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勉
我是誰
王勉
我
我是誰?
我端詳著浴室里的鏡子,看了良久,發(fā)現(xiàn)鏡子里的人穿著奇怪。我穿著時髦的帽衫,這使我看起來至少年輕了五歲,這正符合一個學生的身份。可是,在帽衫里面又穿著襯衫,筆挺的,我無法在帽衫里面直接光著脖子或者帶上骷髏頭一類的項鏈,因為,我同時又是一個老師——一個有了五年教齡的高中語文老師,我多么想掛一個骷髏頭,但我必須穿襯衣。我的腳上穿著棕色的皮鞋,與腿上藍色的牛仔褲有一點點不和睦,我很想換上一個鉚釘十足的靴子,可我依然穿著棕色的皮鞋,原因很簡單——我是某個人的兒子。
每次我穿上這個棕色皮鞋,她總是含情脈脈的看著,眼神中充滿了自豪甚至是敬佩,仿佛我的鑒賞水平已經(jīng)超越世俗。再說了,一個穿著鉚釘靴子的家伙,怎么看也不像某個人的兒子,盡管,每個人都是某個人的兒子。但是,情況卻千差萬別,有的兒子完全屬于那個人,有的兒子已經(jīng)失去那個人,有的兒子在那個人的視線下,有的兒子正在流浪…….我屬于哪種情況呢?有點復雜,反正,我不能穿鉚釘靴子就是了。
那么,我是誰?
我端詳著浴室里的鏡子,看了良久,發(fā)現(xiàn)鏡子里的人是別人。假如一年前的那天我沒有辭職,也沒有考研究生,那么我是小白領嗎?假如五年前的那個下午我沒有去應聘當一個高中教師,那么我很可能去了隔壁的應聘,隔壁是一個安全部門的應聘,那么現(xiàn)在我很可能根本不會教書,卻是一個間諜,那么,我是一個間諜?又假如,我不想這樣去想象,但這種事情永遠都會發(fā)生,我老了之后,我失去了某個稱我為兒子的人,那么我也就是去了“兒子”的頭銜,那么,此刻,我原來是兒子?即,我等于兒子?
究竟,我是誰?
我端詳著浴室里的鏡子,我看了良久,發(fā)現(xiàn)鏡子里的人很陌生。我脫了所有的衣服,包括六年前我那個可愛女友送我的內(nèi)衣,包括我為了表示性感而穿的假名牌內(nèi)褲,甚至是外婆給買的厚襪子和那塊表示我很有品位的皮鏈手表。我把學生、老師、兒子、情人、外孫統(tǒng)統(tǒng)從我身上脫掉了。我剩下一個讓我有點羞澀的肉體,這就是我嗎?如果這是我,為什么看起來很有些陌生呢?哦哦,大概是我對于“我”來說,本來就陌生的很吧。
或許,我就是這堆肉。
頭發(fā)
頭發(fā)很密,很厚,黑色,略帶卷曲,發(fā)質(zhì)似乎很桀驁,顯得有點亂。
我也許原本是個禿子。別的小孩都長頭發(fā)的時候我得了阿Q那種可憐的病,我頭上長了癩癤一類的東西,我媽媽聽了別人的土方子,說割槔樹的汁液可以治這種病,我就被媽媽一次一次提著后脖頸,殺豬般的嚎叫到那棵可怕的樹跟前,一菜刀砍下去總是流出些黏稠的白色漿液,然后媽媽就丟了菜刀(她一只手始終死死的提著我),徒手去抹那漿液,重重地涂在我不長頭發(fā)的部位。聽那個提供方子的人說,最好是把頭上的癩瘡蹭破,效果就更好,我媽媽總是咬著牙齒,狠狠地來回使勁涂抹,那雙可怕的手讓稻子割破了,被冬天刺骨的化肥水浸泡了,被光溜溜的鋤頭把磨起了繭子,被過年各種熱氣騰騰的豬肉燙軟了,被藏在柴草堆里的一條花蛇咬傷了……它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得鋒利無比,在我頭上狠狠地蹭著,它的主人還咬牙切齒地配合著:“怎么會是禿子呢?不可能的,我家三代都沒有禿子,一定治得好?!笨膳碌牟皇悄堑蹲影愕氖肿屛业念^皮像火燒一樣,而是那刀子上還有毒。
