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冷的冬天,我合上記事本。
窗外,下起雨來了。
我想去很遠的地方,非常想。
1
南方的早晨,太陽遲遲沒有升起,大霜尚未退去,門口的水槽上,結了薄薄的一層冰。隔夜未洗的毛巾半浸泡在水里,便與積水一起凍住,硬邦邦的。這個冬天,時間成了瓦礫上的雪,白日里不斷融化,到晚上被凍住。
吳弋摘下了手中滿是油污的手套,看著大卡車開走。
小妮吵嚷著不肯吃飯,夏姨連哄帶求地用湯匙一口一口地喂。
“陳華生,你看看你女兒!”夏姨扭頭看陳華生,“你吃不吃?乖哦小妮!”
洗完手后,吳弋坐上飯桌,大口大口地咽著飯。
夏姨假裝漫不經心地問道:“小弋啊,過年可要回去?留下來好了?!?br/> 夏姨是一個聰明的女人,吳弋聽出此語氣并非邀請,他沒有想過回去,當然也不曾想過留下來,只是沒有想到時間竟會過得如此快,轉眼已是一年。
吳弋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便說:“嗯,不了……”
夏姨聽到了令自己滿意的答案,無意間看到陳華生飛速地看了吳弋一眼,而后又匆匆地埋下頭去。
門口又響起了急促的汽笛聲。年關將至,壞了車的司機多少帶著幾分不耐煩。陳華生放下手中的碗筷,扯過桌邊的手套戴上,嘴里一邊嚼著飯一邊沖出門去。當吳弋戴上手套走出房間的時候,太陽已升起,他看到門口停著的一輛大卡車,載滿了貨物。
陳華生很快修好了車子,鉆出車底。吳弋替他點了支煙。陳華生嘆了口氣,低聲說:“想必這是今年最后一宗生意。你可要回家去?”像是有點被廉價香煙嗆著,干咳了幾聲,又迅速補充道,“沒事兒,不想回去就留下好了。在城里過年才有意思?!?br/> “我得回去,”蹲下身,雙眼被清晨的日光照得睜不開。“我會回去的,叔叔。”
2
火車的硬鋪,夾雜著奇怪的氣味,像是臟襪子味兒,又像是發(fā)霉的蘇打餅干味兒……看著周圍返鄉(xiāng)的民工,他們攜帶著沉重的行李,又怕會丟了去,緊緊盯著。
找到位置坐下,吳弋看見一個女孩兒,六七歲,像是生了病一樣地蜷在母親的懷里。這一幕使得吳弋想起了小妮,還有夏姨。
晚上,聽著身下火車鐵軌之間的摩擦,看看窗外沒有星星的夜空,喝了幾口早已涼透的豆?jié){,冷到心底。吳弋緊閉著雙眼,頭痛劇烈。
這樣子的旅程,不是第一次,旅程之所以被稱為“旅程”,是因為有旅人在享受。漫長的夜晚。世界上幾百億只時鐘,一步步走在絕望與孤獨上。嘀嗒,嘀嗒一是人們的心跳減速了,還是指針加速了。兩者的頻率參差不齊……然后突然齊聲敲響——如夢初醒。
出了一身的冷汗,在噩夢之后,只身一人面對整個長夜的孤寂。
總之,在年終,離開了那座城市。所有沒有弄明白的事情,最終因為時間戛然而止。
清晨,睜著眼睛,在鄰座的劣質手機音樂中回復了神智。頭痛厲害,耳鳴,忘了在車上待了多久。剎車聲中,人們在擁擠中迅速收拾行李。
有人說:“到站了。”
有人說,“到家了?!?br/>
3
穿過了古老的青石小道,向那些熟識的店鋪老板打了招呼,走在回家的田埂上。這條路,一直都沒有變。吳弋像年幼時放學時一樣,走同一條路回家。然后,笑容凝固在臉上。在灰塵與蛛網的警醒下,他才霎時明白,自己早就沒有了鑰匙,里頭,也早就沒有了母親。
所謂的家,就是個大喊一百聲“媽,我回來了”也依舊沒有人應答的地方。它只是一個站,讓游子覺得,自己的飄零有一個亙古不變的中心。
鑰匙是從外婆那里取的。
吳弋念初中時,總是忘記帶鑰匙上學,習慣了配一把鑰匙放在鄰居外婆家。說是“外婆”,其實沒有任何的親戚關系,只是年幼時候沒有改口,而外婆也很喜歡他這樣稱呼。她拉著吳弋說:“這孩子,又瘦了?!斌w貼得就像對自己的親孫子一樣。
