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成淼
徐成淼散文詩八章
徐成淼
是什么力量托舉她如此輕盈地暢舞于人世?
燈光驟然亮起來的時候,她的絕世之美,令今晚鴉雀無聲。
天幕是黑的,只有頂燈和追光,鍍亮了她的臉龐和精確的身姿。廣袖臨風,長裙曳地,她一身縞素,只有胸衣鮮紅,上有鱗片如繁星閃爍。
她打開了她的軀體,像一張拉開的弓。箭在弦上,引而不發(fā)。一只手突然向前伸出,食指如鏃,指向濃黑中不可知的前方。而又倏忽轉(zhuǎn)身,以一個閃電的造型,亮相在追光的圓心。長發(fā)自額頭瀉下,青絲抖動,如雄獅的長鬣。瀑布轟鳴,群山以切分音響應著青春的疼痛。
少女曲身向前,俯首于燈光的邊沿。猛一直身,長發(fā)掠地,把光柱攪成登峰造極的動亂。
牽引,推送,托舉。白蓮花。失重,如宇航者在太空行走。
黑衣人就在這一刻突然顯身。他早就隱身于舞女身側(cè),導引著她進退浮沉。天幕包裹著她的幽怨,那眼神孤獨而充滿魅惑。黑衣人只用指尖輕觸她的肩臂,如有神助,她聽從他的意旨,躍起于無物之陣,在黑色的舞臺上劃出一道典型的黃金分割。
黑衣人黑衣黑褲黑靴,黑色的頭盔和眼罩,全身隱蔽于燈光之外的一片虛空。以似有若無的身影,做舞女堅強的護衛(wèi),做她的翻版和另一個存在。黑衣人單腿跪地,向她發(fā)出史前不可破譯的手語。少女于是訇然陶醉,迷亂在他無邊的誘惑和譫妄里。
然后她輕身而起,緩緩飄升,回轉(zhuǎn),俯仰。如若無骨,輕盈似一片落葉,在空氣中兀自盤旋??咕艿匦囊?,她漸入佳境,輕揚于無極之處。一束激光亮起,在她的身旁顫動,光斑變幻,如傳說中的狐媚撒豆成兵。
燈光逐漸轉(zhuǎn)暗,在人們不知道的時候,黑衣人已悄然隱去。天空如此蒼涼,舞女無力抵御這謎樣的結(jié)局,終于與黑暗徹底融為一體……
廣場在取景框之內(nèi),遠處是天際線,勾畫出歌劇院和博物館的剪影。
噴泉直沖云霄的愿望總是難以實現(xiàn),跌落的剎那,它嘩然一聲浩嘆。
陽光照著嬰兒稚氣的小臉,童車的扶手上,是一雙蒼老的手。
父親早就走出了鏡頭,而媽媽在千里之外。
口號和旗幟,仍在夢中飄搖,重影模糊而又清晰。
廣場的一角,那張長椅的椅背表情曖昧。一雙修長的腿,紅白兩色的捆鞋帶的鞋。
在她的背后,樂隊正在為鴿群伴奏。長號和鼓,還有響板和沙球。
樂聲中,你駐足于噴泉之側(cè)。
水霧隨風而至,你偏一偏頭,快門就在這時響起。那淺淺的笑容,比短劍還要銳利。
鴿哨從一棟樓傳到另一棟樓,在窗帷的后面,有一雙迷惘的眼淚光一閃。
圖騰柱的陰影底下,臺階,戀人。他和她的那些呢喃,沒有人能夠聽見。
畫肖像畫的畫家已經(jīng)睡著了,陽光落在他的畫架上,那里有一幅未完成的少女的頭像。她長長的睫毛,像花蕊一樣伸向不可知的遠處。
微風掠過,鄰街的一株法國梧桐抖了一下。一枚金黃的落葉,從街角飄搖而至,落到了池水的中央。
