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韌
當代老作家晚作研究的兩大亮點是巴金、冰心。紀念巴金時,有人說,如果巴老沒寫《隨想錄》,社會對他的評價當大不相同,信然。冰心也同樣。他們晚年的反思發(fā)生重大影響,站到了“立言”的新的高點。孫犁晚作則多不觸及過于沉重而重大的主題,而著重個人遭際、回憶、晚年日常感受,因而在偏重思想性的研究者眼中,沒有“明火”,亮度不足。
巴金思考的著力點是“人怎樣變成獸”和“人怎樣變成?!?,答案是“今天我們必須大力反封建”,是算一筆總賬,主調是激憤的;孫犁晚年也“算總賬”,但反思著力點是人,放在對人性惡的清算上,憂傷著人性的破損沉淪,主調是哀痛的,比如:
“我之所以能夠活到現(xiàn)在,能夠長壽,并不像人們常常說的,是因為喝粥、曠達、樂觀、好縱情大笑等等,而是因為這場‘大革命,迫使我在無數(shù)事實面前,摒棄了只信人性善的偏頗,兼信了性惡論,采取了魯迅式的、極其蔑視的態(tài)度的結果?!保ā秾O犁文集續(xù)編一·心臟病》第140頁)
于是對“文革”浩劫的動力,他的結論就集中于人性惡:
“十年動亂,大地震,是人性的大呈現(xiàn)。小人之用心,在于勢利,多起自嫉妒。卑鄙陰毒,出人意表。平時悶悶,惟恐天下不亂,一遇機會,則乘國家之危,他人之不幸,刀砍斧劫,什么事都干得出來。”(《孫犁文集續(xù)編一·轉移》第348頁)
將十年動亂的起因發(fā)掘到嫉妒,是不是層次太低了呢?鄙見以為,“嫉妒”之惡,看似膚淺,但若從非政治層面看,自有其深刻性。人世眾生,上至帝王將相,下到草根小民,無時不處于競爭較勁之中,事實上,政治、文化也者,反倒常充作利益爭奪的虎皮,嫉妒這“陰火”和極左這明火,誰更可怕、更難除、更深層并不難分辨。
但沒有“左”的神經(jīng),也一樣會“刀砍斧劫,什么事都干得出來”。君不見,在現(xiàn)在這個鼓勵爭強好勝的年代,為了升遷雇兇殺人;為了奪一個保送重點中學名額,可以毒死兩個成績在自己之上的同窗;為了爭奪一個帥哥兒,可以編造謊言陷害情敵之類新聞車載斗量。電視劇、“傳奇故事”等節(jié)目也甚多此種素材。斗不過比自己強的,又不甘居人下,合理競爭就攀著嫉妒的繩索滑向其對立面。
在孫犁小說《言戒》里,為人非常謹慎的主人公,僅因對一羨慕作家收入的門房隨口說了句“你也寫吧”,到“文革”就遭到門房瘋狂的報復。對該門房,說他愚忠或極左,還真是抬高了他?!拔母铩敝幸匝y(tǒng)論打擊同學,同是“紅五類”出身者,照樣會狠狠“踏上一只腳”。其行為動力,與其說是對“狗崽子”有深仇大恨,不如說是不容別人比自己能干,是一宗比政治總賬更有涵蓋力、遷延力,可解釋古往今來社會現(xiàn)象大根由的人性總賬。
曾見一篇批《圣經(jīng)》“十誡”的小文,說若把嫉妒貪婪好色等人的天性一概都給戒除,人就成神了,還有人氣兒嗎,寧愿不戒,也要保持做活人的權利。也有人以為,嫉妒產生動力,人類為進步計,需要爭強好勝,為有爭強好勝之心,需要嫉妒這個“能源”。無論說嫉妒是人性所托,還是“進步能源”故不應戒除的先生,都沒有看到它背后撒旦的獰笑。在生存競爭中生出嫉妒,自然是天性,但魔鬼的活動若無這個天性為內奸,便難成事。跟嫉妒比起來,連路線斗爭都可能只是導火線。人在強勢中,對比自己差的、嫉妒不起來的人,斗爭中反而常能寬容一兩步。故而,令曹操殺楊修、曹丕害曹植的那種原因,才應該算是更深層更長遠的。
最近在報上看到,當年蘇區(qū)“肅反”中迫害柳直荀的夏曦,與他“本比親兄弟還親”。柳被誣殺,據(jù)說“主要因政見不同。柳反對土改中侵犯中農利益,不主張殺地主全家,不贊成把富農趕出蘇區(qū),這些都觸犯了夏曦‘左的神經(jīng)”云。讀了兩遍,怎么都覺得“‘左的神經(jīng)”這解釋太單純。而“柳知識淵博,才華出眾,精通英語,參加過南昌起義,是洪湖蘇區(qū)開創(chuàng)者之一”一語,使人不免推測,這么優(yōu)秀的同志,又與夏“比親兄弟還親”,在為革命大計爭辯的時候,必定直言不諱,觸犯的恐不止是夏曦“左”的神經(jīng),是不是還觸痛了他碰不得的自尊,進而可能威脅到他的地位呢?這當然是我一己的判斷。夏曦后來承認路線錯誤,表示要將功補過。不過路線錯誤,畢竟還有王明先生兜著責任,而里面那個更深層的“小”,是不是也已清理、暴曬了呢?“嫉妒”,若作“能源”,也太不清潔、也太不安全了。
因此,凡回顧歷史,不能只以簡單的“路線錯誤”一勺燴,來掩蓋人性惡的污垢。雖說它難被實證,但有孫犁先生所說的“無數(shù)事實”佐證和事件語境的常情分析,我想,至少當事人自己,是可以窺見真相的吧。
【原載2011年1月9日《文匯報·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