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
我的家鄉(xiāng),是一個隱藏在南極深處的國度。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我只知道從小到大看過的地理書上都這樣寫著,清清楚楚!
我醒來。天還沒亮,只有星辰黯淡悠遠的光兀自閃爍,兀自隱去。
今天就要來到,那明天呢?
我住在一個十平方米的房間里。正中央是我的床。靠窗有一個五層的書架。其余的地方顯得十分空曠。我唯一的財產(chǎn)就是這些家具和一臺老舊的筆記本。
房子是租的。在這樣的時候,竟還有人租房,被街道上的人聽到,是怎樣有趣的笑話。
有人拋棄,有人占有??偸怯袀€位數(shù)以上的人組成一個個小小的部落住進一座座廢棄的房屋,互相吞并和磨合。
房子多的是。太多的人在離開,離開他們的房屋,離開他們的社區(qū),離開他們的城市,離開他們的國家,離開他們認為要淪陷的每個地方。而信息閉塞的我們,無法知道,是我們的離開造成了淪陷,還是淪陷造成了我們的離開。
他們逃往外面的世界。因為他們總是篤信著,外面的世界會千百倍地美好于囚禁自己的角落。于是他們遺留下了大量房屋。是的,房子曾經(jīng)是值錢的東西,可是當所有人都在對下一刻是否遷移和逃離作出判斷的時候,房子這樣昂貴卻無法攜帶的行李就成了永恒的紀念。
租住房子并非我所愿。只是我必須停留在這里,等待和尋找。
我等待著我的父母。他們離異,然后分別在這個國家的最北和最南有自己的家庭和生活。我已經(jīng)近八年沒見到他們了。也許我們都無法記清對方的樣子,可是當一切發(fā)生的時候——我無法斷言它具體是什么或發(fā)生在哪個時間點,它似乎是逐漸形成并逐漸滲透到我們的生活和思想的。
直到有一天,我的心里充滿了某種從未有過的信仰,信仰他們的愛,信仰他們的到來。這似乎是我身體里除卻本能的情感沖動。
這所房子是我留給他們的唯一有效的通訊地址。社區(qū)已停止供電,筆記本是一堆廢鐵,網(wǎng)絡似乎受到了干擾。我不能斷定,但所有人都在議論。連董太太都說有人不希望我們和外界有太多的接觸。他們相信我們默默無聞地死亡好過流亡出去看到不一樣的世界。
尋找……
我尋找著一個神秘的預言。
很多年以前,當一切還沒有這么糟糕的時候,我在街上遇見一個年邁的占卜師。我不由自主地走過去,就好像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吸引。我求那個老人為我占卜未來,那個老者笑著給了我一張疊起來的紙條。他說里面寫著答案,但一定要到合適的時候再打開看。我滿心歡喜地拿著紙條跑回家,才想起來忘記問他什么時候才算是“合適的時候”。
我把那張紙條夾進一本書放進書架,就自然忘記了它??僧斈莻€我無法言明的危機發(fā)生的時候,當我的生活慢慢停止高速運轉的時候,當我成天待在床上裹著被子回憶往昔的時候,偶然或是必然地,想起了那張失落的紙條。
似乎憑借著我同樣無法揣測的神秘本能,我開始努力地尋找那張紙條。每天日出和日落的時候,我都站在窗口,小心地翻動每一本書的每一個頁碼,希望找到那張不知所蹤的紙條,看清我那迷蒙得泛起了濃霧的未來。
因為這些已然成為我生活重心的理由,我依舊以一個月半斤米的代價租住在這個小房間里,和房東董太太共用衛(wèi)生間和廚房?,F(xiàn)在已然是以貨易貨的時期,貨幣無法流通。沒有人愿意開著裝了一箱紙幣的吉普車去市場買菜。有時候我看見書架最底層的那個格子里沒來得及用掉的紙幣和硬幣,就好像在窺視整一個衰落的經(jīng)濟文明。
