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鑫森
子夜雨潺潺
聶鑫森
一個個焦雷拽著紫藍(lán)的火花,在空曠寂寥的郊外滾動,好像是一個個瘋狂旋轉(zhuǎn)的車輪,互相撞擊著,發(fā)出宏重的聲響。大拇指一般粗的雨鞭,嘶叫著抽打遠(yuǎn)近稀稀落落的幾棟漆黑的建筑物和這條坑坑洼洼的土石路面,濺起一大團(tuán)大團(tuán)濕漉漉的水霧。
墨黑的天幕上,不時地劃過一道燦白的閃電,如一把利剪“嚓”地剪開厚重的絨布。滿耳是風(fēng)聲、雨聲、雷聲,卻沒有人聲。在此一刻,盡管時令已是初夏,我卻驀然感到了逼人的寒意。
剛才聽音樂會的興奮,采訪歌星們的愉悅,全在蹬車的途中被這場突如其來的雷雨洗涮得干干凈凈,襯衣濕透了,冰涼地粘在脊背上,讓人覺得難受。但難受總比被雷火擊成一段焦黃的“魚”來得瀟灑,當(dāng)然在采訪歸途死去應(yīng)該榮獲“烈士”稱號,可那時我什么都不會知道。
離家還太遠(yuǎn),無法一口氣蹬完這長長的路程,終至被逼到這空空洞洞的公園的門樓下。因為寒冷,因為孤獨,于是一種深重的寂寞便鋪天蓋地而來,幸而這門樓非常粗重非常結(jié)實,否則真有可能被壓塌。
這場雨什么時候會停下?不知道。至于我還得在這門樓下呆多久,同樣不可預(yù)測。
漸漸地,我的心情開始平靜下來??纯幢?,快十二點了,長長的夜對我來說,在哪里都一樣?;丶?哪里是家?那只能叫“屋子”,所謂“家’,即表示在厚重的屋頂下活躍著幾個生命,妻子、孩子什么的,可我沒有!至今為止,還是光棍一條。
大學(xué)畢業(yè),招聘到報社當(dāng)記者,一晃就是幾年,自個兒去找過對象,多事的熟人也介紹過,就沒讓我碰到過只要見一次面、談一次話就為之神往的異性。并不是我條件有多高,我不問門第不問學(xué)歷不問職業(yè),甚至連相貌也不怎么注重,只希望彼此間一個眼神一句淡淡的話,能達(dá)到一種默契一種心的共振,可是沒有。于是我開始耐心地等待。就像此刻等待雷雨停歇,我好蹬上車回我那空落落的屋子里去。
身后的這座公園漆黑一片,真靜,它離市區(qū)太遠(yuǎn),加上夜深人寂,加上這一場雷雨,再有雅興的人也不會在里面呆。只有我傻呆在這門樓下,孤零零地等待。
雷還在響,雨還在下。
我靠著門樓的石壁,希望想點兒什么,可又什么都不愿意想,腦子里空空的。
有一團(tuán)黑影,急速地朝門樓撲來,一直撲到門樓下,才猛地剎住車。
又是一個躲雨的人。
我莫名其妙地高興起來。這該有多好,我不再孤獨不再寂寞,在這雨夜,總算有個可以搭腔的人了。但一剎那間,我又失望了,來人是一個女的!這門樓下將劃分出兩個世界,一個陌生的男人和一個陌生的女人,彼此將互相警惕互相提防。在這寂靜的深夜,誰知道會發(fā)生些什么事呢。
盡管如此,借著微弱的燈光,我還是把她打量了一陣。她大約二十五六歲的樣子,一蓬短發(fā)濕濕地重重地覆在頭上,發(fā)梢不停地滴著水;但那張臉很白凈,眉目間充滿一種孩子似的天真;白色的連衣裙緊緊地繃在她身上,勾勒出各個部位很流暢的線條。
我的心不知道為什么“砰”地一響,臉頰竟有些發(fā)熱。
也許是她剛才倉皇之中馳入這門樓下,竟然疏忽了我的存在。她利索地支好車,然后抹了抹臉上的水珠子。但突然之間她感覺到了一點什么動靜,她的目光掃向了我。她萬萬沒有想到,還有一個陌生的男人在避雨,抹水珠的那只手停住了,然后又飛快地抹了幾把,那動作分明透出她心底的慌亂。她低低地說了一聲:“這雨……這雨……”然后,迅速地用雙手抓住車把,把車頭調(diào)過來,準(zhǔn)備離開這地方。
雨嘩嘩地下得挺有耐性。
她把我當(dāng)成什么人了?一個流浪漢?一個在逃犯?一個無家可歸的小賴子?而且隨時會對一個手無寸鐵的弱女子進(jìn)行襲擊!
