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王桂芝

　　一
　　
　　當王桂芝第一次出現(xiàn)在我們部隊子弟學校初一（1）班教室，“王桂芝”這三個字從班主任嘴里說出來的時候，我們樂成了一片。
　　你能想象嗎？一個長得比我們班里任何一個男生都高、皮膚比我們學校任何一個男生都黑的男孩居然起了一個女孩的名字，有誰能不笑呢？
　　王桂芝是我們所在的部隊大院鍋爐房鍋爐工王老勤的兒子，以前在農(nóng)村上學。在他留了兩次級，好不容易考上初中以后，王老勤找到了我們校長，希望能讓他的兒子到我們學校借讀。要知道，我們學?？墒怯忻闹攸c學校。
　　王老勤在大院里已經(jīng)工作了三十個年頭，平時老實巴交的，對部隊是有貢獻的，再說借讀生又不會影響升學率，校長就答應了下來。于是王桂芝就這樣來到了我們班。從他成為我們同學的第一天起，我就能感覺到大家對他的輕視。
　　部隊子弟學校的學生都是從小一起長大，我們的父母是從全國一流大學的畢業(yè)生中挑選出來的，研究的是高精尖的技術。而王桂芝的父親王老勤是一個沒有多少文化的工人。當然這僅僅是我們不喜歡王桂芝的原因之一。
　　我們最討厭王桂芝的是他不講衛(wèi)生。有很多次，正上著課，突然他一擤鼻子，“啪”一口痰便脫口而出，吐在了地上。為此，他來我們班僅僅一個星期就換了三個同桌。最后，班主任不得不讓班長坐在他的身邊，并多次提醒王桂芝，要他注意衛(wèi)生，不要隨地吐痰，不僅是在教室，在其他公共場所也不行。然而從小養(yǎng)成的習慣哪是說改就改得了的？有幾次正上著課，我們又是突然聽到他一擤鼻子，再看他頭一低，正要吐，好像又想起了什么，猶豫了一下，最后，竟把痰給咽了下去?？吹剿@樣子，我們每個人都好像自己也咽下了一口痰，心里格外惡心。每逢發(fā)生這種事情的時候，我們的午飯或是晚飯就會吃得格外少。而且正是由于王桂芝吐在地上的痰漬很難清洗掉，讓我們班丟掉了已經(jīng)保持了一個月的衛(wèi)生流動紅旗。
　　王桂芝幾乎不會說普通話，他說的方言土得掉渣。有一次上數(shù)學課，老師問大家一道題還有沒有其他的做法，王桂芝突然紅著臉舉起了手。于是，老師就讓他到黑板前解題。這可是王桂芝來到我們班半年后第一次舉手發(fā)言。在他書寫完畢后，說出了一句誰都聽不懂的話：“老師，俺這么解題沾不沾？”數(shù)學老師顯然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口音，一下子怔住了，其實后來我們才知道這是河北的方言，“沾不沾”就是“對不對”“行不行”的意思，可就在老師疑惑地看著王桂芝的時候，大東竟模仿著王桂芝的口音，說：“老師，俺的鼻涕沾不沾？”大東夸張的臉部表情和準確的模仿口音，把同學們逗得哄堂大笑。在哄笑聲中，王桂芝尷尬地走下了講臺。這道數(shù)學題王桂芝解得很正確，老師也對他進行了鼓勵，但是，我能看出王桂芝還是受到了打擊。從此，我再也沒有看到過他舉手發(fā)言了。
　　王桂芝盡管很努力，但是學習成績依然很差。自從王桂芝來到我們班以后，每次考試，語文、數(shù)學、英語三門主課都不及格，這也嚴重影響了我們班的總成績，使我們總是落后于二班。班主任盡管不說，但是我們都能看出她的不滿。要知道，我們班在初中入學考試時的總成績是要高于二班的。而且自從一入學，我們兩個班就較上了勁兒：考試要比，歌詠比賽要比，體育比賽要比，教室衛(wèi)生也要比。校長和班主任說這是培養(yǎng)我們的競爭意識，將來考高中考大學乃至走上社會，競爭會更加激烈，所以，競爭意識要從小就培養(yǎng)。
　　可就是這個王桂芝，讓我們班在與二班的競爭中全方位落后。每年一屆的“五月的鮮花”歌詠比賽，由于王桂芝五音不全，唱歌跑調(diào)，站在他旁邊的同學經(jīng)常會被他帶偏，所以，班主任就讓他只張嘴，不出聲。然而就是這樣他也做不好，濫竽充數(shù)的他根本瞞不住臺下評委和觀眾的眼睛，每次我們班在臺上唱，臺下都會有觀眾笑出聲來，因為王桂芝只張嘴不出聲，口型和我們無法保持一致。臺下一笑，臺上的我們就慌了神，越唱越亂，最后我們的合唱在全校同學們的笑聲中倉皇結束，下臺后許多女生都哭了。
