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尕:如果再拍一

　　2005年10月，第10屆全運會在江蘇南京舉辦。開幕式上，大型團體操表演如火如荼，在體育場中心從地平面升起了一個很大的道具，演員們從場邊向中心的道具涌去……“小孩，別在這里搗亂！”突然，一位女士不由分說從人群中揪出一個大男孩就往場外拽。那個男孩就是李尕，2003年剛剛大學畢業(yè)分配到新華社湖南分社當攝影記者。當時在內場邊緣拍攝的李尕，見光線很暗，便打算也跟著演員們溜進場內，想著如果能湊得很近用魚眼鏡頭仰拍效果會不錯，沒想到被內場導演抓了個正著。
　　一轉眼5年多時間過去了，當初的那個敢闖的“搗亂”男孩已經有了小小的名氣，摘取了包括“亞洲風采”、“華賽”、“金鏡頭”等不同賽事大大小小的獎項。不過我留意到李尕，并不是因為這些獎項，而是他照片中所透出的那種良好的影像感覺。
　　“這孩子挺有想法”是很多人對李尕的評價。李尕說，攝影讓他更關注周邊的許多細節(jié)。正是這種對細節(jié)的關注，讓攝影記者李尕在拍攝中并不簡單地求“快”，他的作品讓人感到他在現場的“慢”觀看，感到他在不斷地尋求新的視角，追求與眾不同的視覺體驗。
　　李尕自言是個完美主義者。他說，攝影給他帶來的遺憾遠遠多于滿足，任何一張照片，如果能再拍一次，他都會做得更好。
　　李尕認為，攝影記者的每一次拍攝都應該是一個全新的命題，世界上沒有一模一樣的新聞，也不會有相同的采訪，鏡頭里更不會有重復的瞬間。對于新聞攝影來說，“經驗”能起到的作用非常有限、有時甚至很可怕?！敖涷灐边€很容易讓攝影師對新聞事件產生“經驗主義”式的誤讀，容易讓攝影師趨于保守、難于突破自我。正是這種“去經驗主義”的實踐，讓李尕在體育攝影中佳作頻出。
　　小小的成績并沒有讓李尕沾沾自喜。他說，回望過去七年多時間，由于大部分精力被動態(tài)的新聞事件所占據，并沒有持續(xù)關注、拍攝的專題，這讓他覺得內心不安，也經常反省和思考。的確，瀏覽李尕這些年的發(fā)稿照片，盡管對于社會，對于生活，他有獨特的關注點，但相對于那些優(yōu)秀的老記者來說，他對于生活的體驗和考察遠不夠寬廣和深入。我們能看到他拍出一些不錯的作品，但尚算不上是力作。對于一個成長中的年輕人來說，這或許有點過于苛求，不過因了他自身良好的素質，因了他的勤奮與好思，因了他的善于反省與冷靜，我們有理由期待李尕的新聞攝影之路走得更扎實，更寬闊。
　　
　　你是怎么開始攝影的？為什么選擇這個職業(yè)？
　　1999年我進入湖南大學新聞專業(yè)學習，因為開設有基礎攝影和新聞攝影課程，我開始接觸到攝影。大學期間我加入了校園周邊一個叫做NO2的攝影沙龍，認識了很多喜歡攝影的朋友。這個攝影沙龍主要開展人像和廣告攝影活動，跟新聞攝影的關系不大，不過可以學到一些攝影的基本技術。大學時，我堅持認為新聞真實的基石是“眼睛看到的真實”，認為圖片是最直接的、不易被時代篡改的新聞表現形式，所以我選擇用攝影的方式來實踐自己的新聞理想。2003年大學畢業(yè)，我就進入新華社湖南分社從事新聞攝影工作。
　　
　　從你參加工作至今已經有七年多的時間了。你主要拍攝過哪些題材？對于題材，你有什么偏好嗎？職務作品和個人創(chuàng)作這兩者之間，你是如何平衡的？
　　工作至今拍攝的題材以體育賽事和一些突發(fā)事件、社會小專題居多。拍攝的興趣點也會隨著年齡的增長而轉移變化，現在希望自己能多拍一些人物，希望能用圖片說一些人和他們的故事。
　　我認為職務作品和個人創(chuàng)作在過程上并不矛盾。很多優(yōu)秀的作品，是在職務性、流程性的拍攝中產生的，而且很多職務作品也需要個人創(chuàng)作。當然，如果這兩者在具體的拍攝中發(fā)生矛盾的話，必須優(yōu)先保障職務作品的拍攝，因為這是我的職業(yè)。例如拍攝體育賽事，賽場會設置很多拍攝位置，有的位置是用來進行流程性常規(guī)照片拍攝的，有的位置是進行藝術創(chuàng)作的，我需要規(guī)劃好自己的拍攝計劃，在比賽不同的時段選擇相應的攝影位置，在絕對保障職務照片的前提下再進行創(chuàng)作。