我那時才三歲,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嚎。
我那時才三歲,不記得提供土方子的那個人,否則一定會報仇。
后來我的頭發(fā)就長得出奇的密,而且黑。媽媽就很樂意把我的頭發(fā)留長。在那個所有小孩的頭都屬于他們母親的時代,所有的男孩都是小平頭,我卻鶴立雞群地留了長發(fā)??晌业念^固然也還屬于我的母親。我母親很喜歡把我打扮成女孩子,她有了興致會忽然將我的頭發(fā)扎起來,形成一個朝天沖的雞毛毽,這種發(fā)型配合比較清秀的五官,總令不知情的人夸獎我:“這女子長得真好看。”有時候,她會把我頭發(fā)洗的干干凈凈,趁沒有干的時候就整整齊齊地為我梳一個三七分的“少爺頭”,滿意地讓我去上學。在很長一段日子里,我的性格里有種固執(zhí)的孤獨感,這種孤獨感有時候讓我感覺自己非凡的優(yōu)秀,有時卻令我感到不合群的沮喪。我想,一切都源自這個令人滿意的“少爺頭”。我昂著頭走在上學的路上,我昂著頭坐在教室的凳子上,我昂著頭站在女生面前……因為我頭上頂著和所有男生都不同的頭發(fā),他們那種常常能沾著塵土和汗珠,草屑和雞毛的單調(diào)的小平頭看起來多么可笑。我因此卓爾不群。這是媽媽的杰作,我愛她。
可是,我和媽媽的蜜月期到頭了,我要奪回我的頭。
戰(zhàn)爭發(fā)生在一個黃昏。我站在媽媽的面前時,她眼神里充滿不解和厭惡,努力站起來,健步如飛地走到我跟前,撥弄著我的新發(fā)型。她的憤怒被壓在喉嚨下面,咕噥著說:“什么時候理的?誰給你理的?為什么不給我說就理發(fā)?怎么理得這么難看?”我一揚手,打開了她的手,退后一步,怨毒地看著她。此時,我回憶,在夕陽還未落下去的那個黃昏,我立在我家蓋的樓房門口,個子已經(jīng)超過媽媽了,頭上頂?shù)氖钱敃r最流行的郭富城的蘑菇頭。
“你過來!”母親目露兇光,手里已經(jīng)多了一把剪刀。
“我不過去!”
“你過不過來?”母親眼睛里幾乎要憋出眼淚。
“這是我的頭。”
我跑了,興奮地跑了,留下母親漸漸遠去的哭訴聲:“真是越大越不聽話了……”
我跑向了一個美好的空間,我無法形容這空間的美好,因此只好反復這個蹩腳的形容詞。我只記得高中班主任說:“有的同學頭發(fā)留得很長,跟地痞流氓一樣(那時候正流行鄭伊健)?!蔽宜σ凰﹂L發(fā),看看同班那幾個“地痞流氓”,嘴角露出光榮的微笑。第二天,全班的“地痞流氓”全部以光頭示人,以表示對老師的“尊敬”。
“畢竟光頭也是一種發(fā)型,而且這種發(fā)型怎么也不算長。畢竟,這下不像地痞流氓了,而是罪犯了,更厲害,哈哈哈哈?!蔽耶敃r,已經(jīng)學會說這些既有些哲理,有很能引起女孩子好感的話了。
經(jīng)歷了蘑菇頭、長發(fā)和光頭之后,又是碎發(fā)、中分、染黃、挑染、齊劉海、斜劉?!谖覍映霾桓F地鼓搗自己戰(zhàn)利品的同時,母親漸漸老了。
去年回家,我問母親:“我去理發(fā),你說,弄個什么發(fā)型好?”
