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躍輝
一
月亮還未落下,如一塊稀薄的冰,淺淺地浮在水藍色窗玻璃上。金秋八月,莊稼成熟的濃郁芬芳彌漫在田野和村莊,有一股子豐收的喜悅,有一股子終結的哀傷,還有一股子天長地久亙古不變的莊嚴,這一切都靜悄悄地在月光中浮動著。女人的一只手橫在月光照不到的暗處,摸索著撳亮燈火,強烈的白熾燈光射向男人黝黑的國字臉,浮腫的眼皮抖了抖,裂開一條縫。睡在另一張床上的兒子同樣感到了光的刺激,但他固執(zhí)地抱住夢境,很不樂意地翻了個身,背對燈光,試圖重溫燈光打斷的好夢:一大個青皮雪梨,一間敞亮的房間,且房間里只有他一個人。他毫不客氣地在雪梨豐碩的腹部咬了一口,飽滿的汁液涌出來,甜甜的,觸到舌尖的一剎那幾乎令他暈眩?!瓱艄庖徽?,碩大的雪梨倏然飄遠,消逝成一個淡淡的點,他認出那是窗外的月亮,很懊惱地閉上眼睛,努力回味舌尖的感覺。
劉春山蹲在房前的緬桂樹下磨鐮刀。緬桂樹寬大的葉影隨他的動作輕微晃動,如同水面的影子。劉春山瞅著零亂的影子出神,腦子一片空白,兩條黝黑的手臂機械地前后移動,嗆啷啷,嗆啷啷,鐮刀彎彎,在他眼前晃成一弧白光。緬桂花開滿枝頭,小朵小朵白色的嘟著的嘴唇,在濃綠的葉子底下藏頭露腦,它們的清香黏著在清晨濕漉漉的風中,一陣一陣地傳得很遠。劉春山撮起鼻子嗅了嗅,三個響亮的噴嚏沖出,揉揉鼻子,他聞到的已經(jīng)是從灶房飄出的飯菜香。他放下鐮刀,松了松褲帶,為肚子騰出發(fā)展空間,歪著腦袋朝灶房走去。
“晌午飯燉在鍋里,放學回來吃完飯記得把碗洗了,不想洗也記得把碗泡鍋里,再像上回那樣吃完把碗隨便往桌上一擱,湯湯水水的都干在碗里,哪個洗得干凈?”兒子用被子蒙著頭,并不理會李惠文說什么。兒子真讓她操碎了心。結了婚,生下兒子,丈夫高興得手舞足蹈,只會對著自己傻笑。她虛弱地脧一眼那團丑陋的紅色肉體,那是他的骨肉,也是她的骨肉,她該把他當做心肝寶貝,可她心里分明有些怨,他毫不講理地向她宣布了他的存在那天,她便狠狠地用指甲掐他,掐死他。父親把她打了一頓,打完了蹲在一邊哈拉哈拉痛哭流涕,母親把她抱在懷里,罵她,罵丈夫,也罵自己。她心里涌起強烈的酸楚,一陣一陣,為自己,為母親,也為父親。她見不得父母哭泣,她寧愿父親再打她一頓……細細的竹棍落在身上,一條一條紅色的山巒暴起。疼痛在她身上如垂死的蛇,翻滾著,尖叫著,她的心卻分外平靜?!赣H使勁將她的頭擠到胸前,母親的兩只乳房如同干癟的米袋子,飽經(jīng)風霜地耷拉著,撫慰她,責難她。母親涕泗橫流,抹一把眼淚,又抹一把鼻涕,啞著嗓子說:“你這是自作自受呀,這是你的命。”
這是她的命!如果不是一時的絕望,她不會有他,她也不會嫁到這窮鄉(xiāng)僻壤。她會嫁給誰?許多年來那個人恍如一團明亮的光,時常飄過她的夢境,她抓不住他,那才是她的命。她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在夢中喊出他的名字,走漏了秘密。吳作棟。這三個字在她心里千回百轉(zhuǎn)縈繞不絕,卻是對誰都不能說的,不能說,她生怕說不好,說壞了那三個字。丈夫的粗蠢讓她放下了心,丈夫并不會疑心她?!@同時也讓她分外傷心,丈夫?qū)ψ约壕谷贿B疑心都不曾有!
“聽見沒?吃完飯把作業(yè)做了,下午我們上街買今晚吃的東西。”
“你幾天前就說過去買東西買東西,現(xiàn)在還沒去!”劉瑞明唰地扯開籠在頭上的被子,很委屈地大聲喊。這是什么父母?說過的話從來就沒算過數(shù)!
劉春山站在院子里卷了一支煙。黃黃的煙草,一絲一縷用白紙卷成喇叭狀,就是他的煙了。嗤喇,劃亮一根火柴,小小的紅色旗幟湊到大喇叭頭上,冒了一股青煙,沒點著?;鸩癫铧c沒燒到他的手指。媽的,煙絲又受潮了。他摔摔手,歪著腦袋又擦亮一根火柴。最近什么事都不順,心想怎么說也是中秋,為了老婆孩子,這節(jié)不能過得太寒磣,那天鼓起勇氣到對門劉春堂家借錢,劉春堂白色的確良衣兜里那包煙半遮半露,他眼睛不由得一亮,紅塔山!那一瞬間他忘了自己到劉春堂家是做什么來的,愣愣地看定了那包煙,咽了一口唾沫。劉春堂笑瞇瞇的,掏出煙來,敲了一支點上,——他的心跳瞬時加速,媽的,想不到今兒個運氣好,還能抽上一支紅塔山?!麕缀跎斐鍪秩ァ⒋禾眯Σ[瞇地把煙放回衣兜,“人這張嘴還真他媽嬌氣,習慣了什么就是改不過來,我就習慣了抽這煙,我這種煙老弟抽就太沒分量了,飄得很,沒勁道。”他悻悻然地笑,連說是這樣是這樣,暗暗把意識中已經(jīng)伸出去的那只手拉回來。這錢還怎么借?沒法借。
劉春山擦了兩根火柴仍舊沒把大喇叭點著,很不耐煩了。兒子的抱怨更勾起了他心里的恥辱,沒錢!沒錢怎么買東西過節(jié)?小娃過節(jié),大人遭劫。這日子還怎么過?沒法過。大喇叭扔在地上,還不甘心,還要重重踩上一腳,還要用腳尖旋一圈,一口沒抽的大喇叭在地上開了一朵黃色的菊花。
“買買買,拿什么買?把你賣了去買!”鐮刀挑了兒子身上的被子,劉春山虎著臉,“你怎么不跟別人比讀書?就知道吃!起來!現(xiàn)在就吃死你老子!”
