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個好日子

龐紅桂扛著鋤頭剛出村口，就聽見了歌聲：……今天是個好日子，心想的事兒都能成。明天是個好日子，打開了家門咱迎春風(fēng)！

龐紅桂明白，是吳家莊吳大臊上門服務(wù)來了。果然，一輛系了紅綢帶的三輪車在前面的路口躥出來，拐了個彎兒，向龐紅桂直沖過來。龐紅桂趕緊往路邊躲了躲，咕嘟兩下嘴，攢出足夠的唾沫。她知道，吳大臊如果認出她，肯定會停下車胡說八道的。

車子開過來，卻沒有減速。龐紅桂心里剛說，這個該死的，她沒認出我，尖銳的剎車聲就響了起來。吳大臊把車停下，關(guān)掉音響，從駕駛室里探出頭說，老同學(xué)，要不要服務(wù)？說話時，他嘴上叼的煙卷快速地一垂一翹。

龐紅桂將眼一瞪，決定把那口唾沫發(fā)射出去，嘴里卻空空如也。原來，剛才吳大臊剎車時她受了驚嚇，把唾沫咽到肚里去了。

龐紅桂只好帶著遺憾向老同學(xué)發(fā)了空炮：呸！

空炮的殺傷力太小，致使吳大臊更加囂張。他向龐紅桂單獨擠了一下左眼：我免費。你定個日子給我打電話，好不好？說著往車廂幫上一指。那兒，用紅漆寫著廣告語：“帥豬哥，杜洛克，上門服務(wù)，多子多福！”后面還有電話號碼。

龐紅桂不再發(fā)空炮，她紅著臉，從肩膀上取下鋤頭高高舉起，擺出一個要砸的架式。

吳大臊哈哈一笑，開車走了。那個綁在車頂?shù)碾娎纫仓匦马懫穑航裉焓莻€好日子，心想的事兒都能成。明天又是好日子，千金的光陰不能等……

此時，龐紅桂看見了吳大臊賴以掙錢的帥豬哥。它正站在車廂里，長著稀疏的白毛，皮膚微微發(fā)紅，一對大肉球隨著車身的顛簸在它屁股上搖搖晃晃。

龐紅桂轉(zhuǎn)過身，繼續(xù)走路。她想，人生在世，吃哪一口飯的都有。這個吳大臊，從小就不正經(jīng)，在鄉(xiāng)辦中學(xué)是個出了名的調(diào)皮鬼，一張口就是下流話，女生們都非常討厭她，給他起了個外號叫“吳大臊”。吳大臊原先外出打過工，從去年開始養(yǎng)了種豬，干起了配種生意。他的頭腦里除了下流細胞，商業(yè)細胞也是有的：別人養(yǎng)種豬，都是等人家趕著母豬上門，吳大臊卻搞起了上門服務(wù)。誰家母豬發(fā)情，給他打一個電話，他就把杜洛克種豬趕上三輪車，立即上路。讓人哭笑不得的是，他上門服務(wù)的時候還放歌曲。《今天是個好日子》、《纖夫的愛》、《雙雙飛》、《甜蜜蜜》……在路上放，到村里放，服務(wù)的過程中更是大放不止，搞得喜氣洋洋，真像小青年結(jié)婚似的。

龐紅桂在路上走了一段，過了那個拐彎處，就離開道路，沿著田埂去了自家的玉米地。玉米長出苗了，應(yīng)該間一間了。

她來到地頭，脫掉涼鞋，動手干了起來。玉米是種在麥茬地里的，眼下長出一拃來高，嫩綠喜人。龐紅桂把過多的苗株鋤掉，隔一段距離留下一棵。除了間苗，她還要鋤掉另一樣?xùn)|西——麥根。伏天到了，雨水多了，如果把麥根鋤掉拌在土里，借雨水漚爛，玉米就等于上了一遍肥料。

然而這麥根太難鋤了。因為剛收割不久，它還保持了堅挺與韌勁，對鋤頭的抵抗力十分頑強。龐紅桂只好舉起鋤頭，一下下猛砍。干了一會兒，她就全身出汗，衣服上有好幾處透出洇濕。

按照往年的經(jīng)驗，把這塊地弄好，至少要三天時間。她直起腰，手扯褂襟往身上扇著風(fēng)，心里說，唉，要是紀(jì)連開在家就好了，兩個人一起干，一天就差不多。

