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 零
豈能如此“被授權(quán)”
文/林 零
2011年2月25日《文匯讀書周報》以《杜月笙為何不回大陸》為題刊登一篇奇文,并以編者按語形式作了如下聲明:該文摘自中國臺灣傳記文學(xué)出版社“授權(quán)”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出版發(fā)行的《杜月笙傳》中的部分章節(jié),并稱該書“真實還原了杜月笙生平行跡”。閱讀之后,深感驚駭和不解:此文如此惡意攻擊我們黨,捏造事實肆意誣蔑、中傷一位重要民主人士,如此文字,卻被這家《周報》作為信史推薦給人們,真是達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為了弄清究竟,筆者專門找來這部正在熱售中的傳記拜讀,果不其然,在這部為當(dāng)年“十里洋場”大亨、青幫重要頭子寫的傳記中,對歷史的偏見和歪曲比比皆是,如果說這樣的出版物在臺灣出版尚可理解的話,令人難以相信的是,我們的這家大百科全書出版社大概被獨家授權(quán)的“榮譽”弄昏了頭,它在為向廣大讀者推薦這部傳記而寫的“廣告語”稱:它是“最權(quán)威、最完整的杜月笙傳記,再現(xiàn)上海灘風(fēng)云與民國恢宏歷史”,是“奇人奇事、厚重、流暢、大激蕩、大手筆”。真可謂媚骨肉麻,莫此為甚。難道這部傳記真的如這家出版社所廣而告之的真實到最權(quán)威、最完整的水平和程度嗎?
時至今日,大多年長的中國人對杜月笙這個名字都并不陌生。正如有的學(xué)者所描述的:在舊中國的上海灘,像黃金榮、杜月笙、張嘯林等出自于流氓無產(chǎn)者,無恒產(chǎn),甚至沒有固定的職業(yè),但可以揮金如土,一呼百諾。他們沒有什么高官顯爵,而那些達官貴人、軍政顯要,見了他們仿佛都還矮了一截,趨奉唯恐不及。他們沒有一技之長,而盛名遠(yuǎn)播,威靈顯赫。尤其是杜月笙,在國民黨統(tǒng)治時期的“十里洋場”上,連蔣介石、帝國主義分子、租界當(dāng)局也要“買”他的“賬”。同是“聞人”,虞洽卿、王曉籟出名還比杜早,但卻要看杜的臉色行事,有時還要借助他的聲光。這段文字,大體上畫出了舊中國特有的這種流氓幫會勢力的“怪胎”,畫出了杜月笙這個人物的特色。為這樣的人寫傳,在臺灣方面就有過不同意見,但他們本著“只要有真實材料,肯說老實話,任何人都可以寫傳”行事,尚可理解。遺憾的是,杜月笙“無文”,終其一生“沒有信函日記等材料遺留下來”,“幾乎找不到任何真接的文字資料”,所以這部傳記只是靠杜身邊門徒、親戚、故舊等的口述。我們并不否認(rèn)口述的史料價值,但僅靠口述寫史的局限性是顯而易見的。這不但因為年代久遠(yuǎn)而使記憶難以準(zhǔn)確,使其真實性和全面性都值得推敲;而且還由于這些身邊人物與傳主的關(guān)系,難免會為“賢”者諱而有意隱瞞事實真相,更難免由于他們的歷史偏見和政治立場,會歪曲和顛倒歷史。正因為這些原因,在這部傳記中,把這位極其復(fù)雜、多面,但又始終如一地作威作福于上海灘的人物,竟寫成了溫文爾雅、樂善好施、仁民愛物的“一代人豪”。這就值得我們思考和問一個為什么了。就連為該書作序者也說,書中“遺漏的、錯誤的或需要修正的地方是不可避免的”。然而,我們這邊的出版社卻不顧這一切,愣是拍著胸脯保證這是一部最真實、最權(quán)威的傳記,這也可算是當(dāng)今社會的一個奇聞了。
值得注意的是,當(dāng)上個世紀(jì)六七十年代杜月笙的親友畢集香港,口述籌編這部傳記時,他們把杜月笙的一生作了這樣的總體評價:“杜月笙先生的一生,出身寒微,崛起市井,而正氣磅礴,大義凜然,言重季諾,行似陶居。由平淡而臻于絢爛,夠得上是一位多姿多彩的傳奇人物。”這是他們編撰這部傳記的指導(dǎo)原則,他們也正是按照這個預(yù)先設(shè)定的框框,把杜月笙包裝成一個“仁民愛物,薄己厚人”、“友天下士,讀古人書”的“完人”。這難道符合實際嗎?我們并不否認(rèn)杜月笙一生也有過賑災(zāi)、濟貧一類的善舉;他還沒有完全泯滅國家民族的觀念,還有一定的愛國思想。比如,在1931年“一·二八”淞滬抗戰(zhàn)時,他曾和史量才等組織抗敵后援會,支援前線,救護傷兵。隨后又與史量才、黃炎培等成立上海地方協(xié)會,同情抗日救國運動,對國民黨的不抵抗政策多少唱了一些反調(diào)。后來還拒絕過日本侵略者的拉攏。他在晚年也向往過新中國。對于這些,我們并沒有抹殺。但就杜月笙的一生來說,其基本方面是作為黑社會的代表人物,支持蔣介石反共、反人民的,這也是不爭的事實。如果不忠實于歷史實際,有意隱瞞或歪曲歷史,我們能夠為這樣的傳奇故事?lián)艄?jié)稱頌嗎?