一種受辱的痛苦和憤怒煎熬著我,心如一塊生鐵被一團(tuán)烈火焚燒,扭曲成一個難看的形狀。這么大的雨,她一路淋回去,準(zhǔn)會感冒的。既然這門樓下只能允許一個人的存在,作為一個男子漢,就應(yīng)該毫不猶豫地離開這兒,闖到雨中去。
她已經(jīng)把車頭調(diào)過來了。
我大聲說道:“喂,你別走,你留在這兒,雨太大,會感冒的。我就走!不過,我想對你說,我不是歹徒!”
我邊說,邊推上單車,朝門樓外走去,很有一點視死如歸的氣概。
她驚愕地停住了推車,轉(zhuǎn)過臉來,輕聲對我說:“先生,對不起。我……不走,你也別走,這雨實在太大了。”
“你不怕……”我揶揄地問。
她好看地笑了一下,搖搖頭,顯出一種調(diào)皮的樣子,說:“不怕?!?/p>
我松了一口氣,心頭一熱,升起一股感激之情,是的,我得感激她對于一個陌生人的信任。
我們重新支好車,各自靠著門樓的一邊,單車成了一道莊嚴(yán)的“三八線”,彼此默默地對望著。
我發(fā)現(xiàn)在她的發(fā)梢上,粘著一縷白色的棉絮,襯著濕漉漉的秀發(fā),很是顯眼。她一定是一個紡織女工,對,這郊外有一爿國棉八廠,她準(zhǔn)是下夜班回家,和姐妹們沒走在一道,在途中遇到了這場雷雨,急匆匆只好避到這門樓下來。
我注意到她不停地眨巴著眼睛,借著昏暗的燈光仔細(xì)地打量我。她準(zhǔn)在猜測我是干什么的,為什么會在這兒避雨。我真想告訴她,我是記者,因為采訪一場音樂會,耽擱了時間才遇到了這場大雨,沒法子趕回去,只好躲到這門樓下來??晌覜]有說,打著“記者”招牌行騙的人多著哩,誰信這個!那么向她出示記者證?荒唐。人與人之間,不是憑一個證件可以達(dá)到互相理解的。于是,我什么也沒有說,也沒有做,只是默默地靠著門樓。我真想抽一支煙,一摸口袋,煙早濕透了,只好悻悻地掏出來,丟到地上。男人有時可以靠一支煙擺脫尷尬,可我沒有煙,真他媽的晦氣!
她忽然“咯咯咯”地笑起來,笑聲如晶亮的珠子,滾落在石塊地上,滴溜溜地顫到我的腳邊,真好聽。
我問:“你笑什么?”
她不笑了,頓了一陣,才說:“我想起小時候,和哥哥到外婆家去,傍晚時候,遇上了雨,我們躲在一個屋檐下。天漸漸地黑了,雨真大,我好怕。哥哥只比我大兩歲,就哄著我,給我講故事,什么‘灰姑娘’啦,‘小人魚’啦,一直講到雨停了,星星出來了,我們手拉著手到外婆家去?!?/p>
這回輪到我笑了,我覺得挺有意思,于是說:“你想讓我哄你?”
