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子 偉立
上海男人結婚那天,人家就叫他“新郎倌”。
據(jù)說,在中國其他許多地方,“新郎倌”是寫作“新郎官”的。因為,民間過去對結婚有“小登科”之說。
喜事正日這天,新郎穿上全新的喜慶服裝,帽子兩邊插上絨花(象征榮華富貴),又叫狀元花。這一整天他都可以支配別人,別人卻不能支配他做事,就是地方官府也不能干擾他,俗謂“一輩子就做這一天官”,故名新郎官。
新娘子亦是在正日子做一天的娘娘。身穿大紅、肩披霞巾、頭戴珠冠、足登鳳鞋、懷揣三官鏡、手捧三官經(jīng)。她端坐在花轎內,前有大紅傘、鼓樂鳴鑼開道,左右有按香把的護衛(wèi)。途中,路邊所有行人,即使官吏出巡,都會為新娘讓道。就是經(jīng)過廟門、河橋、墳場,也要放鞭炮,驚告鬼神回避。
所以,在舊戲舞臺上,妻子有稱丈夫“官人”的。在一些大戶人家,當太太的也有隨仆人叫丈夫“老爺”的。
然而,“倌”在字典里的解釋,指“農村中專管飼養(yǎng)某些家畜的人”,如羊倌兒、豬倌兒;或者指“舊時稱服雜役的人”,如堂倌兒。就是在中國最早的字典《說文解字》里,對“倌”的解釋也是:“小臣也。從人從官?!对姟啡眨骸速娜??!?/p>
由此看來,“新郎倌”的地位是遠遠比不上“新郎官”顯赫威風,上海男人結婚后也不會耍大男子作風,欺負妻子的。
上海妻子可以直呼丈夫大名,或者開門見山,跟別人講“阿拉男人”、“小人伊拉爺”。
上海開埠后,租界里的西方文化給了上海丈夫很多直接和間接的現(xiàn)代文明啟蒙。比如,租界里有規(guī)定,買活雞不可以倒提著雞腳拿、活物(魚蝦等)不能上餐桌及不得虐待動物等。
也許是西方文明人道習俗,潛移默化了上海丈夫的當家觀念,他們比較尊重婦女、兒童,絕少有打老婆、打孩子的行為。那時候起,上海妻子就開始用“洋涇浜”英語戲弄地稱自己的丈夫為“黑漆板凳”(husband)了。
“黑漆板凳”的稱呼是足以能讓外地人將上海的丈夫們看做“小男人”的。上海男人心甘情愿當小板凳,溫文爾雅、謙謙君子地讓妻兒安坐甚至墊腳,瑣瑣碎碎地經(jīng)營那些平凡的歲月。
上世紀30年代,上海男人都會唱風靡一時的電影《夜半歌聲》的主題歌,其中男主角宋丹萍唱道:
你是天上的月,
我是那月邊的寒星。
你是山上的樹,
我是那樹上的枯藤。
你是池中的水,
我是那水中的浮萍。
二
上海的男人求偶娶妻前,總是先有點憑空纏綿的浪漫,留給上海的女人慢慢品味斟酌的。
上海女人心里是想著“干得好不如嫁得好”的,守著“高價”待字閨中。對好丈夫的標準,市井間曾流傳過一首順口溜:
外表像紳士、賺錢像謀士、體貼像護士,教子像博士,矯健瀟灑像斗牛士,幽默風趣像嬉皮士,做家務是大力士,不敢花心像道士。
上海男人在這“八士”中像得越多越搶手,男女婚姻追逐中,藤繞樹也會變成樹纏藤。
上海女人是虛榮的,也是聰明的。
“八士”的核心詞是“像”,做個上海丈夫,起碼外人看起來得像那么一回事?!跋瘛绷耍缓蟛趴赡苈脑斐伞笆恰蹦菢右换厥?。西方文明中有“太太學堂”的說法,什么樣的丈夫,都是妻子“教”出來的。
上海女人是實惠的,也是明白的。
“八士”中唯有“做家務”必須“是”實在的。沒有家庭責任感的男人,像什么都不能隨便嫁給他。有見地的知識女性,雖然也會迷戀高倉健那樣的硬派男子,但是,一起過日子,她們還是要尋找達斯廷·霍夫曼那樣溫柔細致的丈夫。
懂得女人心思的上海男人是深知“栽好梧桐樹。引得鳳凰來”的道理的。他們不會像“北方大漢”、“西部牛仔”那樣用盡心機,自己出手去明搶暗奪的。
上海丈夫的禮數(shù)外表是讓妻子自豪的。
他們待人接物、做人辦事懂得各種規(guī)矩、路數(shù),包括一些潛規(guī)則,妻子信服自己的丈夫“蠻懂經(jīng)”的。他們在家里家外、人前人后總是穿著整潔,言談文雅。他們不會在女士面前隨意抽煙,更不會嘬著根牙簽,旁若無人地剔牙。
上海丈夫的大度大方是讓妻子溫馨的。
他們會把自己在外面的甘苦辛酸都帶回家,跟妻子分享,他們也樂得將家產(chǎn)、工資等都交給妻子打點,自己只留點“私房錢”開銷應酬。他們的妻子說起來:
“我們那位的事情我都清楚的,他從來不會瞞我?!?/p>
“他把家全交給我了,他吃現(xiàn)成的,享福吧?”