董太太是有心遷移的人。她雖然有四十多甚至五十的歲數(shù),但她的身體和精神都出奇地好。危機發(fā)生以前,董太太和其他的房客在樓下的客廳里聊天,說起自己的故事,笑得分外響亮。她是一個結過四五次婚的女人,沒有孩子和關心她或者值得她關心的親人。
是的,她孤身一人,所以她隨時都可以離開??墒撬坪踝詮奈艺f我要留下來,直到我的父母出現(xiàn)或者我的未來出現(xiàn)為止再離開,她準備行裝的進度就開始放緩。她從未說過為什么,但我知道是我的緣故。我想她是想從我這里拿到足夠的糧食或者只是處于某種難以解釋的沖動。就好像我等待我的父母,我尋找那張遺失的紙條。
但到上星期,我開始有了不同的想法。我想,也許……也許董太太是想,你知道,我只能選擇最簡便的表述,但這也許會引起誤會,我的意思是董太太也許想吃了我。當然我曾經(jīng)也覺得這樣的事十分荒謬,可是看到窗外面那些不同部落的人每天在做些什么,在怎樣生活和娛樂,你就會明白了。
猜想……
那些人都和我差不多年紀,從二十歲到三十歲不等。年輕力壯思維敏捷。他們來自不同的部落。也許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老年人和兒童的部落,但最先興起部落的人就是這些年輕人,駐扎在這個荒廢的城市。每天在各個街道游走。他們有首領有組織,但在很大程度上與文明社會有所區(qū)別。他們穿著各種夸張的衣服,也許不應該再叫做衣服,穿上這些衣服只是為了他們的興趣。他們不在乎把身上任何部位展示于人,這種征兆在很多年前已經(jīng)顯露出來了,只是在尋找時機來橫行霸道而已。
除了寒冷,已經(jīng)沒有什么能迫使他們穿上衣服了。
他們只是在發(fā)揮他們年輕時候被禁錮的創(chuàng)造激情,無論產(chǎn)物是不堪或者美好的。色彩明麗是新的時尚,你無法想象在這樣一個沒有色彩的時代,在窗戶外面陰暗的天空下,在灰色的大背景下,看到一個個鮮麗的生命無所畏懼無所傳承地跳躍,是怎樣的空洞與寂寞?
他們沒有明確的輩分關系,他們是混亂的大家庭。有一次,我坐在窗口前一整天以觀察他們作為消遣,看到一個英俊挺拔的男人,在中午向一個嬌小的女子求愛,而晚上,也許是因為饑餓,也許是因為爭吵,他把她傷害得鮮血淋淋。
那天晚上我徹夜未眠。當剛剛有部落開始形成的時候,我的一個大學同學來我家邀我加入,被我婉拒了。他走的時候對我說,“你拒絕的不僅是一種新的生活方式?!蔽以詾樗麄兒臀业牟顒e不大,只是他們?nèi)壕游要毦佣?,只是他們較為混亂我較為清醒而已。
所以我說,也許董太太有那樣的想法并不是完全不可信的。她最近似乎和一個部落的首領有很密切的往來。甚至,上個月的房租她讓我直接交給了那個皮膚黝黑眼神戒備的男人。我認得那個男人,他經(jīng)常在附近一帶來回巡邏。也許他既是一個部落的首領,又要負責一個部落的安全。也許你想問,董太太為什么沒有加入那些部落,我也完全不清楚。
我和董太太很少交流個人情況,最多議論一下當局有什么最新的政策,這幢樓里又有幾戶人家下定決心遷移。我想也許并非董太太不想加入,只是礙于年齡不能加入吧。她苦心討好那個小部落的首領也許就是為了這個。所以很可能她會為了顯示她依舊有能力為部落做事,殺了我并拿去和整個部落分享。
我的懷疑是有原因的。
我原先一直都很注意董太太養(yǎng)的兩只鳥,它們被養(yǎng)在籠子里,掛在樓下陽臺上,羽毛是非常亮麗的寶藍色,我小時候十分喜歡的顏色。它們叫起來的聲音并不尖細吵鬧,它們叫得不多,但每每發(fā)出聲音都平緩有序,是十分奇異的鳥。