劉瑞明一向?qū)Ω赣H心存畏懼,好多時候了,他還沒法忘掉那天:他跟劉瑞強偷了張成軍家的石榴,趙翠蘭摞了一堆石榴皮到家里向母親告狀。母親還沒來得及說一句話,父親的手掌已經(jīng)摑到他臉上。天旋地轉(zhuǎn),地轉(zhuǎn)天旋,鼻血嗒嗒嗒滴在地上?!赣H嘴角浮著一絲微笑,“打死了好,打死了干凈?!蹦赣H的話讓他感覺整整一個世界都已經(jīng)離他遠去。父親似乎不愿在外人面前顯得按照母親的話做事,聽到母親這么說后立即停了手,瞥一眼趙翠蘭帶來的那一大堆蠟黃色的石榴皮,奓開五指抓了一把。劉瑞明立即明白了父親別出心裁的舉動,他使勁抿緊嘴唇,扭過頭,躲避父親的手。這無疑是螳臂當車??酀庙斪斓氖衿D進他嘴里,一直擠到喉嚨。他連連干嘔,淚水、鼻血、石榴皮姜黃色的汁液混合在一起,涂了他個大花臉。他朝母親求援地快速一瞥,母親嘴角上那絲微笑一點都沒變,母親說:“弄死了好,弄死了干凈。”他感覺自己撐不住了,就要吐出來了,那樣太丑,太丑,但他實在撐不住了。
此刻,趙翠蘭臉上的表情不再是剛進門時的興師問罪的憤怒,也不再是剛才作壁上觀的冷漠,她害怕了。
“不要打了,不就兩個石榴嗎,值不了什么,劉春山,你不要打了?!?/p>
劉春山不理她,他朝她露出一絲很輕蔑的笑。
“真的不要打了!”趙翠蘭拽住李惠文的胳膊,“李惠文你勸勸他,這石榴就算我給小明的,再打要出人命了?!?/p>
李惠文微笑著,也不理她。她忽然感覺他們這是在演戲給她看,自己真蠢,巴巴地跑來讓人家演一出好戲。“不要打了,打死了他也是你們的兒子,——你們把他打死了也跟我不相干?!壁w翠蘭轉(zhuǎn)身走出去,她聽見身后的打罵聲立刻停了。“看你再去偷別人的金子寶貝!下次就把你這兩只爪子剁下來。以后再別想跟著龍王吃活魚,魚沒吃到,所有罪名都歸到你頭上。”她想李惠文這話是說給小明聽的,也是說給自己聽的。她罵她不敢去找劉瑞強他爸劉春堂呢。
劉瑞明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翻身起床,一只眼睛斜斜瞟著父親,父親手上的鐮刀閃爍著寒冷的光芒,令他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再不敢看父親一眼,默默地穿衣服,手指卻禁不住顫抖,紐扣打錯了親家,沒一個扣對地方。
李惠文把兒子攬到身邊,瞪丈夫一眼,“說清楚就行,不要唬著小娃?!眲⒋荷綒夤墓牡爻鋈チ?。李惠文一面替兒子解開扣錯的紐扣,一面安慰兒子:“媽這次說話一定算數(shù),下午回來跟你上街買東西,現(xiàn)在先去學校,想好你最想吃什么,下午跟媽說,媽一定給你買?!眱鹤诱孀屗偎榱诵摹K褍鹤拥募~扣一一解開,又一一扣上,卻發(fā)現(xiàn)兒子的衣服還那樣執(zhí)拗地扭著,紐扣沒一個扣對地方。她擦了擦眼睛,重新把兒子的紐扣解開,解開又扣上?!牬笱劬σ粋€一個對齊,費了很大的勁兒才扣上。兒子真讓她操碎了心。
院子邊上孤零零立著一株柿子樹,巴掌樣的樹葉疏疏朗朗,紅得鮮亮透明。樹葉間一大個一大個橘紅的柿子渾圓渾圓,壓得枝頭低低的透不過氣來。一切鮮艷的色澤都掩在月光里了。沒人看得見。樹下是雞窩,雞叫二遍,趙翠蘭醒了。睜開眼睛望見樹梢的月亮,從沒見過的月亮,那么大、那么圓、那么白,不由得恍然,今兒是中秋?心里咯噔一下,這小阿炳給瞧的是什么日子,剛好湊上這么個節(jié)骨眼兒,家家忙著過節(jié),誰會來幫忙?伸手去推張年生,一推推了個空。
張年生坐在床腳抽煙,嘴皮子掛個油膩膩的煙斗,沒裝煙絲,只是掛著,冰墜子一樣冷冷地掛著。這小兒子真是讓他前所未有地犯愁,早知今日如此,當初老婆生他時的那份高興真正沒來由。他把他高高地舉起來,一直往上舉,舉過頭頂。初春早晨的太陽格外溫暖,格外溫柔,他的小臉蛋兒、小腳小手、兩瓣小屁股兒在水一樣流動的陽光中,通紅、透明、熠熠閃光,如同金燦燦的鯉魚。他是他的命根子,他的福氣,他的寶!多少年了,一直等著這么一天,老天開眼吶,終于沒讓他張家絕種。兒子皺著小臉,很難看,難看得分外舒坦。他張著嘴巴,高高舉著兒子,在太陽光里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恨不得把他舉到太陽上去,舉到天上去。兒子鳥嘴一松,熱烘烘的尿液晶瑩透亮,從太陽上、從天上澆下來,澆了他滿頭滿臉,他高興得哈哈大笑……然而現(xiàn)在他禁不住后悔了,禁不住為那條牛感到委屈了。多么壯實、多么好用的一條水牛,就為他這第四個小娃,叫計劃生育的人拉到大隊去了。
“今兒是中秋?”趙翠蘭這話問得很沒意思,她找不到更有意思的話說,現(xiàn)在還有什么好說的?
“唔?!睆埬晟档难壑樽油掀派砩限D(zhuǎn)了轉(zhuǎn),又轉(zhuǎn)回窗外。一團濃厚的云彩遮住了月亮,今兒可別下雨,十五里山路,來回三十里,夠折騰的,再落雨,迎親的人就沒法活了。昨晚跟三胖子媳婦說好了,今兒讓三胖子一早就來家里,怎么還沒來?可別誤了大事,娘兒們往往靠不住。
趙翠蘭無話可說,不說話又實在難受,忍不住呵欠連天,困得要命,卻無論如何睡不著。她睡不慣二樓,做女兒那會兒,她睡的都是一樓,前天晚上第一次爬到二樓,硬是睜著眼睛躺了一晚。第二天她紅腫著兩只眼睛,喊住了張成軍:“你倒是樂了,你爹你媽這么大年紀,還爬高蹽低的,你心里好不好受?”
張成軍垂下頭。
趙翠蘭一時間控制不住自己,劈手就扇了他一個耳光。她從沒打過他,他讓她在丈夫面前揚了眉吐了氣,她該感激他。這會兒,她卻只想打他,打他,狠狠地打。他平日里跟他那該死的爹,都是三拳打不出兩個屁,旁人都說,這父子倆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一樣的忠厚老實。哼,忠厚老實!那忠厚老實的肚子里什么花花腸子沒有?人家十七歲的姑娘,肚子里都有四個月了呀!再不給他娶,怎么得了?他這是丟我的臉要我的命呀!
張成軍突然挨了母親一巴掌,驚異地抬起頭來,瞅著母親,母親發(fā)紅的眼睛那么陌生,他沒見過母親發(fā)怒,更沒見過父親發(fā)怒,只有別人對他們發(fā)怒,他恨他們,他們在人前總一副低三下四的樣子,連累他在外面什么話都不敢說,只好成天裝啞巴,除卻在小慧面前。
趙翠蘭啪啪扇了兒子兩個巴掌,一屁股坐在石墩子上哭了。她跟小孩子似的,兩只手捂住臉,垂著腦袋,嗚嚕嗚嚕地哭泣。滾熱的淚水從寬大的指縫間漏出來,穿過秋天冷冷的空氣,落到地上。嘀嗒嘀嗒,面前的土地黑黑地濕了一大片。這一瞬間,她的一輩子像走馬燈似的,轉(zhuǎn)過她面前,無聲地轉(zhuǎn)。她為兒子受了多少苦,多少苦!結果兒子要結婚了,她只能跟丈夫搬到樓上,把原來住的房間讓給兒子。樓上沒裝修過,哪能住人?……她哭不出來了,哭不出來又不好意思放下雙手,她捂住臉說:“你就找也找個壩子的呀,多少壩子的姑娘你不找,偏偏上那山旮旯去找,山上人有什么好?別的不說,單是親戚,就牽絲攀藤一大堆,以后人來親往都應付不過來?!?/p>
張成軍一直站在母親面前。他長得瘦瘦小小,一張臉總露出奇怪的表情,像在討好人,又像無可奈何地苦笑。母親一哭,他略微有些過意不去,想走開,又不好意思走開。他只好站著。一只腳繃直,一只腳彎曲,繃直的腳抵住地面,彎曲的腳微微晃動,過一會兒,又換過來。他知道母親一哭就會很久,非得兩只腳輪換著休養(yǎng)生息,否則熬不過去。
“那你不也是山上人,我爹不也娶你了?”