　　這一切，都怪王桂芝。
　　
　　二
　　
　　王桂芝當然知道自己的缺點，他很在意同學們對他的看法。
　　雖然班主任對他非常關心，不時地給他鼓勵，還在課后請各科老師給他補課，但王桂芝的基礎太差，某位老師曾經(jīng)在私底下說，王桂芝的腦袋里好像裝的是糨糊。班主任也鼓勵王桂芝要多和同學們交流，向同學們學普通話。
　　平常課間的時候，我們男生都會圍成一圈踢毽子，而女生則在一起跳繩。只有王桂芝孤零零的一個人，落寞地或坐在教室里或站在教室門口看著我們玩耍。一天上午課間休息，我們男生又在操場上圍成一圈踢毽子，突然王桂芝走了過來，黑黑的臉龐泛著紅暈，很明顯他是下了很大決心的。他結結巴巴地表示想和我們一起踢毽子?！巴豕鹬ナ桥拿?，你去和女生跳繩吧?！贝髺|的一句話引得大家哄笑起來。在我們的嘲笑聲中，王桂芝紅著臉尷尬地站在我們的身后，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直到上課鈴響起。
　　為了融入我們，王桂芝想了很多辦法，他先是終于改掉了隨地吐痰的壞毛病，后來又承擔了每天下午的衛(wèi)生值日。盡管剛開始的時候，是同組的大東他們使壞。每次值日，大東都會對王桂芝說，你總是隨地吐痰，現(xiàn)在是你將功補過的時候了，說完就自顧自背著書包走了。其他同學一看，也走了，這樣總是留下王桂芝一個人做值日。后來王桂芝習慣了，每天放學以后都會留下來做值日。其他小組的同學剛開始還不習慣，慢慢地竟也心安理得了。衛(wèi)生流動紅旗終于又回到了我們班。
　　王桂芝想了很多辦法學普通話，早上上學，我經(jīng)?？吹剿殖忠粋€小半導體收音機，里面的播音員說一句，他也跟著說一句。盡管學得不像，但也還算有所進步?？吹轿以谧⒁馑秃┖┮恍φf：“俺在學普通話，哦，不是俺，是我，我在學普通話?！?br/>　　對于各門功課我也能感覺到他的進步，他的英語是所有功課里最差的，以前考試都只得30多分，但漸漸地他已經(jīng)能考到50分了。
　　其實王桂芝有許多優(yōu)點。
　　初一那年冬天，因為下雪路滑，毛三騎車摔倒后右腿骨折，出院后每天都是他父親推著輪椅來接送他。一天不知什么原因，放學時，他父親沒有來接，打掃完教室的王桂芝看到毛三坐在輪椅上焦急的樣子，就推著輪椅將毛三送回了家。從此，每天上下學，王桂芝都會接送毛三，直到三個月后，毛三能夠重新站起來走路。毛三也就成了王桂芝在我們班的第一個朋友。
　　漸漸地，大家開始接納王桂芝了。
　　
　　三
　　
　　初二那年，二班提出要和我們比賽籃球。其實，我們兩個班水平差不多，誰贏就靠臨場發(fā)揮了。為了進一步融進我們當中，王桂芝每天放學打掃完教室后，都會第一個來到籃球場練習投籃，雖然他以前在農(nóng)村沒有接觸過這項運動，但是由于比我們大兩歲的原因，他的個頭明顯比我們高出一截兒，盡管他的運球、傳球和投籃技術非常粗糙，但是他完全可以憑借身高優(yōu)勢，在籃下為我們沖搶籃板球。他確實可以幫助我們打敗二班?？墒亲鳛殛犻L的大東只讓他當替補隊員。
　　比賽那天我們和二班都是超水平發(fā)揮，雙方拼得很兇，犯規(guī)也很多，因此，當比賽快要結束的時候，雙方打成了平局。大東因為六次犯規(guī)被罰下，王桂芝終于被派上了場。也就在這最后關頭，對方發(fā)前場球，當對方將球傳給他們在籃下的隊員時，被身高臂長的王桂芝給斷了下來。沒想到這個時候二班的拉拉隊居然向他喊：“投籃呀，投啊！”也許王桂芝太緊張了，他竟轉身投籃，球應聲落網(wǎng)，這時，終場的鑼聲響了起來，二班的隊員和同學們發(fā)出慶祝勝利的歡呼聲。甚至有個別二班的同學沖到場上夸張地熱烈擁抱王桂芝。
　　我們班所有人都呆住了，誰也沒有想到，王桂芝居然將球投入了自家籃圈。在二班的歡呼聲中，我們班所有人都陰沉著臉一言不發(fā)地離開了球場，包括毛三在內(nèi)，誰都沒去理會同樣呆住了的王桂芝。
　　
　　我從心里理解王桂芝，他是太想為班集體貢獻自己的力量了，可越是這么想就越緊張，越緊張就越容易犯錯誤。這件事情使本來已經(jīng)慢慢接納王桂芝的我們又開始對他疏遠起來。