柳樹一無所有,除了那直立的樹干挺立著。刈去所有的枝蔓,心無旁騖,只一直向上,直到耗盡最后的力量,然后停止在必須停止的高處。
它紛披的長發(fā),在風中飄搖。在更高的地方,有云在游走。
翹首遠望,目光越過天涯海角,而親愛者的身影,仍無從尋覓。
它把眼淚咽進內(nèi)心,層層包裹,那秘密無人知曉。所有能表達的愛都已經(jīng)表達殆盡,只有那密封的哀愁堅硬如石。
柳樹把樸素而細小的花兒掛在云空,隨風飄落,成了構圖中堪稱優(yōu)美的背景。悲痛濃縮了,留下的是蒸餾之后的故事,綿長而相互纏繞。
晚照中,柳樹一動不動。時間靜止了,而風還在繼續(xù)。
在陸地的盡頭,海浪依舊咆哮著。而那頭鹿,它沒有回頭。
暴雨狂風,喧囂了一個又一個世紀。
蹂躪山崖和峽谷,泥層崩陷,森林整座坍塌;蔓草滑落,水土流失殆盡,血肉一層層剝離。
徹底的荒涼,驚走山鷹,驚走候鳥;野兔和獵豹自巖穴躥出,恐懼地疾速離去。
暮色堅硬如鐵,塵埃自山脊飛升,復又墜落,積淀為一代又一代化石。
山之骨骸裸露,任風化切割,雕鏤、斫鑿、鐫刻,松散與柔弱隨流光而去。幾萬年白晝酷熱冥夜嚴寒,塑它鐵石心腸,巋然矗立起濃黑如漆的清癯。
地火于深淵無聲地炙烤,燒煉它瘦削的魂;浮云掠過頭頂,襯出一幀幀活的剪影:神女、書童、望夫不至的怨婦……一個個不死的幽靈!
于是,我醞釀著史前的夢:洪水再度涌來,地震與火山,抹平所有的危崖和奇石,抹平所有千姿百態(tài)的石林。泥濘泛起,徹底埋葬厄運。在劫后之葳蕤上,將是又一度蔓草和藤蘿,雜花生樹,灌木和喬木,苔蘚和地衣,以及黑色林莽中警覺的獵豹和昆蟲!……
值得驚異的并不是它的險峻而是那難以言喻的蒼老。
那石壁上的每一條褶皺每一處裂痕和那些深深的縫隙,都留著歲月攀援時趟出的沉重足跡。山風吹干了最后一抹豐潤,就連淚液亦已蒸發(fā)得蕩然無存。生命只是一具軀殼,深淵輕響著世紀前的回聲。
就在這樣的絕壁上,鑲嵌著一片顫動的生命——一株野草從石隙中探出身來,向晴空、峽谷和山風宣稱著它生存的歡喜。
綠色浸潤著它多汁的青春,秀發(fā)輕揚,撫拂著石崖,嫵媚沿著葉脈流動。
是一位小情人蜷臥于長者的肩頭嗎?還是老人在永恒的睡眠中做了一個短暫的情夢?——記憶一霎時復活,青春突然照亮了渾沌的夜空?抑或原就是那不甘的魂魄,有意顯身為一抹嬌綠,召喚那在痛苦中老去的另一個精靈?……
魚身上有刺,我們沒有。
魚的刺長在肉里,是真正的肉中刺。不像刺猬,刺長在皮肉之外;也不像蜜蜂,刺,是它防身的武器。
魚的刺是為了支撐它的肌肉。有了刺,魚的肌體才有張力和彈性,才能在江河湖海里快樂地嬉水,自由地翔泳。
沒有任何一個人,在水里,能游得像一條魚那么歡快。哪怕是小河溝中一條不知名的小魚兒,也靈活得像閃電;一有動靜,眨眼就不見了。更不用說大海中的鯊魚、箭魚、金槍魚,它們乘風破浪,勇往直前,無可阻擋!
