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書畫家歷險記

　　成為小人書畫家，是在我一生中最為百無聊賴的時刻。
　　什么都沒的做，電視、廣播、網(wǎng)絡(luò)、戲劇，沒有任何活兒逼我動手，而我完全不想寫字，那么還活著干嘛？至少早上爬起來失去下一步動作。只好讀報，《紐約時報》厚厚一疊夠消磨好一陣。這是星期天，我先抓起它的周末雜志，主打長文介紹美國漫畫書（Comic Book）動向。從頭到尾一字不差讀完了，我的念頭來了，好，那就畫Comic Book，漫畫書——小人書吧。
　　我有什么條件畫漫畫書——小人書？
　　嗯，小時候看N多《三毛流浪記》，三毛撿了個棄兒；三毛弄了件黑手黨長馬褂，扣子系了幾個時辰，剛要抖擻，被警察踢個大跟斗……我肚子里裝滿中國三毛漫畫，而美國漫畫書，人住在美國，想要當(dāng)“Comic Artist（漫畫家——小人書畫家）的時候，我還一本美國漫畫書沒看過！我家斯蒂夫從小看漫畫書，連《伊里亞特》、《荷馬史詩》，他都是先看漫畫書的，念法學(xué)院的時候，那么大的人了還在看漫畫，《超人》、《科幻俠》。家里地下室堆著好多薄本漫畫書，我說扔了吧，斯蒂夫驚呼，很多是絕版的，很值錢啦！似乎這才發(fā)現(xiàn)，這邊好像人人都沾點漫畫業(yè)，斯蒂夫大學(xué)一同班是美國科幻漫畫迷組織的發(fā)起人，斯蒂夫大學(xué)辦幽默雜志的女督導(dǎo)兼開小人書印刷廠，跟無數(shù)小印刷廠一樣，故事結(jié)束在破產(chǎn)。滿世界人都診斷美國人“淺薄”，漫畫書可能是根兒？但是有誰看到這些背景？
　　
　　我立刻被“小人書”堆起來：根據(jù)《紐約時報》介紹買的，從地下室里摟出來的，美國分店印的日本漫畫書、同性戀漫畫書、法國漫畫書的美國譯本……我的AwfSRhQkkp9H5lsAY84FM3VKEf7tskGMrseSlt7dPik=Amazon購書單一時間只有漫畫書。這輩子頭一回，我從早到晚地看小人書。當(dāng)看到Maus（作者的猶太父親集中營遭遇，用老鼠形象畫人，于是有了間離感，這本小人書得了普利策獎）最后一格的時候，眼淚下來了，靜靜坐在角落里，捧著本漫畫書，歲數(shù)也不小了。你看這副形象有點離奇？我在暗自納悶，小人書居然有這么大力量？我明明是懷疑主義者，對人的世界絕望，對各種媒體手段有著技術(shù)性的從容……
　　而畫漫畫書，我的知識是零，對話氣球，分格跨欄，統(tǒng)統(tǒng)不懂。我的基礎(chǔ)是臨摹古典油畫的名作，臨摹有些年頭，人體素描，景物，死臨也臨出一點了吧。這時候我臨了一張幾米《地下鐵》封面，拿丙烯當(dāng)水彩，看看還算“像”。在此之前我都沒用過丙烯。專業(yè)畫家說，油畫能慢慢地蹭，丙烯干得太快，就你？
　　
　　我就這么開畫。畫《我》。這自傳體小說十三年中我寫了兩道，無法寫下去了。而小說開頭我的小孩和少年故事，應(yīng)該合適畫小人書？我用丙烯畫水彩效果，東方成長故事嘛，有點水彩幻覺。加手工剪紙，我剪貼了好多小人，玩電腦的嗤之以鼻說，Photoshop全能做，還要你費這個力！但是我不會Photoshop。
　　每天早上起來就畫，在斯蒂夫的法律廢紙背面用鉛筆起稿，手邊放個小鏡子，不時跟自己擠眉弄眼，畫到紙上，咯咯樂著。畫小人書，張揚著我，停手的時候，仍在小人書世界里。有一天，我對路邊的樹說，阿基米德說給他一個杠桿，他能撬起地球，請給我一道數(shù)學(xué)命題，我能畫成小人書！任何枯燥的句子我都能變出形象！
　　哦，我還畫我兒時小人書。小人書在我兒時小街里，我的小街在自傳小說《我》里。這時候我看到，我的小人書不像斯蒂夫的漫畫書。他的書一頁可分多格，我的每一頁就一格；我的不飄氣球——我是不說話的，故事說明寫在畫頁的下面；他的彩色，我的黑白，正如我那個非黑即白的地界。我為小街畫了一副長卷，我的小街，我的小清明上河圖。
