部招待所。拉兩個二級單位進來，賣了他們的舊院，籌建筑款?！?br/>　　期間，包云河在局里召開專題會，研究潔凈工程質量問題如何處理。鐘林因為代表局里參加了調查組，提出建議要全部重修。
　　包云河沒有理，一錘定音地確定了四個字的處理意見：“認真整改”。所謂“認真整改”，說白了就是修修補補。期間，華縣長要免掉陳春方的局長職務，包局長聞訊后，趕過來跟華縣長打招呼，后來兩人吵了起來，包局長說如果戊兆容不下他，我就把他調到市局去。
　　田曉堂吃驚不小。包云河袒護陳春方可以說有些瘋狂了。
　　半個月后，走完一系列組織程序，陳春方順利擔任了工會主席。
　　一天晚上，田曉堂和劉向來在一家茶樓小聚。劉向來告訴田曉堂，陳春方這次未受處分反倒提拔，是唐生虎在背后起了決定性作用。
　　不久，傳言變成了現(xiàn)實，唐生虎順利升任市委書記。代市長則由原常務副市長接任。
　　按包云河的要求，田曉堂幾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撲到服務中心建設上。兩個月后，各項規(guī)劃設計全部完成，總投資七千萬元的主樓土建工程開始面向社會公開招標。包云河跑到市委，向唐生虎匯報了工作進展，唐生虎顯得很感興趣，答應第二天去項目現(xiàn)場看一看。
　　招標公告發(fā)布后，先后有十多家公司報名競標，實力較為雄厚的有兩家公司，一家叫天成，另一家叫新一。天成公司的老板樸天成，據(jù)說靠山就是唐生虎。至于新一公司和該公司老板王季發(fā)，田曉堂還比較陌生，只知道今年才轉到市區(qū)來。
　　樸天成、王季發(fā)分別來拜訪了包云河和田曉堂。樸天成還暗示了唐市長的支持。
　　翌日上午，包云河把田曉堂叫了過去，問他對報名的公司有什么看法？田曉堂只能說偏向天成公司。
　　不想就在公開競標的前兩天，突然又節(jié)外生枝。省廳的尤主任來了。原來王季發(fā)他舅舅王老書記——現(xiàn)在已退了——是龍廳長的老上級，也可以說是龍廳長的伯樂。
　　從酒店出來，在包云河的辦公室坐下，包云河一臉凝重，沉默良久，才苦笑著說：“我原以為，那四本煙標對爭取到這個項目起了決定性作用，現(xiàn)在看來，遠非如此?。　?br/>　　最后，商量的結果是工程交給王季發(fā)，機關大院拍賣時讓利給樸天成算了。
　　包云河只是苦笑……
　　 （原載于《啄木鳥》2011年第3、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