灤州皮影

● 劉向東

要看皮影兒/看燕山山麓/看京劇和評劇的背后/那深遠的燈/看評劇和京劇的縫隙里/那塊白布//打開電視你才知道/小小屏幕/容不下皮影兒//要看皮影兒/看家家戶戶/看百姓自彈自唱/自己耍把自己/把身世和命運/展示給黑夜這是我十幾年前寫的一首《皮影兒》，自以為還有些感覺，但無人買賬。暗自修改，前后加入四川皮影兒和川劇“換臉”功夫，以及陜西皮影兒和秦腔韻味。春天，應(yīng)邀到灤縣采風，我恢復(fù)了它的本來面目，帶到皮影兒的老家朗讀，諦聽或傾訴，彼此會心。

我是為了皮影兒才到灤縣去的，揣著一些憂慮去的。竊以為，皮影快要成了從前、曾經(jīng)，熟悉并熱愛它的人日見稀少了。知道河北唐山有個灤縣，知道這灤州古地是唐山皮影乃至東北皮影和評劇發(fā)祥地的人請舉手？由于心虛，我暗自設(shè)計的提問總是不了而了。

到了灤縣，忽然想在第一時間看看快要入海的灤河——我故鄉(xiāng)的河流。我的老家，溯灤河而上百里，我們祖祖輩輩的骨頭，都埋在那兒了，我們管灤河叫母親河。而在去河邊的出租車上，我向司機打聽的卻是皮影兒；咱這兒皮影兒班子還多不，收了秋還到處唱不？司機搖頭：班子不多，還有，老藝人眼看就耍不動唱不動了，咋兒整??！

這，正是我所關(guān)心的。近年來，我有幸到幾個國家進行文化交流，還曾與不同種族的學者專題討論過全球化背景下的文化與民族特質(zhì)問題，不約而同的看法是，一個民族的特質(zhì)最直接地由它的民間文化表現(xiàn)出來，越是全球化，越是要重新認識本民族的民間文化。

拿我們的皮影兒來說，多么中國多么民間多么源遠流長自成一體啊。有了光跟著有了影兒，人們識影子為自己的靈魂，按照某種民間觀念，人的影子就是其靈魂所在，一旦不見了影子，就意味著丟魂失魄。道士“弄影還魂”，百姓利用光影投照自娛自樂，由來已久?！稘h書·外戚傳》中，載有漢武帝懷念寵妃李夫人，方士弄影還魂的故事：“夫人早卒，方士齊少翁言能置其神。乃夜張燈燭，設(shè)帷帳，令帝居帳中，遙望見好女如李夫人之貌。不得就見，帝愈悲感，為作詩。”于是有了《李夫人歌》：“是耶非耶？遙而望之。翩何姍姍其來遲！”齊少翁的“招仙術(shù)”，其實就是皮影?！耙豢跀⒄f千古事，雙手對舞百萬兵。”皮影兒，這一在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土壤中誕生的具有夢幻魅力的綜合性民間藝術(shù)，融繪畫、雕刻、音樂、影像、表演及唱白為一體，優(yōu)美的雕刻造型與動聽的地方唱腔、方言道白相結(jié)合，戲中有戲，畫中有戲，真絕活也，就連儺戲、昆曲都比不了它。舉世學者公認，中國皮影是最古老的戲劇與美術(shù)的活化石，又是近代電影當代動漫發(fā)明的先行，還是走出國門最早的中國藝術(shù)，自13世紀傳入亞歐，至今備受推崇。早在1781年，德國大詩人歌德就專門挑選來自中國的皮影兒表演戲慶了他的生日。

有意思的是，我老家人管皮影兒不叫皮影兒，叫“唱大戲”?！袄箐?，扯大鋸，姥姥家門口唱大戲，接閨女，請女婿，寶貝外甥一塊兒去?！蓖{鼓滿鄉(xiāng)風，人們從來都把皮影兒當大事操辦，鄭重、隆重。

年年冬天，一個小村一個小村唱大戲，我父親就一個臺口追著一個臺口看。他說，那生動的形象那有韻的唱詞那優(yōu)美的唱腔啊，讓人悠悠地動情，伸著脖子，目不轉(zhuǎn)睛，遠山積雪，北風刺骨，也顧不上烤火。有一天吃罷晚飯跑十幾里山路去溝門子看大戲，只顧看影窗，顧不上腳下，結(jié)果他掉進路邊丈深水井。當?shù)剜l(xiāng)親把他撈上來幫他烤棉衣，他隔著門縫還看呢。我的二伯父，更是方圓十幾里場場不落，收臺散場也舍不得離去，臺下只剩他佝僂之身，還磨叨著屈原放逐昭君出塞劉秀中興誰是好人誰是壞人，靜靜聽著的，是他的影子。堂弟福生，打小愛皮影勝過電影，一人，一燈，在自家窗前連耍帶唱，為了一個難得出現(xiàn)的觀眾，不亦樂乎。