母親瞇著眼睛,羞澀地說:“我說不來,你自己看。”
眉毛
我有一雙刀眉。
如果爺爺那雙濃眉是青龍偃月刀,那爸爸也算是對鬼頭刀了,而我的只能算是雁翎刀。一代比一代要弱些,好比現(xiàn)在的很多男性很少胡須。
可是它們畢竟還是刀眉。這雙眉毛讓我看起來永遠是好人。
大學參加話劇社,導演說:“盧嘉川,就是你了。”
我說:“讓我試試余永澤吧。”
導演皺起他沒有幾根眉毛的“眉頭”歪著腦袋看著我,說:“你這造型,這輩子注定是正面人物。”
導演的評語并沒有讓我感到絲毫快樂。我在舞臺上不斷重復著正直俠客、民族英雄、愛國學生等等需要一副真正刀眉的形象??墒?,我的時代一片祥和,我當不成那些人。好比一把冷兵器。
我喜歡突然皺緊雙眉,這樣眉間就成了一個完美的“川”字,而兩撇刀眉也就有點上翹的感覺,真好比兩把出鞘的刀。我常常在別人訴說委屈的時候,或者談論時弊的時候露出這樣的表情。這樣讓我看起來古道熱腸、嫉惡如仇。當我一遍遍重復這種舞臺下的表演時,我的同情心與日俱增,總是在腦子里一遍遍練習行俠仗義的畫面。有一次在公交車上看見一堆醉酒漢圍著一個姑娘說些挑逗的話,姑娘很害怕。
我看見我雙眉一挑,走到他們中間,一字一句地說:“幾個大男人欺負一個女孩子,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一個大漢二話沒說一拳揮來,“啊”的一聲慘叫,那大漢滿嘴是血,一頭撞在車窗上,我雙眉微舒,像兩把不需要出鞘的刀,隨意放在我的額頭,那神情是說:“你們幾個一起上吧,別浪費時間?!笨墒菐讉€廢物看到我露了這一手,好像一群偷食的老鼠聽見貓叫了一樣,四散逃竄了。我雙眉一展,看起來悠閑極了,聲音很溫柔地說:“姑娘,你受驚了?!?/p>
“小伙子,你是不是在雙水磨下車?都坐過了!”售票員吼著,露出鄙夷的神情,好像我是她那不爭氣的兒子。
我看著那姑娘和幾個大漢打情罵俏,無比熱鬧,才覺得我的刀眉真是可笑,我抱頭鼠竄,聽見售票員的嘟囔:“一看就是個念書念瓜了的,瓷在那兒了……”
手
我的手一伸出來有點不好意思。
因為小,像女孩子的手,可是又粗壯,像老農(nóng)婦的手,可是皮膚又細嫩,像嬰兒的手:總之是很怪。小時候,手比同齡人都大些,每次冬天圍坐在一起烤火,大家伸出不同的手來,品評一番關于手的哲學。我聽得最多的就是——手大抓金銀。所以,我的一雙“大手”伸出來總是贏得一聲聲喝彩和贊嘆。
“怪不得這娃學習好,你看看這一雙大手?!?/p>
“你王家的門風要改了!”
“玉琴你真有福了?!?/p>
媽媽在紅紅的火光里瞇起了眼,用她那粗糙干燥的手摩挲著我的胖胖的“大手”,說著言不由衷的話:“一頓吃兩大碗米飯呢,餓死鬼投胎一樣……這會考試又考了第一……”
后來,大家都長個子時,我不長,我還是一雙小朋友的“大手”。
去年冬天回老家,突然停電了。沒事干,我提議:“烤火吧?!?/p>
舅舅說:“火盆都不知道扔哪兒了,好些年沒烤過火了。”
但經(jīng)過一番努力,一家人終于在銹跡斑斑的火盆邊又伸出了各自的手,手被紅紅火烤得暖暖的、紅紅的。大家就七嘴八舌地聊開手了。
我正在上大學的小表妹說:“勉哥的手原來也這么小啊。”
我苦笑說:“手大抓金銀,勉哥手小,在西安奮斗這多年,還是個窮人。”
外婆笑著說:“那都是淡話,沒有科學根據(jù)?!?/p>
舅舅說:“你一個月收入等于我們農(nóng)民一年的收入,還說是窮人?!?/p>
舅媽說:“鄧小平個子小,手也大不了,那也是偉人哩?!?/p>
媽媽沒說話,還是她那干燥而粗糙的手一遍遍摩挲著我的手,還是用那火光中瞇起的眼睛看著我的手。
……
有一次在西餐廳浪漫的燭光下,我跟女友依偎在一起,她拉起我的手想鑒賞古董一樣的看著。
“指甲怎么都長彎了。”
“缺鈣?!?/p>
“明天給你買鈣片。”
“吃了不少,補不上來,小時候缺的?!?/p>
“怎么每只手指頭上都有疤痕呢?”她露出的表情仿佛那疤痕現(xiàn)在還留著血一樣。我給他講著疤痕的來歷,她瞪大眼睛聽著,仿佛在聽《一千零一夜》里面的故事。
“那是八歲的時候,媽媽要忙所有的農(nóng)活,插秧、拔草、收割、鋤地、放水、滅蟲、播種、施肥……而家里的一切就歸我了,什么雞鴨鵝豬狗貓。這里面最難伺候的是豬,豬食量大,每天都要跟小朋友一起早早出去,提了竹筐,到田間地頭去尋豬草,割回來后一腳泥巴,一手露水,然后要把這些草剁碎,就像吃西餐要用刀子一樣,可是豬太笨了,只好我來代勞。八歲時候我第一次剁豬草,其實好多農(nóng)村孩子比我早就拿起豬草刀了,但是母親心疼我那雙秀才手,才吩咐我等她回來再說。她每次回來,急急忙忙喝碗涼菜豆腐,就還是剁起豬草,一邊歇斯底里罵著豬圈里的那頭豬。那天,沒等媽媽回來,我就準備自己操刀。一手摁起豬草,瞄準,一刀下去,效果不錯,但同時看見,左手食指汩汩得地開始流血,于是去房間拿了塊干凈的布,將手指纏好,外面用細線捆綁,翹起食指,繼續(xù)剁。剁著剁著,一刀砍中中指,于是又如法炮制,包扎完畢。繼續(xù)剁,剁著剁著,不爭氣的拇指被砍中,一怒之下,拿來一堆布和線,放在腳下以備不時之需,剁一個,大不了我包一個?!?/p>
女友家里富有,喜歡聽我講農(nóng)村的故事,對她來說,我的講解簡直比武俠小說還要驚險,她不時驚呼,面無血色,鉆到我懷里。
“你不哭嗎?”
