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史著把康熙、雍正、乾隆三朝稱為“康雍乾盛世”,或曰“康乾盛世”;也有單獨將乾隆朝頌為“乾隆盛世”,或曰“康乾盛世”的鼎盛時期,因之有不少人頻頻地津津樂道那一段昔日的輝煌。大帝的圣德和偉業(yè)更是被一些文藝家炒得沸沸揚揚,即使多出自滑稽無據(jù)的胡編亂造,但只要貼上“戲說”的標簽,也就無從挑剔了。
康、雍、乾三朝能否稱得盛世?單就清一代說,這三朝可謂興盛時期。先說康熙、雍正兩朝:康熙帝消滅南明的小朝廷,接著平定“三藩之亂”,收復寶島臺灣,康、雍兩朝逐步建成并基本鞏固了適合漢地的封建統(tǒng)治制度。與此同時,對邊疆各少數(shù)民族采取安撫與鎮(zhèn)壓相結(jié)合的策略,實現(xiàn)了中華各民族的大統(tǒng)一,初步建立了比現(xiàn)今疆域還大的統(tǒng)一的大清帝國。國家的統(tǒng)一,社會的安定,促進了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經(jīng)濟水平處于當時世界領先地位。乾隆帝繼承祖、父遺志,在統(tǒng)治比較鞏固、國力比較富盛的局面下進行他的長期統(tǒng)治。那么,康雍乾三朝能否稱盛世,康、雍兩朝姑且不論,乾隆朝能稱盛世嗎?竊實不以為然。
什么是盛世?應當從多角度作全方位的分析,應當有一些基本的標準:科學技術(shù)發(fā)達,經(jīng)濟文化繁榮,政治清明,民族和睦,社會穩(wěn)定,人民富庶,國家綜合實力居世界前列。乾隆朝雖不足以稱盛世,但乾隆即位前朝,能矯正祖、父施政之弊,實行寬嚴相濟的治國方針;整治統(tǒng)治核心,重用賢能名臣;輕徭薄賦,調(diào)動人民生產(chǎn)積極性,較好地鞏固和發(fā)展了先帝遺業(yè),呈現(xiàn)出了新的繁榮興旺景象。特別是有兩大政績更應充分肯定:一是重農(nóng)固本,振興經(jīng)濟,使中國經(jīng)濟發(fā)展水平仍居全球第一;二是拓土固疆,注重防務,有效地鞏固和擴展了中華大一統(tǒng)帝國的疆域??蛇z憾的是,時隔僅四十多年,就驟然弱不禁風,以致?lián)醪贿^遠涉重洋而來的幾千紅毛藍眼賊,即從1840年開始,先后兩次鴉片戰(zhàn)爭,就把“巍巍”大清帝國攪得天翻地覆,整個中國從此陷入了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屈辱歷史——“盛世”禮贊余音未了,“東亞病夫”的帽子就落到了“天朝”臣民的頭上。是什么原因造成了如此突兀的崩落?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乾隆的所謂“夕陽盛世”,日益孕育著許多不治的毒瘤,是“其興也勃,其亡也忽”的歷史周年率的支配使然,只是毒瘤潰散得太快罷了。
有哪些毒瘤侵害著乾隆帝國的肌體呢?