　　此外，在采訪中拍攝的一些照片是代表個人的觀點和角度，這些照片我會選擇不發(fā)表，這并不會影響正常的工作和發(fā)稿。
　　
　　你參加過哪些重大報道？說一說采訪中的苦與樂，以及讓你印象深刻的成功與失敗的采訪經歷。
　　我參與過南非世界杯、北京奧運會、大阪世界田徑錦標賽、多哈亞運會、廣州亞運會和汶川地震、郴州列車相撞、株洲高架橋坍塌事故等報道。
　　記得采訪汶川地震時，我和新華社上海分社文字記者葉鋒在映秀跟隨搜救隊伍去尋找失事的直升機殘骸。已經在山里爬了一天一夜、精疲力盡的我倆，在海拔兩千多米的山地和一匹狼狹路相逢。之前一直想去拍野生動物的我，這時卻不敢貿然舉起相機，以免引發(fā)狼的攻擊。和狼對視片刻后，狼繞道走遠，我們長舒一口氣。此時葉鋒故作鎮(zhèn)定地說：“別緊張，我身上有刀！”然后從包里掏出了一把半寸長的小刀在我前面比劃，令我直冒冷汗。就像這次途中遇狼的經歷一樣，很多采訪雖然很辛苦，但是其中會有一些有意思的事情值得回憶。
　　至于采訪的成與敗，我是一個完美主義者，心中永遠難有成功的標準，攝影給我?guī)淼倪z憾遠遠多于滿足。我的感受是，如果讓我再拍一次，我會做得更好。成功和失敗，往往是一紙之隔、毫厘之間。例如南非世界杯決賽的采訪，我分配到的位置是看臺，在我的側下方是冠軍頒獎臺，我預判到在這個角度拍攝冠軍球隊舉起大力神杯，屬于一個“非主流”角度，但也有可能拍出別出心裁的效果。頒獎開始時，我將600毫米鏡頭用豎構圖的方式對準了西班牙隊隊長卡西利亞斯，隨著布拉特將金杯交到卡西利亞斯手中，我開始頻頻按下快門。卡西利亞斯高高舉起獎杯，這時從頒獎臺下噴出了金光燦燦的亮片，亮片揚起后飛舞在西班牙球員和我的鏡頭之間形成了一道美麗的前景，也成為了鏡頭聚焦的一個障礙。由于我使用自動對焦模式，焦點不斷被飛揚的亮片吸走，干擾了我的拍攝，這時我十分懊惱自己沒有盡早切換成手動對焦模式拍攝。拍攝完成后，我迫不及待地回放查看照片，果然有很多照片焦點對在了亮片上，幸運的是有一張照片焦點對準了主體人物（見前頁），在這張照片中卡西利亞斯舉起了獎杯、布拉特在畫面左下角。許多人認為這是我這屆世界杯上比較成功的一張照片，我卻覺得有點失敗有些遺憾：如果對當時的場景能有提前的預判，那么我會及早地切換成手動對焦模式拍攝避免焦點被干擾，也許就能夠拍到更好的畫面。
　　
　　這幾年你參加了不少重要體育賽事的報道，出了不少佳作。能否跟大家分享一下你在體育攝影方面的經驗和體會？
　　隨著數碼影像技術越來越發(fā)達，拍攝體育圖片比以前要簡單很多。攝影師只要熟悉不同體育項目的特點，就能逐漸尋找到比賽的規(guī)律，從而預判到比賽中的高潮，把握住賽事中的突發(fā)瞬間，這樣就有機會拍到精彩圖片。在拍攝大型綜合性運動會以及世界田徑錦標賽這一類項目繁多的賽會時，還要求攝影師有很好的統(tǒng)籌能力，按照比賽的進程來規(guī)劃自己的拍攝流程，才不會漏掉要拍的東西。
　　目前，體育攝影正面臨著來自電視轉播技術的挑戰(zhàn)：隨著高清體育電視轉播技術日益發(fā)達，視頻的畫質越來越高、拍攝機位越來越豐富，將來視頻截圖技術可能給體育攝影帶來很大的沖擊。所以體育攝影師應該對自己提出更高的要求，不能只滿足于程式化地記錄比賽過程，如何呈現出攝影的影像特質、如何跳出體育升華主題，是我們面臨的新課題。
　　
　　在你的照片中，常能看到從高角度俯拍等非常規(guī)視角，給人帶來新鮮的視覺感受。這是你有意追求的嗎？
　　非常規(guī)的拍攝角度的確能給讀者帶來新鮮感，這是攝影的優(yōu)勢：相機的鏡頭能呈現出肉眼在常態(tài)下看不到的影像。在諸如體育賽事這些題材上，我會注意形式上的創(chuàng)新。尤其是當拍攝的題材本身吸引力不夠時，形式感能夠提升照片的審美價值。
