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葦
一
第一位女士是一條白蛇。
她在斷橋下修煉了五百年,因吃了呂洞賓的湯圓(一粒仙丹)而有了化身為人的功力。她給自己取了個名字,叫“白娘子”。白娘子在清明游湖時愛上了一位眉清目秀的小后生,他叫許仙,從此開始了一場如泣如訴、感人肺腑的人妖戀。
白娘子的對手是烏龜的化身——一個又黑又粗的莽和尚,他叫法海。他專與白娘子做對,幾次使她顯出原形,最后將白娘子鎮(zhèn)在雷峰塔下。而法海自己的結局是被關進了螃蟹肚子里。
這是西湖民間傳說中的白娘子故事。歷代的文人創(chuàng)作,使“白蛇傳”在大量涌現的話本、小說和雜劇中有了多種變體,白蛇的形象也經歷了一個演變和升華的過程:蛇性漸漸消失,越來越人性化、女性化,也越來越可愛生動。蛇妖變成了蛇仙——一個不留戀天上仙境而熱愛人間天堂的蛇仙,她就像我們身邊的姐妹。
據說法海在凈慈寺鎮(zhèn)守雷峰塔時留下四偈:“西湖水干,江潮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彼?、明、清,都有見證者報道,在雷峰塔和雷峰塔附近,看到了神秘的大蟒蛇。1924年9月的某一天,西湖南岸一聲巨響,雷峰塔轟然倒塌。魯迅先生深受鼓舞,兩次撰文,歡呼雷峰塔的倒掉。2002年9月,一座現代化的裝有電梯的雷峰塔又建起來了,如果魯迅先生還活著,他會作何感想?
第二位女士是一名妓女。
她就是六朝時期的蘇小小。一首南朝樂府民歌《錢塘蘇小小歌》膾炙人口:“妾乘油壁車,郎騎青驄馬。何處結同心?西陵松柏下?!比肆ν浦叩挠捅谲囌撬男⌒∠丬?,她乘著它,在西陵一帶優(yōu)哉游哉。她深情地愛過那位騎青驄馬的負心郎,資助過一位名叫鮑仁的落難公子,在地方官吏的宴會上即席賦詩,展示她驕傲的才情。
蘇小小有貌、有情、有才、有識,是智慧與美貌兼具于一體的化身。也許一個美人并不需要晚年,她夭折的命運正是對美的造就。蘇小小香消玉殞于風華正茂,留下最美的青春底片,在時間中不會褪色。
在后世文人眼里,蘇小小是不死的美人,不愿承認她“昨日樹上花,今朝陌上土”的事實,覺得“芳魂不肯為黃土,猶幻胭脂半樹花”。曾在杭州當太守的白居易就說:“若解多情尋小小,綠楊深處是蘇家。”
六百年后,到了宋代,一位名叫司馬才仲的洛陽人還與蘇小小發(fā)生了一段離奇的人鬼戀。司馬才仲在洛陽時,一天午睡,夢見一位美人為他唱了半首詞。五年后他到杭州做幕官,請朋友續(xù)了后半首。自此以后,這位美人每晚必來與之同床共眠。他覺得奇怪,與同事談起此事。他們都說:“公廨后有蘇小小墓,得無妖乎?”不到一年,司馬才仲就得疾而終。
一千年后,一位江南詩人徘徊在冬日的蘇小小墓前。蘇堤一帶已被寒冷梳理,桂花的門幽閉著,憂郁的釘子也生著銹。他如同一位戀尸癖婚禮上的新郎,舉止輕狂、艷俗,置身于精雕細琢的嗅覺,像被悲劇抓住的鬼魂,與風雪對峙著。他祈愿自己有足夠的福分、才華,穿透厚達千年的墓碑,用民間風俗,大紅大綠地迎娶已逝的美人——把風流玉質娶進春夏秋冬。
在西泠橋畔的慕才亭,亭柱上有這樣一幅楹聯:“湖山此地曾埋玉,風月其人可鑄金?!边@是對蘇小小的最高贊美,也被譽為洋洋大觀的西湖楹聯中最出色的一幅。
第三位女士已化身為蝴蝶。
她就是女扮男妝的祝英臺,與梁山伯一起到杭州鳳凰山上的萬松書院求學。同窗數載,情同手足。在十八里相送的返鄉(xiāng)途中,祝英臺多次暗示梁山伯,自己是“女紅妝”,可惜這頭“呆頭鵝”不開竅,直到臨終時才恍然大悟。
據稱,專家們現在已找到從杭州萬松書院到寧波梁祝公園的“愛情之路”,找到了十八里相送的候潮門、貼沙河、雙照井、觀音堂和七甲渡,然后沿錢塘江進入浙東運河,就能到達梁祝的家鄉(xiāng)。