龐紅桂就想起了以前和紀(jì)連開一起干活的情景。那家伙太有力氣了，如果是間玉米苗鋤麥根，我鋤兩壟，他鋤四壟，還能和我齊頭并進。對，就是齊頭并進。這個詞兒用得貼切。兩個人齊頭并進，時不時說個悄悄話，打個情罵個俏。呵，那種日子多么美好。

然而，這樣的生活已經(jīng)是六年前的事情了。龐紅桂生出孩子，紀(jì)連開一看是個丫頭，連聲叫好，說上級有政策，農(nóng)民生了女孩還可以生二胎，龐紅桂你等著，六年后我再一炮轟出個兒子來！不過，我現(xiàn)在得出門掙錢去，讓咱的兒女過上幸福生活。于是，女兒一滿月他就去了南方。龐紅桂沒有阻攔丈夫，她明白，光靠種地收入太少，不外出打工是掙不來錢的。

紀(jì)連開不在家的生活十分難熬。想一想過去，晚上睡覺同床共枕，白天干活齊頭并進，那是什么滋味?？涩F(xiàn)在，紀(jì)連開只有到了過年才回來，住上十天八天又走。

龐紅桂對今年的春節(jié)團聚格外期盼。因為她生下女兒已經(jīng)六年整，可以生二胎了。春天里她找婦女主任說了這事，婦女主任說沒問題，我給你到鄉(xiāng)里領(lǐng)證去。過了兩天，主任果然給了她一個小紅本。拿到這個小紅本，龐紅桂就像見到了兒子。因為她前幾年請算命先生算過，她的第二胎絕對是一個男孩。她給紀(jì)連開打電話，說二胎批下來了，你快回來放炮吧！紀(jì)連開卻說，別著急，等到過年回家吧。龐紅桂想，廣州離家真是太遠，回來一趟要花幾百塊錢路費，等到過年也行。于是，她就數(shù)著日子，一天天盼望著臘月的到來。

吳大臊放的歌曲在村里響著。龐紅桂聽出，現(xiàn)在這支歌是《你知道我在等你嗎》，臺灣歌星李麗芬唱的，龐紅桂上初中的時候?qū)W會這歌，結(jié)婚后曾多次唱給紀(jì)連開聽。

聽著聽著，龐紅桂突然煩躁起來。她看著面前的玉米苗想，俗話說，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種莊稼是這個理兒，養(yǎng)孩子也是這個理兒。準(zhǔn)生證已經(jīng)放在我的枕頭底下了，為什么非要等到過年？要是現(xiàn)在就讓紀(jì)連開下了種，過年的時候小孩就在我肚子里踢腿打拳啦。

不能等，不能等。另一支歌里唱了，千年的光陰不能等，我這半年的光陰也不能等！

她計算了一下，四天以后便是她的排卵期。她掏出褲兜里的手機，發(fā)了一條短信：紀(jì)連開你快回來一趟，咱不能再等了。

紀(jì)連開回信問：什么事情不能再等？

龐紅桂再發(fā)：還有什么事情，放炮的事情唄。我想早一點抱上兒子。

紀(jì)連開回復(fù)：這事呀？還是等到過年吧。

龐紅桂再發(fā)：不行！你快回來！四天以后就是我的好日子，你快去買車票，明天上車，回家正好趕上。

紀(jì)連開回復(fù)：趕什么趕。我這邊有事脫不開身，以后再說。

龐紅桂像遭遇了一場瓢潑大雨，讓她從頭涼到腳后跟兒。她捏著手機看著南方，呆呆地站了半天。

后來她想，紀(jì)連開不回來，我去找他行不行？我在那里住上兩天，讓他轟上幾炮，說不定就能帶上兒子回來。

對，就這么辦，就這么辦。

她決定，兩天之內(nèi)把這塊玉米間完，后天就去縣城坐火車。他聽紀(jì)連開說，到廣州要走三十個小時，第四天的下午正好趕到。

做出這個計劃，龐紅桂就向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攥緊鋤把，使出全身的力氣干起活來。這時日頭更高，空氣更熱，讓她很快汗流浹背。她停一下手，想再扯起褂襟扇風(fēng)，褂襟卻沾在前胸后背的皮膚上難以扯起了。她的下巴，此刻已經(jīng)成了雨中的瓦當(dāng)，汗水滴滴答答不斷線從那兒滴落。

