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讓時光倒退到42年前,我又清晰地看到了我和柳真捷老師第一次見面的情景。
1969年初春的一天,我懷揣著大隊讓我當民辦老師的通知,敲開了我們這座非常小的山村小學的大門,走進了柳真捷老師的辦公室。這所山村小學,全校只有兩位老師,那一位民辦老師還沒有來,柳真捷是公辦老師。
柳真捷的辦公室,其實是三間民房里邊的一個套間,套間外邊的兩間是教室,要進入辦公室,必須經過那兩間教室。走進套間,我看到屋內雜亂無章,襪子在唯一的家具三斗桌上放著,茶缸放在床上。
看到我,手上夾著半截“白河橋”香煙的柳真捷癔癥了幾分鐘,然后笑著站起來和我握手:“王老師好!”他是早聽說了我當教師的事情。
一陣寒暄過后,我細細地打量他:矮矮的個子,大后背頭,焦黃的臉上鑲嵌著兩顆無神的黑珠,戴著眼鏡,滿口牙齒和兩只手都是黑黃顏色,一看就是吸煙的結果。他上身穿著四個兜的藍色制服,上面有許多飯痂,下身的黑褲子好象是才從垃圾堆里揀來的。
柳真捷30多歲了,還是單身,整個人看上去就象霜打了的禾苗,蔫蔫的,沒有一點兒生氣。
后來我聽說,柳真捷是北京某大學數(shù)學系的畢業(yè)生,分配到我們南陽專區(qū)最高學府——南陽師范教數(shù)學,成績斐然。然而,“文革”的風暴一下子把他掃出了繁華的都市,他戴著“反動學術權威”的帽子,背著“臭老九”的黑鍋來到了石橋鎮(zhèn)中心小學,還沒整理好鋪蓋,就被打到了位于南陽縣最西邊山區(qū)的小寨公社,緊接住就被下放到南陽縣更為山區(qū)、最最邊沿,不足1000口人的岳東溝大隊,就是現(xiàn)在這個地方。這里只有小學一、二、三、四年級,而且是復式班。所謂復式班,就是兩個年級同坐在一個教室里,老師給這個年級上課,另一個年級做作業(yè)。
我想,從熙熙攘攘的鬧市一下子被打到清冷寂寞的深山,柳真捷一定有從天堂到地獄的感覺。我的腦海里涌出了南唐后主李煜的名句:“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蔽也恢肋@是在問柳真捷,還是問自己,也許都有吧。
我是一位回鄉(xiāng)知青,一場“文革”風暴徹底摧毀了我即將參加大考的平臺,大學夢頃刻之間破滅了,我懷揣四卷紅寶書,肩扛一把鐵鍬,回鄉(xiāng)去“大有作為”了。
此時此刻,我隱隱地感到自己和柳老師有許多相通之處,有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我多么想打開他的心扉,讓兩顆受傷的心共同撐起一片藍天。
二、“我?guī)状味枷胨腊。疑岵幌逻@只有一次的寶貴人生”
時間久了,我慢慢和柳老師熟悉起來,他也知道了“文革”對我的傷害,常常和我交談,我們之間有了共同語言。
一天傍晚,快放學時,北邊天空突然起了一片暴風黑云,看來我是回不去了。在柳老師處吃完晚飯,我坐在他的床前,他手上的煙頭一紅一暗的。煤油燈的光亮彌漫了小小的房間,他慢騰騰地向我打開了心扉,把他那不堪回首的往事呈現(xiàn)到了我的面前。