我們卻視刺為敵,我們把肉中刺和眼中釘相提并論。我們把身上的刺一一拔去,留下的,是一色的軟弱和中庸。結(jié)果是只好從水中出來,聲稱回頭是岸。從此只能在河邊躑躅,還得時時提防著,別弄濕了腳上的鞋。
魚的刺,是它生命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是刺提高了它肌肉的強度,加強了彈力和韌性。使它在水中能活動自如,沉浮,進退,迂回,疾馳。刺,是魚體內(nèi)的齒輪、鏈條和彈簧,是它每一個動作的加速器。
刺這種軟骨,其實很硬,硬到可以和滔天巨浪抗衡。在大江大河里,在海流洋流中,魚一往無前,又能靈活地華麗轉(zhuǎn)身??駶龎喉?,怒潮卷地,都不能叫魚屈服;急流險灘,洪波濁浪,魚都能逆流而上。在強大而威勢的水面前,魚,它從不低頭。
對于魚,無論是深潭跌水,還是旋渦飛瀑,都不是險阻,而是一展風采的精彩舞臺。生命,因為有刺而分外強壯??v身一躍,就跳過了龍門!
我們卻視水為畏途,生怕遇上滅頂之災。我們把洪水視為猛獸,時時警告自己: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我們用石塊和黏泥筑起堤壩,把水死死地堵在版圖之外。而一旦決堤,洪流洶涌而至,我們只能抱頭鼠竄。那些跑得慢的,被激流席卷而去,拼命地在水中掙扎。下沉之前,還不忘緊緊地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我們已經(jīng)完全忘記,在水中,我們也曾像魚兒一樣自由歡暢。許多許多個世紀之前,我們也是水中之物,水,曾是孕育我們的子宮和產(chǎn)床。
魚為人感到羞愧,總想把刺重新植入人的體內(nèi),卻屢不成功。
為此,魚,它死不瞑目!
風尋求落葉落葉尋求泥土泥土尋求根。
云尋求雨雨尋求河流河流尋求大海尋求天空。
陽光尋求花朵花朵尋求蜂蝶蜂蝶耽于果實的夢。
嬰兒尋求催眠曲乳房祈望吸吮白發(fā)的外婆幻想皺紋以外的人生。
詩人尋求哭泣和歡笑智者尋求黑暗尋求陰影背后的光明。
旅人召喚爐火游子追隨迷津情侶尋求顫栗的探索和磨折。
淚液尋求眼眶熱血尋求脈搏創(chuàng)傷尋求深深的瘢痕。
街道尋求寬松服大廈尋求基石腳手架尋求汗?jié)竦拇⒑碗蓦铡?/p>
旗尋求火焰火焰尋求冰川冰川在尋求中痛苦地解凍。
鐘聲響了,它憧憬曠野憧憬死海與深谷。
巖苦戀著鷹鷹渴求高樹渴求帶血的肉骨。
化石尋求蔚藍尋求機遇尋求時間與空間尋求失落了的記憶。
生命尋求死亡死亡尋求復活尋求涅槃之后耀目的輝煌!
歲月流駛于傾斜的時區(qū),夜還在作最后的反芻。默默地咀嚼著一行行殘缺的象形文字,斷碑被曉霧浸潤,記憶中交織著褪色的瘢痕。
龜甲、竹簡和絹帛,拓印遠古的風雨;生命從混沌中蘇醒,開始編寫新的白皮書……
臉色依然蒼白,熬紅的眼窩里寫著昨夜的騷動;能流的血都已經(jīng)流盡,浪漫的字跡收縮為干枯的甲骨文。
成串的句號集體逃亡,那些該插圖的地方開著凌亂的天窗。整段整段的空缺,裸露著慘白的版圖。
在顛倒了的頁碼中間,不協(xié)和的音符記錄著不協(xié)和的命運;尚未校對的目錄,牽出了時斷時續(xù)的延長音。
掙扎著把它舉過頭頂——
封面一片空白,書名
隱匿于
無聲的封底……
2010年11月26日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