地頭有一棵洋槐，罩下大片樹陰。過去，龐紅桂干一會兒活就要到那里歇一會兒，今天她卻沒去站上一回。她心里一直念叨著，兩天，兩天必須干完。一直干到中午，她才停下手，勾起指頭在下巴上抹下一串汗珠子，扛鋤回村。

到村辦幼兒園接女兒娟娟的時候，娟娟發(fā)現(xiàn)了她手上的異常，說媽媽，你手上怎么有泡泡呀？龐紅桂說，那是給你弟弟準(zhǔn)備的禮物。

娟娟說：弟弟在哪里？

龐紅桂說：弟弟在廣州。過幾天我就去帶他。

娟娟說：我也去，我也去帶弟弟。

龐紅桂說：那不行，你還得上學(xué)呢。

中午，龐紅桂伺候娟娟吃了飯，兩點半送到幼兒園，她又去了那塊玉米地。

第二天傍晚，最后一壟玉米終于間完。她坐到已經(jīng)沒有了樹陰的洋槐底下，喘了好一會兒粗氣，才起身回家。

晚上，等娟娟睡著后，她認認真真洗了頭發(fā)，洗了全身。她想，小別勝新婚吶，得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才對。她還找出一條褲頭，在上面縫了個口袋，裝進去五百塊錢。

早晨，她把娟娟送到幼兒園，去婆婆家說，她要去廣州，讓婆婆接送孩子，照顧孩子吃睡。婆婆明白了她的意思，說去吧去吧，你放心，我保證管好娟娟。

龐紅桂回到家，換了一身新衣服，背了一包紀(jì)連開最愛吃的煎餅，去了村東路邊。八點半左右，從陳家河開往縣城的班車會經(jīng)過這里。村里有人下地看到龐紅桂，問她要去哪里，她都是說，逛縣城去。嘴里說著這話，臉早就紅了。她心里說，去找男人下種，真不好意思。

班車終于來了。龐紅桂坐上去，一個小時進了縣城。又一個小時過去，她在火車站買到了一張無座的票。龐紅桂想，無座就無座，只要能去廣州，怎么都行。

但她還是低估了火車上的擁擠。剛放了暑假，大學(xué)生回家，中小學(xué)生出門旅游，車廂里滿滿當(dāng)當(dāng)。龐紅桂上車后擠來擠去，一直沒找到合適的地方，只好站到了兩個車廂的接合部。她掏出手機，給紀(jì)連開發(fā)了個短信，說自己已經(jīng)坐上火車，明天下午五點十五到廣州，讓他接站。

紀(jì)連開很快發(fā)回短信：我正有事，你開什么玩笑。

龐紅桂又發(fā)：不開玩笑，是真的。你準(zhǔn)備好炮彈吧。

發(fā)走這個短信，紀(jì)連開再沒回復(fù)。龐紅桂想，他一定在上班，正忙，我不再騷擾他了。她將兩只腳互踩幾下，脫掉涼鞋，坐了上去。她摸摸褲頭，縫在上面的那卷錢還在，就打算睡上一覺。她知道，要熬過漫長的三十個小時，睡覺是一個最好的辦法。

她往車廂壁一靠，很快就睡著了。后來有人戳著她的肩膀，她睜眼看看是穿制服的一男一女，要查她的車票。她就從褲兜里掏出車票，舉到頭頂，打發(fā)走了他們。她覺得膀胱發(fā)脹，提上包去了一趟廁所，回到原來的地方又睡。

這一睡，直睡到晚上才醒。看看手機，上面有紀(jì)連開的短信，問她到了哪里。她去問服務(wù)員，得知火車已到安徽阜陽，就回信說了這個地名。

發(fā)完短信，她忽然明白，紀(jì)連開問我到了哪里，其實是搞偵察，想用這辦法測驗一下，我到底是不是在火車上。如果答不出準(zhǔn)確的地名，那我龐紅桂就是和他開玩笑。

