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有個鄯善縣,在吐魯番和哈密之間。這個縣的縣城旁邊有一個沙漠。沙漠的名字叫庫姆塔克。庫姆塔克名氣很大,居住在鄯善的人,沒有不知道的。和庫姆塔克的名氣一樣大的,還有一個人。他就是我爺爺。爺爺是木卡姆的第六代傳人。許多年來,他帶著他的手鼓和琴,走遍了鄯善的每一個村莊,好多人都是聽著他的歌長大的。庫姆塔克緊挨著縣城,交界處有一條流水和一排綠樹。我家的房子在縣城的邊上,也在庫姆塔克的邊上。不管什么時候,只要推開窗子,就能看見無數(shù)大大小小的沙丘。它們在風(fēng)中,不斷地變換著樣子。爺爺八十歲了。和所有的老人一樣,爺爺臉上的皺紋越來越多,越來越深。每天的大部分時間,總是一個人對著庫姆塔克沙漠發(fā)呆。住在沙漠邊上的好多人家搬走了,搬到城里的高樓里面了。讓爺爺也搬家,也去住高樓。爺爺一個勁地?fù)u頭。他說他不離開庫姆塔克。他說他要一睜開眼,就能看到庫姆塔克。天天都能看到庫姆塔克,爺爺還嫌不夠。他還會常常一個人爬上連木沁烽火臺。站在烽火臺上,爺爺昏花的眼睛一下子明亮了,看到了庫姆塔克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深處。在那個地方,沒有白色的塑料紙袋和啤酒瓶子,沙子干干凈凈,像是水一樣靜靜地在吹過來的風(fēng)中流淌。每一次來到烽火臺上,爺爺都會等到太陽出來。剛出來的太陽,像只裝滿了染料的大桶,被天山雪峰碰翻倒地。這時的庫姆塔克,被一面大得無邊的紅綢子蓋住了。一座座聳起的沙丘如同燃燒的火把,張揚(yáng)著它那藏埋了千古的激情。為了不錯過這個時刻,爺爺總是會在半夜走出家門,頂著一天的星星,提著那盞破舊的馬燈走向烽火臺。很多人以為爺爺這樣做是因為老了,閑了,沒事可做了,只是去看看沙漠風(fēng)景罷了。并不知道爺爺真想看的是什么。一個人活到八十歲,他的心里裝了多少東西,連自己也說不清。我曾經(jīng)讓爺爺把他經(jīng)歷過的事全說給我聽聽。爺爺笑了,說有些事能說出來讓別人聽,有些事,是不能說出讓別人聽的。我問他為什么。爺爺說,有些事,已經(jīng)藏到了血里,骨子里。它和你一起呼吸著,生活著。它們是你命根子的一部分。誰也不能隨便安排它了。我說爺爺,別的事,你就別說了。你就說說你和我奶奶的事吧。說到奶奶,爺爺把臉轉(zhuǎn)到了一邊。每回都是這樣,只要我一問到奶奶,爺爺?shù)哪抗饩婉R上投向了庫姆塔克大沙漠。于是,我聽到了另一種聲音,從爺爺?shù)哪抗饫锇l(fā)出的聲音,它告訴了我一段爺爺那從不對別人說起的故事。
聞名世界的絲綢之路把東西方的文明相互傳播。鄯善一直是這條路上的重要驛站。新近被歷史學(xué)家和探險者們發(fā)現(xiàn)的大海道,在穿越了庫姆塔克之后向前不斷延伸。爺爺就出生在這條路上的駝鈴聲中。爺爺童年的搖籃一直晃動在駱駝的雙峰間。當(dāng)他從駝背上跳下來,赤裸的雙腳踩到火一樣的沙土上時,他知道,這一輩子他的生命是和沙漠分不開了。一根牛皮結(jié)成的韁繩交到了爺爺手中。爺爺抬起頭看到了長長的駝隊。爺爺敞開胸襟大喊了一聲,一百峰駱駝全感到了腳下大地的顫動。它們停了下來,直到爺爺發(fā)出向前走的喊聲,它們才重新邁動四只船一樣的大蹄子。很快,爺爺成了這條路上有名的駱駝客。
四個兇惡的土匪,盯上了駝背上名貴的和田玉器。沒想到遇上爺爺。土匪有刀,爺爺也有刀。土匪很兇狠,可刀沒有爺爺?shù)牡犊?。爺爺站在那里,刀子出手時,看不見刀,只能看到一道光。光由白變紅,土匪就全倒在了地上。爺爺?shù)墓适聜鞅榱斯爬系纳痰?。從此,只要發(fā)現(xiàn)是爺爺?shù)鸟勱犠哌^來,強(qiáng)盜們就會比兔子逃得還快。強(qiáng)盜怕爺爺,商家們卻把爺爺喜歡得不行,爭著把貴重的貨物交給他來馱運(yùn)。爺爺?shù)鸟勱犆恳淮纬霭l(fā),駝背上像是堆了座小山。大沙漠里的沙塵暴,千百年來不知埋葬了多少支駝隊?;鹨粯拥奶栂拢教幙梢婑橊効蜔o人掩埋的白骨。只有爺爺和他的駝隊,不斷地把死亡踩在腳下,從一個烽燧走到另一個驛站。