化蝶,是愛的終極之美,是愛的鳳凰涅槃。梁祝悲劇,被譽為東方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在江南,老人們看到雙飛的蝴蝶時,總會說:“哦,那是梁山伯與祝英臺……”
……
還有第四、第五、第六位……的女士:《斷腸集》的作者、女詩人朱淑真、花魁女莘瑤琴、削發(fā)為尼的琴操、孤山別墅里的戀影者馮小青、李漁家班里的女樂、戴望舒筆下的丁香姑娘……有名的與無名的,共同構成了西湖人文中的女性背景。陰柔、溫婉、細膩之美浸潤著西湖的山水,如此,蘇東坡才會把西湖比作西子,才會寫下:
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
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二
這里是塵世許諾的天堂。
這里是馬可·波羅所說的“天城”。這位偉大的旅行家說,它的莊嚴和秀麗,堪稱世界其他城市之冠。
西湖無疑是屬于女性的,是女性之美的化身。山入城,水入城,山水的靈氣與城市的底氣相融,構成了杭州的天生麗質和不凡氣韻。西湖之美取自山水的眉目、女性的眉目。所謂點睛一筆,眉目傳情,水光瀲滟,等等,正可用于西湖。可以想象,如果沒有西湖,杭州將是死氣沉沉而不值得居住的。
西湖之美取自節(jié)氣、陽光、雨水、植物、花卉,當然還有愛情、傳奇、湖中的倒影與輕嘆。四季登場的花卉是盛開不敗的女子,堤岸、湖水、斷橋與長橋,正好做她們的“T”型臺。“正月梅花是新春,二月杏花葉兒紅,三月桃花紅飄落,四月薔薇花兒香,五月石榴端陽跟,六月荷花伏中生,七月鳳仙巧營生,八月桂花是中秋,九月菊花重陽中,十月芙蓉小陽春,十一月水仙盆里青,十二月臘梅冷清清?!保ā逗贾菝窀琛罚┻€有白玉蘭、郁金香、櫻花、杜鵑……組成西湖的四季花環(huán)。真可謂“四面青山皆入畫,一年無日不看花”。
西湖之美需要疏浚。不疏浚的西湖是一潭死水,疏浚后的西湖就是碧水和活水。正如女人,疏浚的女人是潔凈的土地,不疏浚的女人是可怕的沼澤。
白居易和蘇東坡這兩任杭州太守,更多不是因為他們描寫西湖的詩篇,而是對西湖疏浚作出的貢獻,而被人們紀念和稱道的。白堤和蘇堤,既是他們個人的戶外作品,又是西湖頒給他們的勛章——漂在西湖的綬帶。
白居易和蘇東坡之后,治理西湖第一人當屬明初杭州太守楊孟英。他親自指揮疏浚,歷時152天,用了670萬個工日,拆毀被占田蕩3481畝,使西湖恢復了往日生機。
我見過西湖疏浚的場面。湖水抽干了,黑兮兮臟乎乎的湖底裸露出來,好像西湖的內臟暴露出來了。淤泥、垃圾、殘荷、死去的水草,撿螺螄的婦女的面孔……你會想起法海和尚的偈語:“西湖水干……白蛇出世。”沒有了水,干涸的西湖是丑陋的,讓人無法忍受的?!俏骱撵`,西湖的魂。
西湖是演出人妖戀、人鬼戀的曖昧劇場。千百年來,這個湖水劇場不知上演了多少肝腸寸斷、如歌如訴、感天動地的故事。它是從時光深處,從那些迷人故事的深處,升起來的一個湖泊。相對于別的湖泊,她不是一個母性的懷抱(她的確缺少一點母愛精神),更像青年女子的婚床。她保持著青春期嫵媚秀麗、率性純真的風韻,并且要永遠保持下去。
——一個靜止在青春期再也不愿成長的湖。
有時,西湖就像我們青春期的一場疾病。每次去杭州,我總是有意無意地回避她。莫非我是在回避生命中的某種疼痛?胡適在《西湖》一詩中寫過:“十七年夢想的湖,不能醫(yī)我的病,反使我病的更厲害了!”忽然想起,我離開浙江移居新疆,恰好十七年了。
三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
暖風吹得人沉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西湖養(yǎng)育了一種女性化的享樂主義——無邊的風月。
在西湖的湖心亭,有一塊著名的“蟲二”碑,意為“風月無邊”。