于是，她又發(fā)了一條短信：這一回信了吧？如果不坐這趟火車，我真不知道有阜陽這個地方。

紀(jì)連開果然回信道：信了，明天下午我去接你。

龐紅桂開心地笑了。她找出杯子，打來開水，將自帶的煎餅和咸菜拿出，坐在那里吃飽喝足。然后，她眼瞅著窗外的夜色，開始想像明天晚上和紀(jì)連開見面的情景。想了一會兒，她覺得渾身躁熱，挺難受的，便強制自己不再去想。

這一夜，她睡一會兒，醒一會兒；醒一會兒，睡一會兒。醒著的時候站起來活動一下手腳，覺得渾身都疼，尤其是兩只胳膊，每一塊肉似乎都灌滿了老醋，酸痛難耐。她知道，這是在玉米地里拼命的結(jié)果。她心中發(fā)狠：到了廣州，一定要叫紀(jì)連開好好地揉一揉，讓他知道，他老婆為了趕明天的好日子，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

從第二天早晨開始，每當(dāng)廣播員報出新的地名，龐紅桂都要發(fā)短信讓紀(jì)連開知道。從上午報到下午，報到“花都”，紀(jì)連開回信說，下一站就是廣州，我已經(jīng)在站上等著了。

龐紅桂頓時激動起來。她爬起身，擠到車門口，隔著玻璃向外觀望。她看見，這里的村子多是二層小樓，這里的莊稼多是稻子。她心里說，不一樣就是不一樣呵。

又過了一會兒，高樓大廈多了起來。廣播員開始介紹廣州，廣州有這個，廣州有那個。龐紅桂心里說，廣播員的介紹應(yīng)該加上一句話：廣州還有龐紅桂的老公。想到這里，她“撲哧”笑出聲來，惹得旁邊一個女大學(xué)生給了她一個表示不解的白眼。

火車停下，車門打開，龐紅桂第一個躥出去，站在那里東張西望，高聲大叫“紀(jì)連開”。但她沒看見紀(jì)連開，只見下車的人都往一個地洞里鉆。她這才明白，紀(jì)連開不可能在這里等他。

跟著眾人下了地洞，只見一大群人等在盡頭。她跑過去，用目光急速掃描。掃描了整整一遍，也沒發(fā)現(xiàn)她所熟悉的那張棗核臉。正在著急，有一個男人走到了她的跟前。龐紅桂認出他來，把眼一瞪：你怎么又黑又瘦，叫我認不出來了？紀(jì)連開笑一笑，什么話也不說，只是接過她的包領(lǐng)著她走。

走出車站，龐紅桂覺得自己一下子進了蒸籠。她說：又悶又熱，這是什么鬼地方？紀(jì)連開說：就是個鬼地方，可你偏偏要來。說話時，紀(jì)連開把他穿的汗衫卷上去半截，暴露出一根根肋條。

龐紅桂勾起指頭敲打兩下，說：刀刻鐮旋的，怎么這么瘦呢？過年回家的時候還不這樣。

紀(jì)連開把汗衫放下來，咧了咧嘴：是嗎？這一段真是有些累。走吧，先找地方住下。

紀(jì)連開領(lǐng)龐紅桂去了車站旁邊的街上，走進一家旅店。旅店里有空調(diào)，涼快得很。

辦好手續(xù)，服務(wù)員打電話說：小魏，205來客人了。紀(jì)連開和龐紅桂來到二樓，一個長著高額頭的女孩給他們開了房間。

走進去，關(guān)上門，龐紅桂猛地撲向紀(jì)連開。她摟緊他的腰，把他抱起來往地板上連蹾三下，喘著粗氣說：趕上了！趕上了！總算趕上了！而后把他往床邊猛推。

紀(jì)連開說：等一等，等一等。

龐紅桂放開他問：等什么？

紀(jì)連開說：我還有點事，要出去一下。

龐紅桂說：那你快點回來。

紀(jì)連開點點頭，就開門走了。

龐紅桂想，趁這空當(dāng)，我洗個澡吧。她到衛(wèi)生間看看，里面有淋浴設(shè)備，打開試試水是熱的，就脫掉衣服洗了起來。洗完擦干，她沒穿衣服，直接去了床上。她想，還穿什么衣服呀，就這樣等紀(jì)連開吧。她還設(shè)想，等到紀(jì)連開回來，她就這樣去開門，然后躲到門后，給他一個驚喜。