趙翠蘭雙手倏地挪開。滿臉皺紋,滿臉淚痕,滿臉的凄楚、憤怒、委屈:“你是我兒子,我不嫁給你爹,哪來的你?再說你怎么跟我們比?我嫁給你爹之前,肚子里可沒裝不下的東西!”
張年生朝床沿磕了磕煙斗,什么都沒磕出來。他不甘心,捏住脖子卡了兩聲,朝窗外射出一口濃痰。他感覺身上的不爽快很大一部分給這口濃痰帶到窗外去了。他又望了一會兒窗外,黑咕隆咚的,他只在那兒望見一雙藍色的眼睛。許多年前,他在村口玩耍,暮色昏黃,村口一個人沒有。一條狼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了,悄無聲息地向他靠近,——兩排鋒利的牙齒深深地嵌進他的肋骨。健壯的狼帶著他飛越村莊,飛越田野,飛向樹木茂盛的大山。漸漸地有人掄著鋤頭追上來了,漸漸地漫山遍野都是呼喊。“堵住它,堵住它,別叫它歇氣!”人人清楚,狼咬了人,一歇氣,第二口咬在脖子上,人就沒命了。大隊長劉山南扛著鋤頭剛好從山地回來,舞開鋤頭,在狼即將歇氣之前截住了他?!瓊煤?,他什么都不記得了,只記得那條狼的一雙眼睛,藍色的,兩團飄忽不定的鬼火,帶著他在黃昏的村子里飛奔,飛奔……之后他在人群中也時常發(fā)現(xiàn)那雙眼睛,許多人常常用那樣一雙藍幽幽的眼睛看他,冷冷的,是另一個世界的寒光。前幾天,在劉山南兒子劉春堂的臉上,他再次看到了那雙眼睛。
“家里這么擠,哪兒騰得出房間做新房?”趙翠蘭的話三分有一分是問自己,另一分是問張年生,還有一分是在下結論:根本沒有可以做新房的房間。
張年生蹲在院子里的石墩子上,捏著煙斗,吧嗒吧嗒,他感到腦袋里裝的是一坨鐵疙瘩,轉(zhuǎn)不動彎,挪不動窩,隨便一動就頭疼,頭一疼就得抽煙,吧嗒吧嗒,這聲音給了他一點安慰,不多的一點,僅僅足夠他支撐下去。
“急死人,你倒說句話呀,過幾天你兒子就把四個月的孫子給你接回來了?!?/p>
張年生在石墩子上磕干凈煙斗,又朝地上射一口濃痰,三只蘆花雞一齊沖過來,爭搶這難得的美味。他朝一只雞踢了一腳,——母雞咯咯尖叫著躥起老高,三五片骯臟的羽毛在秋天潮濕的陽光中緩慢飛升、降落——他由衷地解了一口氣:“我去找劉春堂說說。”
劉春堂正在刷牙,雪白的泡沫口罩一樣遮住他的嘴巴,他朝張年生點點頭,又唔唔兩聲。張年生不懂他說什么,站在他前面,目光虛虛的,臉上自然而然地露出那種奇怪的表情,像在討好人,又像無可奈何的苦笑:“春堂——”他忽然有些不知如何開口,剛剛在路上想好的話這會兒一句想不起來了,越是使勁兒想,越是想不起來了。他張了張嘴,牙齒黏得很,上牙黏著下牙,一張開就拉出無數(shù)條線,亮晶晶的像蜘蛛網(wǎng)。他瞇縫著眼睛,瞅著劉春堂嘴巴周圍高高堆起的泡沫,他可沒閑錢去買那種又辣又苦的玩藝兒給嘴巴罪受,這會兒,他卻很想把劉春堂手里那根東西搶過來,刷一刷牙齒,很仔細地刷一刷,給嘴巴堆出雪白的泡沫……偶爾有泡沫從劉春堂嘴角飄起來,緩緩飄落,淡淡地閃爍著一點兒秋天的陽光,五顏六色的……他又張了張嘴,黏糊糊的蜘蛛網(wǎng)蒙住了嘴巴。劉春堂又朝他笑了笑,鼓勵似的。他的臉立即紅了?!按禾谩?,他誓死一搏了,“小軍要結婚了,我想請你踩一間樓板?!眲⒋禾脤χ?,雪白的泡沫堆在嘴巴周圍,有的泡沫飄起來,淡淡地閃爍著一點兒秋天的陽光。
“我知道你忙,不過踩一間樓板也用不了幾天,寨鄰之間,說起來大伙兒也是弟弟兄兄的,你就幫個忙?!ゅX,也不會虧你,不過大伙兒弟弟兄兄的,你多少讓點兒,——小軍一結婚,收了禮錢,我就把工錢給你送來?!?/p>
張年生從未一口氣說過這么多話,不知從哪兒來的勇氣,這次一開口竟說了這么多。說完再也不知道說什么了,他的話袋子都給掏空了。他的心里空洞得不行,一點把握都沒有。劉春堂還在刷牙,那么幾顆黃牙,怎么就刷個沒完?張年生瞅著那些雪白的泡沫,心里慌亂得不行,憋屈得不行,他的嘴巴這會兒徹底地給蜘蛛網(wǎng)縛住了,上牙下牙嚴絲合縫黏一塊兒了。
劉春堂呼啦啦往地上噴一口水,嘴巴周圍的泡沫隨水漂流,匯聚成一汪渾濁的泥水。他咧咧嘴巴,吐出兩個字:“忙吶!”
那一刻,張年生滿面通紅,害羞得直想撞墻而死。
劉春堂一雙眼睛藍幽幽地斜睨著他,他的遲鈍的心忽然在胸腔里顫了一下,一股冷颼颼的氣從腳底板滋溜溜鉆上去,迅速鉆遍全身,他遲鈍的心又顫了一下,又顫了一下。
張年生轉(zhuǎn)過臉,木呆呆地瞅著老婆:“你剛才說什么?”
趙翠蘭氣得恨不能咬他一口,這大半輩子是怎么過來的,想都沒法想。本以為嫁到壩子,能享福了,屁!影兒都沒有!這種男人別的不能,凈會出餿主意。前天她睜大眼睛瞪著他,睡樓上?怎么睡?樓板都沒有。他把那臟得不能再臟的烏黑的煙斗塞進厚厚的嘴唇,吧嗒兩下,說有辦法。這算什么辦法?放幾根竹竿,鋪幾張?zhí)喊?,就能住人了?萬一掉下去怎么辦?不會?那兒子和媳婦樓下的什么聲音聽不見?上樓下樓的,兒子和媳婦的什么動作看不見?——“哪能呢?都四個月了。”這叫什么話!
“我說今兒八月十五,別人都過節(jié)呢,哪個來幫忙?”
“要來的總會來的,不來的什么時候也不會來?!膫€月了,捂著還來不及呢,要那么多人來看做什么?”