“我大學畢業(yè)后分配到南陽師范,但那時并不悲觀失望,仍然躊躇滿志,想到自己也有桃李滿天下的時候,作為園丁該是多么欣慰。誰知1966年6月的一天早晨,一起來,就看到沒有退盡夜幕的學校院子里白茫茫一片,全是大字報,真是‘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細看那上面碗口大的標題字,我驚呆了,什么‘打倒反動學術權威柳真捷’,‘斬斷資產階級反動教育路線伸向我校的黑手柳真捷’,‘柳真捷是走白專道路的典型代表’,‘剝開柳真捷的畫皮,看他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嘴臉’……
我眼前一片模糊,腳踩在水坑里也全然不知。我跌跌撞撞地回到住室,腦海里猶如驚濤巨浪四下翻騰;我成什么人了,成什么人了!我懵了。我一點兒也吃不進飯,一刻也睡不著覺,于是就買整箱的‘白河橋’香煙,一根接一根地吸。
后來,又有人寫了一首順口留,吸引許多師生看,把我肚皮都氣炸了:‘柳真捷,大壞蛋;白專道路里邊鉆,不讓學子近工農,亂搞女人鬧翻天?!f我其它什么錯我都能忍,唯有這‘亂搞女人’使我肝膽欲裂,哪有一點影子呢,污蔑造謠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了。
很快,紅衛(wèi)兵就把我看管起來了,不得與他人接觸,完全失去了人身自由。那真是一段黑云壓城城欲摧的歲月?!?br/> 柳真捷續(xù)上一支“白河橋”,狠狠地吸了幾口,又接著說下去。
“沒過多久,一天半夜,造反派‘咚咚咚’地敲著門,叫喊著我的名字,讓我起床去批斗。我還沒穿好衣服,沒穿上襪子,就有兩個身強力壯的年輕人反剪著雙手把我推出來。我站在板凳上,下邊的人七嘴八舌地質問我。你回答說有,他們給你罪加一等;你說沒有,他們說你不老實、狡辯,欲蓋彌彰,你橫豎都有罪,后來,有人把板凳推倒,讓我栽個嘴啃地,磕掉一顆門牙。他們讓我戴高帽子游街,上面寫著‘打倒反動學術權威柳真捷’,‘柳真捷’三個字和大字報上我的名字一樣,倒著寫,還打著紅叉。那帽子有幾尺高,鋼筋做的,好重啊,壓得我的頭抬不起來。游完街,又讓我到柴禾市(農民賣柴的市場)上去檢討。我餓得頭暈眼花,說話語無倫次,有氣無力,那些穿著破爛衣服,坐在自己柴草擔上的農民不知所措,眼睛里流露出一絲同情。我?guī)状味枷胨腊。疑岵幌逻@只有一次的寶貴人生,舍不下親朋好友??!”
說到這里,我分明感覺到柳真捷眼眶里溢滿淚水,他用手背抹了一下。
“白河橋”還在一明一暗,小小的煤油燈發(fā)出昏黃的光,室內寂靜得可怕。
“以后,豬圈、牛棚就是我的住處,掃大街清廁所就是我的工作,隨叫隨到的批判是我的任務。有一天晚上,他們批斗我之后,不知是誰突然把電燈拉滅了,又有人立即用麻袋把我套住,許多人拳打腳踢一齊上。我想,明年的今日可能就是我的忌日,我被打死了也絕對找不出打人者,即使有法也不責眾啊。我在牛棚躺了一個多月才好了些,可落下了頭暈和腰疼病?!?br/> 柳真捷講不下去了,淚珠順臉而下,他把手拍捂到臉上。
“急風暴雨般的‘文革’過后,我被下放到了石橋鎮(zhèn)小學,周圍一片冷眼,誰敢答理一個‘黑幫’呢?晚上,一個校工給我端了一碗面條。
那些‘文革’紅人還不解恨,他們非把我置之死地而后快不可,很快又把我下放到這里,這算是下到最低層了,再也無處下放了?!?br/> 我們倆默默相對,外面的大雨瓢潑似的下著。我的心好象被一只無形的手揪扯住,腦海里翻江倒浪,“文革”呀,“文革”!
