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 荷
站在村外的土崖上,能看到對岸的水湄,那是阿菊的家鄉(xiāng)。
水湄是一個小村莊,依山傍水,山清水秀。擔著吱呀的水桶向河邊走去,晨霧里,能看到綠村掩映的村子,畫一樣朦朧的美。山腳下,有一條古老的河流,自西而東靜靜地流淌,清清的河水繞來繞去,繞經(jīng)了千百年,至今都沒有干涸。
一條小路蜿蜒而下,水湄的女孩兒喜歡到這條河里打水、洗衣、淘生活,水湄的女孩兒喜歡將烏黑的長發(fā)和身子浸入水中,陶醉在夏夜的黃昏里。
水湄的女孩像依戀母親的懷抱一樣依戀著那條永不枯竭的河流,就連那里的女孩也如同沾上了一種水氣。水湄的女子因了那條河流才在小伙子們的心里美麗起來,水湄這個村莊因了那些美麗的女子才在小鎮(zhèn)周圍的村莊里家喻戶曉。
在那個年代,在那樣一個貧窮的小山村,人們對土地有著無比的虔誠,并從心底里膜拜著。土地昭示著希望和未來,土地象征著收獲與富足。因此上,水湄的人家都喜歡把女兒往北嫁,一條小船“吱扭吱扭”,從彼岸擺到此岸,水湄的女孩就是這樣羞答答地從那條湍湍東流的河面上涉過,一夜之間變成了北岸小伙子們美麗的新娘的。
除了阿菊。
阿菊喜歡的是我。阿菊說,她永遠也不會做水湄的新娘。
“開開,長大了娶誰做新娘?”那時候,經(jīng)常有人這樣問。一旦有誰問起來,我就會面不改色心不跳地一口咬定“是阿菊。”然后轉(zhuǎn)過頭去信心十足地看阿菊的臉。阿菊的臉龐從來都是紅撲撲的,我不知道那種紅潤是不是她害羞的表現(xiàn),但是阿菊曾對我說過“只要開開聽話。”可是,阿菊從來不說“只要開開聽話,就做得開開的新娘”。
這令我很失望。
阿菊生有標準的瓜子臉,一雙大眼睛一閃一閃,總是透出一股驚喜,那種驚喜表現(xiàn)在媽媽給我買來小人書的時候,表現(xiàn)在媽媽用舊衣為她改成一件“新衣”的時候,那一刻,她的眼睛便會一眨一眨,眼波里流露出的是無比的快樂與滿足。
“開開,你掃好了地,我就領(lǐng)你去看水湄的新娘?!卑⒕找贿吿鎷寢屓嗝?,一邊聲音柔柔地說。
我站在她的身后,用手去摸她那兩條長長的大辮子,并且費力地把它們盤成個卷,盤好,松開,再盤好,再松開。
阿菊總是許愿說領(lǐng)我去看水湄的新娘。阿菊又一次給我許愿,無非是想讓我離她遠一點,不要象“跟屁蟲”一樣跟在她后面,騰出時間讓她做事情。阿菊總會變著法子令我做這做那,比如擺板凳和取碗筷,阿菊說這是我母親安排的,她模仿我母親的聲音說,“小孩子,不要讓他學懶惰了?!比缓髲澫卵ィ^續(xù)做她的事情。
阿菊曾經(jīng)是村小的學生,后來輟學回家,再后來便來到了我家。母親身體一向不好,又加上出外工作,只好把她請來照看我。阿菊來我家以后,母親就把我全盤推給了她,白天讓阿菊做飯給我吃,晚上由她來哄我睡覺。我以前從來都是跟著母親睡的,阿菊一來,她就再也不管我了。
“水湄的女孩美不美?”我盯著阿菊的眼睛問。
“美啊?!卑⒕栈卮稹?/p>
可是阿菊還告訴我,水湄的新娘才更漂亮,阿菊就見過的?!澳切┬履锇?,臉兒羞羞的紅紅的,搽著胭脂粉,身上穿的都是嶄新的花衣服,頭上還戴著好看的小紅花。她們端端地坐在小船上,由她們的哥哥劃著,搖啊搖,晃啊晃,吱吱扭扭的嫁婆家!”阿菊一邊講一邊眼睛閃閃亮。
