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夜訣

　　(一)
　　
　　靜夜，皓月當(dāng)空，繁星閃爍，如一匹自練劃破夜幕，絲毫不遜明月的光輝。白練兩側(cè)，兩顆星靜靜地遙望著，等待下一秒恍若一世的重逢。
　　夜來，窗外起了風(fēng)，吹過院東的那一片翠竹林，沙沙作響。
　　那竹林是千菱親手栽種的，一年前落的種，如今已小有勢頭。撥了節(jié)的竹，葉漸漸泛黃、脫落，鋪了一地，又被風(fēng)卷起吹落在各處。侍女雪珍勸了千菱好幾次，說那殘葉弄亂了院子，看著怪蕭條的，不是該種這里的，老爺看到了又該責(zé)備了。每每這時，千菱總是別過臉去，只丟下不冷不熱的一句：“我愛聽風(fēng)過竹葉的聲音?！?br/>　　像極了心碎的聲音。
　　于是那片竹林便留了下來，翠了一季又一季，遮蔽了一方天空。
　　林中，千菱一襲青衣，獨自倚在竹子旁，凝望著夜空，偶爾有晶瑩的淚珠滑落。
　　“小姐，”一個脆生生的聲音打破了這份寧靜，是雪珍，“院里寒氣重，還是回屋去吧。”
　　那青色的身影一動未動。
　　“小姐，小姐?！?br/>　　千菱這才回過神來，迅速地拂去眼角噙著的淚水，但目光仍牢牢鎖在暗夜中的點點繁星。
　　“小姐，明日……明日便是‘七夕’了，那袁……”
　　“不錯，明日便是他們相會的日子了，”千菱望了望靜默在銀河兩岸的牛郎織女，一時間心痛得無以復(fù)加，“那我也該作個了斷了?！?br/>　　雪珍從未見過小姐如此決絕的語氣，怔在原地。
　　
　　(二)
　　
　　竹梢晃動間，破碎的月影投在了窗上，映刻出了月光中竹的模樣。窗里，如豆的燈光明滅不定。
　　裊裊而來，耳畔盡是渺如天籟的琴音，散入風(fēng)中，低吟婉轉(zhuǎn)。靜夜有醉人琴音相伴，千菱的心平添了一份寧靜恬淡，還有縈繞心頭許久的愁怨。
　　燈下，千菱鋪開一張白絹，提筆蘸墨，一手翻出一首《鵲橋仙》，伴著散入風(fēng)中的琴音，筆尖的淺墨化作娟秀小楷灑在絹上，又似與琴音相合。
　　待寫到“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千菱不覺停筆，一滴淚悄然滑落。
　　琴聲復(fù)轉(zhuǎn)空靈哀慟，仿佛過去……
　　千菱并非不識這撫琴之人。十六歲那年，適逢太后壽辰，她以尚書令之女被召入宮中參加這難得的盛宴。席間無非是觥籌交錯，輕歌曼舞，令千菱不勝煩躁。但這是太后的壽辰，容不得她有絲毫失禮之處?？v然甚感無聊，也保持著端莊矜持的大家風(fēng)范。
　　袁卿便在此時出現(xiàn)的。席間樂手、舞女紛紛退下，一人從殿外緩步來到臨波臺上，懷抱一張古琴。太后身邊的徐公公笑吟吟道，那是宮中新進的琴師袁卿，特請他來為太后撫琴。
　　只見他席地而坐，食指虛按。良久，“錚”然一撥，綿長的一聲琴音掠過臨波臺前的淺湖，在漾起圈圈漣漪后真切地傳來，驚醒了醉于醇酒的眾人。
　　袁卿微合上眼，避開全場各樣的眼神，手指緩緩在琴弦間游走，一個個飽滿醇厚的音符躍然而出，漸漸在人們眼前鋪展開一幅壯麗河山的畫卷。隨著樂曲的漸進，他的手指在弦間飛舞。到了高潮，人們更是驚嘆于他那令人眼花繚亂的指法和動輒天下華指流年的氣度。
　　千菱陶醉在這如幻似夢的琴音里，這首《絕世》并不復(fù)雜，卻被他演繹出了所蘊含的最深的情感。琴音柔緩，千菱看到了那畫卷上所繪的叮咚清泉。琴音雄渾，那是洶涌滔天的長江奔騰而來。千菱小小的心也如那湖面，激起千層波紋。