　　
　　在近幾年的體育賽事采訪中，在高空“馬道”拍攝的經歷讓我印象深刻，這種非常規(guī)視角讓我收獲了一些佳作。
　　“馬道”是體育場館的頂部保留給工人安裝燈光等設備時的狹窄簡易通道。記者在“馬道”拍攝體育賽事首先得向場館提出申請，在有安全保護的措施下才能進行，而且攝影師不能有恐高癥。
　　我的第一次“馬道”拍攝經歷屬于“非法操作”。那是2005年在湖南益陽舉行的一次羽毛球比賽上，我和另外一名同事覺得比賽受關注度不高難出好照片，于是決定上“馬道”試試。我們在沒有通知場館管理人員的情況下偷偷溜上了“馬道”。第一次來到體育場頂部的我往下一看便頭暈目眩，小心翼翼地探著腳來到欄桿邊拍了兩張，立刻滿身冷汗衣服濕透。后來我被保安發(fā)現并被“請”出了“馬道”，相機也差點被收繳了。那次經歷讓我對高空作業(yè)心有余悸，并且自認為有“恐高癥”。
　　2008年北京奧運會，我被分配拍攝田徑項目。在“鳥巢”，體育攝影師可以在工作人員陪同下佩戴安全帶和安全帽，在“馬道”上幾處固定的位置拍攝。這一次，在安全帶的保護下，我似乎解決了以前的恐懼心理，并且拍攝到了一些不錯的照片，讓我對于“馬道”拍攝信心大增。
　　2009年10月23日，第十一屆全運會女子跳遠比賽在濟南市奧體中心體育場舉行。盡管這次全運會組委會沒有設置“馬道”攝影位置，但是當天在看臺拍攝的我還是禁不住高空作業(yè)的誘惑。我很快找到了“馬道”的入口，掛著一個裝有400毫米鏡頭的尼康D3相機輕松通過“馬道”到達跳遠沙坑的頂部，在沒有安全帶的情況下用俯拍的角度拍攝運動員跳進沙坑的瞬間。盡管這種沒有安全保障的冒險經歷不值得提倡，但這次拍攝讓我收獲了一些精彩的照片，更重要的是我完全掃掉了幾年前的“馬道恐高癥”心理陰影。
　　不過，歸根結底形式要服務于內容和主題，我認為大部分的新聞題材還是適合于用接近肉眼的視角去真實地記錄和還原，因為非常規(guī)的視角和拍攝手法容易扭曲瞬間的真實性。如果條件允許，使用標頭和定焦頭拍攝的作品更符合新聞攝影的影像品質要求。
　　
　　湖南有很多可拍攝的東西，說說你作為一個攝影記者，你的關注和你的拍攝體驗。
　　我們正進入一個日趨劃一的時代，地域間的差異日漸縮小。地域特有的一些東西正在逐漸消失或者變得不純粹，我會關注這些正在逐漸消亡的東西，包括民俗文化、舊的生活形態(tài)。同時，新的事物在不斷出現，新的職業(yè)、新的生活方式也是我感興趣的拍攝題材。還有一些被忽略的個體、邊緣化的人群，也值得用圖片故事去記錄。我拍攝過男幼師、殯葬專業(yè)的學生、減肥群體……這些人身上都有些不為人知的故事，他們折射出的是人的共性和社會問題。
　　
　　你有沒有持久拍攝的專題，在這方面有什么考慮嗎？
　　由于通訊社工作的性質，我的大部分精力被動態(tài)的新聞事件所占據，并沒有跨時很長持續(xù)拍攝的專題，而這一點也讓我覺得內心不安：從業(yè)7年多時間，回頭看走過的路，成長的主線很模糊。我身邊有很多優(yōu)秀的攝影師，會花很長時間拍攝某個題材，如環(huán)保問題、如弱勢群體。今后的職業(yè)生涯，我也希望能在某些領域進行深入和持久的拍攝，否則很容易陷入職業(yè)迷惘。
　　
　　這幾年你獲得過不少獎項。應該說現在年輕人的機會很多，器材好了，拍出一些好片子的幾率高了。你是如何看待名和利的？
　　數碼時代年輕人接受新技術快，要拍出一張像樣的照片確實比膠片時代簡單多了。但同時好照片的標準也在不斷提高：當技術不再成為門檻，人人都可以拿起相機成為一個記錄者和傳播者時，攝影記者將面臨著更大的挑戰(zhàn)。年輕攝影師的名字很容易通過一兩張成功的照片讓人記住，但是別忘了，這是一個快餐時代：容易被記住的名字也很容易被忘卻。