可是，等了半個小時，紀(jì)連開沒來。又等了一個小時，紀(jì)連開還是沒來?？纯创巴?，天已經(jīng)黑了，路燈已經(jīng)亮了，龐紅桂決定問一問。她平躺在床，把手機舉到眼前，寫下一句“怎么還不回來”發(fā)走。

紀(jì)連開卻不回復(fù)。十分鐘后，她重發(fā)了一遍，這一回等到了。紀(jì)連開的回復(fù)是八個字：今晚有事不能去了

龐紅桂霍地坐起身來。她將短信看了又看，確定是紀(jì)連開發(fā)來的，立即撥打他的手機。

手機里響起了歌聲：親愛的，你慢慢飛，小心前面帶刺的玫瑰。親愛的，你張張嘴，風(fēng)中花香會讓你沉醉……為了節(jié)省話費，龐紅桂平時與紀(jì)連開聯(lián)系都是用短信，從來不打電話。她沒想到，丈夫的手機還會唱這么一支歌。但她現(xiàn)在不想聽歌，只想馬上聽到紀(jì)連開的聲音?？墒牵侵Ц枰恢背?，一直唱。唱到后來，連移動公司的女孩都不耐煩了，說一句“你呼叫的電話無人接聽”就給掐斷了。

龐紅桂當(dāng)然不甘心，當(dāng)然要再打。結(jié)果，她又聽了一遍《兩只蝴蝶》。

正要撥第三遍，短信鈴聲響了。她急忙打開，見手機屏幕上還是八個字：明天早上一定過去。

明天早上？明天早上算個什么事兒呀？

她再撥紀(jì)連開的手機，這一次她沒聽到歌聲，一個女孩告訴她：“你呼叫的電話已關(guān)機。”

我操他祖宗！龐紅桂將手機往床上一摔，罵了起來。

她跳下床，到窗口向外看看，見街上人來人往，但哪一個也不是紀(jì)連開。往遠處看看，高樓密得像樹林子，她不知道紀(jì)連開藏在哪個角落。

有事？他到底有什么事呢？他的事再大，能大得過下種這件事？

想到這里，龐紅桂似乎感覺到，自己體內(nèi)在這個月成熟的那一顆卵子，正破巢而出，沿著那些管道慢慢墜落……

可是，紀(jì)連開他今晚卻不來了！

想像一下明天早上，龐紅桂又難受起來。其實不用想像，許多年來，每到這個日子她總是難受得很，仿佛身體里有火，燒得她心煩意亂坐立不安?，F(xiàn)在，龐紅桂又是這樣。她努力地忍著，讓自己躺在那里一動不動。后來，龐紅桂睡著了。

一覺醒來，天光大亮。她也不想起床，打算就這樣等紀(jì)連開。因為他說過，今天早上一定過來。

等到將近八點，房門終于被人敲響。她小心翼翼下床，趴到貓眼上看看，外面果然是紀(jì)連開。她心花怒放，將門打開，隨即躲到門后。

這時，她聽到了“哇”的一聲啼哭。緊接著，紀(jì)連開抱著一個孩子走了進來。

龐紅桂一下子傻了。她站在那里厲聲質(zhì)問：哪來的孩子？

紀(jì)連開把孩子和一個小孩用的書包往床上一放，說：書包里有一封信，你自己看吧。龐紅桂，對不起啦。

說罷，紀(jì)連開急急走出房間，隨手把門關(guān)上。

龐紅桂蒙了。她打開門追出去喊：你上哪？你快回來！

紀(jì)連開卻不聽她的，頭也不回，向著樓梯口跑去了。龐紅桂正要去追，發(fā)現(xiàn)走廊里兩個男人瞅著她笑，她這才意識到了自己的“全面走光”，趕緊跑回房間把門關(guān)上。

孩子在床上哭得正歡，兩條小腿快速地蹬動。那兩條小腿中間，有一小坨東西十分扎眼。

龐紅桂打開書包看看，見里面有小孩的衣服，有紙尿褲，有奶瓶和奶粉盒子，另外還有一個信封。龐紅桂拿起信封，往床上一倒，一沓子百元鈔票、一張車票和一封信“唰”地掉了出來。