第一,帝后頻繁巡游,首開靡費之端。乾隆十年(1745),乾隆帝曾自稱:躬行節(jié)儉,力戒豪侈??伤勾蛑靶Х俗?,巡訪鄉(xiāng)里,體察民情”的旗號,不惜耗費巨資,一生以巡游為首樂,先后四次東巡謁陵,五次西幸五臺,六次南巡江南,每秋打獵熱河,幾乎每年都有數(shù)月在外游幸,可謂中國史上最能游樂的皇帝。乾隆帝連年奉太后巡游,王公大臣隨從,各級隆重迎送,竟尚侈麗,靡費驚人。而最大的靡費要數(shù)他踏遍秦淮花巷,嘗盡蘇杭風月的六下江南。僅以初巡江南為例:乾隆十六年(1751)正月,奉太后啟鑾,大學士傅恒等王公大臣和宮廷侍衛(wèi)數(shù)千人隨行,啟程一年前,各地就在忙于準備御舟,修筑道路,布設行營行宮,演習迎送儀式。出發(fā)前又下諭:將江蘇十二年積欠地丁銀二百二十八萬多兩、安徽積欠三十點五萬余兩捐免;浙江無積欠,將來年應征地丁錢糧折銀三十萬兩捐免。隨從人等各有幫銀俸餉,其中傅恒賞銀六百兩。帝駐蹕的城邑,各地官員以至兵丁屢有賞賜。所經(jīng)之地,特別是江、浙兩省及諸州府縣,設備接送,布飾裝點,競相比豪,層層加碼,每處所費白銀平均在三十萬兩左右,超過康熙帝南巡的十倍。乾隆帝自稱:“南巡之事,莫大于河工?!睂嶋H上“不過敕河臣慎守修防,無多指示”(《南巡記》)。直到他晚年退位后才有所醒悟:自己在位六十年,“唯六次南巡,勞民傷財,作無益,害有益”(《清史稿·吳熊光傳》)——此可作為乾隆南巡的恰當?shù)淖栽u吧。不過,他途經(jīng)黃淮交匯區(qū),曾視察高家堰、蔣家壩等地,推動了黃河的治理;途經(jīng)海寧海塘,提出具有遠見的措施,并親自試驗,終于建成數(shù)百里石塘,對杭州、嘉興一帶防洪保安起了重要的作用。乾隆帝除了巡游耗費,宮廷生活也極其奢糜,不僅耗掉了前代積聚的大量資財,還助長了各地官員竟尚豪侈、貪賄敲詐的腐敗之風。
第二,邊疆戰(zhàn)事頻仍,損失災禍嚴重。乾隆朝先后發(fā)動過十次重大軍事行動,按御制《十全記》為:“平準噶爾(按:今新疆北部)為二,定回部(按:今天山南部)為一,歸金川(按:今四川金川縣)為二,靖臺灣為一,降緬甸、安南(按:今越南)各一,二次受廓爾喀(按:今尼泊爾)降,合為十?!庇行?zhàn)爭,對于鞏固前期確立的版圖、強化邊疆的統(tǒng)治起過重要作用。但有些戰(zhàn)爭,如果處理得當,并非不可避免。如二掃金川,起因只是因邊地出現(xiàn)的某些紛爭和土司間的互相攻掠,本可通過協(xié)調(diào)和解,而乾隆帝不惜屢發(fā)重兵征剿,先后八年,損失重將多名,傷亡士兵數(shù)千,耗費軍帑近八千萬兩,當?shù)剡吤駷牡湼?,最后以收兵納降、“改土歸流”,維持土司統(tǒng)治而告終。至于對緬甸、安南用兵,實屬不義之戰(zhàn),清王朝更是損兵折將,狼狽不堪,遭受損失更大。乾隆帝從未言敗認輸,而是一味自詡“十全武功”,自稱“十全老人”,說明他直到晚年仍熱衷窮兵黷武,自炫功業(yè)的虛榮心理是何等深重。
第三,放縱貪官污吏,官場日趨腐敗。在皇帝及宮廷豪侈之風影響下,各級官員貪黷腐敗日盛。僅震動朝野的大案就有官商勾結(jié),侵吞稅銀千萬兩之巨的兩淮鹽引案;上下串通、涉案過百人的甘肅冒賑案;“將金換銀”,貪銀七萬多兩的浙江“偷梁換柱”案;和珅庇護、婪索屬官“盈千累萬”的山東庫銀案;數(shù)任連環(huán)貪污、共吞白銀一百三十萬兩的浙府窩貪案;既納屬員賄、又受洋人賄的福建內(nèi)外雙貪案,等等。上列諸案,自西北之甘肅至東南之福建,遍及各大省。督撫下通州縣,上接朝臣,伙同作弊。