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蟬(外一篇)

　　大概是四月，蟬就從土里鉆出來了。這時候的蟬，還沒有足夠的力氣爬到高大的樹上去，于是，它們就選擇了黃豆之類的植物作為棲身之所。四月的黃豆，已經(jīng)離開了地面，個子有兩尺左右高，但稱不上粗壯，仿佛一個剛剛步入青春期的女孩，稚嫩，羞澀，同時熱情天真。這個時節(jié)的黃豆，也還沒有太多的心事。當(dāng)心事重重時，所有的豆花便一齊開放了，淡紫色的花朵簇?fù)碓谝黄?，形成一股向下的力量，仿佛可以把整株黃豆壓得彎下腰，匍匐在地。
　　蟬就藏在黃豆葉子的背面。這樣，可以躲避陽光的照射。其實，四月的陽光還是暖烘烘的，落在臉上，仿佛戴著毛絨手套的手，輕輕從額頭和臉頰撫摸而過，那感覺十分愜意。蟬害怕哪怕稍微強(qiáng)烈一點(diǎn)的光線，也許是它在泥土中蟄伏得太久了的緣故吧。據(jù)說有三四年之久，這可是一個讓人咋舌的時間概念。有時也難免不讓人這樣揣測，蟬趴在豆葉背面，有點(diǎn)類似掩耳盜鈴，以為這樣就很安全，于是麻痹大意，放開嗓子高聲歌唱起來。一塊小小的黃豆地，聽上去，都是蟬浩浩湯湯的聲音。
　　這個時節(jié)捕蟬幾乎不費(fèi)吹灰之力。因為太輕而易舉，年紀(jì)稍大的孩子大都不屑于此，對身邊的蟬視而不見，他們的注意力被天空等高遠(yuǎn)的事物吸引著。事實也確實如此，他們高高地昂著頭，在大地上漫游，仿佛一個國王巡視著自己的疆域。我記得自己第一次捕蟬是五歲的時候。我渴望加入到高昂著頭顱的孩子的隊伍里去，但遭到了拒絕。我獨(dú)自一人來到后山坡，浮現(xiàn)在我視野里的是一片剛剛茂盛起來的黃豆地。蟬，正源源不斷地把聲音從身體里傾倒出來，沉溺其中，竟然毫不在乎一個孩子靠近的腳步。
　　豆葉被翻轉(zhuǎn)過來。蟬暴露在陽光下。陽光的突然刺激使蟬頭暈?zāi)垦?，久久地愣怔在那里，一動不動。它甚至忘記了飛翔，翅膀?qū)λ詢叭皇且环N擺設(shè)。一只蟬就這樣束手就擒，被一個孩子好奇的手緊緊地捏住。之后，它才幡然醒悟，終于意識到處境的危險。歡快的歌聲仿佛一輛疾速奔跑的火車，驟然剎住了，頓時，所有的聲音似乎都凝固了，掏空了，天地之間是無邊的靜默與空曠。四月的蟬，身體是淡綠色的，個頭和一只綠頭蒼蠅相差無幾。讓一個孩子困惑的是，在這個小而又小的身體里，仿佛有一座看不見的大海，聲音的波濤在其中洶涌起伏。為了解開這個謎團(tuán)，一只剛剛鉆出泥土的蟬，它本可以走到秋季的生命旅程，就在一個孩子的手中停止不前，畫上了永遠(yuǎn)的句號。
　　六月蔥蘢。當(dāng)一株黃豆走過淡紫色的開花旅程，全身上下披掛起毛茸茸的豆莢時，一只蟬也已經(jīng)漸漸長大。長大的蟬，烏黑的身體仿佛涂抹了一層炫目的釉彩，薄薄的翅膀盡管并不那么強(qiáng)勁有力，卻完全可以在飛翔之中將自己帶到高高的白楊樹梢頭。這時，一只蟬已經(jīng)需要我們仰視。而此時捕捉一只蟬，除了需要技巧，甚至還需要勇氣和膽略，對無所事事卻又喜歡冒險的半大孩子而言，不能不說是一種挑戰(zhàn)。
　　眾目睽睽之下，嗖嗖嗖，一個孩子身手敏捷地爬上了樹。在眾多羨慕與贊嘆的眼神中，備受鼓舞的他眼看就要接近高處的蟬了，他的臉上流露著毫不掩飾的興奮，但最終功虧一簣。關(guān)鍵時刻，蟬飛走了，仿佛一個黑色的玻璃彈子，在某種外力的作用下，輕輕一彈，劃過一道弧線，就消失在另一處簇?fù)淼木G色深處。
　　螳螂捕蟬，所采取的同樣是這種偷襲策略，從身后一點(diǎn)點(diǎn)靠近，然后發(fā)起迅雷不及掩耳的猝然攻擊。所不同的是，不動聲色的螳螂比一個孩子更加鎮(zhèn)定自若和沉得住氣，螳螂才笑到了最后。
