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嬸帶著奶奶幾經(jīng)輾轉(zhuǎn),從鄉(xiāng)下顛簸而來。小小的客廳里多了幾把椅子,突然顯得很擁擠。
將茶端給幾位長輩的時候,紫蘇迅速打量了一眼小嬸,然后不易察覺地冷笑了一下。短款的連衣裙在大腿以上就收了尾,廉價的布料上印著花哨的圖案;黑色的絲襪裹著并不苗條的大腿,顯得有些滑稽;頭發(fā)燙成棕色,故作時尚地高高束起——再怎么學城里人打扮,也掩蓋不了臉上的鄉(xiāng)氣和俗套,何況勞動者的黝黑皮膚從來不說謊。
媽媽含笑將糕點盒子放在小嬸面前,客氣地招呼他們吃點心。小嬸眉毛挑了挑,瞥了一眼那糕點盒,毫不客氣地伸了手,連句客套話都沒說。
小叔站了起來,雙手有些不安地搓著。爸爸會意地沖小叔使了個眼色,走進書房里。
出來時,爸爸的臉色似乎有些異樣。
奶奶很快住進了醫(yī)院。
媽媽小心翼翼地提著一大盒熱乎乎的老母雞湯,紫蘇在后面拎著幾袋核桃藕粉。醫(yī)院里彌漫著怪怪的藥水味兒,還有痊愈的喜悅、離別的悲慟。
“奶奶?!弊咸K將手里的東西擱在床頭柜上,末了,低低地、生疏地叫了聲。
“哎?!蹦棠虘?yīng)著,聲音里透著不經(jīng)意的冷淡。
媽媽坐在床沿,問著奶奶的情況,“媽,今兒個一早我就燉了老雞湯,給您補補身子。”
爸爸站起來拿碗勺,小叔也從嘴里取出煙,忙著把奶奶的床頭搖高一些。鄰床的一位大嬸羨慕地拍拍被子,望著奶奶說:“你幾個兒子媳婦都孝順吶!孫女也來看,真好!”
大人們停下手中的動作,相視而笑。陽光暖暖地透過窗戶照進來,流金一般點亮了奶奶臉上最簡單的幸福。
看似是這么回事兒。眼明如紫蘇,不難看破這站著的、坐著的、堆笑的、沉默的大人們,各懷怎樣的心思。此時她嘴角的笑容,變得有點酸酸的苦澀。
晚餐的桌上有些安靜得過分。小叔和小嬸留在醫(yī)院里照顧奶奶,家里又恢復(fù)了原樣,氣氛卻不對了?!皨專液湍阋黄鸪鋈ド⑸⒉?。”吃完晚飯,紫蘇從鞋柜里拿出了鞋。
“紫蘇,你知道小嬸和小叔為什么要到南京來嗎?安徽也有大醫(yī)院啊。”黑色的天幕下,燈火通明,車水馬龍。
“這很簡單。”紫蘇假裝漫不經(jīng)心地說,“這樣小叔和小嬸就可以把奶奶像扔包袱一樣扔給我們。他們把奶奶送過來,然后拍拍屁股走人。誰都清楚我們家人老實,臉皮不夠厚,這醫(yī)藥錢、伙食費,自然也不會要他們分攤?!?br/> 媽媽愣了一下,扭頭有些復(fù)雜地看著面無表情的紫蘇,足足有三秒。女兒學會了洞察世事,已經(jīng)不再是當年單純得不肯相信任何欺騙與黑暗的女孩子了。
“奶奶生什么病,你知不知道?”
“肺積水吧……”紫蘇父親單位就有同事的孩子患過肺積水,只要掛水幾天就好了,并不是嚴重的問題。
“聽醫(yī)生說,拍了片子,肺部有穿孔?,F(xiàn)在不是積水的問題,是積血。鄉(xiāng)下衛(wèi)生院的幾個醫(yī)生也說,怕是不好啊。”媽媽偏了偏頭,企圖在漸暗的天色下看清紫蘇臉上的神色。
顯然這個情況還是有些出乎意料。紫蘇用手指漫無目的地在掌心劃著,心里有些吃驚,卻并不太害怕,也不很悲傷。
媽媽沒有再說話,于是沉默又一次摻進了濃濃的黑暗。許久,紫蘇聽見媽媽頗為嘲諷和指責的語氣,“奶奶生病已經(jīng)告訴你姑媽了,她只在電話里噓寒問暖了幾聲,到現(xiàn)在連個人影兒也沒見著呢。”
姑媽姑父和叔叔嬸嬸一樣,都在外地打工。一年到頭干著累垮人的體力活,皮膚曬得黑得發(fā)亮,可總還是比在農(nóng)田里忙活強。紫蘇的爸爸是大學老師,工資也只夠一家人度日;媽媽身體不好,在家里料理家務(wù)。說到底,三家人沒有哪個睡覺不想錢的。這次奶奶生的病不簡單,開銷一定不會小。
從初三高頻率的學習中閑下來的時候RnQsqrvmLZDYsueerS/yqQ==,紫蘇會停下筆,不由自主地想起奶奶。
十幾年前,母親在醫(yī)院經(jīng)受了兩夜最痛苦的分娩,嬰兒才呱呱落地,穿著白大褂的護士抱起那個通體粉色的幼體,“是個女孩兒。”
然后奶奶就當著親戚朋友的面一句話沒說地走出醫(yī)院,留給母親和父親一個叫人尷尬的背影。
這個背影讓紫蘇無法釋然,永遠。
每年過年回鄉(xiāng)下,看見奶奶老舊的泥瓦房里疙疙瘩瘩的泥墻上常常貼著寫有“生男生女都一樣”的日歷。吃飯的時候,一抬頭就能看見日歷上小女孩兒甜美的笑臉和那一行醒目的字。
奶奶不識字。紫蘇一邊往嘴里扒飯一邊想。
