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在兩個女人間的二十年

　　小時候去公園，她跟在我的后面，大聲喊著，小心點，前面有水，看看，鞋帶都開了。她蹲下身幫我系鞋帶，我從不在意這種普通的動作，反而著急地想著前方那個賣棉花糖的小販，去得晚了，就趕不上最新一鍋棉花糖了。
　　九歲時，第一次成績考了７０分，不敢把卷子拿回家，在黃昏里徘徊了很久，甚至有過想離家出走的念頭，后來還是溫順地回到了家中，但心中已然打定主意，謊說卷子沒有發(fā)下來，反正她上班忙，說不定過段時間就把這件事給忘記了。
　　但是我卻錯了，幾天后，她嚴厲地問我卷子的事情，原來是同院的王小芳把我考了７０分的事情鸚鵡學舌一樣學給了她。她說找我好好談談，我害怕了，承認了自己的錯誤，保證以后不會再犯。她也沒有再說什么，反而獎勵給我許多牛奶糖。
　　十二歲升入初中，開始喜歡上那些明星，屋里滿滿地掛了好多的圖片，告訴她我喜歡這個，我喜歡那個。她滿臉嚴肅，說，好好學習才是正途，喜歡這么多人有什么用，不好好學習根本就不如他們。
　　可是，我有一次分明看到，她在路過單位門口的書攤時，和一群孩子擠在那里，只為買到最新的明星賀年卡，她眉開眼笑，對老板說，我女兒可喜歡這個呢。
　　高中時期是我們爭吵最多的。青春終于開始一點點叛逆，我不再喜歡那些明星，反而覺得自己就是最好的明星，我需要有人寵，有人喜歡，于是就有人理所當然地走進了我的生活，是大我一歲的男孩，有著白襯衣和牛仔褲。
　　她卻不喜歡。我知道她在學校門口試圖等那個男孩出現(xiàn)，她想找他好好談談，做了半輩子教師的她，相信自己的說服力?？墒撬齾s忽視了一點，我們算計好了她出現(xiàn)在校門口的時間，于是就不在那個時間里出現(xiàn)。
　　現(xiàn)在想想，她在冬天的寒風里，守在學校門口扶著自行車焦急等待的樣子，只為自己的女兒不陷入早戀，心突然酸酸的。
　　高考失利，一個人將自己悶在家里一個假期，不去看那些金榜題名的同學。她去我的小屋，低聲勸了幾次，沒有效果，然后我就聽到她在那屋里低低地哭，我以為自己聽錯了。
　　后來她幫我找了復習班，我不知道大夏天她拎著水果在那位校長家門口站了多久，以至于她后來告訴我，為了等那位校長，她腿都站酸了，我卻不領情，說我又不愿意去復習，誰讓你操這個心了。
　　我看到，她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
　　但那一年，我卻是加倍地用功。
　　考學如愿以償，那個假期我卻成了瘋狂的兔子，到處去向同學報喜，她說，要低調(diào)，要照顧那些沒有考上的同學，你不知道你的報喜會刺痛別人的心嗎？
　　我快樂地反唇相譏，那你還不是在學校家屬院門前和一幫阿姨報喜了，我看你當時笑得跟花兒一樣，也喜歡臭美啊。
　　可是我卻沒想到，那怎么能說臭美呢，那是一位母親對孩子的欣慰。
　　大學時第一次打工，她緊張得不得了。說外面壞人多，一個人一定要小心，還說打工掙錢不重要，鍛煉自己是最重要的，說了那么多，就忘記說一件事，那就是她前幾天的感冒好沒好。
　　那個暑假，我掙了六百元錢，買了補品帶回去給她，她滿臉的不高興，說這些東西都是騙人的，你沒看到電視上不斷揭露。
　　可是，我雖然沒見她吃那些東西，卻看到她把那些東西珍藏在柜子里，很久，很久。
　　找了男朋友，感情中卿卿我我的，對她就有了那么多的忽視，直到有一天，我看到她撫摩著那些舊照片，一個人坐在沙發(fā)里發(fā)呆時，突然覺得心疼無比。
　　我開始珍惜她的所有，她給我做的小玩具，給我的布娃娃縫的衣服，還有我們兩個中規(guī)中矩站在一起的合影，我知道這些都承載了她的想念和對一個女兒的關心。