　　王桂芝當然知道他做了什么，比賽之后很多天，他都顯得很頹廢，好像他真的是二班派到我們班的奸細一樣。我曾經(jīng)想去安慰他，但是，他居然開始躲著我，每天放學打掃完教室，他便飛也似的逃離教室，不再試圖融進我們當中。
　　毛三看到王桂芝這個樣子，心里很著急。每次課間休息他都會主動地找王桂芝踢毽子，慢慢地大家也開始將這件事情淡忘了。
　　然而兩個月之后，二班再次向我們班提出了挑戰(zhàn)，項目是7人制足球。
　　二班這次是找準了我們班的軟肋，因為雖然我們班有12名男生，但是平常經(jīng)常踢球的只有7個人，其余5個人根本就不會踢球，也就是說一旦比賽中有隊員受傷，就只能派上那些不會踢球的替補隊員。而且除了王桂芝以外那4個男生誰也不愿意參加比賽，然而我們從不服輸，我們必須勇敢地應戰(zhàn)。得知我們所處的困境后，王桂芝主動找到我們，要求當替補隊員。老實說，距離比賽只有一個星期了，讓一個從來沒有接觸過足球的人學習怎樣踢球，確實有些難為他?？墒牵豕鹬s不管這些，他練習得非?？炭?，每天放學打掃完教室的衛(wèi)生后，無論刮風下雨他都會出現(xiàn)在操場上練習踢球?？晌覀儏s從心里祈禱比賽不要出什么意外，千萬不要讓王桂芝替補上場。
　　四
　　
　　和二班的比賽確實像我們事先預料的那樣異常艱苦。
　　我們先是在上半場落后一球的情況下，在下半場頑強地扳回一球，然后再被二班攻入一球。在比賽臨近結束的時候，毛三在對方禁區(qū)內(nèi)被對手侵犯，我們雖然獲得了點球，但毛三卻因右腳扭傷被換下了場。替補上場的只能是王桂芝。
　　然而在由誰主罰點球的人選上，大家開始了互相推諉，在這樣的緊要關頭，誰都不敢承擔罰失點球的責任。突然，隊長大東讓王桂芝去罰點球。他的理由表面看很有道理，他認為對方守門員對王桂芝不熟悉，摸不清其球路，因此由王桂芝主罰點球可以起到奇效。如果王桂芝平時經(jīng)常踢球的話，大東的分析沒錯，然而王桂芝僅僅練習足球才一個星期。
　　就這樣王桂芝被我們推上懸崖，他走向了罰球區(qū)，誰都能看出他的緊張，他一上場就被委以重任。
　　比賽結果根本不用去奢望，因為，王桂芝根本不可能罰進點球，他踢出球，力量很大，卻很高。可以看得出，他把自己能夠融進我們班的希望全放在了這一腳上了。然而，球卻高高地飛過球門的門框。伴隨著裁判終場哨聲的響起，伴隨著對方球員和拉拉隊的歡呼聲，比賽結束了。我們班又一次輸給了二班。
　　比賽雖然輸了，可我們的心情卻異常輕松，因為，我們知道，最后罰失的點球與自己無關。我們心中或多或少都有那么一點點的慶幸，慶幸王桂芝當了替補隊員，慶幸是王桂芝而不是自己去主罰這粒點球，慶幸王桂芝替我們承擔了這個責任。
　　因此，這一次我們誰都沒有埋怨王桂芝，可是我們卻發(fā)現(xiàn)王桂芝不見了。
　　自從足球比賽以后，我們就再也沒有見過王桂芝。三天以后，他的父親王老勤再一次找到了校長，只是說孩子他媽身體不好，想讓孩子回農(nóng)村去照顧她。
　　我們知道王老勤給我們留了面子，我們知道是我們趕走了王桂芝。如果我們不去苛求王桂芝，如果我們能夠早點理解王桂芝，如果我們能夠寬容地對待王桂芝，如果我們能早一些接納王桂芝，如果我們不讓王桂芝去主罰點球，如果……
　　但是，王桂芝走了，他沒有和我們?nèi)魏我粋€人告別。
　　
　　多年以后，當我們考上高中考上大學，當我們長大成人以后，我們突然發(fā)覺我們雖然善于競爭，但是，卻缺失了一些非常重要的東西。于是，我們開始去努力地尋找。我們發(fā)現(xiàn)，我們所缺失的這些東西曾經(jīng)就出現(xiàn)在王桂芝身上，那就是理解、寬容、關懷和責任。
　　于是，我們又開始尋找曾經(jīng)的同學王桂芝。
　　王桂芝同學，你在哪里？
　　 發(fā)稿/莊眉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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