龐紅桂你好！首先請你打我三萬個耳光，因為我對不起你。向你坦白吧，去年我在這里認識了一個打工妹，就跟她好上了。今年正月初五晚上六點半，她生下了這個男孩，叫鵬鵬。你不是一直想要個男孩嗎，就把鵬鵬帶回去吧，因為在這里帶孩子很不方便。你千萬別對鵬鵬下毒手，孩子是無辜的，再說，那樣你會坐牢，娟娟會成為一個沒娘的孩子。娟娟再過兩個月就上學(xué)了，這個書包是我給她買的。

你不要再找我，你找不到的。我已經(jīng)給你買了今晚的火車票，你回去吧。祝一路平安！

紀(jì)連開

龐紅桂覺得自己又重回夜間，眼前一片昏黑。她摸過手機，昏頭脹腦地給紀(jì)連開打電話，想讓他抓緊回來，把孩子抱走，可是紀(jì)連開沒有開機。

她趴在床上痛哭起來：紀(jì)連開你個狗日的，你喪盡天良了！我辛辛苦苦在家替你孝敬爹娘，種地，帶孩子，你倒好，在這里找了二奶！你找了二奶，生了雜種羔子，還要我給你帶回去！你叫我打你三萬個耳光，我打你十萬個都不解恨！可是我連一個都沒打，你就撒丫子跑了，你個兔崽子……

她哭，身邊的孩子也哭。她扭過頭去看看，狠狠在他屁股蛋上擰了起來，邊擰邊罵：雜種！鱉養(yǎng)的，狗操的！

孩子的哭聲驟然間高亢而尖銳，引來了服務(wù)員的敲門關(guān)照：大姐，請把孩子帶好，別讓她哭啦，好不好呀？

龐紅桂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還是光著的。她急忙穿上衣服，伸手去捂孩子的嘴巴。

想不到，孩子“唔唔”哭過幾聲，竟然蠕動嘴唇，在她的掌心吸吮起來。她記得，女兒在吃奶的時候，也有類似的動作，讓她掌心發(fā)癢內(nèi)心發(fā)熱。但她不想在雜種羔子這里重尋那種感覺，就將手掌拿開。然而，孩子馬上又哭。她心里說，哭吧，哭吧，哭死你才好哩！你親媽都不喂你，憑啥讓我喂？

想想孩子的親媽，龐紅桂像心臟遭了貓咬，疼得全身直抖。她想，那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臊貨，叫紀(jì)連開動了心，獻了身，撒了種子出了苗。她回憶了一下，紀(jì)連開半年前回家時的表現(xiàn)就是反常，他不像以前那樣跟老婆孩子親親熱熱，而是發(fā)呆，變木，心事重重。作了幾回愛，也是蜻蜓點水一般，敷衍了事。以前回去過年，都是住過初六再走，可是今年剛過完年他就非走不可，說要回去上工，結(jié)果大年初三就上了路?，F(xiàn)在明白了，他哪里是回去上工，是二奶要生孩子了，他得趕回去伺候人家呀。

恨死我了，恨死我了！龐紅桂在房間里來回走動，淚水橫飛。

有人敲門。龐紅桂心想，是不是紀(jì)連開良心發(fā)現(xiàn)又回來了？她打開門去看，外面卻站著服務(wù)員小魏。

小魏走進來，到床邊看看孩子，把他抱起來“唔、唔”地哄了幾聲，孩子慢慢停止了啼哭。這時，小魏看著龐紅桂嘆口氣說：大姐，這口氣咽不下去，是不是呀？

龐紅桂看著她想，你怎么知道我的事情？

小魏又說話了：其實，今天早晨我一見你老公抱來孩子，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這樣的事情，我遇到過不止一次了。

龐紅桂開口問道：怎么，來這邊打工的都包二奶？都是生出雜種羔子扔給老婆？

小魏說：當(dāng)然不都是這樣，但這種情況確實挺多。大姐你不知道，這些年，全國各地來廣州打工的有多少呵，他們都是年輕人，精力旺盛，血氣方剛。在廠里干活乏味得很，閑下來的時候，能不找點樂子安慰一下自己嗎？