這倒是,她想自己是急壞了,連這碴都給忘了,嘴上卻要強:“捂著藏著也一樣,四個月了,紙包不住火,別人什么不知道?一眼就看出來了?!?/p>
張年生不說話了,又轉(zhuǎn)回頭去望窗外的月亮,月亮還不是很圓,微微的缺了一弧兒,今晚就圓了,今晚之后,為四個兒女的操心也該結束了。尚未圓滿的月亮生硬地嵌在他的眼眶里,那是兩只死魚的眼睛,呆板的,沒有一絲兒生氣。
丈夫不說話,趙翠蘭也不說話。大半輩子了,她仍舊不知道跟自己的丈夫有什么好說的,除卻生活上的事。大半輩子了,真真除了油鹽柴米醬醋茶,她跟他再沒說過什么。沒事可說的時候,他們之間就只剩下沉默,——長久的沉默。她熟悉他無語的喘息,他也該熟悉她無語的喘息。無語的喘息彌漫在他們之間,她嘴里呼出的空氣,他又吸進嘴里;他嘴里呼出的空氣,她也吸進嘴里。她熟悉他的氣味,他也熟悉她的氣味。大半輩子了!他們在彼此的氣味中喘息著,過活著,這多少讓她有些感動,卻也讓她感到悲哀。
“小華麗不會沒給三胖子捎信兒吧?”丈夫很突然的一句話。
她的眼睛竟有些濕。
二
秋日清晨,村子沉浸在輕松爽快的空氣之中。太陽還沒露頭,天空是千里萬里的青白色。沒有一絲云,無邊的天空只看得見尚未圓滿的一塊月亮。月亮更淡了,如同哈到藍色玻璃片上的一口氣。
李惠文和劉春山一前一后朝田里走去。他們不說一句話,陌生人似的,走出村子,沿小河東岸一直往北走,兩抹影子并排躺在明亮的河水里,影子與影子之間隔著一段靜悄悄的流水。李惠文心里有些怨,——倒不是怨恨中秋節(jié)還出來割稻子——心里像是流過一汪水,一陣接一陣地冰涼。村子里斷斷續(xù)續(xù)響起小販的聲音:賣雞蛋糕嘞——雞蛋糕嘞——糕嘞——聲音越傳越遠,再遠一點就只聽見一連串的“嘞”,長長的尾音在村子上空擴散,讓沒錢買雞蛋糕的人們心里一陣酸酸的悵然。她突地想起,出門前怎么把那么重要的事都給忘了?每天早上,小明上學前,她都會變戲法似的從衣櫥里摸出兩片山楂片,一片放在兒子伸出的舌尖上,一片放在兒子攤開的手心。圓圓的、粉紅色的兩片山楂,如同兩輪小小的月亮。兒子把一輪月亮送進嘴里了,另一輪月亮仍小心翼翼地攥在手心。今兒早上竟完全把這事忘了!現(xiàn)在回想起來,小明一直跟她磨蹭,不愿出門去上學,她卻一點兒都沒看出兒子的心思。
“阿嫂哪里去?”三胖子腆著鼓鼓的啤酒肚,打一聲招呼,開著拖拉機過去了。李惠文沒答理他。嫁到這個村子八年了——眼一眨怎么就八年了,簡直不敢想!她仍舊跟這個村子的人們格格不入,她最最受不了他們的邋遢,太臟了,擤了鼻涕就往隨便什么地方,或許墻上,或許鞋底,或許衣襟,或許另一只手上,毫無顧忌地一抹!她心里一不高興,更不愿跟他們說話。她知道他們背地里說她什么,說她算什么城里人,還拿城里人的架子!她爹媽不還是泥腿子?離縣城近點兒罷了。她不去管他們,日子是她自己的。
“大哥,一大早哪去?。俊比肿咏駜核坪醺裢鉄崆?,嘭通嘭通停下拖拉機跟劉春山打招呼。人家福氣好嘛,娶了小華麗那么有錢的老婆,陪嫁一輛手扶拖拉機!能不天天把笑掛臉上?
“割稻子嘛,都黃在田里了。”劉春山說話時咧著嘴,似乎牙痛。
“大哥要犁田吧?我一哥們兒這兩天開大膠輪拖拉機過來,好幾家都跟他約好了,大哥犁田的話說一聲,一起犁了算了。手頭一時周轉(zhuǎn)不過來也不要緊,什么時候有了給我就行?!甭犅?,這才叫人話!劉春山差一點兒感動了。
“等我瞧瞧,看稻子什么時候割完?!?/p>
“那行,到時你來找我也行,直接去村里找他也行,他姓吳?!比肿佑粥赝ㄠ赝ㄩ_著拖拉機過去了。
劉春山回頭望了望三胖子突突遠去的拖拉機,咧著嘴,牙真的有點痛。轉(zhuǎn)回頭罵了聲,這兒子!那牙痛才松活了些。望見媳婦呆呆地站在前面,他不禁有些火,都多少年了,還拿什么架子,對村里人愛理不理的。他就是不喜歡她這點,人跟人活,唱什么高調(diào)呢?她堅持只生一個小娃,可見她天生就是一副獨食獨活的心腸。想到這兒,他又有些得意,他的朋友是很多的,這縣里的鄉(xiāng)鄉(xiāng)鎮(zhèn)鎮(zhèn),哪兒沒有他劉春山認識的人?
三胖子的最后一句話像一把小錘子,叮叮叮敲擊李惠文的耳膜。他姓吳!明知道那不可能是他,天下這么大,姓吳的人多了去了,怎么可能隨便逮個就是他?可她心里還是緊張,熱血往上涌,舊事一幕一幕從眼前過,過去的時間又活過來了,只活一剎那。是她對不起他,是她沉不住氣,沒有等他,十年她怎么等?誰想到他才待了三年半就給放出來了呢?早知道這么快,她怎么說也會等他的,她真的不在乎別人怎么說他。那天傍晚,她遠遠地望見一個人朝自己走來,一下子就呆住了。落日金黃,照在草屋頂上,照在七杈八丫的樹枝上,照在默默走過的一條野狗身上,屋頂、樹枝、野狗一齊浸潤在金黃的夕光中,時間變得格外的悠長了。他走到她面前,目光看定她。他那雙眼睛多么漂亮,靈活得簡直會說話!目光終于轉(zhuǎn)到她按住小腹的雙手——小腹微微鼓起。他的嘴唇抖動著,一絲痙攣的光芒也在他眼中抖動著。半晌,他什么也沒說,轉(zhuǎn)身走了。他頎長的身影浸潤在金黃的夕光中,時間在他身后剎那間死去。她眼前一黑,淚水滾了滿臉?!S多年后,死去的時間又活過來了,可是只活一剎那。
太陽已經(jīng)冒了個尖尖兒,河水一片可憐的艷紅。河水泛泛,他們的影子靜悄悄地往北移動。一掛靈幢出現(xiàn)在兩個影子跟前。——按照村子的習俗,人死后須在棺材上山經(jīng)過的地方懸一掛白紙糊的靈幢,死人在家里放三天后,方抬到山里埋葬,路過靈幢時,要停一下,讓孝男孝女放開喉嚨大哭一陣,才再次起棺,棺材悠悠蕩蕩地朝山上走,進入永久的安息之地。
“這是喬老太的?”
“死了三天了,今兒該埋了?!?/p>
“眼一眨就三天了。——大前天晌午,她還到我們田里拾谷穗呢,還說老天不要她,怎么一下子就入土了?”李惠文鼻子酸溜溜的,眼眶水紅水紅。
“是吶,老輩子人都說養(yǎng)兒防老,喬老太養(yǎng)了趙泰山、趙恒山這兩兄弟算是打水漂了,還不如養(yǎng)兩條狗,養(yǎng)兩條狗餓了還能吃狗肉,養(yǎng)了他們兩兄弟連泡屎都吃不著?!眲⒋荷秸f著激動起來,同時因女人表現(xiàn)出來的感傷暗暗高興,自己這女人還是好的,心善!這比什么都好?!绾沃琅耸且驗閱汤咸雌鹆艘恍┯谒焕穆?lián)想?