　　幾乎沒有一個孩子能夠說出來，他們捕捉一只蟬的真正目的和意義。盡管如此，他們還是樂此不疲和絞盡腦汁，將聰明才智發(fā)揮到極致。一張屋檐下的蜘蛛網(wǎng)，曾經(jīng)點(diǎn)燃過孩子們靈感的火花。只是蜘蛛網(wǎng)太弱不禁風(fēng)了，根本纏不住拼命掙扎的蟬。大多數(shù)時候，一只蟬總能輕易掙脫蛛網(wǎng)的束縛，逃之夭夭。記得小時候，我們用得最多的一種捕蟬工具，其構(gòu)造和功能，與彪悍的草原騎手手中揮舞的套馬桿十分相似，一根長長的桿子，頂端是纖細(xì)的絲線做成的一個活套。炎炎盛夏，綠蔭匝地。低吟淺唱抑或引吭高歌的蟬，就藏匿在如煙如黛的綠色之中。一個又一個正午，頂著烈日，我們手執(zhí)“套馬桿”在白楊樹林里游蕩，尋覓著蟬的蹤影。一只蟬一旦被套住，便再也無法逃脫了，只能徒勞掙扎。
　　一只蟬和一只羊的命運(yùn)其實十分相似。一只羊埋頭吃草，讓青草把身體滋養(yǎng)。一只蟬吸取樹木的汁液，走過短暫的春天和夏天。從某種意義上說，一只蟬和一只羊都是這個世界的弱者。除了猙獰難看的螳螂，蟈蟈也是蟬的天敵。夏天的傍晚，常常可以聽見蟬粗糲的叫聲從暮色中傳來，那準(zhǔn)是一只蟬成了螳螂或者蟈蟈可口的點(diǎn)心。多年前，一個孩子僅僅為了好玩，僅僅為了滿足好奇和虛榮心，也加入到這場殺戮的游戲里。
　　一只蟬，盡管它爬得很高很高，還是突然被捉住了，內(nèi)心里一定充滿了無可奈何與巨大的恐懼。這種恐懼化作粗糲的聲音從它的身體里流淌出來，仿佛撒滿一地的玻璃碎片。捕蟬的孩子曾經(jīng)一定被這些碎片所劃傷，只是，直到多年以后，他才感覺到一種疼痛。發(fā)酵過后的疼痛。
　　在皮膚之下。在血肉之中。在不可言說的骨骼深處。
　　
　　捕蝦
　　
　　其實是最煩人的。和幾個朋友偶爾出去釣魚，周末，而且是風(fēng)和日麗的好日子。地點(diǎn)是早前選好的一個僻靜水塘。一邊垂釣，心里總有些微的忐忑不安，擔(dān)心蝦來搗亂。對一個釣魚的人來說，如果接連釣起了好幾只蝦，眉頭必然會緊緊蹙起。因為這意味著，他再也釣不到魚了。經(jīng)驗告訴我們，在看不見的水底世界，成群結(jié)隊的蝦張牙舞爪，將魚趕跑了，霸占著釣餌。無奈之下，只好悻悻地將釣具一一收拾好，另尋一個理想的釣魚位置。
　　從水塘釣起的蝦，個頭較大，身體是半透明的淺褐色，蝦須比蝦的身體還長，模樣有些猙獰。這種蝦離開了水塘并放進(jìn)背簍之后，才覺察到了危險，就拼命掙扎，身體儼然弓一樣繃緊，而后驟然彈開，借著這種爆發(fā)出來的力量，可以跳躍很高，越過裝魚的背簍，直接落到水塘里，逃之夭夭。對釣魚的人來說，蝦逃走就逃走了，沒有什么好扼腕嘆息的。之所以把蝦放在背簍里，很大程度上，屬于一種發(fā)泄，以解心頭之恨。
　　也有人專門釣蝦。方法很簡單，將酒浸泡過的釣餌系在魚線的一端，放進(jìn)水里。蝦難敵酒香撲鼻的誘惑，便將釣餌用兩個鉗子死死鉗住，此時將魚線提起來，蝦也隨之提到了半空中，可以看見一側(cè)的陽光從蝦半透明的身體中穿過。這個時候的蝦渾然不覺大難臨頭，仍然死死抱著釣餌，這種不顧死活的貪婪樣子，既滑稽好笑，又多少充斥著悲哀的成分，讓人想起文學(xué)作品中描寫的守財奴之類的人物，譬如巴爾扎克筆下的葛朗臺，多么可悲可嘆。
　　這種釣蝦方法我并沒有見過，僅僅道聽途說而已。倘若確實如此，我覺得釣蝦和釣青蛙很相似，稱得上異曲同工。青蛙平時十分機(jī)靈，藏在草叢之中，一旦有腳步聲響起，接二連三地跳起來，幾道弧線過后，便在夏天的蔥蘢與繁茂中消失得無影無蹤?？墒牵?dāng)一個鄉(xiāng)村少年將系在絲線一端的釣餌——一個白色的棉球，模仿著蝴蝶之類的昆蟲飛來飛去時，青蛙就像中了魔法一樣傻乎乎的，兩眼直直地盯著白色的棉球，而后一躍而起，將棉球含在嘴中。與此同時，少年眼疾手快，貪婪的青蛙轉(zhuǎn)眼之間就成了他人手中的獵物。