　　她退休了，一個人待在家里。我怕她悶壞了，就讓她出門，與小區(qū)里的那些老太太一起跳舞，可她偏偏又不喜歡這個，那段時間，她脾氣有些暴，老公對我說，要不生個孩子吧，讓媽幫忙帶著，也算有個事情做。
　　我白了他一眼，什么事都想著我媽，那你媽做什么？
　　可是，沒幾天，她就對我說，現(xiàn)在要個孩子，媽還能幫你帶帶。
　　從懷孕到生下兒子，她整個人都陷入到一種莫大的欣喜之中。每天樂呵呵地跑去買菜，還不忘記給鄰居的阿姨打招呼，這不，女兒想喝骨頭湯了，懷孕期間可是要補鈣的呢?；蛘哒驹谀抢锱c別人聊上幾句，話語里全是我的事情。
　　兒子出生之后，她更是歡喜，剛剛三個月，就抱出去坐在小區(qū)里曬太陽，那樣子，像極了一個慈祥的姥姥。我說她臭美，她卻對我說，這是隔輩親。
　　因為房子拆遷的事，她隱忍的脾氣爆發(fā)了。她和很多老頭老太太不滿開發(fā)商給的條件，圍坐在樓房周圍打起了橫幅，我心疼她在大太陽底下站著，跑過去給她打傘，卻被她一把推開，她很氣憤，我擔心她血壓高，不斷勸導她，這種事情只能派一個代表過去商談，開發(fā)商那邊也不是蠻不講理的。
　　可是她不聽，她說，她這輩子就剩下這套房子了，如果不能給女兒留下，她就是走了也不安心。
　　我靜靜地在一邊陪她站著，腿都站麻了，終于把事情等到了一個結果。
　　搬入新居之后，她卻堅持把房產(chǎn)證寫自己的名字。她倔得如我當年的青春期一樣，有鄰居勸她，其實寫女兒的名字也是一樣的，畢竟這套新房小兩口拿了不少的錢。
　　可是她卻固執(zhí)，老公為此有點生氣，我夾在中間做了雙面膠，這邊勸勸，那邊說說，雖然鬧了個不歡而散，但最終還是在房產(chǎn)證上寫了她的名字，她說，她有退休金，我們的錢她不用，她慢慢還我們。
　　倒是老公好脾氣地說，不用還了媽，誰的都是一樣。
　　我也有些生氣，那段時間與她鬧點別扭，可是后來，她給我說的一句話，讓我突生感動。她說，父母有把遺產(chǎn)留給子女的權利，可是婚內(nèi)財產(chǎn)卻是雙方分配。
　　我突然明白了她的苦心和執(zhí)拗，她也不是大公無私的媽媽，她對自己的孩子，有著理所當然的偏心。
　　她終于正式加入到那些老年人的團隊里，盡管她并不十分蒼老。有段時間，她有點兒魂不守舍的樣子，我問她怎么了，她也不說。老公倒是開明大度，問我，是不是該給咱媽找個老伴兒了，人都說少時夫妻老來伴。
　　我呸他一下，這么大半輩子都過來了，這時候再找個伴，沒來由地讓人恥笑。
　　可是靜下心來想想，我與她，竟然真的是聚少離多，我看電視上那個廣告，那個等待孩子回家吃飯的老人，那些個不回來吃飯的電話，最后那個媽媽孤單地守著一桌菜坐在沙發(fā)上睡著了，眼前是沒有關掉的電視。
　　我竟然真的動心了，我悄悄問她，是不是有喜歡上的人了。
　　她呸我一下，就如我呸老公一模一樣，可是，我知道，她也怕孤單。
　　她對我說，她有第二春，要戀愛了。話說得有些不好意思，似乎是一個犯了錯的孩子，然后她連忙補充，要是孩子們不同意就算了。我和老公面面相覷然后哈哈大笑，笑得她有些不好意思，加快了手上包餃子的速度。
　　這是正月初二，我們這里流行回娘家吃飯，外面還有鞭炮聲，我覺得稱了她給我們提出的要求，這事兒很喜慶。第一碗，我給她盛了好多餃子，就像是當年，她獎給我那么多的奶糖。
　　周日的公園，一起出行。兒子在前面跑，她在后面喊，小心，別跌倒了。然后，我突然看到她的鞋帶開了。
　　晨光中，我蹲下身子幫她系，交叉，系緊，往事一段段如春光一般撲面而來，時光就這樣輪回，讓愛一年年滋生，一年年轉換，一年年延續(xù)下去。
　　我愛她，就像她愛我一樣深沉、濃郁、芬芳。
　　
　　編輯 / 孫魯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