“不要瞎說,你又沒看見。著防別人聽見了,跟你不干休。”
“我還怕他們!餓死了老娘,什么仁義道德的話還讓他們說?拾來什么不曉得?他們不讓他說!”
……近三人高的靈幢懸在樹杈上,迎著秋天的陽光微微晃動,唰唰唰響,似乎應和他們的話,卻是誰也聽不懂。乍一看,紅艷艷的水面,倒映著一掛白慘慘的靈幢,說不出地瘆人。
三
拾來端一碗新米稀飯,偷偷摸摸朝柴樓邊廢棄的豬圈走去。新收的糯米,前兩天剛碾出來的,一粒一粒滾圓、修長、晶瑩如玉,放嘴里一嚼,糯糯的軟軟的涼涼的,清香滿嘴跑。新糯米煮成稀飯更是香氣四溢,一村子的人都能聞到。拾來手中的那碗稀飯,表面凝著一層乳白色的米脂,映出藍天上飄過的一朵紅云。霞光滿天的早晨安靜而安詳。
他靠近一點兒,聽聽,沒聲音,再靠近一點兒,聽聽,還是沒聲音——除了他自己踩到玉米秸稈的腳步聲,嘩嘩嘩,像小河里翻騰起雪白浪花。他有點兒怕了。那個可怕的念頭,如一朵焦黃的火苗子在他腦海中騰地燃起。對死亡的畏懼令他止步不前。敝舊的豬圈四周層層疊疊圍了枯黃的玉米秸稈,那里面無論白天黑夜都黑洞洞的,還有那么多肥碩的老鼠,他自個兒無論如何不敢進去。
“阿祖!……阿祖!……”拾來躊躇半晌,惴惴地朝屋里喊。
“哈哈哈,進來進來!”屋里傳出一陣刷刷聲,那個聲音又趕忙喊道:“慢點兒進來,等我叫這些寶貝躲起來,不能嚇到我的重孫子。——老頭子,你先躲起來,還有你們,秋菊秋蘭,也趕緊躲起來?!昧撕昧?,拾來,進來呀!”
拾來輕輕一推,門吱呀一聲倒了,激起許許多多散發(fā)著濃重霉味的金色塵埃,在秋天陳舊的陽光里飛舞。陽光從門框射進去,打在一堆零亂的干玉米葉兒上。陽光的盡頭,黑暗籠罩的地方,金色的干玉米葉兒上坐著一個干癟的小腳老太太。她肆無忌憚地劈開雙腿,一雙小腳烏黑油膩,裹腳布黑膩膩的,松松垮垮地纏住兩條瘦腿,臟兮兮的褲子和衣服——準確點兒說,應該是破布片兒和破布條兒,不是穿在她身上,而是披在她身上、掛在她身上。一只黑乎乎的乳房不知廉恥地從破布堆里探出頭來,輕聲呼喚它養(yǎng)育過的每一個兒女……他們用腳踹它,用手撕它,用牙齒咬它、吃它,用嘴巴唾棄它?!呀?jīng)記不清楚那是哪一年的事了,它像一只長長的米袋子,當肩膀壓著一挑柴火的時候,它驚人地越過肩膀甩到后背,喂進背上小人兒饑餓的嘴里。七個兒女,五個已經(jīng)到另外的世界去了,但他們很孝順,他們每天化作那些乖順的老鼠,日日夜夜守候在它身邊。它從破布堆里鉆出來,日日夜夜輕聲呼喚他們……老太太干棗子一樣皺巴巴的小臉,黑糊糊的,從糾結成一團的白頭發(fā)中露出來,沖跟前的重孫張大嘴,嘻笑著。
喬老太的全部目光興奮地罩住拾來。拾來穿一件草綠色襯衣,脖頸松松地系著一條紅領巾。重孫剛好為她擋住了那令人難堪的陽光,——她又何嘗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模樣?她睨一眼重孫,那條紅艷艷的領巾在重孫綠瑩瑩的胸前微微地跳蕩著,跳蕩著,歡快極了!好看極了!福氣極了!一霎那間,她渾濁的雙眼恍惚了,那是多少年前?她跟一伙女伴兒在廣場蕩秋千,她穿著紅艷艷的長裙,抓住秋千繩子,沖破女伴們的尖叫聲,高高地蕩上去,蕩上去……遠遠望去,她一定像一朵紅艷艷水靈靈的云彩,在春天綠瑩瑩的背景上跳蕩著,歡快極了!好看極了!福氣極了!……然而這不過是她的幻想,她從未有過那樣一襲紅艷艷的裙子,甚至從未蕩過一次秋千,她的全部過去只是一條灰暗暗的路,從一個沒有光的遠方,伸向另一個沒有光的遠方。
“你阿公叫你送來的?”喬老太嗅到了糯米稀飯的濃香,自從昨天上午,第四個兒子趙泰山把她提前送到第六個兒子趙恒山這兒,一晝夜來她顆粒未進,此時腸胃不禁一陣興奮而焦灼地蠕動,一大口唾沫早已急匆匆提到喉嚨。
“……”
“那是你六阿公叫你送來的?”
“……”
“是哪個叫你送來的?說呀!”喬老太急躁地搓著一對臭烘烘的三寸金蓮。
“……是我偷偷……從家里拿出來的?!笔皝淼拖铝祟^,為自己的爺爺感到慚愧,也為自己沒能照顧好這個老阿祖而慚愧。
“把碗遞過來。”喬老太愣了一會兒之后,很平靜地說?!脒f過來了。瞬時之間,她渾濁的眼睛里,閃現(xiàn)兩朵焦黃的火苗子,一撒手,一碗稀飯飛到屋角,潑了個干凈。干干凈凈。米粒黏在干玉米葉兒上,茫茫金黃之上白白的一小片。濃郁如陳年老酒的芬芳在黑洞洞臟兮兮亂糟糟的屋子里久久彌漫。糯米的芬芳中,那一大口饑餓的唾沫緩緩下沉,如同隕石沉入湖泊,發(fā)出一聲空洞的巨響?!叭ジ隳峭醢说鞍⒐f,他不來請我,我就不吃東西,看他餓死了自己的老娘還要不要臉!”她氣呼呼的,弓一樣的肋骨劇烈扇動,露出干癟的肚皮。肚皮上積了厚厚的老泥,一層一層,魚鱗似的,碰一碰就會掉下一塊兒來。
拾來嚇得不輕,站著不敢動。阿公阿奶都跟他說,你阿祖瘋了,他不信,這會兒,他有幾分相信了。他直覺得毛骨悚然。
肋骨的扇動漸漸平息,喬老太胸中那顆心,仿佛一只老態(tài)龍鐘的老鼠,撒了一會兒野,疲了,倦了。她朝驚恐不安的拾來嘻笑著:“拾來,拾來,阿祖可別嚇壞了你,阿祖不是罵你,你是阿祖的心肝寶貝兒,阿祖哪兒舍得罵你呀。來來來,阿祖給你講個故事,故事一背簍,天天聽不夠,拾來要聽哪一出?……”
村里有人實在看不下去,李惠文叫小明給喬老太送過一碗炸得咯嘣脆的粑粑絲兒,——她記得五六年前喬老太常常笑嘻嘻地向人炫耀她那一口牙齒:“有什么辦法?前年上下牙都掉光了,去年一開春,又一顆顆冒出來了,小阿炳說這叫老樹開新花,后福大著呢。我說呀,這叫老不死,尾巴都繞脖子嘍。有了牙口,什么酸的甜的苦的辣的軟的硬的,都想嘗點兒,兒女不見待啦!”小阿炳眼睛不方便,從衣柜里翻出一瓶罐頭,鄭重囑咐孫子送來。住在村頭的趙老太,偏要自個兒出馬,她點著一雙小腳,逢人便說,我親眼看著喬老太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的呀,他趙恒山還能餓死自己的老娘?我就不信他這個馬蜂窩,偏要捅一捅!