　　一曲終了，眾人才從恍然中醒來。千菱怔怔望著一襲白衣的袁卿退至一邊。默然不語。太后說了什么，賞了他什么，她都不曉，只記得，她前腳剛邁出殿門，袁卿從后面追來，手中捧著的是她的一枚玉佩。她才驚覺自己遺失玉佩而不覺。她雙手接過玉佩，向他莞爾一笑，輕輕道了聲謝。
　　這一幕，永遠刻在了兩個人的心中。
　　
　　(三)
　　
　　數(shù)月后，母親有意無意地向她提到過宮中選秀的事。千菱沒有言語，但她預(yù)感到她與袁卿的前途怕是只會一團黑暗了。父親的態(tài)度很明確，尚書令之女怎能嫁給一個只會演奏靡靡亡國之音的琴師。若干菱能選人宮中，那么便與皇上的聯(lián)系更進了一步。
　　只是袁卿的音容笑貌深深刻在心中揮之不去，又叫她如何能放棄。
　　當(dāng)天夜里，冥思苦想的干菱收到了雪珍從梅枝上取下的絹帶。那是她與袁卿互通心意的紐帶。絹帶迎風(fēng)展開，他蒼勁有力的字跡一覽無余。
　　“夜深風(fēng)大，小心勿涼?！呦Α耙梗戊o河。戌時兩刻，河外相見。卿?！?br/>　　一時間紛雜的情緒涌上心頭。她與他之間隔著寬如銀河的距離，門不當(dāng)，戶不對，自己自降身份與他廝守，終不能長久。她既生于官宦世家，便注定要為家族利益犧牲自己的一切。涸轍之鮒，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道理千菱都懂，可到了相約的那夜，千菱早早熄了燈，換了身男裝從偏門偷偷溜出，匆匆向靜河趕去。
　　河對岸，一襲白影背負(fù)古琴而立。不是袁卿是誰?千菱遙望著這個她迷戀許久的挺拔背影。
　　盡管背對著河岸，袁卿仿佛知道千菱已到來，緩緩摘下肩頭的古琴，十指輕撫，一曲《鳳求凰》自指尖流淌出來。琴聲時而清越，時而激昂，隱隱有相邀之意。
　　千菱心中雪亮，她明白袁卿是在邀自己一同離去，遠離世俗纏繞，擁有屬于自己的幸福。只是她，可否有卓文君的勇氣，能拋下一切，寧愿當(dāng)壚賣酒隨他而去呢?
　　見千菱遲疑不前，琴音一變，焦急催她過河。她心亂如麻，離家前的決心搖搖欲毀，腳步幾次伸出，又幾次收回。最終繾綣的琴聲，讓她邁出了堅定的一步。
　　“你想去哪兒々”身后猛然傳來一個冷冷的聲音。
　　赫然是父親的聲音。
　　琴聲受這一激，戛然而止。袁卿轉(zhuǎn)過身，看著她。
　　難堪的對峙。
　　兩道目光，一道熾烈，一道寒冷，匯聚在她身上，猶如兩團火焰，一團熾烈，一團溫和。她想往溫和的一團靠近，但另一團緊追不舍。她若靠向熾烈的一團，熾烈的火焰便會熔化她。父親一來，她是絕無機會再逃向?qū)Π端纳磉叀Ｈ绱?，她反而倒輕松了些，她不用獨自面對這進退維谷的局面。
　　千菱深深望了袁卿一眼，神情坦然。猛地轉(zhuǎn)身，-步步走向父親，長長的秀發(fā)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淚水也肆意而出。
　　高遠空曠的蒼穹上，布滿了熠熠光輝。千菱孤寂堅決的背影漸漸隱入了黑暗?？樟粼湟蝗嗽诎哆?，任憑自己的心隨著身上的琴從懷中滑落，碎了一地。
　　牛郎織女若等待了一年的光陰，終得以鵲橋相見。而今雖只隔一座橋的距離，卻仿佛是萬丈銀河般無法企及，永遠橫亙在面前。
　　自那以后，夜夜便會有幽咽的琴聲飄來。千菱聽著聽著便啜泣起來，繼而是嗚咽。一抬頭，淚流滿面。
　　自那以后，千菱便夜夜坐在燈下，臨下一首首小詩，渲泄心中淤積的痛。
　　今夜，一首《鵲橋仙》了結(jié)了她一年多未斷的眷念。袁卿，原諒我，這世道的鴻溝，注定是我們無法逾越的屏障。
　　漫天如潔白的蝶飛舞，白絹帶著一首首詩，當(dāng)空飛舞。
　　若有來世，我定不負(f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