龐紅桂說：找什么樂子？就是男的女的到一塊兒胡搞？

小魏說：這也是樂子之一吧。大姐我實話告訴你，這種情況在這里真的是太多太多，不管已婚的、未婚的，在一起拍拍拖，大家已經(jīng)見怪不怪。

龐紅桂問：什么是拍拍拖？

小魏拉著長腔說：就是談戀愛啦。

龐紅桂說：他們拍就拍，拖就拖，可是不該弄出孩子，讓他老婆抱回去吧？

小魏說：大姐，人生在世，有些事情是自己根本掌控不了的。我估計，這個孩子的媽媽，也是愿意自己帶孩子的，可是在這里帶個孩子是多么不容易。她不能再工作了，她要你老公供養(yǎng)，她要租房子住，她要給孩子買這買那，以后還要供孩子上學(xué)……不得了，可不得了！

龐紅桂問：你的意思是說，我必須把這雜種羔子抱回去，給他們養(yǎng)著？

小魏說：這就對啦。這樣的話，孩子是你的，老公也是你的，不然的話，你會人財兩空……

龐紅桂一把抓住小魏，厲聲問道：這孩子是不是你的？要不然，你怎么跟我說這些？

小魏凄然一笑：大姐你別誤會。我跟你說這些，是因為我的孩子也讓人抱走了。

龐紅桂放開她，瞪大兩眼：你也是個二奶？

小魏苦笑一下：大姐，你別用二奶這個詞好不好？在這里，二奶都是有錢人包養(yǎng)起來的，她們過著什么樣的日子？有房有車，不用工作。我們算什么呀，只是找個打工仔抱團取暖罷了……

龐紅桂問：跟你抱團取暖的人，現(xiàn)在在哪里？

小魏說：給人家送礦泉水，一天才掙幾十塊錢。

龐紅桂又問：你想不想孩子？

小魏說：怎么不想，夜里做夢都想，一醒來我就哭……

說到這里，小魏的淚水就下來了。龐紅桂看看她那樣子，心里也是酸酸的。

龐紅桂問：小魏，你那個孩子，也是他老婆抱走的嗎？

小魏說：不是，是我老公送回去的。

“老公”這個稱呼，讓龐紅桂聽起來十分刺耳。她斷定，紀(jì)連開在這里也是讓別人“老公”、“老公”地叫。

孩子又開始哭。小魏問：大姐，有奶粉奶瓶嗎？

龐紅桂向那個小學(xué)生書包指了指。

小魏就放下孩子，去找了出來。她往奶瓶里放上一些奶粉，沖上熱水，放在腮上感受一下，走到衛(wèi)生間里去了。

龐紅桂跟過去看看，見小魏已經(jīng)打開水龍頭，將奶瓶放在水流里降溫了。

孩子在床上哭得響亮，龐紅桂回去看了看，卻不管他。

小魏走去衛(wèi)生間，高舉著奶瓶說：寶寶，開飯啦。她將孩子抱起，將奶瓶嘴兒放到了孩子的嘴上。孩子張口含上，立馬吮吸起來，由于吸得過急過猛，讓奶水嗆得連聲咳嗽。小魏說：寶寶，慢一點好不好呀，是不是太餓啦？

走廊上有人喊：小魏！小魏！小魏說，有人叫我了，大姐你喂吧。她把孩子和奶瓶放下，起身走了。

孩子不愿淺嘗輒止，蹬著兩腿又哭。龐紅桂本來不愿理他，但受不了他的聒噪，只好拿過奶瓶繼續(xù)喂他。她一邊喂一邊罵：你這個雜種，你這個兔崽子，你這個王八羔子……

雜種終于吃飽喝足，安靜了下來。

忽然，他瞅著龐紅桂憨憨一笑。

龐紅桂的心忽悠一動。因為孩子的這個笑容，像極了紀(jì)連開。當(dāng)年她讓媒人帶著去相親，見紀(jì)連開個頭不高，相貌平常，沒看好他，可是后來紀(jì)連開沖她憨憨一笑，讓她的心忽悠一動，就答應(yīng)了這門親事。

她瞅著孩子想，紀(jì)連開的種子嘛，不像他像誰。

可是，這種子本應(yīng)撒在自家的地里，眼下卻在別人那里發(fā)了芽，這算什么事兒！

龐紅桂又生起氣來，索性不再看孩子，只望著窗外的高樓長噓短嘆。她想，紀(jì)連開這個狗日的不再露面，我可怎么辦呢？

她拿過紀(jì)連開給她買的車票，見上面標(biāo)注的時間是今天晚上八點二十分。再細看，發(fā)現(xiàn)這是一張臥鋪票。她想，我平生只坐過兩次火車，還從來沒坐過臥鋪呢。再數(shù)數(shù)那沓子錢，是六千六。看來，紀(jì)連開是取了“六六大順”的意思。

