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獨來獨往,現(xiàn)在是,少女時候也是。并非因為我曾是一個沉靜并憂傷的少女——真巴不得能那樣兒啊,那副形象多么美,可惜我堅持不了,我端不住。不過,從少女時起我不得不獨來獨往,因為我家從京城一小院兒搬入一大院兒,那座大院兒的“新八旗”孩子集體放言是住在《紅樓夢》里。大院兒女孩兒成幫,人家不讓我入圈兒,變著花樣欺負我。這么多年我都不明白,究竟什么地方得罪她們了,可能欺負新來孩子挺好玩的,也可能我有一點特別,叫她們聞出不是一伙的。
是的,她們雖然很會欺負人,但是骨子里都比我乖。隨著搬家,我從城外寄宿小學到京城胡同小學,京城內里的神秘是我一直很想探索的,這下可得手了。每天下課,我就逛街。我干脆翹課,溜到東安市場的說書館聽說書。在說書館里我萌發(fā)理想,長大當個說書人。哪兒能等到長大,急不可待,立刻開張我的說書館,擺下糖果、茶水,央求,死拉硬拽,我給《紅樓夢》大院的女孩兒說書,講《紅樓夢》,也講《海底兩萬里》。吃著我的糖,喝著我的水,聽著我講故事的女孩兒把我揭發(fā)了,給我貼大字報,說我宣傳“封資修”。不過,沒過多久,我跟她們成一伙了,戴一樣的紅箍,穿一樣的屎黃,套上爸爸的舊軍裝,我混“紅衛(wèi)兵”,跟她們混得那叫親密。革命一過去,我立刻又被女孩兒幫扔出來了。
再一次,我步入逍遙,波特萊爾漫步巴黎,我繼續(xù)獨自逛京城,雖然,這時候街上沒什么可逛的了。舊日小街,曾經(jīng)很多小鋪,小人書鋪、小絨花鋪,這時候全都關門了,小街的魅力,小街的靈魂,隨著心愛小門的關閉,封堵了,飄散了。
我在大街上走,大街上,我的寶貝屋,是一個舊家具店。雕花床,八仙桌,大理石面椅子,銅吊環(huán)大柜,大喇叭帶拐彎留聲機。這個店,我覺著最合適玩捉迷藏,深柜子里面,大桌子腿底下,都是古怪的門,鉆進去能夠穿越到其他世紀。這時候,窗上糊著橫豎的標語,像是戰(zhàn)爭片里防炸彈的招兒,不過,這么個貼法,活活是自我告示,還沒挨炸先就死定了。好久沒逛舊家具店了,瞧瞧我的老寶貝們過得如何吧,掀開冬天的皮門簾,我鉆了進來。
這里沒有變化。老家具,從“文革”之前最后一次來逛,就呆在這兒了。一座木頭雕花包圍立鐘的指針,長細針直下,短粗針直上,停在午夜或者正午過后一個絕對時刻,我想像,大立鐘被什么人買走了,長針短針走起來,鐘擺搖晃,當當響。舊家具店像被魔指點過了,鐘停了,一切都停住了。也是,誰還買老玩意兒呢,誰還給自己添什么東西呢,誰知道下一回輪到自個兒頭上什么呢?曾經(jīng)有些人類的身子在老家具之間游來游去,手摸著,眼瞧著。這時候,根本沒有成年閑人來逛家具店,失去人手撫摸的老家具,桌板、椅撐、雕花紋路,所有的表面都罩著塵土。厚厚的,塵土味兒,新鮮,冷清,直襲鼻膜,讓我不由打個大噴嚏。家具沉默著,毫無響應,一個個沉浸在傷感里,只顧埋頭哀悼被人世遺忘。
在家具中間,我看到一個小鼓,巴掌大的鼓面,蒙著白皮子。我抄起鼓,抄起一根小棍,敲了一下鼓面,梆,聲音好脆。
這一聲,讓我想起“打鼓的故事”,是我在說書館里聽說書人講的,說的就是京城老家具的命運。我好想講故事啊,可是誰會聽我講呢?我再不敢給女孩兒講了。在家具店老箱子上坐下來,來,我給你們,給不說話的木頭腦袋講一個你們的故事吧。
梆。小棍敲小鼓,單調一聲,震動空中飄浮的灰塵,一條條慘淡的光,從櫥窗玻璃上的標語縫隙中透進來,一縷縷灰塵,輕盈飄舞著,傳奇,也可以這樣敘述。
話說,很久很久以前,我們京城“打鼓的”人,一根扁擔,挑兩個圓筐,筐里墊著藍布,串胡同,收破衣服和爛東西,用藍布遮起破爛,一邊走一邊敲小鼓,梆,梆,梆,所以叫“打鼓的”。
“打鼓的”只串胡同,不上大街,你們想啊,大街上是大買賣和大商號,誰會把“打鼓的”叫進去賣什么破爛嗎?可是,有誰知道“打鼓的”走過大運,發(fā)過大財(梆!我的小鼓,我的驚堂木)!