她搖搖頭,說:“不過,你總可以講點別的什么吧,不講話,真讓人難受?!?/p>
“你喜歡聽什么?”
“我想,你講什么我都會愛聽的?!彼行┱{(diào)皮地說。
我說不清為什么竟有些激動,我說,我給你講《聊齋》的故事吧。
她捂上耳朵,說:“不聽,不聽,盡是鬼呀狐貍呀,怪駭人的?!?/p>
“那么,我給你講瓊瑤的《庭院深深》?!?/p>
伴著雷聲、雨聲,我繪聲繪色地講起來。
她聽得很認(rèn)真,聽著聽著,眸子里盈滿了淚水,顯然她被這個故事感染了。
故事快結(jié)束的時候,一輛車“呼”地竄到門樓下。因為我們都沉浸在這讓人又辛酸又高興的氛圍里,所以當(dāng)車猛地剎住,車閘與鋼圈發(fā)出難聽的驟然一響,我們都吃了一驚。
從車上跳下一個很粗壯的漢子,臉黑黑的,眉毛很濃,一個腦袋又圓又大。他支好車,走到她靠著的那面墻邊,蹲了下來。
我再沒有心緒講《庭院深深》了,她也再沒有心緒聽了,這個故事就這么被扼殺了,扼殺得悄無人聲。她把身子往旁邊移了移,盡量離那漢子遠(yuǎn)一些。
我死死地盯著這漢子,努力地觀察著他。
他是干什么的,為什么這么晚還在外面游蕩?他這相貌,又無端地帶著幾分兇氣。
第二、駐村干部(“訪匯聚”工作組)幫扶。自治區(qū)督促各級駐村力量落實幫扶職責(zé),自籌和協(xié)調(diào)引進(jìn)幫扶資金、項目。
他勾著頭,理也不理我們,突然伸出手去,在腰部用力地掏著。那兒放著什么?一把匕首?還是一截鐵棍?我全身的每根神經(jīng)都緊張起來,我得有所準(zhǔn)備,別讓他打我一個冷不防!
掏了好一陣,他從腰間掏出了一個小煙鍋和一個小小的黑布煙袋,然后在煙鍋里裝上煙絲,又到腰間去摸了一陣,摸出一個打火機(jī),“叭”地打出一束金黃的火苗,湊到煙鍋前。他鼓起腮幫使勁地吸起來,嗆人的生煙味立刻彌漫開來。
她咳嗽起來。
我依舊盯著他,心里說:你別跟我來這一套,我在看著你,真要動起手來,你也得使把勁兒,在大學(xué)我好歹是個田徑隊員,擲鐵餅的,手脖子粗著哩。
大約是風(fēng)太大,雨斜著往門樓里飄,黑臉漢子又往里面移了移身子,嘟噥了一句:“這狗日的天!”
她臉上出現(xiàn)了莫名的惶恐,下意識地又把身子往里移了移,兩只手抱在胸前,很可憐的樣子。這樣子讓人想起是到了世紀(jì)末,仿佛災(zāi)難不可避免地就要到來。
應(yīng)該把她叫到我呆的這一邊來,可是該怎么稱呼她?直到目前為止,我還不知道她姓什么叫什么,但我似乎覺得有權(quán)力保護(hù)她,好像她真成了我的什么人了。
就叫她馬蘭吧。
“馬蘭,到這邊來吧?!焙糜H切的口吻,我這是怎么啦?莫名其妙!
她自自然然地“喲”了一聲,迅速地繞過三輛單車,站到我身邊來,而且站得很近。她一定早就在等待著這一聲呼喚,要不絕不會反應(yīng)這么快。
她側(cè)起臉,望了我好一陣,忽然說:“星期天,你來我家吧,我媽說給我們包餃子吃,你來嘛。”
“好。我來?!蔽宜斓卮饝?yīng)著。
同時,我又對自己的回答覺得驚異,我這是犯傻還是怎么的?到她家去,她家在哪兒?她媽是什么模樣?一切都是謎,一切皆不可知。她是曲曲折折地告訴這個黑臉漢子我們是什么關(guān)系,警告他不要打什么鬼主意。那么說,我們是在演一個小品,而且彼此就這么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剡M(jìn)入了角色。是可笑?還是可悲?一時真還說不明白。
“我媽好喜歡你。”
“嗯?!?/p>
“她還說,爸爸快轉(zhuǎn)業(yè)了,特地從廣州給我們帶回一臺錄放機(jī)?!?/p>
“嗯。是日本的還是美國的?”