　　好像我是給身邊斯蒂夫畫我的遙遠(yuǎn)世界，用直觀形象跟他說我的成長。我畫神話，我的哪吒。當(dāng)用小人書表達(dá)，出現(xiàn)童話味道。曾經(jīng)天之驕子的哪吒，風(fēng)、云、星星做衣裳，粉身碎骨了，天不要，地不要，小草都不跟他玩，河水也不載，只有不見天日的臭泥巴收留他。一邊畫，一邊流淚，也是哭自己嗎？不畫到這一步，首先，不走到這地步，你畫不出來，你想不出來，這只能是我的畫筆下我的哪吒。
　　畫我之狂放。群氓撕裂英雄，“文革”武斗年輕的喪生，我用丙烯潑墨！
　　買了復(fù)印機，買了彩色打印機，學(xué)了Photoshop，我在南方《飄》的產(chǎn)地跟一位紐約的朋友學(xué)。
　　
　　畫者是要吃飯的，畫是要賣的。漫畫書——小人書，照《紐約時報》作者介紹，在美國圖書市場正hot（熱門）?！段以谝晾书L大》英文版，西點軍校人手一冊。我畫了一部分就開始找出版。我從前的英國代理退休了，宗教了，寫自己的靈魂去了。在《紐約時報》上我讀到一位女代理，代理百萬定金超紅年輕作家（Everything is Illuminated）并收羅超紅美國漫畫作家，不許一稿多投，全等她決定。我等了很久，等著畫著，幾個月過去，等得不耐煩，給她打電話。她把我夸上天，驚為天人，問我無師自通哪里來的，對我的對開頁尤其大贊，我說，那是從電影場面來的吧。不過，她說，她要求她代理的作者按照她設(shè)想的畫（包括寫），她最知道出版人的想法，看我的畫書大綱嚴(yán)密，她一直在猶豫，我會聽她的話嗎？哦，作者是代理人的影子寫手啊。我要求退回畫稿。我看到另一家代理。
　　這家純文學(xué)代理機構(gòu)在紐約，領(lǐng)銜代理也是華裔作家哈金的代理。我郵遞樣品加簡歷，沒過幾天，紐約來信了，表示很興奮，不僅是這個作品，對我全部創(chuàng)作高度期待，預(yù)定電話約談時間：一周后下午四點。一周后下午三點五十五分我主動打過去，我聽那邊，秘書口氣慌亂，然后，好像有一大群人走來了，彷佛FBI遇到緊急狀態(tài)。女代理劈頭問，你認(rèn)為你的讀者是誰？！
　　嗯，我，我畫但沒多想。
　　“Young Adults！”
　　年輕讀者——高中生。這是個時尚詞，在書籍市場飄紅，甚至在《紐約時報》書評版這么老派的版面上出現(xiàn)，圖書正受《嚼舌女孩》《姐們兒旅行褲》的業(yè)績煽動，都想拍妞兒的馬屁？
　　“但是，自我中心的美國Young adults對中國當(dāng)代史和文化，相距甚遠(yuǎn)吧？”
　　這通電話面試，來得懸念緊張，去得無聲無息。
　　沒關(guān)系，我想到我的一度美國代理，代理《喜福會》一舉成名，我跟她有過兩年的合同，雖然早就失效了，但只要你有好玩意，任何時候都不遲。她的手下也驚嘆，她對我的要求是，誰都不要送，等她決定。原來都是這一套。這位代理要求我跟美國作家合作，我畫，別人寫。而另一位代理純漫畫家的要我寫，專業(yè)畫家畫（我立刻混賬到才不老老實實等著獨家看稿呢）。
　　我的小人書代理故事足夠?qū)懸徊块L篇驚險小說，漫畫書這么紅，政治歷史書代理人也插手。我接觸到《出版周刊》的編輯，以及我的舊出版家、“萬神殿”前老板（因為不賣錢被蘭登踢出來），他在傍晚時分的家里接見我，茶幾上放著我的樣品，其實他自己的回憶錄都很難出。
　　另一個華裔小說家新腕Yuyuan Li介紹我給她的代理，那位代理看著稿，跳著槽，惹出一場鬧哄哄的官司，我的樣品流落……
　　
　　畫小人書的最大好處是，夸張著改造了自我處境，至少把自己畫成Young Adult。美國小人書作者處境誰不艱辛，歐洲移民流落的The Amazing Adventures of Kavalier & Clay，二戰(zhàn)時靠給政府津貼畫手冊糊口的Will Eisner。而漫畫書——小人書里飛揚著一個個反英雄、黑暗騎士、自我英雄主義者、漫畫界到處飛翔我的楷模。
　　