趙老太沒踏進趙恒山家的大門就給王家楨攆出來了。王家楨八叉手擋在家門口,破口大罵:“你說你也是八九十的人了,怎么年紀都活到狗身上了?是趙恒山不養(yǎng)他媽,還是他哥趙泰山不養(yǎng)他媽?兩兄弟說好的,一人負責一個月,每月十五輪換,這才初十,趙泰山就把這老瘋子送過來了,要我們拿什么養(yǎng)她?日子都是辛辛苦苦過出來的呀,誰家也沒種下?lián)u錢樹,每個月都這么著,我們吃了一次虧,又吃一次虧,什么虧都叫我們吃,這日子怎么過!你們怎么不去找趙泰山?我算看透你們了,柿子只揀軟的捏,都是欺軟怕硬的貨色!”趙老太氣得大張著沒牙的嘴巴赫赫喘氣:“你也頭發(fā)花白了,這樣沒孝沒道的,看你的兒女怎么對你!天打五雷轟??!”王家楨呸了一聲,一口濃痰射向趙老太的三寸金蓮,趙老太趕忙縮腳,還是遲了點兒,那泡濃痰黏在了她的褲腿上。趙老太還沒罵出口,王家楨又罵道:“什么叫現(xiàn)世報?這就叫現(xiàn)世報!我算看透你們這些人了,一個個裝模作樣,隨便拿點兒什么東西給老瘋子,你們就仁義道德了,就高人一等了,就對別人指手劃腳了!每天三頓飯呀,短了一頓都不行,你們要真仁義,把老瘋子接家里供起來呀!到時候我和趙恒山挨家挨戶給你們掛光榮匾!久病無孝子,誰家碰上這么個瘋子,也孝不到哪兒去!……”說到后來,王家楨竟哽咽了,絮絮叨叨地述說起年輕時候受了婆婆多少苦。趙老太本來覺得道理都在自己這邊的,給王家楨這么一說,也有點覺得自己站著說話不腰疼,一時間竟不知道如何是好,喃喃吶吶地自語道:“天打五雷轟啊,你們要遭天打五雷轟的!老姐姐,你命苦哇!”點著一雙小腳,悠悠晃晃回家去了。
這么一來,村里沒人送吃的來了。事實上,喬老太對村里人好心送來的各種食物一概不聞不問,她將那些食物齊整整地排列在破豬圈外面,她自己則不分晝夜地躺在那一片金黃柔軟的干玉米葉兒上,她靜靜地等待著。她起初等待的是兒子親手送來的一碗飯,漸漸地,就不知道等待什么了,也許她等待的是那最后的時刻?太長久的風雨,她甚至記不清自己多少歲了,一百,還是一百五十?村里的年輕人偶爾會笑著這樣問她,她曉得他們跟她說笑,她并不惱,她伸出烏黑的兩只手,翻一下,又翻一下,笑嘻嘻地說,三百歲!無論白天黑夜,那群大老鼠都守候在她身邊,無論她在四兒子家,還是在六兒子家,那群大老鼠都追隨著她。她熟悉他們,它們是她的大女兒、二女兒、三兒子、五女兒、小八子,以及她那一輩子的冤家;它們也熟悉她,她是它們的母親、妻子。它們時常靜靜地環(huán)繞在她周圍,靜靜地朝她閃爍一雙雙藍勾勾的眼睛。
那一雙雙深情無限的眼睛再次讓她產(chǎn)生幻覺。她想起某個人的目光來了。五六年前,她還常常給村里人講述那個故事,她還記得有一次剛剛講完故事,村口老黑家上高中的小兒子安民,鄙夷地皺皺眉頭,說祥林嫂!喬老太不曉得這“祥林嫂”是哪個,但安民是村里大有文化的人,他皺著眉頭說自己“祥林嫂”,可見自己這故事講得不對了。打那以后,喬老太再沒跟村里人講過那個故事。現(xiàn)在,故事里的情景又回到眼前了:她跟女伴們坐在村口老榕樹下納鞋底兒,一匹白得晃眼的馬嗒嗒嗒踏響青石路面朝她們走來,馬走近了,大伙兒才發(fā)現(xiàn)馬上還坐著一個干凈白皙的年輕男人。那人頭戴瓜皮帽兒,身著青布長衫,輕輕一拉韁繩,馬到她們跟前滴溜溜立住了。男人恭恭敬敬作了個揖,問這莊子叫什么。當年的喬小姐左右看看,發(fā)現(xiàn)女伴們不知什么時候全走光了,轉(zhuǎn)回頭來,男人仍然望著她,目光那么溫柔,靜悄悄地望得她一顆小小的心在胸腔里撲騰,浮上沉下,沉下又浮上。她記不得自己怎么回答他了,只記得他又很溫柔地向她笑了笑,那笑幾乎令她渾身癱軟。待她回過神來,那人,那馬,已經(jīng)遠了。白馬在水藍色的遠方閃爍點點陽光,馬蹄聲嗒嗒嗒遠遠地傳來,是謝幕時悠悠的鼓點……毫無疑問,這又是一次美妙的虛構。喬老太每講一次,故事都會改變一點兒,豐富一點兒,最后她甚至對人們說,那人跟她約好了,要她等他,——可誰知鬧了那樣大的災荒,她給賣到這旮旯來了。記憶欺騙了她,也安慰了她,歸根到底,分清真和假對她又有什么意義?喬老太坐在叫干玉米葉兒裝點得金碧輝煌的破豬圈里,怔怔地望著那群老鼠藍勾勾的眼睛,想,他什么時候會來?