外婆從口袋里取出那把銅黃色的鑰匙交給吳弋,告訴他說:“那邊晚上沒有床單,一會兒回外婆家困覺?!?br/> 吳弋應了一聲,剛走幾步,又被叫住。
“一會兒想吃什么7外婆做給你吃?!?br/> “小米粥吧,簡單點?!?br/> 老人一下子像是年輕了十幾歲,高興地系上藍布圍裙,走進廚房忙碌開來。
走廊的燈壞了,每走一步,如在隧道中穿行,像是踩踏在沉寂千年的塵土上,從前生活的地方,如今卻如此陌生,甚至是害怕。在城里的時候,曾經在地下影院看過一場電影,名字叫《藍莓之夜》,深刻地記得里面有一句這樣的對白:“有的時候,有鑰匙,也未必打得開那扇門。也許,就算打開了,里面的人也不在了?!彼弥话褟囊欢K的鑰匙,打開一扇時過境遷的門。鎖眼被往昔的灰塵所蒙蔽,打開的過程像卡帶的老電影,磕磕絆絆。
吳弋來到自己的小臥室,不去想床上有多少的灰塵,倒頭就閉上眼睛。他很累了。
睡了,就忘記了。只是,醒了,一切又將繼續(xù)……
4
四歲的時候,生病的母親帶著他來到這個偏遠的小鎮(zhèn)。有病的年輕女人帶著個孩子,跟人說是和先生離了婚,獨自撫養(yǎng)孩子,于是也少了些閑話。
日子簡單而安然。母子二人住在祠堂口的一間房子里,養(yǎng)了五只兔子,有一塊小田地,在遠離城市的遙遠村落。
母親的身體很虛弱,抽屜里的藥常年不曾斷過,又要顧家,所以在村里和鄰家婦女們一起做一些手工活以維持家用。
吳弋很乖,喜歡蹲坐在灶頭,一邊看著母親忙碌的身影,一邊看著熊熊的火燒得旺盛,小臉紅撲撲的。母親切菜的聲音,水煮開時撲撲的聲響,以及風吹火時呼呼的聲音,成為他年少記憶深處,最美的回憶。
那年吳弋在山頂看到一條呼嘯著的長龍,叫來母親指給她看。
母親說:“那是火車?!?br/> “那……它要到哪里去?”
“遠方,它要去很遠的地方?!蹦赣H這樣對他說。
吳弋跑到右邊,靠在大松樹上,墊著腳尖,看那輛疾馳在大地上的火車最終消失在大山的拐彎處。他在火車與鐵軌的摩擦之聲中,聽見了未來。在孩子年幼的心里,火車不是一種交通工具,而是一種活物,人在它的腹腔里自由運動。
母親看著兒子。在灼熱的日光下,孩子生機勃勃,他亦擁有遙遠而未知的未來……或許,自己不該把他留在身邊。他就像火車,屬于遠方。
他發(fā)現(xiàn),他愛上了火車。他說:“我也想去搭火車?!?br/> 后來,他在村里的小學念書。放學后整理好東西回家,和母親一起挎著籃子到田野里割草,之后喂兔子。那些年里,日子就是這般過去的。
母親做飯,留吳弋一個人在門口喂兔子。五只兔子,非??蓯郏o它們都起了名字,“大白”、“刺猬”、“火車”、“球球”和“小花”。他最喜歡“火車”,“火車”是一只母兔子,毛色黑得發(fā)亮。兔子不像狗,時間久了也不會和人親密。兔子很是膽小。所有兔子都怕人,不過“火車”不怕,當吳弋從籠子里抱起它時,就像抱著自己的孩子。周圍的孩子總是會笑話他像女孩子抱寶寶似的。
“小弋,哈哈,又在抱兔子喂奶?!?br/>
5
母親的病情在那年初秋的時候倏然惡化。她告訴吳弋吃了藥就會好些,可吳弋再也沒有見過母親舒心的笑了。
“媽媽?!?br/> “嗯?”母親從手工活里拾起頭來。
“爸爸呢?!眳沁疀]有帶半分疑問的語氣,像是在闡述某種失去的事實。這種語氣,有著別的孩子難有的威嚴感,像是本來就不屬于自己的東西,最終落在別人手里。父親對自己而言,就是這樣一種事物。因為從來沒有體驗過擁有的快樂,就無從感受失去的悲傷了,何況這一種失去本來就是被動的。
“他在很遠的遠方。”母親用針摩挲著自己的頭皮,這樣說道。
“和‘火車’一樣遠嗎?”