　　我沒有注意到為什么在紐約街頭，在佛羅倫薩博物館，我都會突然腿軟撲倒；沒有注意到走在威尼斯小橋上下為什么步履艱難。直到手臂不能動了，突然才想到，啊，頸椎，腰椎，伏案畫小人書活活是舊日繡花女工嘛，這個古典職業(yè)病的新患者是文案白領(lǐng)和廣大電腦員。
　　我繼續(xù)畫。
　　我有了粉絲的謙卑。當(dāng)Maus小人書作者Art Spiegelman到我們這地方來講演，我大老遠(yuǎn)開車去聽講（過去寫作的我誰聽誰?。４髲d里人很滿，我站在后面柱子邊上熱切地聽他說漫畫書的威力，雖然這些我都讀過，他和《紐約客》的分裂與我何干？但我一直等到最后，排在粉絲朝拜的長隊了。人家都拿著他的書讓他簽字，我說我有件小禮物想送他，我夾著我的《小街》，Spiegelman有點茫然，公關(guān)替他說，不接受禮物。我打開《小街》，我身后他的粉絲低聲說，真美……而我對Spiegelman喃喃說，謝謝你，說不出角落里一個東方人讀他的感受。我匆匆逃跑，開車逃遠(yuǎn)才想到，我沒給他簽名！
　　我從來沒有請求作家哈金幫我跟他的代理溝通，一秒鐘都沒有這念頭。哈金早期跟我來往，一搬到“飄”主動請我和斯蒂夫去做客，送給我書，一得獎立刻告訴我。我大概是中文世界第一個報告他的。我們極少見面，在電話里長談文學(xué)，只談文學(xué)。到這部小說寫過兩道不知道怎么修，我問他能不能幫我看看。他回答，他沒工夫。那時他紅到《紐約時報》書評頭版了，書評贊美帶著顫音。他搬走時沒有打招呼。不過，到了這時候，我特別記起他跟我說的，不斷地送代理，不斷地被退回，他和妻子都不敢去門前開信箱了。退稿是這么地摧殘神經(jīng)。好，我也親歷了，想來人家深知出版是一門艱難的生意（外國作家在異鄉(xiāng)更要精通得獎的藝術(shù)），千辛萬苦成了名，為什么該給你任何的方便？人家總覺得你太幸運，你自己也該這樣想。
　　我是太幸運了，居然扛著畫稿進(jìn)了中國美術(shù)出版社，走進(jìn)大門時候正好接朋友的電話，嚷嚷著大笑，“想得到？！我和畫在中國美術(shù)出版社里面！專業(yè)畫家都不敢想！”照片編輯組長是我小時候的隔壁鄰居，她把我?guī)У矫佬g(shù)編輯面前，美編翻著畫說我是太漫畫了還是不夠漫，是說我人物比例對還是太不對，我都沒太聽清楚，因為光顧著笑了。聽見編輯說我首先得譯成中文，嗯嗯嗯著，我知道，我沒有譯的體力了。
　　我以為，畫小人書不就是坐那兒，手能動就是了，而我，連手拿鉛筆都難了。不能走，也不能久坐，身體就這么折騰完了，小人書還沒賣出個影子，先搭上自己的命，畫到這時候，好像是在徹底完蛋。
　　漫畫書風(fēng)過去了，誰都不想代理漫畫書，居然畫了坐了三年？空茫里帶點怨恨，再看《紐約時報》那篇2004年7月文章（一向扔雜志卻專留著這一份），對著作者名字默默說，小子你沒說對風(fēng)向！突然看見，這作者是查爾斯?麥格拉斯，是《紐約時報百年書評》的作者??！怎么一直沒看出兩人是一人呢？這位是老精英，只看見精英類漫畫書，純是我自己想奔新出路，救自己創(chuàng)作命看走眼。
　　我沒有看錯的是，漫畫書成為大片的重頭來源，電腦特效終于讓《超人》的紙面狂想實現(xiàn)了。但是，漫畫，在美國各地報紙縮減著，我剛到美國時漫畫版都是好幾大版，大腕全國連載，到這時報紙全都面臨生死存亡，首先消減漫畫版，《紐約時報》周末雜志的漫畫頁也取消了，那位代理頭等漫畫家的代理人飯轍何在？無數(shù)美國傳統(tǒng)漫畫家飯碗和出路何在？我替同行們（連行都沒入呢）擔(dān)憂。但我還在畫，畫一本黑白兩色漫畫書，Young Adult女主角，《少年犯》，用普通激光打印機就能出效果，制作便宜啊。美國法院對公共媒體開放了，曾經(jīng)畫法院素描的畫家失業(yè)了，不過，美國的少年法庭還是不開放的，犯罪記錄也不開放，為了給少年未來。保密就有了離奇泄密，于是，我的洋臉妞兒，在法院廁所里用口紅滿墻大畫她目睹的少年犯，用手機傳送到網(wǎng)上，畫得我這來勁！