農(nóng)歷八月十一傍晚,拾來揣了兩個軟塌塌的大紅柿子來看喬老太。喬老太皮皮殼殼雞爪似的一雙臟手,靜靜撫摸著火紅的柿子。那時候她已經(jīng)整整兩天沒吃一星兒東西了,空蕩蕩的肚子里洋溢著對食物的美好回憶。柿子火紅的觸覺一點一點從她的掌心滲進去,暖乎乎地遍身游走。她睨一眼柿子,目光有點兒慘,“哪兒聽說過媽當?shù)竭@么大把年紀了,還要求著兒子給口飯吃?”渾濁的眼睛轉(zhuǎn)了轉(zhuǎn),幾乎落下淚來。不過這僅僅是一瞬間的事,她立即沖拾來哈哈大笑了:“阿祖曉得你孝順,柿子阿祖要留著給我的兒兒女女吃,阿祖啊,要等你阿公送吃的來,你阿公明兒就送來了?!笔皝頃缘冒⒆嬲f的兒兒女女是什么,心里亂得很,仿佛有幾十根錐子刺著自己的心。喬老太瞅見拾來黯然銷魂的樣子,哈哈大笑了,她捏了捏那對臭烘烘的三寸金蓮,轉(zhuǎn)瞬間滿臉的皺紋花瓣一樣絢爛地綻開:“拾來,不虧阿祖當年救你一命吶,來來來,今晚阿祖給你講一晚上的故事,阿祖把三百六十天的故事都講給你?!笔皝硪宦?,臉上現(xiàn)了難色,囁嚅著不敢答應。喬老太有些失望地盯著他的臉:“怎么?你也嫌棄阿祖這兒臟?”拾來當時心里一下子跳出兩個念頭,喬老太說中了第一個,渾身臟兮兮的阿祖確實讓他有些害怕和厭惡,那些肥碩的老鼠也令他膽寒,但他對喬老太說的是第二個跳出來的念頭,他囁嚅著說:“不是……是我阿公阿奶……爹媽不讓……”
拾來關上門,出去了。一扇門切斷了一切光明。喬老太滿臉盛放的花瓣一霎那暗淡了,枯萎了,凋零了。她隱隱約約聽見了身體內(nèi)部的崩塌,目光很慘了。
第二天一大早,喬老太身體里突然充滿一股強大的力量,一道光突然照亮了她,令她作出了一個奇怪的決定。她披著一身臟得掉渣兒的破布條走出豬圈,推開趙恒山的灶房門。
趙恒山、王家楨和兒子兒媳正圍著桌子吃早飯,趙恒山正跟一只豬腳拼命,王家楨正埋怨兒子少收了工錢,兒子紅旗正埋頭扒飯,媳婦小蘭正將一勺香噴噴的蘿卜排骨湯打進丈夫的飯碗。喬老太打開門,眾人都是一愕,隨即掩住了口鼻??胸i腳的停下來了,埋怨的停下來了,扒飯的停下來了,打湯的一把湯勺也停在了半空。他們也無聲地望著她。她骯臟的臉龐閃耀著淡紫色的光芒,站在陽光中,生出一股威嚴來。他們一時間竟然忘了責罵這個擅自闖入的瘋子。寂靜折磨著每一個人的神經(jīng)。最后是小蘭第一個放下遮掩口鼻的手,顫顫地說:“奶奶!……”這句話提醒了席上的每一個人,他們回過神來了,眼前這邋里邋遢的人不過是個瘋子,都瘋了五六年了,誰都不用怕她。趙恒山把豬腳往碗里重重一放,呵斥道:“你來做什么!出去!出去!臟成這樣!……”喬老太既不惱怒,也不害怕,她笑了笑,似乎沒聽見兒子的話,很溫和地對孫媳婦說:“小蘭,你得把拾來教養(yǎng)好了,當親生的養(yǎng),別叫他像這一家子?!?/p>
喬老太給那股奇異的力量推動著,走向八月豐收的田野。放眼遠望,遼闊的田野黃燦燦的一片連著一片,溫熱的風沉甸甸地吹過,稻子沉默地俯仰。風從飽滿的稻粒,一直吹到人身上、臉上。芬芳濃郁的氣息裹了人一身,滲進每一個毛孔里去。與田野成熟期間呈現(xiàn)出的躁動不安、激情澎湃、躊躇滿志不同,村子一如往日的靜謐平和。藍灰色天空下,村子里一樹紅,一樹黃,一樹綠,紅的是熟透的柿子,黃的是蕭蕭的柳樹,綠的是修長的竹子。從田野到村子是一條漫長的路,人們用籃子背,用肩桿挑,用拖車拉,背蹭出了血,肩壓出了血,腳磨出了血,鮮血的腥味是秋天的芬芳必不可少的調(diào)和劑,使其憂傷而又悲壯。糧食搬運回村子后,打下了,揚凈了,曬干了,儲進黑沉沉的糧倉,一切的洶涌方才熨帖。喬老太看到了路上那些黃燦燦的稻粒,一向惜糧如命的她,這會兒竟把心態(tài)放平了,她不去管它們,她不要這些零碎,她有更遠大的目標——那無限廣闊的田野。她決定走進豐收的田野,自己養(yǎng)活自己。當年那樣的大災荒,餓了吃草根,吃樹皮都活下來了,現(xiàn)如今,面對如此豐收的土地,人怎么會餓得死呢?
喬老太激動不已地準備重操舊業(yè)了。五年前,——或許已是六年前,喬老太每時每刻手上都不停地有活兒做,搓麻繩、撿破爛、帶小孩,小麥水稻兩季收獲時節(jié),那雙手就專職拾麥穗拾稻穗,拾回來后不但能喂飽自己,還能賣錢。那時候她誰也不靠,照?;畹糜舶畎畹摹H辗e月累的,還攢下了一筆錢。
那晚上,她找到了小阿炳。她有些懷疑地問他:“你真學會算命瞧風水了?別人能哄,老姐姐你可不能哄?!毙“⒈0椭浑p瞎眼,慌忙說:“老姐姐,你這說的哪里話,我小阿炳一輩子對你感激不過來,哪里會騙你?只是老姐姐你洪福齊天,有什么要算的?”喬老太啐了一口,“你本事阿有學到手我不知道,這阿諛奉承的本事倒不小?!绻阏嬗斜臼拢徒o我找塊好穴,我要砌墳?!薄八麄儍尚值芤o你砌?”——“靠他們?我早就餓死了,還砌墳呢,老姐姐跟你交心說實話,我呀,好幾年了,攢了點兒錢,我琢磨著夠給自個兒買副棺材砌座墳了,活著操勞一輩子,死了總得過兩天好日子呀!”——“老姐姐這又何苦?人死了,那還不是一堆土?哪來哪去。老姐姐有錢不如活著這會兒花在自己身上,吃了穿了才是實在。”——“你算命的也這么說,那你這命還怎么算?”喬老太說這話時有些激動了,幽冥之事在她心里是不爭的事實。小阿炳有些慌,搓著兩手,不知所措地說:“這個——”喬老太瞅他一眼,平靜了,“我也不單是為自己,主要是——你也曉得,拾來可不是小蘭生養(yǎng)的,從那山上人手里抱回來后一直七病八殃的,我看他這命恐怕不大好,你給我找穴好地,以后我死了,也能保佑他?!毙“⒈犃诉@話,絞著兩手,不言語了。
小阿炳在村子后山坡給喬老太瞧了塊地,后靠大山,面朝西南方向。喬老太說:“這真是好地?”小阿炳絞著兩手,點了點頭說:“是好地,好地?!眴汤咸€不甘休:“拾來能考功名?”小阿炳把兩手絞得更緊些,說:“能考個好功名?!逼婀值氖?,自瞧了墳地之后,小阿炳似乎總是躲著她,而且那以后再沒人見他拉過二胡。喬老太傾其所有,請村口老黑砌了墳。面對那冢大青石砌成的墳,她心里直比喝了蜜糖還甜。
喬老太首戰(zhàn)失利。她一只腳剛踏進劉春堂家的大田,劉春堂就揚起鐮刀沖她吼:“這老瘋婆娘,到別處去,種的人還沒收呢,你就來揀什么白食?”喬老太毫不介意,被人喊瘋子,被人詈罵都早已習慣了,換一塊田換一家人就是。她露出一口好牙,遠遠地朝劉春堂無聲地笑笑,左右望望該去哪兒,就聽到了誰喊自己,是喊自己,沒錯兒。
李惠文站在自家田里,兩手環(huán)抱一捆稻子,遠遠地喊喬老太。喬老太走近了些,手棚在額頭,看清楚是李惠文,臉上就笑開了。滿臉的皺紋一綻開,平日折疊著的皮膚展出來,臉上便白一道黑一道的。李惠文望著她披著那身真正是狗不聞驢不碰牛不嚼的衣服,點著小腳,蓬頭散發(fā)的棕櫚樹似的晃過來,臉上也漾滿了笑:“老阿祖,好些時候不見了,你好哇!”