這時的爺爺極強(qiáng)壯,強(qiáng)壯到不相信世界上還會有什么東西會讓他改變。直到有一天,爺爺再次走過庫姆塔克,遇到了我的奶奶。
從早晨走到黃昏的駝隊,要找一個地方扎營。爺爺站在沙丘高處,從吹來的風(fēng)中嗅到了水草的氣息。確定了方向后,他帶著駝隊往前走。走著走著,他聽到了琴聲和一個老人的歌聲。踏著琴聲和歌聲再往前走。他看到了一個木屋和木屋里正在彈琴唱歌的老人,還有一個少女。她就是我的奶奶,當(dāng)時她正靠在木屋的門框邊,看著爺爺?shù)鸟勱爮纳沉荷献哌^來??煲渖降奶?,像打翻的一個瓶子,裝在里邊的染料,全流了出來,像潮水一樣,把那么大一個沙漠都淹沒了。爺爺從隆起的沙梁上走過來時,踏濺起的沙塵,像帶著暖意的霧,在他的四周飄蕩。爺爺全身鍍了一層光亮,使?fàn)敔斂雌饋?,不像是從遠(yuǎn)處走來的行者,倒像是從太陽里走出來的男神。隨著爺爺?shù)淖呓?,靠在門框上的奶奶,不知不覺地挺直了身子。爺爺把牽駱駝的皮繩拴到木架子上,起身看到奶奶提著一桶水,從泉邊走過來讓他喂飲駱駝。接過奶奶水桶那個瞬間,他的目光觸到奶奶的目光。一點聲音也沒有,可爺爺?shù)男霓Z的一聲,好像一座山裂開了,熾熱的巖漿一陣陣噴涌出來。那如同陽光一樣的熱力,同Fem0Gezazoz3lM6KFr85Qw==時穿透了奶奶青春的軀體。她的臉紅了。駝隊離開時,奶奶把盛滿水的葫蘆送給了爺爺。腰里系著水葫蘆的爺爺,外表看起來,還是那個粗獷的駱駝客,可在他的身體深處,溫柔的青草卻已經(jīng)開始生長。離開庫姆塔克的日子,爺爺不再大碗喝酒,喀什的鮮石榴爺爺嚼起來沒有味道了,伊犁河谷的羊肉抓飯爺爺覺得不香了,達(dá)坂城的姑娘爺爺也不想再多看一眼了。把各種貨物裝到了馱架上的爺爺,一會兒也不愿待在城里了。不管天有多晚,爺爺也會吆上駱駝,踏上那條古老的絲綢之路。這時的爺爺其實心里只有一個目的地,那就是庫姆塔克。
看到連木沁烽火臺,爺爺?shù)难劬Ψ懦隽肆凉狻R驗?,過了烽火臺,再走上半天,就到了庫姆塔克。到了這個地方,爺爺?shù)共患敝s路了。他會讓駝隊停下,讓駱駝吃草喝水。他會抱一抱草,走到烽火臺上。到了最高處,放下草。他會拿出一盒火柴,把草點著了。爺爺點著的草,不是那種很干的草,還有點濕意。這樣的草點著了,不會躥起火苗,只會冒出很大的煙霧。升起的煙霧,舞動在高闊的天空,庫姆塔克周圍的人都能看見。只是別的人看見了,只會當(dāng)做煙霧,不會想到別的。只有一個人,會把這煙霧當(dāng)一首長詩去讀。這個人,就是我的奶奶。當(dāng)初為了守衛(wèi)邊疆而建造的烽火臺,就這樣被爺爺用來傳遞著愛情的消息。
奶奶的爺爺是一個有名的木卡姆傳人。老人不光是用羊奶和馕餅喂大了他的孫女,在貧困的大沙漠里,他還用琴聲和歌聲豐滿著孫女的心靈和青春。奶奶的美麗在庫姆塔克附近的村子里,再也找不到第二個女人可以和她比較。和爺爺一樣,奶奶可能不知道愛情兩個字是怎么寫的。但他們明白愛情包含的所有內(nèi)容。在沙丘上,在篝火旁,在星星和月亮下,兩個年輕人,用一種獨特的方式表達(dá)著他們的彼此喜歡。多少個這樣的夜晚,庫姆塔克激動地睜大了眼睛,走過了無數(shù)歲月,這樣的畫面,卻是頭一次見到。有些東西,只要看見,就不可能再忘。庫姆塔克就是這樣,再過一千年,庫姆塔克也會記得這樣的夜晚。有些事,只要經(jīng)歷過了,就會成為身體的一部分。到死,都會跟著你去另一個世界。爺爺和奶奶用一生證明著這一點。