南宋杭城,戶二十多萬,人口百萬有余,儼然已是全國第一大城市。物質富饒,商業(yè)繁榮,生活奢靡,感官主義蔚然成風。到處都是瓦舍、酒樓、歌館、茶坊,到處都是飲宴、歌舞、美妓,如同一個不會結束的狂歡節(jié),如同國破家亡前的自暴自棄。一個“溫柔鄉(xiāng)”,一只“銷金窟”,一座歌舞升平之城?!耙簧孜骱?,渡江來,百年歌舞,百年酣醉。”周密在《武林紀事》中說,歌管歡笑之聲通宵達旦,往往與清晨官員上朝的車馬相接,即使是風雨暑雪天也不例外。柳永寫杭州“市列珠磯,戶盈羅綺,競豪奢”,他本身也是一個“羌管弄晴、菱歌泛夜”的風流家伙,晚年窮困潦倒,流落街頭,是好心的歌妓們集資買了棺木,為他下了葬。
元代,來自北方草原的統治者們也迷戀上了這個“溫柔鄉(xiāng)”。馬可·波羅說,在湖上尋歡作樂,是這個城市君王的習慣。他造了許多游艇、畫舫,它們油彩斑斕,五光十色。這是旅行者向往的城市,“他們沉湎于眠花宿柳的溫柔鄉(xiāng)中,真有樂不思蜀之感。但一回到他們自己家里,他們不說到過杭州,而說自己曾游過天堂,并且,希望有朝一日,能重返這個人間仙境。”
享樂主義是一場瘟疫,四處傳播,無孔不入,它同樣傳播到了陰間。馬可·波羅描寫了那個時代的葬禮:把許多紙扎的男女仆人、馬、駱駝、金線織成的綢緞以及金銀貨幣投入火中。他們相信,死者可以在陰間享受這些物資和奴仆之利。
十七世紀,美食主義開始抬頭,杭州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酒肉天堂”。那時的妓女,如果會做一手好菜,就會身價百倍。美食家們“耽耽逐逐,日為口福謀”。在《陶庵夢憶》一書中,張岱一口氣列舉了五十七種時常出現在杭州宴席上的土特產。它們當中有蘇州帶骨鮑螺、嘉興馬鮫魚脯、塘棲蜜桔、蕭山楊梅、龍游糖、臺州瓦楞蚶、浦江火肉、東陽南棗、山陰河蟹等,還不包括從北方來的奇珍異味。
郁達夫對上個世紀初杭州人的評價是:“外強中干,喜撐場面;以文雅自夸,以清高自命;只解歡娛,不知振作。”
當然也有例外:李叔同在虎跑削發(fā)為僧,遁入空門。隱居孤山的林和靖,以梅為妻,以鶴為子。更遙遠的,葛洪在葛嶺上砌爐煉丹,一心求仙得道……有人說,一個人對待世界的態(tài)度就是世界對待他的態(tài)度。那么,對待西湖的態(tài)度就是我們對待世界、對待人生的態(tài)度。有人沉湎于西湖,有人在西湖上狂奔,有人轉身離去,仿佛要擺脫某種誘惑……
我總覺得西湖可以屬于女人、老人和孩子,唯獨不屬于男人。對于女性來說,西湖是一個唯美的劇場;對于老人來說,西湖是一個歸宿性的墓園;對于孩子來說,西湖則是一個新生的襁褓。而對于男人們,西湖這個感官與欲望的淵藪,會把他們的骨頭變成脆骨、軟骨和無骨。西湖是對他們的消磨和解構。
我想起西湖邊的女性,她們在一個愛的深潭里沉浮掙扎,在一個美的祭臺上赴湯蹈火。她們的淚水混合著雨水,奪眶而出。她們失敗的愛情就像雨水一樣,源源不斷地注入西湖——一個歡笑與悲傷的容器。因此不必擔心,西湖是不會干涸的——
你總在戀愛,所以要參與到雨水的哭泣中去
雨水太多了,再加上你晶亮的一滴
一種放肆的美,便溢出波光瀲滟的西湖……
——沈葦《杭州,一個故園》
風月無邊。杭州依然是“欲望那絢爛的豹皮所覆蓋的城市”。
生活在這座城市的男人們是無邊風月正統的奴仆,是人妖戀和人鬼戀的直系后裔。有時有點厭倦,有時想抽身而出,感到愛情如同快餐和報紙花邊新聞,向著消費主義投降,在百無聊賴和東張西望中,已喪失經典愛情那種榜樣的力量和不可重復的美感——經典愛情已淹死在西湖里了。
后現代花花公子們出沒于西湖邊的酒吧、茶樓、夜總會,在一種無法擺脫的輪回中繞湖駕車狂奔,朦朧目光中是一個幻覺的南宋,一個酒肉天堂里的競技場。有時喃喃自語:斯世何世?有時睡去,有時驚醒,仿佛受了寒風的襲擊,打著哆嗦,像一陣虛無,飄落到西湖這只絕世的婚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