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年

●尉克冰

母親的年不是正月初一，而是正月初三。

按我們當(dāng)?shù)氐娘L(fēng)俗，每年的正月初三是姑爺給岳父岳母拜年的日子。這一天，街頭里巷人流如織，飯館酒店棚棚爆滿?；ɑňG綠的點心盒子或者煙酒穿梭在街道里，朝著岳父岳母家的方向。

母親有兩位姑爺，每到正月初三，她會喜上眉梢，忙得不亦樂乎?？墒牵徊幌矚g讓姑爺?shù)斤埖暾埧?，認(rèn)為在家吃飯有過年的氣氛；二不喜歡讓姑爺行跪拜禮，說這是舊規(guī)矩，孝不孝順不在乎這個形式?？晌抑?，在我們當(dāng)?shù)?，過年時，很多戶人家直到現(xiàn)在還十分在乎女婿的跪拜禮，就像在乎一定要張貼對聯(lián)一樣。然而越是如此，兩位姑爺就對我的父母越是敬重孝順。

母親總是在初二的晚上，就把她買的最好的糖果瓜子擺出來，把菜和肉一遍遍洗干凈，把餃子餡兒剁好，把迎接我們到來的一切工作準(zhǔn)備好。她那雙平日里干澀粗硬的手會因為不停地洗涮，被泡得通紅而柔軟。

又是大年初三了。一家人都盼著這一天。一進(jìn)門，兒子和小外甥女就跳到母親懷里，爸媽臉上的皺紋頓時卷曲成花朵。不多久，一道道美味佳肴躍上了餐桌，那是爸媽的杰作。在這中間，只要我和妹妹一進(jìn)廚房幫忙，就會被母親強(qiáng)推出來。吃飯時，母親就更忙了，給外孫剝蝦，給姑爺夾菜，給女兒添湯。忙來忙去，我們都快吃完了，她自己的飯還沒動。

多少年來，母親就是這樣忙個不停。家里家外，處處留下她旋轉(zhuǎn)著的身影，想到這些，我就不忍抬頭看母親，不忍看她日漸松弛的眼 袋，不忍看她爬滿皺紋的額頭，不忍看她染上 霜雪的兩鬢。這一天，她的臉上始終掛滿笑 容，她因為擁有我們而幸福著，快樂著。

人老了，是渴望兒女陪伴的，尤其在過節(jié) 的時候。當(dāng)春聯(lián)貼起來，鞭炮響起來的時候， 老人從內(nèi)心盼望著能夠享受兒孫繞膝的天倫之 樂?？赡赣H要從年三十盼到正月初三，才能有 這樣的享受。這日子是在母親一天天地細(xì)數(shù)中 到來的，是在母親默默地巴望中到來的。

因為她沒有兒子，只有兩個女兒。

不知是哪年哪月哪輩留下的風(fēng)俗，女兒出 嫁后，不能在娘家過除夕和初一，連父母的面 也不能見，說是不吉利。迷信觀念認(rèn)定，已逝 的老祖宗年底從天上回家享受供奉，如果看到 家里有“外人”，就不愿進(jìn)家；在初一（或初 二）晚上，老祖宗重新回到天上，女兒才能回 家。這個規(guī)矩在舊社會特別是農(nóng)村是很嚴(yán)格 的，違反了就是大不敬。新社會里，人們雖然 不大信鬼神了，可在我們當(dāng)?shù)兀l也不愿成為 “始作俑者”，落得沖撞祖先的罪名。

因此，我想母親內(nèi)心最深處，可能依然埋 藏著些許沒有兒子的遺憾，尤其是過節(jié)的時 候。

兩個女兒先后出生了，家里越來越熱鬧； 兩個女兒先后出嫁了，家里越來越清冷。

29年前，妹妹出生了。當(dāng)這個小生命呱呱 墜地的時候，全家人沒有太多的喜悅，尤其是 奶奶和父親。作為長子的父親，一直希望母親 能為他生個兒子。在一絲嘆息中，父親低頭離開了產(chǎn)房，回家為母親煮雞蛋?？墒?，在失望和困意雙重糾纏下的父親居然歪在床上睡著了，等他醒來時，雞蛋早就被煮開了花。產(chǎn)后虛弱的母親，抱著襁褓中的妹妹，流著淚。三天后，同一病房里，一個男嬰誕生了，他是家里的二小子。為了圓兒女雙全的美夢，兩家決定將孩子交換撫養(yǎng)?？傻秸揭獡Q的時候，母親的目光不肯從妹妹身上挪走一寸，看著孩子忽閃忽閃的大眼睛，母親將她緊緊抱在懷里，不肯松手……