“他那點‘私房錢,我當然知道的,男人不能把他們卡得太緊了,沒面子的?!?/p>
那種幸福感,能在夫婦雙方的心靈上,營造出一個和諧安寧的溫情港灣。
上海丈夫的見多識廣是讓妻子信賴的。
他們在動腦或者動手上大多有點專長,有的即使沒什么專長,也是只“三腳貓”(上海方言“樣樣都會動手做一點”的意思),家里什么東西都能擺弄擺弄,是很讓妻子佩服的。
上海的妻子們說起“這個問題我丈夫也許能解決”、“這都是我丈夫自己做的”或者“我丈夫會修理的”等話時,無論什么處境,都會感到很有面子的。她們永遠是自己丈夫最忠實的“粉絲”,只要丈夫比自己懂得多一丁點兒。
上海丈夫的體貼溫柔是更加讓妻子知足的。
他們千方百計地呵護妻子的各種感覺,擔待家庭的各種責任。他們從來不會在外人面前評說自己的妻子,更不會當眾駁妻子的面子。即使在家里,跟妻子產(chǎn)生了口舌,最后一句話總是讓給妻子說的。
夫妻出門,他們不會說帶妻子到哪里去,只會說陪妻子到哪里去。走在路上,不會一前一后地走,而肯定是并排前行,讓妻子親昵地挽著自己的手臂。
三
聽說有這樣一件事情:
一位大學女教師,38歲時患上了晚期癌癥,無望地住進醫(yī)院,拖延著她有限的生命。
女教師每天都眼巴巴地期待著丈夫來陪護她,可是,她丈夫似乎很忙,每天都要等到下午六點多下班后才來,心急手忙地幫女教師做完醫(yī)院里的那些事后,就默默地坐在病床前,一到十點就離開回家。
有時,他會帶了幼年的兒子來,下午早到一會,但是晚上也會早走一會。他從來不陪夜,陪夜的都是女教師的妹妹。
醫(yī)院里的護士和病人家屬私下里問女教師:“你男人很忙嗎?怎么都來去匆匆的?”
女教師總是袒護地回答:“他單位里事情多,很忙的,是我叫他早點走的?!?/p>
大家聽了也不好多說,但是從女教師的眼神和口氣里,分明有些無奈的凄迷哀傷,她是很希望丈夫能多陪她一點時間的,畢竟她時日不多了。
后來,人們從側面了解到女教師的婚姻是有過波折的。有忍不住的,就去問女教師。
女教師告訴他們,他們是因性格不合的緣故離婚的。離婚后,雙方似乎都想明白了許多事,何況他們都非常喜歡自己的兒子,男的每周都要來看兒子,或者接兒子出去玩。有時,男人為了給孩子創(chuàng)造點家庭的氣氛,也會請女教師一同帶兒子外出。
女教師說,就這樣慢慢地他們又走在一起,復婚了。因為丈夫的母親最近身體也不好,需要照顧,所以他暫時還不能住回家。
大家都為這個苦命的女人破鏡重圓而欣慰,女教師也說自己很滿足了,復婚后他們一家,還在五一長假去海南島旅游了,明年還打算到歐洲去,可惜自己病了。
女教師死了,她丈夫在追悼會上哭得很傷心。
女教師的幾個同事早先從醫(yī)院護士和其他病人家屬那里聽說過這個男人來去匆匆的事情,就帶著點埋怨地勸慰他:人死了,你這么難受,為什么她最后那些天不多陪陪她。還要每天回去睡?
直到這時,女教師的妹妹才說出真情。原來她姐姐、姐夫根本沒有復婚,也沒有復婚后海南旅游的事。
她姐夫每天來醫(yī)院,其實是女教師生病后,對前夫的請求。
女教師說,孩子還小,就不要告訴他我們離婚的事了。你有空的話,下班后到醫(yī)院來轉一轉。
她姐夫答應了,他每天都來,而且一直陪到九十點鐘。他不能不回家,因為他已經(jīng)跟別人結婚了。
四
上海丈夫對女人的體貼和擔待,通常都沒有什么大作為,但是卻很讓女人癡迷而放不下。
上海女作家王安憶曾用非常細膩的女性筆觸,表白過上海女性的“心底”:
我對男性的理想越來越平凡了,我希望他能夠體諒女人,為女人負擔哪怕是洗一個碗的微笑的勞動。男人到虎穴龍?zhí)稉尵扰说臋C會似乎很少,生活越來越被渺小的瑣事充滿……
90年代初,從上海古北新區(qū)里的那些女人唇齒之間,流傳開了聲聲嗲溜溜的“老公、老公”的嬌音。這可能與當時蜂擁而人的臺商有關,也受一些港臺言情片的影響。
時尚女人演習了一陣這種溫婉如玉、甜美如蜜的叫法后,似乎意識到老公老母地叫起來,總有點強調了雌雄男女的不雅,所以,公開場合就叫得少了。
上海的妻子們沿襲了西方的習慣,都跟別人稱自己的丈夫為“先生”。我猜想,在她們心底里,一定還是覺得“黑漆板凳”坐著安心舒坦。
因為,上海的丈夫們是情愿做“小男人”,陪她們精心經(jīng)營一個個平凡浪漫的小日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