乍一看，皮影兒好像雜耍，不過是幾個鏤空的影人兒讓人耍把，可唱起整出的大戲來真不含糊，《三國演義》、《西游記》、《楊家將》、《哼哈二將》，啥熱鬧唱啥，入世近俗，大俗大雅。每個故事會因表演者和場地的不同而形成差別。一唱到深更，影窗上刀槍飛舞，鑼鼓點兒戛然而止，使刀的抽身打馬，用槍的快馬加鞭窮追不舍：“哪里跑！我一槍扎出你的倭瓜粥來！”嗨，晚飯倭瓜粥，不經(jīng)餓，演員鬧情緒呢。有時影人兒走著走著突然蹲下了，“干啥呢你？”自問自答道：“揀幾個煙頭抽抽?！边@時臺下轟然笑場，嚷著快上煙快上好煙！半大小子則借機涌動，開始擠，雖然擠掉了鞋也不一定擠到臺前，即便擠到了，也不一定扒住臺沿兒。小孩子，只好鉆，鉆襠也要鉆到戲臺下面，從七長八短的木板縫隙這兒瞧那兒望，哈，耍影人兒的掐著嗓子唱的敲鑼打鼓拉胡弦的影影綽綽好不忙活。

我老家看的皮影兒，就是灤州皮影兒，聽其唱，觀其形，無一不透著老呔兒的精氣神兒。影人兒用刮得幾盡透明的驢皮雕刻，人物抽象簡潔，器物繁復(fù)生動。生、旦陽刻空臉兒，一道弧線勾出臉蛋兒，“6”字形通天鼻，唇兒尖翹，環(huán)眉鳳眼，輪廓淺著黑色，窗前看著格外清晰透亮；依據(jù)人物不同性格，臉著五色，紅忠勇，綠善戰(zhàn)，黑憨直，黃干練，白陰險；服裝用男紅女綠，造型上窄下寬，喇叭褲兒，配以簡潔大塊的紋飾，具有強烈的裝飾效果；發(fā)聲方法就更奇妙，起初皮影演員皆男，給劇中女角兒配音，手指掐住喉頭，發(fā)出比女人更女人的聲調(diào)兒，久而久之，形成了“假聲”唱法，恰好與影人的形象和動作相得益彰。

灤州皮影兒的創(chuàng)造者黃素志，明萬歷年間的灤州秀才，屢試不第，遂專心琢磨皮影。飽學詩書，熟讀經(jīng)卷，他創(chuàng)作了前無古人的皮影兒腳本；精于繪畫，擅長雕刻，又成就了一個個精致影人兒。單看灤州影人兒的“頭茬兒”，就十分講究，“七星額子旦角”，冠以北斗七星，“道巾老生”，飾以八卦圖案，“蛤蜊精”則頭頂巨大珍珠，腦后團發(fā)為貝。黃素志并非發(fā)明皮影兒第一人，但創(chuàng)立了皮影兒的一個重要分支，并全面提升了皮影兒藝術(shù)，在皮影兒發(fā)展史上獨樹一幟鮮眉顯眼。經(jīng)他完善推動，灤州皮影兒清初進京，立足東城，史稱東城派，與來自涿州的西城派對臺，繼而向東北延展，與西北西南皮影兒遙相呼應(yīng)。

在灤縣，親眼見識了雷莊經(jīng)典的皮影兒戲班子，我把心放回肚子里，眼前的皮影兒和記憶里的皮影兒一起快活起來——皮影簡直就是人的影子，皮影演員集編劇、語言學家、口技演員和樂隊指揮于一身，還要有一上場就是好幾個小時的精力。他們帶著鮮活的故事，為民眾提供一種接觸歷史的特殊方式；他們惟妙惟肖地模仿每一個角色，不管是男的還是女的……又在灤河岸邊，見灤河文化生態(tài)產(chǎn)業(yè)帶已經(jīng)確立，縣里與云南楚雄匯通地產(chǎn)有限公司攜手開發(fā)“灤州古城”，影樓、戲臺逐步從圖紙走上地面，融匯南北的民族藝術(shù)團正在操練。

好一個唱大戲的全新舞臺！

好！叫頭的鑼鼓響起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