許多年過去了，母親還偶爾提起這件事?？吹贸?，她的態(tài)度是慶幸。而令她慶幸的不止此事，還有我們的婚事。我們當(dāng)?shù)赜行]有兒子的人家，為了傳宗接代，會招女婿上門。在我即將談婚論嫁的時候，姥姥三番五次叮囑母親，一定要留一個女兒在家里。母親只是笑著，最終也沒有遵從姥姥的意見，放飛了我們。姥姥杵著拐杖，擰眉嘆氣說，傻閨女，不聽娘的話，到時候你就后悔嘍，過年時人家家里都熱熱鬧鬧的，就你們跟前沒個人兒陪。

姥姥的話一半對一半錯。母親從來沒有后悔過，因為她的雙眼，可以捕捉到我們的幸福。兩個優(yōu)秀的女兒也逐漸成為父母的驕傲。每當(dāng)有人在母親面前夸獎我們的時候，母親總是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喜悅。尤其是搞業(yè)余創(chuàng)作的我，成了別人眼中的“作家”，時有文章發(fā)表在各地的報刊上。每次發(fā)表了文章，我都會拿到母親面前“炫耀”，那種炫耀成了讓母親感到欣慰的精神食糧。

母親讓我們都飛向不同的巢穴。老巢里，只剩下身子骨兒越來越單薄的父母。而我也越來越在母親那細(xì)長傴僂的身影里讀到孤獨與堅韌。

過年那天，女兒不能回家的風(fēng)俗像一條無形的巨大繩索，將我和妹妹攔在了母親門外。繩索的一頭是孤獨，另一頭是思念。每當(dāng)年三十和初一，我們一家三口和公婆團(tuán)聚在一起，談天說地、觥籌交錯的時候，我就會想起我的父母。震耳欲聾的鞭炮聲里彌散 著濃濃的年味，在人們的聽覺和嗅覺里此起 彼伏，一直連綿到一百公里以外的太行山。 這是萬家團(tuán)圓的日子，火紅的日子。而母親 和父親卻守著兩盤餃子，默默無語。餐桌上 沒有酒，也沒有菜，除了餃子還是餃子，并 不是家里沒有，也不是他們舍不得吃，只是 過節(jié)的時候缺少了我們，他們就缺少了興味 和樂趣，一切都變得同平素一樣簡樸。于 是，我就在電話那頭勸他們多做好吃的，勸 他們到親戚朋友家里玩牌，勸他們?nèi)タ措?影……我也勸過我自己，沖破那繩索，去陪 他們吃上一頓飯，可是卻沒有成功。因為攔 住我的，不僅是那無形的繩索，還有人們不 理解的目光。這條由來已久的繩索，攔住的 也不僅僅是我和妹妹，是農(nóng)村里世世代代、 千千萬萬個像我們一樣過年時無法回娘家的 姐妹們。

在中國最盛大的節(jié)日里，父母的孤獨成為 我揮之不去的疼痛，他們孱弱的身影、單調(diào)的 生活，不斷浮現(xiàn)在我的頭腦里?？墒?，他們卻 不承認(rèn)，總將內(nèi)心深處的落寞隱藏起來，怕我 們擔(dān)憂。每當(dāng)我打去電話的時候，他們總是說 只要我們過得好，他們就很開心。而我能做的 就是經(jīng)?；丶铱纯矗嗯闩闼麄?。因為我發(fā) 現(xiàn)，家里只要有了我們，即使平常的日子也像 是過年。

一個母親，從孕育了兒女那天起，她的命 運(yùn)就緊緊與孩子的命運(yùn)聯(lián)系在一起。母親如同 一棵大樹，兒女便是樹上的花朵。無論身下的 土地是肥沃的，還是貧瘠的，深扎地下的根須 總是把最充沛的營養(yǎng)提供給花朵，花兒才能開 得更加豐盈飽滿。母親是不變的圓心，兒女是 圓心周圍的弧線。無論半徑有多長，也走不出 圓心的視線，只要有我們圍繞在身邊，幸福就 會在母親的時光里流轉(zhuǎn)。

母親的年不是正月初一，也不僅僅是正月 初三，而是有我們陪伴的每個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