不妨舉例說明。我們知道,1927年當(dāng)北伐戰(zhàn)爭順利進展之時,蔣介石在帝國主義和江浙財閥的支持下,悍然發(fā)動“四·一二”政變,恣意屠殺共產(chǎn)黨人和工農(nóng)群眾,把中國人民投入血海之中。在這歷史的關(guān)鍵時刻,杜月笙主動請纓,充當(dāng)了蔣介石屠殺工農(nóng)群眾的馬前卒,也正是用革命者的鮮血進一步奠定了他在上海灘的顯赫地位。這時杜月笙的反共反人民的立場是自覺的、鮮明的。在當(dāng)時上海各大報刊出的他同黃金榮、張嘯林聯(lián)合的通電,就是他們顛倒黑白為蔣介石的清共張目的自供狀。它寫道:“寄生于國民黨中的共產(chǎn)分子,貪蘇聯(lián)赤化之金錢,賄買無知識、無教育之工人,搗亂地方,無所不用其極,士不得學(xué),農(nóng)不負(fù)鋤,工不入廠,商不居肆,女不安室,動輒游行,以加薪為條件,以罷工為要挾。……視地方公正之士,無紳不劣,無豪不土,……如有出面抗衡者,以反革命頭銜,加諸其身?!边€說:“是可忍,孰不可忍……共產(chǎn)黨之流行病,勢將傳染于大江南北,不早消滅,蔓草難圖,噬臍莫及。金榮等不忍坐視,急起募集同志,揭竿而起,斬木為兵,滅此共黨兇魔?!彼麄冞€聯(lián)合向記者發(fā)表談話,氣焰極其囂張。杜月笙也因反共有功獲得了蔣介石的獎賞,被委以國民政府少將咨議,后又被任為海陸空總司令部顧問、禁煙委員會委員 (杜本人就是以販賣煙土、吸食鴉片而聞名,真是莫大諷刺)等職務(wù),儼然成為蔣家“黨國要人”了。對于這樣一個事實,這部傳記是怎樣記述的呢?它確沒有回避在蔣介石指使下,被時人目為“狼虎成群”的楊虎和陳群就在杜宅一起商議對付工人糾察隊事宜;也沒有回避他遵照蔣介石的旨意集結(jié)流氓地痞成立“中華共進會”,血洗上海工人糾察隊,并在事先采用卑鄙的手段誘騙共產(chǎn)黨員、上??偣瘑T長汪壽華,指使手下暴徒殘酷地將其活埋等罪行。但這一切,在這部傳記中都是在“蔣總司令扭轉(zhuǎn)乾坤”、“忠黨愛國”、“清黨救黨”的名目下加以大肆渲染的。在這里,他們確是不惜筆墨,做到了“大激蕩、大手筆”。如果說他們做,是他們的政治立場使然的,但作為大陸的這家出版社又怎么能夠把他們這樣的渲染,都涵蓋在“最權(quán)威、最完整的杜月笙傳記”中加以推銷呢?