國號改民國,慈禧太后沒了,八旗子弟們靠朝廷發(fā)的米和銀子立馬斷了,這些游手好閑坐等吃的爺們兒,還端著個臭架子,可就餓得倆眼珠子發(fā)藍了。年輕力壯的當個巡警,穿上二尺半制服嚇唬老百姓,上年紀的只能坐吃山空了。這些人嬌慣,一天三餐,差一頓好的都不行。這可怎么辦呢?嘿,賣家里的東西,自個兒吃自個兒吧。(梆?。?br/> 開始的時候,八旗子弟聽見胡同里“打鼓的”來了,探出頭,喊到小院兒里,關緊了大門,拿出來的玩意兒,哇,遠年的古玩、老字畫、鼻煙壺、西洋懷表,小聲小氣地要價還價?!按蚬牡摹倍裁醋之嫻磐姘?,出不了好價錢,人家本來是收破爛的嘛,也沒有錢出價兒啊。而賣東西的主兒死要面子,還不樂意“打鼓的”家伙老往家里來,要是叫街坊鄰居瞅見了,那可多丟臉呢,于是,也不多討價還價,很多寶貝,就這么三分倆子兒地賣了。(梆?。?br/> 先賣的是小玩意兒,等餓得不行了,干脆把堂屋里擺的榆木擦漆八仙桌、紅木條幾、三大柜什么的,一股腦都賣給“打鼓的”,賣到了家徒四壁,還死要面子地跟“打鼓的”商量:“等半夜再派人來抬,可千萬別來早了……”哈哈哈!梆梆梆!喂,你們這里面誰是半夜時候抬走的?站出來讓大家伙兒瞧瞧啊。(梆梆梆?。?br/> “打鼓的”就這么著成財主了!大魚大肉!天天過年!梆啊梆啊梆哈哈!
笑了?你們!我的木頭腦袋朋友們!啊哈!聽著!還有呢!
日本人在京城呆了八年,突然有一天,誰都沒準備,他們的天皇說要對大家廣播圣旨,豁然宣讀的是:“無條件投降!”
哇噻,這一下居住北京的日本人全毛啦!一看見“打鼓的”就往家里拉,家具、衣服、電燈、電話,只要給錢,八格呀魯,全部請走。“打鼓的”揀剩下的,日本人自個兒堆到天安門那邊的法國廣場上,讓人隨便挑揀,給幾分錢就成。在那個有很多座牌樓和很多石欄桿神柱的老廣場啊,那滿眼的老家具啊,你們全都在大太陽底下曬過呢,給風吹過呢!哦,雨來了,人脫下自個兒的大褂罩著你,還記得舊主人的體溫嗎?那是所有撿便宜人的歷史勝仗!木頭朋友們,挺??!你們的新主人會來的……
啊哈,我的聽眾,我的老家具,聽得搖頭晃腦,紛紛起舞,銅把手舉起大理石桌面,雕花柜子連翻跟頭,描畫黑色漆面的金魚、小花、小草、小胖孩,全都從家具上飄出來了,在留聲機大喇叭奏出的歡慶音樂下飛翔,時針分針互相對立地旋轉著,中間一個穿梭極樂時光的透明洞,梆啦啦,梆啦啦,梆啦啦啦梆梆梆!