但上個星期六,我去廚房做飯,看見餐廳的桌子上放著一串烤鳥,當然,也許是烤雞。那是我的第一反應,然后,我轉身發(fā)現(xiàn)陽臺上只有一個空蕩蕩的籠子。我有過許多揣測,但直到董太太笑著下樓,招呼我吃那串野味的時候,我決定相信我的直覺。我拒絕了她,有些戰(zhàn)栗地上樓。我把自己反鎖在房間里,不能控制地在被子里抽搐。
我想起董太太非常溫柔地給兩只鳥喂食,我想起街道上拿起石頭砸向愛人的男人,我想起鮮艷欲滴的生命。直到深夜,暗色愈加濃重的時候,我才慢慢平靜下來。
沒有月亮。星光渺茫。
開始……
除了翻書,除了和董太太閑聊——這就是現(xiàn)在會發(fā)生的事,和一個隨時都可能殺了你撕裂你吮吸你血液的人在其他時間里和平共處甚至互幫互助,觀察各個部落的故事,我?guī)缀跛械臅r間都花在了猜測我的未來上。
我總是想,我的未來會是怎樣?那張紙條上會是什么?是一幅精致的畫,還是無法懂得的符號,或者是有深遠含義的詞句?我做過決定,在見過父母之后,如果那張紙示意我的未來會加入部落,我就放棄所有跟隨一個混亂的大家庭:如果那張紙意味著逃離,我就即刻打包行李向南遷移;如果那張紙上畫著犀牛或者甲蟲,我就會安靜地生活等待命中注定的蛻變;如果我無法等到那個合適的時刻,我就會一直找尋,直到死亡。
有時候,我翻著書會被書里的故事或論點所吸引而忘記了我的目的。我們質(zhì)樸地生活與思考,有的時候愚蠢做作,但有的時候好過在擔憂中預言著退化,親臨著退化,悼念著退化。
間或看到窗外的天幕下飛過一架架飛機,在幾千英尺的地平線上,縮成微小怯懦的一點。我會想那里面坐的,是政客,還是依舊在毫無畏懼甚至十分欣喜地著書論傳的學者專家,或者根本只是其他國家的乘客在度假的途中路經(jīng)我們這個已然荒蕪的國家。
他們會想什么?
建筑物上已經(jīng)爬滿了攀緣而上的藤蔓。每天中午,我都會問董太太借來生銹的剪刀剪掉那些卑微卻生命力旺盛的植物。街道兩旁除了各個部落的會議、聚會和爭斗,已經(jīng)開始出現(xiàn)各種各樣的動物。我曾看到過一頭長了獠牙的野豬在人群里橫沖直撞。
也許,人類社會的瓦解是生態(tài)環(huán)境回歸平靜的唯一途徑。我在大學里曾經(jīng)參加過環(huán)保的公益活動,但我心里一直不能認同和諧相處的說法。我們的野心使我們發(fā)展,我們的發(fā)展使自然毀滅:我們的貪婪使我們退化,我們的退化終于換來太平。如今一切終于得到印證??晌议_始害怕,假如哪一天人類不能像街道上那些部落一樣制服野豬,我們將面臨什么?
猜想……
現(xiàn)在是清晨五點。晨曦初露。
我起床,翻開第一本書。就要習慣地往下翻,卻狠狠地怔在了那里。是那張紙條!就是它!我似乎無法移動自己的身體,有那么一會兒一直站在那兒。
突然傳來的敲門聲把我驚醒。我急忙取出紙條把書放回原處。我緊緊捏著紙條,安靜地站著。是誰?這么早來敲門?會是我的父母嗎?會是他們嗎?他們終于來了嗎?還是那個神色戒備的男人?難道他要來幫助董太太制服我嗎?那我要怎么做?我無處可躲。
我依舊站著。聽到董太太從房間里出來的聲音。拖鞋的聲音似乎故意踩得很響,很響。我安靜地站著。手心有細密的汗水。
董太太在開門了!有說話的聲音,我聽不清。董太太在叫我,聲音很大。到底是誰?我要不要回答?董太太走上來了,拖鞋依然發(fā)出聒噪拖沓的聲音
那么,無論是誰,請告訴我我的未來。
我閉上眼睛。把手上舉,對著窗外的天光。我把紙條展開。
董太太要開門了。
我睜開眼,愣在了那里。
是一片空白,干凈的、荒涼的、絕望的空白。
門開了……
編輯/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