“是美國的。”她認(rèn)真地說。
我有些陶醉,這么說我們是戀人了,而且已經(jīng)“戀”了不少日子,一剎那間我相信這一切都是真實存在的,真實得連自己都沒有絲毫的懷疑。
黑臉漢子忽然站起來,努力對著我笑了一下,說:“你抽不抽煙?這煙味兒正哩?!?/p>
我冷冷地說:“不。謝謝。”
她驚慌地把身子靠住了我,說:“這雨,真討厭,媽準(zhǔn)會急死的。”
我大聲說:“別怕,有我哩!”
黑臉漢子尷尬地收回拿著煙鍋、煙袋的手,然后望了望天,再望了望我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我該走了,這雨一時還停不了?!?/p>
他推起他的單車,緩緩地走出門樓,然后騎上車,飛快地蹬起來,很快就在大雨中消逝了。
我覺得很內(nèi)疚。這黑臉漢子應(yīng)該是個農(nóng)民工,那煙鍋、煙袋昭示了他的身份。他剛才一定很痛苦,因為他被我們所誤解,正如我開始時被她所誤解一樣!這門樓下,本可以容納許多人的,因為隔膜和猜忌,使他無法呆下去,只好冒雨而去。
她利索地把靠近我的身子移開了,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繞過單車,重新回到門樓的那一邊去。一點也沒有牽掛,一點也沒有依戀。門樓下依舊是兩個互不關(guān)聯(lián)的世界。
沉默。
雨終于停住了。
到處彌漫著濕潤潤的氣息,一切都顯得很美好。
云縫間漏下了幾點星光。
假如她真是我的戀人,我會邀她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候,浴著稀疏的星光,去公園里走走,聽聽蟲鳴,看看幽藍(lán)幽藍(lán)的螢火,讓那些小徑寫下我們纏綿的情愫??上⒉皇恰榜R蘭”,“馬蘭”只是她一個短暫的符號,這符號頃刻間就與我毫無關(guān)系了。
她望了我一眼,淡淡地說:“雨停了,我也該走了。”
她一邊說,一邊迅速地推出單車,慌慌張張地騎上去,連頭也沒有回一下,就使勁地蹬起來,仿佛為了躲避一場瘟疫。
她走了,如一縷煙,如一個夢。
我依舊靠著門樓,一動也不動,今晚發(fā)生的一切,我得細(xì)細(xì)地咀嚼,而且有一種想痛痛快快哭一場的欲望。
夜更深了。
聶鑫森,男,1948年6月生于湖南湘潭,漢族。中國作協(xié)會員、湖南作協(xié)副主席。著有長篇小說《夫人黨》、《浪漫人生》、《霜天梅影》、《詩鬼畫神》;中短篇小說集《太平洋樂隊的最后一次演奏》、《愛的和弦與變奏》、《鏢頭楊三》(英文版)、《誘惑》、《都市江湖》、《生死一局》、《塑料人》、《鐵支子》、《吃官倉考》、《轎杠》、《老號手》;詩歌集《地面與地底的開拓》、《他們脖子上掛著鑰匙》;散文隨筆集《旅游最佳選擇》、《收藏世界的誘惑》、《優(yōu)雅的存在》、《闌干拍遍》、《一個作家的讀畫筆記》、《觸摸古建筑》等文化專著共30余部。曾獲過“莊重文文學(xué)獎”、“湖南文學(xué)獎”、北京文學(xué)獎、萌芽文學(xué)獎等獎項。
〔責(zé)任編輯 宋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