母親低下頭去,隨后起身抱起他。母親哭了,哭得很難過。他從母親懷里掙脫下來,幫母親抹掉眼淚。然后,抱著母親的腿,像一個離群的小猴子抱著遮風避雨的大樹。此刻,他只希望母親快點好起來,希望自己快一點長大,像火車一樣快。
有一天放學時,下起了很大的雨。初秋的雨,帶了幾分寒氣。孩子們站在學校的底樓等待母親來送傘,一個個孩子相繼被接走,小小的鄉(xiāng)村學校里空蕩蕩的。吳弋緊抱著胳膊。
最后來接走吳弋的是外婆。外婆全身濕透了,顫抖著把吳弋摟進懷里說:“造孽啊!
也就是這天,母親走了。
噙著眼淚的吳弋來到母親的旁邊,看到母親閉著眼,面目淡定,一動不動。她最終是個體面的婦人。左鄰右舍的女人想安慰,卻又不知道說什么是好。
“我媽媽只是睡著了,她累了,你們先回去吧”吳弋帶著哭腔對人們說。
昏黃的白熾燈泛著微弱的白光,燈泡被躥進屋子的風吹得徒然晃動。吳弋坐在母親身旁,不斷地用手背抹著眼淚,旁邊站著的老人,早已哭紅了雙眼。
他突然起身來,跑到門口的兔子籠旁,幾只成年的兔子在大雨中靜默著,像是哀悼者。白兔的血色的眼睛反射著屋內的白熾燈光,蓄滿了仇恨…·“火車”的眼睛與夜色一般,莫名的空洞。
聽見鄰居女人隔著窗戶說:“兔子淋雨是要死的?!?br/> “你才要死,你們都去死!該死的是你們,你們怎么不去死?!”吳弋對著那戶熄了燈的人家瘋了一樣咒罵著。在雨中,吳弋把頭埋進老人的懷里。
而事實上,幾只兔子在第二天都死了。
后來,吳弋在大家的幫助下念完初中就沒有選擇繼續(xù)念書,而跟隨著當時來鄉(xiāng)下招學徒的陳華生去了城里,開始了另一段生活。
6
大年三十的那天早上,突然想要一個人去爬山,一座當?shù)刈罡叩纳健?br/> 他沒有告訴外婆,帶著自己的包就匆匆出發(fā)了。從前只是和母親去爬過,而因為山太高,從來沒有一次是順利爬上山項的。累了就喝自帶的水,靠在羅漢松邊上。母親講著故事,然后簌簌地在那本舊日記本里記下些什么。
吳弋這次也沒有爬上山頂,在山腰的小徑上,徒然坐了一個下午。想起了母親的樣子,她額頭上的小顆朱砂痣,她說話時候唇邊的皺紋。原來母親在那時候,就已經衰老……
他坐在那塊十年前和母親一起坐過的巖石上,坐在那塊紋路已經不再清晰的巖石上,回想起了很多事情。那天下午母親曾經對他說過什么,他早已忘記了,依稀記住的,只有母親殘留在腦海中不變的痕跡。向山下看去,嶄新的火車在新開辟的軌道上呼嘯而過,而那條過去的鐵軌已經荒廢多年,寂寞地通向日落的方向。
那天晚上,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回到家的。終于還是忍不住打開了母親的柜子,里面有些舊衣物,以及過時的首飾……在最底下,放著一本用牛皮紙包好的記事本。他知道那是母親的日記。
她寫到過:“……可能,這一切都是值得的。因為,再也沒有退路了,但……”
母親的日記如同她的死,帶了太多的問號。
吳弋一頁一頁地翻下去,母親的日記是一種諱莫如深的思念。日記隔三岔五地記載著,關于吳弋,關于自身的病痛,關于一些家長里短的瑣事,而更多的,是關于“他”,沒有名字,僅僅是——“他”,一個單薄而又深刻的第三人稱。關于“他近來過得是否可好”,關于“他的生意是否順利”,關于他“新的家庭是否幸?!薄P于未來,是否可能。
最后一頁這樣寫著,“‘幸福的愛情都是一樣的,而不幸的愛情卻各有各的不幸,不是太早,就是太遲……’而我們,很不幸,屬于后者?!?br/> 外婆很晚了才給他送飯過來。外婆走了之后,他透過窗戶,看見老人在下過雨的路旁點著香與紅燭,燒千張,其中有一份是給母親的。他靠著門背坐下,抱著膝,哭了。
大年初一一整天,吳弋蝸居在小小的臥室里,在睡眠中度過。前所未有的疲憊。
初二那天,吳弋和外婆道別。
在門口,老人搓著吳弋長了凍瘡的手指頭,“小弋啊,陳華生待你好嗎?”