督撫大案如此,各地各級官府次案小案不難推知。已被處治的如此,未被處治的貪污更是隨處可見,百姓唾罵在心。乾隆帝雖然懲辦了上述一批貪官,但貪風仍是越刮越盛。其原因之一,就是朝廷還有掌握重權(quán)的寵臣,更大的貪官和珅。他言必稱己為“奴才”、承風希旨若“皂隸”,身領要職幾十種,到底貪污多少,誰也無法說清,大約折銀八至十億兩,相當于當時全國十多年財政收入(和珅事發(fā)時年財政收入七千萬兩)。乾隆帝常年耽于游樂,放松吏治整頓,重用貪佞之人,從中央到地方的各級貪官,像蛀蟲般地吞噬著清王朝大廈,大清王朝日益陷入了衰敗的境地。
第四,“文字獄”案迭起,白色恐怖籠罩。大抵一個王朝,越是強盛時期,越能包容大度,實行開明政治;反之,越是日趨衰朽,越加偏狹疑忌,強化思想控制。乾隆帝初年,能繼承父祖遺業(yè),力矯嚴政,宣示寬宏,標榜滿漢一體。大約自乾隆二十年(1755)始,隨著朝政衰敗,對漢人疑慮日益加深。由此,以“文字獄”為主的思想監(jiān)控及暴力處治措施不斷強化,其捕風捉影之荒唐、株連之廣泛、處治之嚴酷,均超過了乃祖乃父。僅數(shù)得上的,以文字之“過”嚴懲漢族大臣文士達一百三十多起。僅舉兩例就足以說明“文字獄”之荒唐和殘酷:例一,彭家屏案。彭家屏官至江蘇布政使。乾隆二十二年(1757),往徐州迎帝南巡,以豫東連年災荒甚重,告河南巡撫圖爾炳阿(滿族)匿災不報,但帝疑,反命侍衛(wèi)搜查彭家。隨后,圖爾炳阿反告彭氏族譜題署“大彭統(tǒng)一”,“甚屬狂?!?;帝責譜稱彭姓出自黃帝之后是“自居帝王苗裔”;斥譜署“萬歷”年號中的“歷”不避諱缺筆(乾隆帝名弘歷),足見“目無君上”。于是數(shù)罪并罰,賜彭家屏自盡;而圖爾炳阿卻因查辦彭案功大,不究匿災之過,仍留原任——乾隆帝制漢護滿的意圖十分明確。例二,孫嘉淦案。吏部尚書孫嘉淦生性耿直,敢于犯顏直諫,因此有人于乾隆十五年(1750)冒其名寫奏稿,指責乾隆帝“五不解十大過”(主要批評他南巡擾民、侈奢浪費等)。乾隆帝大怒,即令各省督撫各級官員嚴查偽稿的炮制者和傳播者,僅四川一省就逮捕了嫌疑分子二百八十多人。接著,又因有些官員查辦不力和左右上下牽連,將山東巡撫革職問罪,御史書成也因為其說情,被革職服苦役;江西巡撫奏報長淮千總盧魯生父子傳抄偽稿,在刑訊誘哄中得知南昌守備劉時達父子同謀。盧被凌遲,劉等秋后斬決,家屬連坐;辦案不力的江西巡撫、按察使、知府等均被革職拿問,連兩江總督、漕運總督也被牽連問罪;孫嘉淦驚懼而死。從此,正氣傲首俱喪,敢于直言者更少了。
乾隆在迭興“文字獄”的同時,在全國范圍內(nèi)大規(guī)模地查禁時人著述與藏書,先后延續(xù)了十余年之久。世人曾將編纂《四庫全書》譽為乾隆“一代之盛事”,殊不知,他“集《四庫全書》之名,焚禁天下詆毀清廷之篇籍”(章太炎《民國光復》),毀掉和糟蹋了許多珍貴的歷史文化古籍,造成了一次文化浩劫。乾隆帝諭令四庫全書館擬定查辦違書條款,查禁范圍及處理辦法:一類是全毀:所謂“詆毀本朝”、“語涉狂?!钡那迦酥?、文集,前代各書涉及遼東、女真,語涉偏謬者;宋人關于遼、金,明人關于元代的記述,“議論偏謬尤甚者”,書籍內(nèi)容無違,但作者在清朝獲罪者的著作,共被銷毀的書籍三千種七萬多卷,大于《四庫全書》所收書目。二類是抽毀:抽出違礙字句部分銷毀之書達四百多種。三類是刪改:其涉及典籍和內(nèi)容極為廣泛。“全毀,抽毀,剜法之類也且不說,最陰險的是刪改了古書的內(nèi)容”(魯迅《且介亭雜文·病后雜談之余》),因而使一部分入選書籍面目全非,與原義乖違;“天下士子閱讀,永不會覺得我們中國的作者里面,也曾經(jīng)有過很有骨氣的人”。乾隆帝“一面說提倡文化,一面又抄襲秦始皇的藍本。所謂黃金時代的乾隆六十年,思想界如何不自由也可想而知了”(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shù)史》)。