　　新聞攝影畢竟不是商業(yè)攝影和藝術攝影，攝影記者也不是明星不是藝術家，名利本不應和這個職業(yè)沾上太多關系。各種新聞攝影獎項的設立初衷應該是鼓勵大家交流和學習，是對新聞從業(yè)人員的一種激勵和鞭策。但不排除有人希望將這些行業(yè)內的榮譽無限擴大從而實現名利雙收。現在，新聞攝影作品的商業(yè)價值被不斷發(fā)掘，有些新聞記錄作品也走進了畫廊甚至被拍賣。如果一名新聞攝影師在拍照片時考慮的是如何讓照片沖擊獎項、如何讓照片在收藏市場上升值，那么他就不再是一個純粹的新聞記者，而更像一個商人。就像當年隨英法聯軍到中國的攝影師費利斯·比托，我認為他只能算作商業(yè)攝影師而不是戰(zhàn)地攝影記者，因為他拍照的主要目的是賣給當時的出版商獲利，是純商業(yè)動機的。
　　
　　在你看來，一個合格的攝影記者應該具備什么素質？好的新聞攝影作品又具有哪些要素？
　　好的攝影記者應具備這些素質：敏感、邏輯感、對事件的解讀能力、良好的身體素質和操作相機的手感。
　　好的新聞攝影作品可以從新聞價值和藝術價值兩個方面去考量，新聞價值的成色取決于是否恰到好處地記錄下歷史瞬間、準確地傳達出了現場信息，而藝術價值的高低取決于感染力、形式感等很多因素。
　　
　　對你有影響的攝影人有哪些？
　　很多照片令我印象深刻，并持續(xù)影響著我對攝影的理解和態(tài)度，但我沒有刻意去記住這些照片作者的名字，所以我能隨口說出的攝影師名字并不多，他們是史蒂芬·杜邦（Stephen Dupont） 、安妮·利博維茨（Annie Leibovitz）、詹姆斯·納切威（James Nachtwey）。詹姆斯·納切威我是在《戰(zhàn)地攝影師》的紀錄片里認識的，除了那些戰(zhàn)地照片，讓我印象深刻的還是他花很長時間關注和拍攝結核病的問題，并將作品以電子媒介的形式進行首次發(fā)布。
　　
　　攝影對你的生活有什么影響嗎？也說說你的興趣和愛好吧。
　　攝影是我進行表達的手段，照相機是我和這個世界溝通的工具之一。攝影讓我變得對生活有點理想主義，我會關注周邊的許多細節(jié)，并習慣性地給這些細節(jié)附加某些隱喻的意義。還有，對一些事情會有點偏執(zhí)的完美主義。
　　愛好：踢球、閱讀、電影。還喜歡和朋友聚在一起聽他們聊天或者將大腦放空，那是我覺得很舒適的一種狀態(tài)。
　　
　　閑時你會讀一些什么書？一個好的攝影師會不斷地積累，不斷地為拍攝做好各種準備，你是怎么做的？
　　我喜歡按閱讀的速度把讀過的書分為慢書和快書，前者多是一些枯燥的理論書而后者多是雜七雜八的小說、劇本，這些書多出自這些人的筆下：羅蘭·巴特、薩特、?？隆⒉ǚ?、尼爾·波茲曼、卡爾維諾、杰克·凱魯亞克……看過的書和攝影沒有太多直接聯系，除了蘇珊·桑塔格的《論攝影》。
　　我認為積累是一個綜合工程，我會借助閱讀、交流、學習等方式來積累，但最重要的是思考，有時候整天冥想也是一種積累。完成拍攝后，我一般會跳出照片來想問題，這樣才能跳出自我的圈子進行自我否定，跳到彼岸才能進步。
　　
　　關于未來，是否有什么規(guī)劃？
　　攝影是個消耗體能和腦力的工作，而且潮流總是在變，影像技術發(fā)展神速，現在很多攝影師熱衷于拍視頻做流媒體，過幾年又不知道會流行什么新事物。我現在最需要規(guī)劃好的是我的身體和心理的狀態(tài)，以盡量延長攝影職業(yè)壽命，因為能夠一直拍下去對我來說很重要。
　　
　　攝影師簡介：
　　李尕，生于1982年3月6日，長沙人，2003年進入新華社湖南分社任攝影記者至今。參加過2005年湖南抗洪、2006年多哈亞運會、2007年大阪世界田徑錦標賽、2008年汶川地震、北京奧運會和殘奧會、2009年建國60周年大閱兵、2010年南非世界杯、2010年廣州亞運會等報道。曾獲第三屆“華賽”體育類組照優(yōu)秀獎、第六屆“華賽”體育類單幅銅獎、第18屆中國新聞攝影金鏡頭日常生活類單幅銅獎、第15屆佳能杯“亞洲風采”攝影比賽體育類一等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