“丁零零——”
急促的電話鈴聲如同迸發(fā)出來的一樣,一下子打散了紫蘇沉淀下來的思緒。
“紫蘇,你姑姑馬上到家里來,你負責招待一下?!?br/> “好?!?br/> 話音剛落,門鈴就應(yīng)聲響起。
“姑姑好?!弊咸K堆著笑拉開了門。映入眼簾的,是姑姑因長期在烈日下做活而黝黑得發(fā)紅的皮膚和笑起來時猶顯干得泛白的嘴唇。
“紫蘇啊,長高了不少嘛?!惫霉脦е活^一身的風塵,拎著一提牛奶走進來,放在茶幾旁邊,然后理了理身上的衣服。
“姑姑喝茶。”
“好?!彼龥_紫蘇笑笑,接過茶杯,很快很急地灌了幾口就放下杯子,笑著向門口走,“你在家看看書,姑姑先去醫(yī)院了?!?br/>
星期天。不用上課,沒有聚會,實在找不到推脫的理由,紫蘇只好隨著母親到醫(yī)院?!霸僭趺凑f她也是你奶奶。”母親并沒有責備紫蘇的“忤逆”,只是這樣說了一句。
紫蘇推開病房門,晃眼的白色幾乎灼傷她的眼睛。奶奶靠在病床上,目光機械而呆滯地盯著點滴的瓶子,仿佛那是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姑姑坐在她旁邊,像趕工一樣拼命織毛衣,和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母親和姑姑去超市給奶奶買午飯。病房里除了一個正在靠墻熟睡的病人,就剩下紫蘇和奶奶了。
紫蘇小心翼翼地坐到姑姑方才坐的椅子上,盡力不發(fā)出一點聲響。抬起頭,正前方就是奶奶那張布滿褶子的、土黃色的臉,那搭在被子上的手更像是枯老的樹枝。奶奶勉強笑著看紫蘇,那雙渾濁得分不清眼仁的眼睛里有難得的淡淡溫情,大概也是未曾仔細打量過自己的孫女吧。紫蘇只是傻笑。
奶奶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沙啞的聲音讓紫蘇想起了干涸的沙漠?!吧铣跞税桑恳煤媚顣荒芸疾贿^其他小孩啊。也不能給別人講題目,把自己成績拉下去了,知道吧……”
奶奶緩緩地、不停地講,大概就是一直在重復(fù)這幾個重點,間或夾雜著費力的咳嗽。一邊說,一邊伸出蒼老干皺的手,輕輕拍著紫蘇的腿。紫蘇時不時地應(yīng)著,頭都點酸了。雖然有些小小的不耐煩,然而心里究竟涌起了一種很奇怪的感覺:這是奶奶和她說話最多的一次,也是奶奶唯一一次用語緩和,還帶著溫和的目光注視著她,卻是在這個彌漫著藥水味、人心惶惶的地方。
姑姑照顧了病床上的奶奶兩天后,就像來時一樣匆匆走了。
這一下又招來了小嬸的尖酸刻薄,“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媽生病了都這么趕著回去掙那兩個臭錢……”眼睛翻得只剩下眼白。奶奶的臉僵硬了一下,人仿佛凍在了那里。
“好了!”小叔吼了一句,把煙頭摔在地上用腳憤憤地碾了碾。紫蘇父親只是在一旁低頭沉默。
紫蘇“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然后在眾人略略驚詫的目光下前傾了一下身子,指著小嬸的腳邊,“小嬸,錢掉了?!?br/> 小嬸“咦”了一下,忙低頭找,“哪兒呢?”
“我好像看見掉出來的?!弊咸K回答。
掉的不過是你想拖住姑媽和你平攤的醫(yī)藥費罷了,現(xiàn)在姑媽溜了。紫蘇低著頭,心里想。
大人們都去食堂打飯了。紫蘇從洗手間回來,外面秋風正涼,夜黑得浮躁,數(shù)不出幾顆星星的天空,終究讓人寂寞。
紫蘇伸手搭在病房門上,輕輕推門。露出縫隙的一刻,她聽見里面低低的嗚咽。她的心一緊,寒,就像窗外瑟瑟的風一樣往心頭直竄。
那是奶奶的委屈。紫蘇想象得出一雙枯枝似的手在臉上揩去淚水——濁濁的老淚。奶奶累了。曾經(jīng)精干地在田里勞作的奶奶,也累了。
紫蘇聽著哽咽聲,竟也潸潸地掉淚。和著蕭索的西風與黑暗,倚著只露出一條縫隙的門,紫蘇只是感到心涼透了。
奶奶出院了。
小叔小嬸把奶奶接回了家。
然后,日子又恢復(fù)了平靜。
“即使這個世界上被物欲排擠得難得剩下一片凈土,我們?nèi)钥梢栽谛撵`里種下一顆潔凈的種子,讓它開出一朵潔凈的花?!?br/> 紫蘇擱下筆,一抬頭,窗外的梧桐在瑟瑟的風里招搖著黃綠色的葉子??諝饫铮冀K彌漫著淡淡的傷感。
發(fā)稿/田俊 tian17@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