三、不是人過的日子
“文革”的浪潮席卷到全國的每一個角落,即使我們這人跡稀少的山區(qū)也沒有一處安靜之地。柳真捷老師所受的迫害以另一種形式在繼續(xù)著,他簡直無法生存下去。
這里離最近的一個小集鎮(zhèn)也有七八里遠,而且要翻山過河,他買柴米油鹽非常不便,常常缺鹽斷油、糧。在大雪紛飛的嚴寒冬季,我親眼看到因為沒有柴燒鍋做飯,柳真捷拿著冰涼的黑饃蘸著白花花的、豬油凝結著的蘿卜菜吃;一天晚上,他把面條下鍋后,因為沒有柴燒,鍋滾不起來,他就吃那半生不熟的面條飯。
我來到學校以后,這個小學就發(fā)展了,不僅有小學六年級,也有初中了,復式班的歷史也結束了。全校增加到11位民辦老師,只有兩位民辦老師的工資是每月7元,其他是3元或5元,11位民辦老師的工資加起來,不抵每月50多元的公辦老師柳真捷。
按說柳真捷應該是這里的富戶,可實際上他窮得幾乎揭不開鍋。他的衣服鞋襪穿一次就塞到床底下了,時間久了生出白花花的長毛,他也不洗。他的煙不僅讓男老師們吸,還要讓大隊干部吸,讓貧宣隊吸,他見了哪一個人都得笑臉相迎,都得熱情讓煙,他不敢不笑臉相迎,也不敢不讓煙。他是來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他是來改造資產階級世界觀的,貧下中農就是他的老師,大隊干部就是這里的土皇帝。柳真捷就是開著煙廠也支持不了啦,經濟上常常捉襟見肘,寅吃卯糧。于是他決定改吸旱煙,買來許多煙葉子,這一下那些常吸旱煙的貧下中農來大隊開會時都涌來了,長長的煙袋桿上系著一個大大的煙布袋,非裝滿不行。這樣柳老師更虧缺了。他不得不再次采取措施——戒煙。宣布戒煙容易,實行起來卻很難。他買了袋糖塊,想以糖代煙,這一下女教師們發(fā)揮作用了,原來不吸煙的她們吃糖可內行,一袋糖不到一天功夫就拜拜了。柳真捷哭笑不得,真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后來,有二位同志建議教師回本大隊教學,多少教師都歡呼雀躍,回本大隊既能教學又能辦私事,柳真捷卻至死不愿回本大隊。一個知識分子的臉面比什么都重要,一個道德高尚的人性格決不會彎曲,他認為自己無顏見江東父老,寧愿在這里三天向大隊干部作一次思想?yún)R報,五天表一次決心,他的頭腦就天天浸透在這無情的折磨里,也不愿回歸故里。為了表現(xiàn)自我改造的決心,他每天還得拾兩筐糞。我們民辦教師背著糞筐,從家里走到學校就拾滿了,他得背著糞筐到校外轉悠著拾。
上級宣傳復課鬧革命,鬧革命是真,復課是假?!拔母铩钡挠喽纠^續(xù)漫延著,師道尊嚴被破壞得蕩然無存。上課時有的學生坐在桌子上,有的站著,有的唱歌,有的嚎叫,有的吹口哨,亂作一團。有一次,柳真捷老師來上課,剛走到教室門前,一個學生學著樣板戲《智取威虎山》中的一句臺詞大喊:“帶溜子喲!”話音剛落,柳老師走進教室,引來同學們哄堂大笑。這課還能上下去嗎?這對一個有尊嚴的老師來說是多么殘忍的事情??!
四、結束語
上世紀70年代初,柳真捷有一個當軍官的哥哥回來看他,給他增加了不少榮光和尊嚴,他趁機調到了青華公社中學?!叭伺不?,樹挪死”,在那里,他和一個與他有相似經歷的大齡女教師結了婚。隔年暑期我去看他,看到他們就臨時住在放假后空蕩蕩的三間教室里。他們有了一個不滿周歲的嬰兒,鍋碗瓢勺和嬰兒床雜亂地放在一起,倒也其樂融融。我為他高興。
到了80年代,我來南陽出差,看到一個中年人推著自行車,自行車上坐著柳真捷,往專醫(yī)院去,來不及說話,他們就走遠了。后來聽說,柳真捷跳枯井摔斷了腳后筋,那推自行車的是柳真捷的丈人叔。
他為什么跳枯井?他后來殘疾了嗎?生活還好嗎?從“文革”的陰影中走出來了嗎?我一概不知。
幾十年過去了,我都不忍回首柳真捷老師那段不堪回首的歲月,那是一段多么令人刻骨銘心的日子??!他本該美滿幸福、大有作為的一生,卻被“文革”葬送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