　　這個場面是斯蒂夫想出來，不過，作為刑事律師他經(jīng)常看少年犯，本來已然麻木，偶然跟我說，少年犯總是用鎖鏈串成串兒，從監(jiān)獄押到法院，不知道為什么，我立刻眼淚迸發(fā)——畫小人書的骨子里都愛哭嗎？
　　一本亞裔漫畫入圍全美圖書獎，趕緊買來看，哎，一百年主題毫無進(jìn)展的移民故事（臺灣的），但是用上了超人。身殘心沒死，我給這書代理寫信，代理要我郵遞我的畫，兩個畫都給她。雖然，最后她回答無法代理我，我的美國故事構(gòu)思對她接觸的出版人口味太黑，她給我Marvel出版社（超人和反超人大本營）編輯名字和地址，讓我直接送去試試，我送了，小人沉大海，我不夠黑，不夠超。
　　美國漫畫書內(nèi)容是極黑的，基本沒有happy ending（大團(tuán)圓結(jié)局）。而我，畫不動了，眼巴巴地，卻看上最新的直觸筆畫板。斯蒂夫當(dāng)生日禮物送我，對專業(yè)人士來說，這也是很專業(yè)的工具，于是，就抱著這塊高級畫板，我到上海，進(jìn)了視頻網(wǎng)，滿心想著，為了對得起畫板，得空坐下來練練。
　　一會兒都沒空，忙了兩個月，被請我來的“70后”CEO直接炒了（特別寫這幾個字為表達(dá)我的感激?。?，我這只狼混在“70后”“80后”視頻羊群里逼問自己，如此一身體，如此一副命，假如時日不長了，最后一件活兒應(yīng)該做完什么？畫和寫，兩者只能選一，那，還是寫吧。回到美國，坐下來，兩個月寫完《我》自傳小說。這一稿寫得飛快。是網(wǎng)絡(luò)后臺中文人聲再次啟迪我的內(nèi)部音調(diào)，還是，幾年畫小人書不寫中文，讓我重啟的文字變幻了？我更視覺了，更跳躍了，更簡潔了？
　　也就是這時候《上海文學(xué)》約我寫點什么。上世紀(jì)80年代我在這里發(fā)表過（就一篇？）作品的雜志，我答應(yīng)寫，在上一期專欄里我坦白了，我跟文學(xué)圈子從來拉開距離，我答應(yīng)寫，雖然我極懷疑人家怎么看我的文字，但是我珍惜讓我發(fā)表畫。我買了塊素描板，把板支在胸口，拿卷筆刀削B2和B6炭鉛筆，前一個拉線，后一個涂塊面，用卷筆刀的動作我很久沒有做了。
　　我艱難起筆——請不要因為我畫點漫畫以為我學(xué)會夸張了，肩膀疼，手哆嗦，拉鉛筆線原來是需要氣和力的，不過，我又開始畫了，還是在英文法律文件背面，又從鉛筆開始。
　　這地方只能黑白兩色，不過黑白兩色我也玩過了，在這里我第一次正式出版畫。我，是一個冉冉升起的漫畫新星——編輯這么鼓勵我。這就足夠了！老子的工作簡歷在導(dǎo)演/寫作/影視/廣播/網(wǎng)絡(luò)經(jīng)歷之后，要堂皇加上“小人書畫家”了！你盡可以說我夸張，但你無法指責(zé)我偽造，你不是在看我的畫嗎？！我的長幅《小街》在編輯堅持下在《我》的書后印出來了。我心存感激，小人書勞作和漫長的跌跌撞撞，都教我時刻心存感激。
　　
　　迅速地，進(jìn)入E-book時代，書命變幻，漫畫書也在變幻。經(jīng)濟(jì)暗淡的美國漫畫書銷售量大減，但是E-book讓顏色和紙張成本不必作從前的考慮了；同時，傳統(tǒng)漫畫書無數(shù)匠人多年琢磨的每頁分格效果，在手中視屏形式面前要變化了，我被著名代理人贊過的激情對頁構(gòu)圖，還沒展現(xiàn)，就過氣了？我的長《小街》在小屏幕里失去橫拉清明上河圖的效果？不過，當(dāng)寬屏大尺寸電視越來越每家每戶，讀文學(xué)在大屏幕上可能無法想像，但是，我的《小街》因此寬銀幕地展示了？對頁，可以電影般地切換，特寫，給一個大全景！萬惡21世紀(jì)數(shù)碼技術(shù)破壞摧毀著古典欣賞的所有方面，不過，全部新手段全都給你了，就看自己了——
　　哦，不要，千萬不要，生命千萬不要就這時這么去了才好，小人書——童話——體力，魔鏡里的我，請再給一點神力讓我試一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