“嗯,挺好的?!?br/> 拖著那只來時磕壞了一只輪子的行李箱,在青石小道上發(fā)出咯咯的聲響。吳弋沒有回頭,他知道,老人已經淚流滿面。他想,也許自己以后,不會回來了。
7
昨晚的爆竹聲響了一夜,小妮也哭了一夜。幾乎所有的幼兒都是一樣的,對于煙花這樣極端的美麗,孩子們總是驚艷于它的容顏又懼怕于它的聲響,就像面對成長。
陳華生還在睡夢中。夏姨帶著小妮開始煮稀飯。昨晚剩下的米飯已經被凍得又干又硬,用勺子一點一點地碾碎,倒進高壓鍋中,加了水和紅棗,蓋上鍋蓋,擰開年歲已久的煤氣灶。這是南方小城正月里一貫的風俗。
電話鈴晌了,把陳華生從睡夢中吵醒,無奈著接著電話,帶著昏沉的囈語,“喂一”
對方的是個年邁的老人:“請問是陳華生家嗎?”
陳華生像是觸電般馬上起身來,謹慎地應答道:“嗯,是是?!?br/> “陳華生,你還認不認小弋這個兒子啊?!他媽要是知道這孩子在你那里修車,不心疼才怪哩!”外婆說著就哭了起來,“我說你這不爭氣的陳華生,吳芳當年有病,你倒好,和一群人北上……你不知道吳芳那時候已經有身孕了嗎……怎么做男人的,這么小的孩子,親爸在旁邊卻不知道,要他以后怎么做人喲……”
“我曉得的,我也不想這樣,只是我已經結婚了……還有個三歲的女兒?!?br/> “上年你帶走吳弋的時候和我怎么說來著,你放屁是吧!你口口聲聲說自己會補償他,他要是知道他親爸是這樣的人,他一定不會原諒你!”老人狠狠地掛了電話。
陳華生徹底清醒了,揉了揉太陽穴,穿好衣服,下樓去。
樓下的女人此時顫抖著合上電話。
陳華生想起多年前,自己在北方那座城市打拼,收到吳芳的最后一封掛號信:“你不要回來了。我已經,不再愛你了……”多年以后,陳華生去找她,她已經不在了,有人說,她去了鄉(xiāng)下,帶著他的兒子。但沒有人知道,她到底去了哪兒。
早飯時,出奇的安靜,小妮也乖乖地握著湯匙自己吃飯。夏姨咽著稀飯,依舊是漫不經心地問道:“你準備怎么辦?”
“嗯?什么?!?br/> “讓他滾!”夏姨起身來把手中的稀飯全部潑在陳華生的臉上,“要么你帶著那孽種滾!”
8
吳弋回到陳家那天,陳家店面門還是緊閉的,貌似近日沒有開店做生意的打算。
夏姨幫吳弋開門,“哦,回來了。”
小妮跑過來叫哥哥,被夏姨一把抱了起來:“瞎叫什么?!”
“嗯,小弋你先上樓睡會兒吧,坐長途車挺累的?!蔽葑永飩鱽砹岁惾A生的聲音。
午飯很是豐盛,是吳弋在陳家吃過的最豐盛的一次。夏姨態(tài)度和氣,不斷往吳弋的碗里夾菜,好像是對待一個遠道而來的客人,似乎總預示著一會兒將會有事情發(fā)生。
“小弋啊,十八歲了?!标惾A生說道。
“嗯,虛歲?!?br/> 夏姨對陳華生使了個眼色,然后干咳一聲,說:這個……小弋啊,你看你這么聰明的一個人,幫你叔修車,阿姨我實在是過意不去啊。
吳弋沒有作答,不知道應該怎樣說。但是,聽那女人話說三分的口氣,他知道應該還有七分的“下文”。
夏姨沒有等吳弋應答,說:“我和你陳叔有一個老同學,去年辦了個小廠子。要不你……”
吳弋愣了一下。
“小弋啊,你的爸媽又不在了?!闭f了這句,夏姨瞟了陳華生一眼,“我和你陳叔也是一直把你當做自己的孩子一樣疼愛有加,也舍得不你走,但是……”
夏姨及時地用腳踝踢了踢對面的陳華生。
“哦,我也是這樣想的?!标惾A生沒有抬頭,也不敢直面吳弋。
沒有人想要捅破中間的那一層紙。吳弋已經明白了一切。他告訴自己,此后無論如何,都要使自己幸福。生命本來就是不公平的,而我們所經歷的,都只是自己的生命。此時,真相對于已經一無所有的人而言沒有太大意義。
又是一程,又是離開,又是另一座城市。
他從旅行包里拿出母親的記事本,在最后一頁記上,“媽,我似乎明白了,所有的家,都是一個站,而并不是所有的站,都能成為家。媽,我已經長大了。我要去遠方!
9
火車駛向遙遠的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