水湄的新娘就是這樣走進我的夢里的。
阿菊比我大十二歲,個頭自然比我高出許多。夏天,我和阿菊擠在小床的涼席上,身上就蓋一條舊毛毯,到了冬天,母親為我們做了一床很大的新棉被,阿菊高興地把我裹進被子里。
我和阿菊一起睡,這讓我很興奮,終于有人和我做伴了,阿菊可以給我講故事。我有做惡夢的壞習慣,每天晚上都要被那些惡夢驚醒,怕得要哭。每到這個時候,阿菊就會把我從惡夢里推醒,輕輕地用手拍打我的脊背。然后擁著我重新進入夢鄉(xiāng)。我曾從阿菊的身上嗅到過一種好聞的氣息,它讓我忍不住湊過頭去使勁地嗅,可是,越湊的近,那種氣息就越是似有若無。
那時的我很頑皮,白天打鬧不知道喝水,夜里醒來便要水喝,阿菊睡眼蒙朧地起來給我倒水。她一手摸索著拿碗,一手打撈地上的暖壺,提起,倒?jié)M,端到我的眼前,我接過來一飲而盡。
一次,我半夜醒來又要水喝,阿菊依舊迷糊著起來,摸壺,倒水,然后遞給我。我接過來一喝,發(fā)現(xiàn)碗里是空的,原來阿菊并沒有醒來,她所做的這些,只不過是迷糊著比劃罷了。阿菊白天要幫母親做很多的事情,晚上還要起來給我倒水喝,我看著阿菊,覺得她讓人心疼,從此再也不在半夜里要水喝了。
父親不在家的時候,我們的早飯便很簡單,媽媽讓阿菊到飯店里去買油條,自己匆匆地做一點疙瘩湯。小鎮(zhèn)上賣油條的只有一家,那就是街東頭的小飯店。油條不好買,去早了要排一串長長的隊,去晚了就沒有了。
阿菊最喜歡吃油條,每當媽媽讓她買,阿菊的腮邊就會騰起兩朵小酒窩,眼睛樂成了小月牙兒。
阿菊告訴我,她們那里把油條叫做“香油果兒”。有一次,我看到阿菊的枕下壓了一個小布卷,打開一看,原來是一根已經(jīng)干巴了的“香油果兒”。阿菊悄悄對我說,她的大弟,就最喜吃這個,可是家里吃不起,她省下是要帶回家去的。
在我的記憶里,阿菊只回過兩次家,一次是在春天我們看新娘的時候,另一次是在一個寒冷的冬季,阿菊在母親的催促下,特意回家給她的大弟送“香油果兒”,那天母親專門買了很大的一扎讓她帶回家。
“阿菊,今天早上我要油條。”阿菊聽不得我這句話,一聽抬腿就往小飯店里跑。很長時間我才知道,阿菊和那個叫王山的小伙子好上了,王山是店里的一名學徒工,他的父親是店里的大師傅。
我是經(jīng)常見王山的,他胖墩墩的個子,紅臉膛,非常結(jié)實的樣子。他一向?qū)ξ液芎蜌?,可我就是不喜歡他。他的個子比我和阿菊還要高,我和他對視的時候必須使勁地昂起頭。因為阿菊,他經(jīng)常在我們家門口轉(zhuǎn),我每次碰見他,都摔給他一個冷臉子。有一次,他沒等阿菊出門就把油條送到了我們家,使我母親高興得直夸他??礃幼幽赣H也很喜歡他。他靦腆地對我母親笑,放下油條轉(zhuǎn)身騰騰地跑。我母親站在門口送他,一邊送還在一邊夸。
我終于知道阿菊也很喜歡他,阿菊一聽到母親喊她去食品店眼睛就一閃一閃幸福地笑,阿菊的樣子令我很傷感。
有一次阿菊又去買油條,買回的油條我一口也不愿吃,任憑阿菊使勁往我手里塞,我都掙扎著拒絕了,我寧愿餓肚子也不吃王山飯店里的東西了。