眾所周知,對一部傳記作出“最權(quán)威、最完整”的評價,達到頂級的褒獎,起碼是指它的真實性和全面性,而只有真實和全面,記述的傳主才能給人以立體感和可信度。但是,在這部傳記中隱惡揚善,以偏概全,顛倒是非,是不乏其例的。就以該書一再渲染杜月笙的善舉來說,杜在這方面確不同于其他黑社會人物,從表面上看,他熱心慈善事業(yè),仗義疏財,出手大方,當(dāng)年上海灘就有“黃金榮愛錢,張嘯林愛打架,杜月笙會做人”的說法。這樣一個人物是不是像該書所描述的是一個“大善士”呢?實際上,當(dāng)時有人就對他熱心慈善事業(yè)作過這樣的評語:“既熱衷于利,更醉心于名;既懂得以利求名,又善于以名貿(mào)利,利用救災(zāi),既可以向官場四面八方伸出觸須,又可以在社會擴大其影響”。真可謂入木三分。就拿他對付工潮為例,當(dāng)時工人罷工斗爭時有發(fā)生,如果遇到廠方和租界當(dāng)局壓服不了,往往就請杜月笙出來“調(diào)解”。而他的方法不外先是欺騙分化,勸說早日復(fù)工,此計不成,就假裝好人,比如說,工人要求提高二元工資,資方只答應(yīng)五角,他就會裝出豪爽慷慨的樣子:“好吧,我作主,再增加兩角,這筆錢我先墊上,廠方如果不同意,我認(rèn)了?!辈还芄と耸欠裆袭?dāng),他的“墊款”都會得到加倍償還。事實上,在這位“大善士”外表的背后是殘忍,且不說他的雙手沾有革命黨人的鮮血,僅舉老報人徐鑄成在他撰寫的《杜月笙正傳》中談及的一件小事,就可說明這位“大善士”手段之狠毒,聽來令人毛骨悚然:“他的第四個小老婆,家鄉(xiāng)來了一個表兄,曾幾次相會。有人向他告密,他不聲不響,叫他的‘四大金剛’之一,硬把那個表兄拉到郊外,斬斷了兩條腿;把接送他們相會的汽車司機,用石灰弄瞎了兩個眼睛;把這個四姨太幽閉在住宅頂樓一間小屋里,關(guān)了十幾年。直到她的兒子1947年結(jié)婚時,經(jīng)人說情,才被放了出來。被關(guān)閉時是一個青年少婦,關(guān)了近二十年,出來已是白發(fā)婆婆了?!边@些在這部傳記中自然都被隱去了。這位作者感嘆說,這一段悲慘的故事,老上海大概都是有所聞的。我本來不想寫,怕有涉及“隱私”或“人身攻擊”之嫌,所以只談了大概,要細(xì)細(xì)描寫,可以寫出一部十分動人的悲慘小說。作為素描,如果不簡單補上這一筆,就像少畫一雙眼睛,少個鼻子那樣,人物形象就不飽滿,讀者會批評我過于隱惡揚善,畫面也是少立體感了。而我們的那家出版社呢,是不是也應(yīng)該像這位作者一樣想一想自己對讀者應(yīng)負(fù)的責(zé)任呢?
再看抗日戰(zhàn)爭時期的杜月笙,雖然他做過一些有益的工作,但也不像大陸這家出版社在出版說明中所吹噓的那樣,一味評功擺好。比如,在上?!鞍恕ひ蝗笨箲?zhàn)的時候,杜月笙就和國民黨軍統(tǒng)特務(wù)頭子戴笠聯(lián)手合作,組織了一個所謂“上海別動總隊”,后來改名為大家所熟悉的現(xiàn)代京劇《沙家浜》中胡司令一類的“忠義救國軍”。他們借抗戰(zhàn)之名,滋擾江南農(nóng)村,后來就被利用作為在敵后進行反共、反人民的特務(wù)武裝。開始,“總隊”的最高統(tǒng)率機關(guān),名為“軍事委員會江浙行動委員會”,杜為主任委員,戴則以副主委兼書記長控制一切。杜月笙去香港后,就指定他的門徒參與其事。整個抗戰(zhàn)時期,這支所謂的“救國軍”,專門在江南敵后破壞新四軍的抗日行動,禍害百姓,綁票勒索,其中一大部分先后公開投敵。像這種丑事,在這部傳記中都作為杜的“業(yè)績”加以渲染。而在大陸這家出版社的出版說明中,對此種種則諱莫如深。
前面提到的,《文匯讀書周報》刊載的《杜月笙為何不回大陸》,是這部傳記中最露骨地顛倒黑白、惡意中傷的文字。事實是:1949年初,章士釗作為南京政府和談代表之一,來到北平,和談破裂后,他毅然決定站到人民陣營一邊,共襄新中國的建國大業(yè)。6月間,毛澤東、周恩來商請章士釗等南下香港,配合南方局爭取程潛、陳明仁起義,實現(xiàn)湖南和平解放。他為此做了很好的工作,受到毛澤東的贊揚。9月,他作為民主人士參加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并被推選為第一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像這樣眾所周知、明白無誤的歷史事實,在這部傳記中卻被誣蔑成對杜月笙曲意奉承,而章的行動始終受到中共方面派來的人的監(jiān)視,最終以綁架方式被弄回大陸。如此不顧事實,顛倒黑白,失去了起碼的做人的道德。而把這作為信史推薦給讀者的這家 《周報》和對這部傳記作全面肯定的這家出版社究竟又失掉了什么呢?是值得思考的。
在這家出版社的“廣告語”中,認(rèn)定這部傳記再現(xiàn)了“民國恢宏歷史”,這就更值得考慮了?!冬F(xiàn)代漢語詞典》對“恢宏”一詞的注解,是“寬廣;廣大;氣度恢宏”,總之,是一個氣勢非凡的贊美詞。按杜月笙從混世到發(fā)跡再到稱霸一方,歷經(jīng)盧永祥、齊燮元、孫傳芳、張宗昌、蔣介石幾個不同時期,他都能一一依附,既效勞又利用,得心應(yīng)手。這是舊中國最黑暗的時期,把這樣的歷史時期,稱之為“恢宏的歷史”,果真如此,中國革命又如何發(fā)生、又如何能獲得勝利呢?以喪失自我來迎合他人,的確是走得太遠(yuǎ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