回到喀什的爺爺賣掉了他的駝隊。用全部財產(chǎn)換來十馬車蠶絲,請了當(dāng)時手最巧的一百個絲工,織出了一塊能蓋住十匹駱駝的紅綢子。他要用這塊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紅綢子,把奶奶裹起來,讓奶奶站在庫姆塔克大沙山上,像一輪鮮紅的太陽,把每一粒沙子照亮。再次回到了庫姆塔克的爺爺,身后沒有了那支陪伴他的駝隊。越過如浪的沙丘來到泉水邊,爺爺沒有看到奶奶和奶奶的爺爺。只有那間木草棚塌落在風(fēng)沙中。爺爺瘋了一樣,把一大捆紅綢子埋到了沙丘里后,站起來開始大聲地呼喊著奶奶的名字,向不遠(yuǎn)處的村鎮(zhèn)奔去。奶奶的爺爺?shù)那俾暫透杪曉僖淮伟盐覡敔斦賳镜搅四棠痰纳磉?。在一扇大鐵門的前面,老人嘶啞著嗓子在憤怒地吟唱,四周到處是他咳出的血跡,爺爺一拳砸開了大門,看到了奶奶半吊在一棵大樹上,爺爺沖過去掏出貼身帶的英吉沙刀子,割開繩子,把奶奶抱到了懷中。正在喝酒吃肉的胖闊商讓他的手下從爺爺手中奪回奶奶。爺爺說這個姑娘就是我的命,你們想把她奪回去,那就先把我的命拿走吧。愛財又愛命的胖闊商認(rèn)出了爺爺就是那個名震絲綢古道的駱駝客,嚇得鉆進(jìn)屋子里再也不敢出來了。背著老人抱著奶奶的爺爺,又回到了庫姆塔克的破木棚里。老人對爺爺說,我只能把孫女嫁給木卡姆傳人。爺爺沒有說話,一下子跪在了老人面前拜了老人為師。
兩個月后,在庫姆塔克的泉水邊,響起了渾厚的歌聲和激越的琴聲。附近的村民聞聲跑來,看到了一個年青英俊的后生站在老人身邊彈唱著。聽過爺爺?shù)难莩院?,村民又跑回去,把自己種的哈密瓜和葡萄抱來,放在了木棚門口。老人笑了。爺爺也笑了。只是老人笑完以后安詳?shù)亻]上了眼睛。爺爺為老人舉行了隆重的葬禮后,帶著老人留下的琴和手鼓,開始了一個木卡姆傳人的生涯,從一個村莊走到另一個村莊。他的琴聲和他的歌聲,還有奶奶的舞蹈,給生活在庫姆塔克四周的老百姓帶來了許多歡樂。其中的一部分木卡姆歌舞,被人們到處傳唱,一直流傳到天山南北的各個地方。
那天,從一個叫吐峪溝的村子里走出來后,爺爺和奶奶連夜趕回了庫姆塔克。在那眼汩汩流淌的泉水邊。爺爺從沙丘里挖出了埋在里面的紅綢子,紅綢子在庫姆塔克的看護(hù)下,還是那樣的色澤鮮艷。爺爺把紅綢子披到奶奶身上時,奶奶和爺爺都流下了眼淚。也就是在這天的早上,庫姆塔克下了一場大雨。這樣的大雨,庫姆塔克幾年里也下不了一次。大雨過后的太陽在爺爺和奶奶面前升起,爺爺對奶奶說,我們結(jié)婚吧。
爺爺和奶奶的婚禮是在七月舉行的,這時的爺爺和奶奶已經(jīng)成了無人不曉的歌者和舞者。聽說爺爺要和奶奶結(jié)婚了,鄉(xiāng)親們從四面八方趕到了庫姆塔克。他們像參加一個盛大的節(jié)日一樣,穿上了最漂亮的衣服,帶上了最好吃的瓜果。男人們一起唱起了從爺爺那里學(xué)來的木卡姆,女人們也一起跳起了奶奶教給她們的優(yōu)美舞蹈。當(dāng)奶奶披著紅綢子從沙梁上走下來時,庫姆塔克每一粒沙子都閃動著光亮,每一座沙丘都在邊歌邊舞。當(dāng)時的老人們都說,從來沒有見過的這么熱鬧的婚禮。當(dāng)時的年輕人現(xiàn)在的老人也說,再沒有見過那么熱鬧的婚禮了?,F(xiàn)在的年輕人聽完了老人們的回憶,也說,永遠(yuǎn)也不會再有這樣熱鬧的婚禮了。
二十年前,奶奶因病去了天堂。爺爺從此變得沉默寡言??墒亲鳛槟究返牡诹鷤魅?,爺爺沒有放下他的琴,沒有停止他的歌唱。只要一唱起木卡姆,爺爺就像是換了一個人。來聽他唱歌的人越來越多了,維族人聽,漢族人聽,其他民族的人也聽,連外國人都跑來聽。都說爺爺?shù)母杼貏e讓人回味。爺爺?shù)母璩娜菒矍?,聽的人都能聽懂。你要不信,就去鄯善一趟吧,我會帶你去庫姆塔克大沙山,去聽我爺爺唱木卡姆,保?zhǔn)你聽了一首還想再聽一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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