阿菊因此受到人們的白眼,傳言相繼而來,說看電影的時候有人看到王山和阿菊拉過手。我不知道拉拉手有什么不行。就因為那個拉手,我父親對我母親暴跳如雷,他深怕阿菊出事,便命母親把阿菊送回家,母親一句話也沒敢回便立即把阿菊送回了家。母親從阿菊家里回來就一刻不停地擔憂,她說不僅是我們這里,就連阿菊的家鄉(xiāng)也有人說閑話了。
阿菊走后,母親很快給我辦理了入學手續(xù),上學之后我喜歡上了讀書,喜歡上了課本里美麗的童話。我慢慢地忘記了阿菊,忘記了水湄的新娘。直到有一年夏天,大雨傾盆河水漲滿,阿菊的身影才又一次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
那年的夏天雨水出奇的多,河水上漲,幾乎漫到了村外的那個土崖,到處是黃水和淤柴。然而這些都與我無關(guān),因為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不再爬到村外的土崖上,去張望那個叫作水湄的村莊了,我已經(jīng)忘記了阿菊,而且到了羞于提及的年齡。
那天,我和往常一樣蹦跳著放學回家,一進門,看到父親站在一旁嘆息,母親坐在那里埋頭抹眼淚,我聽到母親用低低的聲音對父親說:“可憐的阿菊——”
阿菊是在一個大白天被人堵在王山的屋子里的,母親不知道阿菊什么時候再次跑到鎮(zhèn)上。在人山人海的圍觀中,王山擠出人群跑掉了,剩下阿菊緊閉房門坐在地上痛哭不已。整整一天,圍觀的人都沒有散去,是父親托人把阿菊拖了出來,再次送回那個叫水湄的村莊。
阿菊終于也成了水湄的新娘,新郎卻不是那個小飯店里的王山。
到了不得不嫁的時候,阿菊才認真地打扮著自己,她為自己做了一身水紅的衣裳,按當?shù)氐娘L俗后腦上綰起了一個端正的發(fā)髻,她把自己打扮的緊俏俏的,見到她的人都說,阿菊是水湄里最漂亮的新娘。
正是小麥黃梢的時節(jié),新娘阿菊跟在哥哥的身后走到河岸,柔韌的蒲草纏繞著阿菊的褲腳,像在和阿菊作最后的挽留。十幾個人跟在阿菊的嫁妝后面——她們都是阿菊家送嫁的親戚。
據(jù)說,她們當時一個個都高興得很,說著一些很吉利的話,她們贊美著阿菊的賢惠,數(shù)說著阿菊未來婆家的品德。她們誰也沒有注意阿菊的舉動。
一只小船輕輕地劃來,悠悠地載走了美麗的阿菊。
悠悠的小船唱著吱呀吱呀的歌,終于唱出了阿菊的淚水。
就要到河中心的時候,她們才看到阿菊猛地一下從船上跳下去,像一團美麗的火焰倏地在水面上消失……
阿菊的死,給我們家罩上了一層濃重的陰影。
因為阿菊,我的大姐聽信媒妁之言,無反抗地嫁給了一個比她大七歲的男人;因為阿菊,我的二姐與我二姐夫相戀八年才終于締結(jié)姻緣;因為阿菊,我的母親到了晚年還不能原諒自己;因為阿菊,我父親受了二十幾年的責備。還有我,從此經(jīng)常想起阿菊,夢見阿菊,眼睛一閉上,阿菊那歡快的笑聲便會破水而來,在我心頭掀起層層的潮汐……
許多年后,我從那個山村走向城市,在這里,再也聽不到人們說起水湄的新娘,再也沒有人提及當年的阿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