“大人都忙去了,家里沒人,哭也沒人聽見,沒人聽見就不必哭了。”
“你媽回來一定心疼死了。”
“沒,我媽打了我一頓?!?/p>
“啊?你媽真殘忍!”
“不許這樣說我媽!”
女友的手干凈白嫩,晶瑩剔透,喜歡帶珊瑚手鏈,五顏六色的,襯得那雙手更加美了。我喜歡把她的手放在燈下細細端詳,有時候那剔透的樣子幾乎能看到血管,美極了。
我們?nèi)旰蠓质?,原因不明?/p>
腿
我雙腿不粗不細,長滿虬曲的腿毛。
曾令醫(yī)生大吃一驚:“這是一雙十三歲孩子的腿?發(fā)育太快?!?/p>
也令媽媽調(diào)侃我:“給你拿毛線簽子織一織。冬天不用穿毛褲了?!?/p>
我以此為傲,這是典型的雄性標志。
右小腿上有一溜地方毛很少,那是傷疤。小時候,一群小孩找我尋仇,我正買了醋往回趕,我面不改色,像電視里成名的大俠那樣,脫了新衣服,放下醋瓶。從容地走到他們跟前,講好規(guī)則,通常是不許抓撓,不許打臉,不許吐口水之類的。然后開打,等我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之后,我瞅準一個水泥臺子,想“忽”地飛上去,然后做一個亮相,這樣才夠大俠風范。結(jié)果差了一點,小腿硬是被水泥臺子鋒利的邊緣刮下一層血肉來。小孩們哈哈大笑,很夠豪氣的樣子。我惱羞成怒,卻也不能失卻大俠風度。強忍疼痛,單手拿起衣服甩了幾圈,面不改色的走了?;丶液蟛桓覍Υ笕苏f。等到晚上脫褲子時發(fā)現(xiàn)秋褲和傷口黏成一塊,撕下來后迅速流了一些血。于是,找來紅領巾,隨便包扎一下了事??蓱z的是第二天還要走親戚,我既想去又怕腿疼,最后還是咬著牙去了,走在路上,趁大人不注意就一瘸一拐。最后吃中飯的時候,疼痛難忍,躲到一個僻靜的柴草堆里,脫下褲子發(fā)現(xiàn),腿腫的像酸菜壇子。但最后不管怎樣,大人還是不知道。傷口最后潰膿,實在難忍后,找到一同放牛的一個大哥哥,他幫我胡亂處置了一下,最后慢慢好了。
那階段好幾次差點突然在大人面前哭起來,可是忍過一時就好了。因為這傷口對我來說是恥辱,但更恥辱的是在大人面前哭訴。
二十歲時的一個夏天,爸爸突然盯著我的腿,說:“你什么時候受的那傷?”
我笑笑說:“早了吧,大概十歲那年?!?/p>
前年我的心情跌倒谷底,辭職,一個人躲在家里,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的父親連夜跑上西安來,看著我憔悴的臉說:“娃,你是咋了?”那神情跟看見我腿上的傷一樣。十幾年來我保持著報喜不報憂的習慣,可這次,父親跟我整整談了幾個晚上,躺在床上聊,由眼前的事情一直聊到小時候,聊他這輩子受的苦以及給我?guī)淼目啵乙矊⑹畮啄觊g他們不知道的事情一股腦倒給他。
父親躺在床的另一頭,黑暗中摸著我的腿,說:“還疼嗎?”
我說:“早就不疼了。”
責任編輯:胡曉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