……幻覺,幻覺,都是幻覺,我,只有我,在水銀剝落的老鏡子上,在密集的劃痕中,重疊著孤獨……
不,這是真的,我真的聽到了音樂,帶人聲的弦歌,歌聲是從守著爐子看管舊家具店的老頭兒腳邊小凳子上,在茶水缸子旁的小半導體收音機里頭發(fā)出來的。蹲在半導體跟前,我和老頭一起聽了歌,整整聽了三遍,然后,我一路跑回家,打開收音機繼續(xù)聽,我聽六首少數(shù)民族歌曲。
到那一刻之前,國人全唱“大海航行靠舵手”,終于地,突然地,給我們發(fā)來六只民族風味的歌兒,雖然還是唱同一位英明領袖,但是,趴在收音機邊,我聽啊,聽啊,新鮮,奇異,像是天外之音。一遍一遍,六歌輪回著,收音機就幾個頻道,不論擰到哪里,都在播放這幾首歌,電臺重復地播放,我重復地聽,就這樣聽了一整天六首旋律各異的同一主調紅民歌。
足夠了,足夠讓少年們借風情起舞了。
京城少年紛紛拉起了“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借著奇異的旋律,抖動蒙古舞的肩,玩維吾爾族舞的連續(xù)旋轉,朝鮮舞悠緩著手臂,藏族舞飄哈達的長袖,同時還一左一右地踢小腿。最不得了的是小小孩起舞,還在上幼兒園呢,芭蕾舞姿勢朝后高抬一條腿,同時,下腰朝前,手里捧著紅寶書,動作這叫專業(yè),表情絕對小大人,究竟哪里來的早熟的深情?!這是最震動我記憶的。
我,十四歲的偽造匠,最好蒙住我的眼,千萬別讓我看到任何舞場!只要擠在人群中看一遍人家的表演,我能夠背下來所有的舞,獨舞,群舞,還有全部的舞蹈調度?!拔母铩敝暗淖詈笠荒辏覒摽贾袑W了,就在大考來到之前,全國停止了考試,而在統(tǒng)考之前,我先考過了,考的是舞蹈學校,那是父母覺得沒大腦的專業(yè)吧,我得偷偷去考,頭一把就被刷下來。但是,我絕不是瞎吹牛的,我是研習過舞譜的,舞譜是在東安市場的舊書攤上買的,在舊書攤上素衣素褲的大人里我是唯一女孩兒在那兒竄??嘧x舞譜的我,看人群被組織被規(guī)劃的運動,是有著秘密要領的。人的正面、反面和側面,在我的眼里和心里,都轉換成舞譜表示臉的方向的黑白圓圈,而舞員的流動,是一條條幾何運行線,哦!我之哥白尼星球運動,這一時統(tǒng)統(tǒng)圍繞著紅太陽旋轉。我又入女孩兒幫了,我們是京城了得的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我在小街、大街、東安市場門前和火車站舞,我在天安門廣場舞,舞舞舞,豈止我舞,豈止女孩幫舞,豈止少年舞。
狂舞!狂舞!齊狂舞!中原大地嘴齊吼紅圣歌,全民齊跳“忠字舞”,紅燈一亮高音喇叭一叫都起舞,行人街邊舞,自行車汽車三輪車松把原地舞??裎?!狂舞!齊狂舞!綠燈一亮,各走各路。狂舞!狂舞!齊狂舞!紅領袖一揮手,全是我的兵,全體跟我走。狂舞,狂舞,齊狂舞!眼踩腳底下,心懸嗓子眼兒,假瘋一時算一時??裎?!狂舞!我狂舞……
我的木頭朋友,我的呆頭啞巴,那時候不唱不跳,那時候,我常常一個人坐在那座“紅樓夢”門前的石頭臺階上,望著灰色胡同遙遠的兩頭,一頭通向小街,一頭通向大街,我向任何一個方向走去,在那個失去古老城墻但是東西南北方正規(guī)矩的世界里走著我的小斜線,被自己排擠,自我流亡,能跟虛空默默說故事,已是最好的生之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