我們考察盛世,除作孤立的即本朝的觀察,還要進行縱向和橫向的分析。從縱向看,即從整個中國歷史發(fā)展來看,史學界公認的盛世有三:漢朝文景之治和唐朝貞觀之治、開元之治。西漢文帝、景帝實行與民休息、減免租賦、倡導節(jié)儉、省減刑罰等一系列政策措施,開創(chuàng)了我國封建史上第一個“太平盛世”,為雄才大略的漢武帝把中華大一統(tǒng)帝國推向全盛時期奠定了比較雄厚的政治、經(jīng)濟基礎。漢盛之世,不僅天下大治,為世界首強,更值得大書的是開辟了舉世聞名的絲綢之路。它東起中國,橫貫中亞,西達歐洲,是歐亞各國和中國友好往來不斷增進的橋梁,是印度文化、波斯文化、阿拉伯文化、希臘文化、羅馬文化與中國文化交流融合的橋梁,從而推動了世界文明的發(fā)展。唐代貞觀之治、開元之治大大發(fā)展了漢初物質(zhì)文明和精神文明成果,使大一統(tǒng)的中華帝國上升到鼎盛時期,東西方各國仰慕、崇敬、效法。漢唐盛世開創(chuàng)的重要經(jīng)驗之一,就是比較開放開明,這決定了它們能吸納當時世界文明之精華,激發(fā)民族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精神。再看乾隆朝:除了追求生活豪侈,崇尚窮兵黷武,對內(nèi)強化思想禁錮,對外閉關自守,盲目自大,社會豈不腐朽,朝政豈不衰敗!
再從橫向看:乾隆帝在位六十年(1736—1795),加上當太上皇四年(1796—1799)共六十多年里,或更前一段時期,世界上特別是西方發(fā)生了什么變化?1640—1688年,英國完成資產(chǎn)階級革命,建立君主立憲制,為資本主義發(fā)展掃清了障礙,為工業(yè)革命提供了重要的政治前提,使其很快成為世界最強的“日不落”帝國。1789—1794年,法國完成資產(chǎn)階級革命。這是世界上第一次最徹底的資產(chǎn)階級革命,對整個歐洲和拉丁美洲革命都具有非常重大的推動作用。1764年,英國發(fā)明了蒸汽機,逐步廣泛應用于生產(chǎn)和運輸,從而開始了西歐工業(yè)化進程。幾乎同時,歐洲也開始了與經(jīng)濟發(fā)展同步的人文領域革命。作為社會主體和生產(chǎn)力第一要素的“人”,得到空前的尊重和解放。在民主開明、思想開放浪潮推動下,科技成果日新月異,經(jīng)濟建設飛速發(fā)展,國家實力大幅提升,社會充滿勃勃生機。這時的乾隆帝還在渾渾噩噩地做著“天朝”夢,陶醉于“萬國來朝”、“四夷賓服”、大清“物產(chǎn)豐盈”、“原不藉外夷貨物”的“夜郎自大”之中——自己什么都遠遠落后于人,卻要以天王老子自居——萬分可惜地錯過了“睜開眼睛看世界”,走開放強國之路的大好機遇,帶來的是積貧積弱難返,人民起義不斷,向東方尋求殖民利益的英國虎視眈眈地盯上了中國這塊大好的肥肉,大清王朝陷入了內(nèi)憂外患的危機之中,由此,“一個人口幾乎占人類三分之一的大帝國,不顧時勢,安于現(xiàn)狀,人為地隔絕于世,并因此竭力以天朝盡善盡美的幻想自欺,這樣一個帝國注定最后要在一場殊死的決斗中被打垮”(馬克思語),這還有何盛世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