怎么辦？怎么辦？龐紅桂一遍遍問著自己。

身邊此時沒有了動靜。她低頭看看，原來王八羔子已經(jīng)睡著了。王八羔子躺得安安逸逸，小肚子隨著呼吸一起一伏。

小魏又來了。她說，忙完了，再過來看看孩子。小魏趴在鵬鵬臉上看了又看，不舍得挪動眼珠。看到后來，她竟然淚水婆娑。龐紅桂明白，小魏是把鵬鵬當(dāng)作自己的孩子了。她想，我要是真把鵬鵬抱走，她媽也會這樣想念他嗎？

嗯，整天想念又不能見到，對那個女人也是一種懲罰。

意識到這一點，龐紅桂就做出了回家的決定。

晚上七點，她吃下兩個煎餅，把剩下的那些送給了小魏，抱著鵬鵬離開了旅館。小魏送她到火車站廣場，抱過孩子親了又親。親到后來，連龐紅桂都覺得她太過分了，便奪過孩子，一扭身去了候車大廳。

在大廳里找地方坐下，看著黑壓壓的一大片人，龐紅桂突然想，車票是紀(jì)連開買的，他知道開車時間，會不會過來送我呢？

她想，紀(jì)連開應(yīng)該來送送我的，我是他的老婆，抱著他的兒子。最好，他能帶著鵬鵬的媽一起過來。那個打工妹如果能當(dāng)面叫我一聲大姐，說一聲對不起，拜托了，我也就原諒了你，回去好好喂養(yǎng)鵬鵬，把他當(dāng)作親兒子看待。

龐紅桂有了這個想法，就將目光一直盯著候車室的門口，反反復(fù)復(fù)想像著一個畫面：那對狗男女急匆匆跑來，嘴里叫著“鵬鵬、鵬鵬”，在人群尋尋覓覓……

可是，她一直等到開始檢票，狗男女也沒有出現(xiàn)。

她不甘心，又掏出手機給紀(jì)連開打電話，這一回她聽到的是：“對不起，你呼叫的手機已停機。”

停機？

紀(jì)連開你個該殺的，你是存心不讓我找到你了。

你停機，我也停機。誰怕誰呀？

龐紅桂強忍著滿腔怒火，把自己的手機關(guān)掉。等到檢票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她抱著鵬鵬去了女廁所。

還好，里面沒人，只有一個小老太太在水池邊沖洗拖把。

她推開一扇小門，進去后回身關(guān)好，從書包里扯出幾件小衣服鋪在蹲臺上，把鵬鵬放了上去。

鵬鵬突然“哇”地一聲大哭。龐紅桂顧不上哄他，急忙從書包里掏出紙尿褲等等放到他的身邊，接著奪門而出。

她跑出廁所時，聽到了小老太太的喊叫：哎，你的孩子！你趕快站下！

龐紅桂如何能站？她拿出當(dāng)年上體育課學(xué)百米沖刺的勁頭，向檢票口飛奔而去。

檢過票當(dāng)然還要跑，一直跑上火車，找到自己的位置。

那是個下鋪。她一個人坐上去，突然覺得身邊過于空曠。那份空曠，讓她既緊張又恐懼。

她兩只手痙攣地捏弄著兩個膝蓋，在心里祈禱：快開車吧，快開車吧！

然而，離開車時間還有十幾分鐘。龐紅桂覺得，這十幾分鐘比她的一生還要漫長。

車終于開了。龐紅桂長舒一口氣，拿過紀(jì)連開給娟娟買的書包，想看看里面還有什么東西。她發(fā)現(xiàn)，里面有一只奶瓶，是她在廁所里過于慌張，沒來得及掏出。

她想，要是鵬鵬被人撿走，肚子餓了，沒有奶瓶怎么喂奶？

鵬鵬的憨憨一笑，再次閃現(xiàn)在她的眼前。她心生愧疚，淚水立刻模糊了雙眼。

車廂里忽然響起了孩子的哭聲。她將屁股挪到臥鋪的一端，向外面看看，發(fā)現(xiàn)那個小老太太抱著鵬鵬，領(lǐng)著兩個警察，正尋尋覓覓一路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