　　釣蝦的技術(shù)含量不高，因此，多數(shù)人不屑于釣蝦。平心而論，蝦的味道比魚要好。當(dāng)然，這也許僅僅是我的個人嗜好。但我并不喜歡水塘里的蝦。這種蝦不僅顏色呈褐色，身體摸起來比較粗糙，而且味道也不怎么樣。我揣測，這可能與水質(zhì)有關(guān)。水塘的主人為了把魚喂大，吸引更多的垂釣者，不惜把更多的飼料投進(jìn)水中。魚吃不下，剩余的飼料一天天漚爛了，散發(fā)出一股難聞的氣味，池塘里的水也一天天變暗發(fā)黑，連倒映在水底的天空中的白云，也破抹布似的，污穢不堪。
　　
　　味道堪稱鮮美的，非小溪流里的米蝦莫屬。小溪流蜿蜒曲折，清澈透明，流淌不息，發(fā)出的叮當(dāng)聲仿佛也給人一種透明的感覺。岸邊，是叢生的水草，以纖細(xì)的燈心草居多。燈心草顏色青綠，仿佛一群綠衣綠褲的女子，傍水而生。水，是她們不離不棄的家園。米蝦，自然也是這個家園的一部分。米蝦的個頭小，這是它名字的由來。在我們湘北這地方，起伏的山嶺間生長著一種虬曲棗樹，結(jié)出的果實個頭小，貌不驚人，也是因為這個緣故，大家稱之為米棗。
　　生長在小溪流里的米蝦，比水塘里的蝦精致秀氣，玲瓏剔透，陽光可以無遮無攔地穿過它們身體。在燈心草的掩護(hù)下，這種蝦簡直可以讓我們視而不見。但對每一個在鄉(xiāng)村生活的人而言，米蝦的存在已是心知肚明的事情。對付米蝦，最常見的，是用網(wǎng)兜之類的工具去捕捉。春末時節(jié)，水溫升高，米蝦活躍起來。這時，手里拿一個網(wǎng)兜，彎著腰，在溪流邊的燈心草中撈來撈去，過濾之后，再剔除網(wǎng)兜中的雜物，就可以看見活蹦亂跳的米蝦。米蝦被煮熟，顏色奇跡般發(fā)生變化，通體鮮紅。米蝦煮豆腐，一紅一白，奪人眼球，味道鮮美。這道菜肴，我不知吃過多少次，至今記憶猶新。
　　記得小時候，村里孩子們捕蝦的熱情極其高昂，從春到秋，樂此不疲。原因其實很簡單，米蝦在一定程度上豐富了當(dāng)時貧瘠的生活。村子里有一個女人心靈手巧，按輩分我稱呼她伯母，在繁忙的勞作間隙，她專門編織捕蝦的網(wǎng)兜出售。網(wǎng)兜價錢便宜，但編織起來并非易事。盛夏的正午，烈日炎炎，每次從她家門前經(jīng)過，都可以瞥見她帶著三個孩子蹲在屋檐下，心無旁騖地埋頭編織，嶄新的麻線閃耀著金黃的光澤，仿佛一叢亂蓬蓬的水草，將她掩映其中。而她躬背彎腰的樣子，遠(yuǎn)遠(yuǎn)看去，儼然一只米蝦。
　　一只米蝦。一只近乎透明的米蝦，陽光無遮無攔地穿過它的身體，匆匆的時光也從它透明的身體里穿過，然后，一去不復(fù)返地悄然逝去。如今，村子里沒人去捕蝦了，主要原因是無蝦可捕，村前的溪流幾乎被泥沙所淤塞，燈心草被瘋狂生長的其他草本植物所湮沒。也沒人編織捕蝦的網(wǎng)兜了，伯母死后，她的三個兒子告別了靠編織網(wǎng)兜養(yǎng)家糊口的生活。大兒子開了一家日雜店，生意十分紅火；二兒子孔武有力，操刀賣肉，成了備受尊敬的一名屠夫；小兒子喜歡動腦筋，把幾部報廢車輛的零件拆卸下來，七拼八湊，組裝了一輛小四輪專門給人跑運(yùn)輸。倘若你有機(jī)會徜徉在村子里，十有八九將會目睹到這樣一番情景：蒼穹之下，一輛破破爛爛的小四輪，突突地喘著粗氣，一溜煙從溪流干涸的河床上跑過。
　　河床上，是兩道醒目的車轍。以及，匍匐在淤泥中的綠衣綠褲的燈心草。
　　
　　發(fā)稿/趙菱 tianxie101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