“好哇好哇,老天不要哇!”喬老太餓了兩天多,這會兒竟還有力氣開玩笑。
李惠文和劉春山故意把一些稻子扔在地上,讓喬老太來揀,沒一會兒,喬老太直起腰來,就沖他們哈哈地笑:“你兩口子這是怎些,眼睛長在屁股上,白天還想晚上的事,怎么好好的稻子四處亂扔?”劉春山聽了呵呵笑,李惠文卻紅了臉,笑罵道:“這老瘋子,亂嚼蛆!”望見喬老太把他們?nèi)酉碌恼牡咀訏朔呕氐咀佣眩约褐粧欠N散落各處的零碎的稻穗,一時間,眼眶紅了,略一猶豫,就到田埂拿來了一小桶飯菜?!袄习⒆?,我們帶了冷飯,你吃點兒。”喬老太轉(zhuǎn)了轉(zhuǎn)渾濁的眼珠子,伸出指甲長長、黑黢黢的手,——那手沒伸向李惠文手中的小桶,而伸向了李惠文的手。一雙骯臟的、詭異的的手捉住了另一雙白皙的、溫軟的手。李惠文大吃一驚,條件反射地往回抽她的手,但給喬老太的手緊緊地攥住了。李惠文吃驚地瞅著喬老太,她那渾濁的雙眼看不出什么瘋狂的征兆。喬老太握著那一雙手,——那是很長久的一剎那,她說:“老阿祖吃過了,吃不下。——這手多好呀,劉春山,你怎么舍得讓這雙手干粗活呀!”劉春山撂倒一片稻子,直起身笑呵呵地說:“日子都是手上磨出來的啊,再不干活,兒子都要吃死老子了。”李惠文聽了喬老太的話,鼻子竟有些酸酸的,她想自己這粗蠢的男人是一輩子說不出這樣一句話來的。
喬老太終究沒碰那桶飯菜。李惠文是真心要她吃那桶飯的。不知道為什么,李惠文那么見不得別人邋遢,卻喜歡跟喬老太說話,也許為了那個美麗而虛假的故事,多少給人一點遙遠的念想?那天卻不同了,許多年以后,李惠文還將記得那天跟她開玩笑:“老阿祖,你以前不是常跟我們講你年輕時候的事嗎?那個什么白馬的事,好多年沒聽你講過了,你再給我們講講?他來接你沒?”喬老太哈哈笑了兩聲,兩只眼睛更加渾濁了,她忽然咬牙切齒地說:“都是狗屁!”
……第二天早上,拾來推開門,發(fā)現(xiàn)喬老太躺在金黃的玉米葉兒上,死了。拾來的稻穗散在她身邊,破布條兒滿地都是,而喬老太幾乎裸體,一雙臭哄哄的三寸金蓮高高翹著,顯得格外突兀。一大群肥碩的老鼠靜靜地閃爍著藍勾勾的眼睛,有的圍繞著她,有的趴在她身上。它們在她丑陋的三寸金蓮上拉屎,在她纖細如柴的小腿上拉屎,在她兩腿間荒蕪隱秘的地方拉屎,在她干癟到后背的肚皮上拉屎,在她彎曲如弓的肋骨上拉屎,在她瘡痍滿布、破麻袋般的乳房上拉屎,在她青筋糾結的脖頸上拉屎,拉屎,拉屎……它們在她身上每一個本已經(jīng)骯臟不堪的地方拉屎。只有她的臉上沒有爬著老鼠,她的嘴巴半張著,露出一口好牙,一束溫煦的陽光剛好照亮了她的嘴巴,散發(fā)出濁臭的淡綠色氣體的嘴巴仿佛綻開了一朵鮮紅水靈的蓮花,——但事情很快就不對了,在她青紫的舌苔上,也黏著幾顆黑糊糊的老鼠屎!在如此丑陋骯臟的地方,根本開不出什么浪漫的蓮花。
夜里,人們躺下后又紛紛坐起,他們說你聽,小阿炳又拉二胡了。小阿炳決定為喬老太拉一宿二胡,把新繃的馬尾拉斷。一把嶄新的弓,彎彎地繃著一股雪白的馬尾,是他年輕時從那匹心愛的白馬身上剪下來的。剛結婚兩個多月,星光閃耀的白馬死了,只留下這一綹暗淡的馬尾,他的眼睛也瞎了。新娘子哭得昏死過去,他想去死,這日子怎么過?沒法過!喬老太——他該喊她嫂子的,卻一直喊她姐,將一把二胡按在他手中,說:“龍有龍路,蛇有蛇路。聾子會配話,瞎子會算命,今后你就拉著二胡給人算命吧?!彼杏X眼前的人穿著一身紅,紅得金光耀眼……雪白的馬尾在夜色中抖開了,一閃一閃的,跳動著月光,——可是拉不成調(diào),一點調(diào)子都沒有,二胡吱吱唔唔的,什么也沒說出來。兒子小光明在隔壁大吼,吵死人了!吵死人了!他不理他,他就是拉給死人聽的,他很想拉一段《梁?!罚墒且稽c兒調(diào)都沒有,平庸得很,枯燥得很,無聊得很。他又拉了一會兒,嘆一口氣,睡下了。那簇雪白的馬尾自然沒有拉斷,而是在許多天后積了暗啞的塵埃。
四
一大清早,劉春堂坐在堂屋中大發(fā)脾氣。昨天跟三胖子約好了吳師傅今兒為自家耙田,路上遇見王副官,特意跟他買下個十多斤的大西瓜,今兒一切開,卻熟過了,都爛到心了,哪還能吃?
王副官不是本村人,是兩三里外響水洼的。他在越南打過戰(zhàn),副官沒當上,是人們渾叫的,左手倒是齊根斷了,袖子飄蕭起來,說不出的凄涼。人們卻從未見他為此唉聲嘆氣過,他是村里的開心果,哪兒有他,哪兒的天空就有一朵歡樂的火燒云。遠遠地,人們一聽叫賣聲,就知道是他來了?!百u——雞蛋鴨蛋香蕉蘋果橘子味精醬油腐醋豆粉豆腐豆腐花雪花膏凡士林——嘞——”。那個“賣”字高高吊起,仿佛水閘,蓄滿驚濤駭浪,然后嘩的一聲,水閘陡然撤開,怒濤如野馬,裹狹千鈞之力奔騰而下,一路翻山越嶺,驚濤拍浪而至涓涓細流,最后那“凡士林‘三個字直如溫柔耳語,好似那水絲絲毫毫都滲入了泥土,妥帖了,安靜了,忽地,低沉的嗓音興奮地昂起,原來那絕境之前竟是橫無際涯的大海,波平,浪闊,那個“嘞”字,亮晶晶的,歡快地在浪尖跳動。人們手里拿著各種各樣的容器走出家門,走向那個聲音,人們說你聽,王副官多樂!
王副官復員回來,一走進家門,就感覺氣氛不對了。一瞬間他就想起了路上人們對他說的那些話。他回到縣里后,在外面待了幾天,讓熟人給媳婦捎過口信,大致講下自己的情況,免得媳婦忽然見了受不了。媳婦見到他,好看的臉蛋兒上一霎那間還是現(xiàn)出了驚喜、驚恐、哀傷的神色。媳婦靠在門框上,眼角覷著他那只空落落的袖子,淚水滾滾,哽咽著說:“吃飯沒?”目光虛虛弱弱的,不看他。王副官一聲不吭進了房門,女人一會兒托了一托盤飯菜跟進來了。他坐在床邊,女人背對著他,把飯菜一碗一碗擺到桌子上,瓷器碰撞,發(fā)出輕微的叮叮聲,一個一個寒冷而潔白的點,分割著寂寂的房間。桌子太小,女人不停地變換著碗盞的位置,試圖把所有飯菜都擺到桌上,瓷器碰撞的聲音更響了,不是偶然的相觸,而是怒目而視兵戎相見了。叮叮叮的聲音很煩躁。
王副官瞅著女人曼妙的身影,這是多好的女人,多好!剛娶她那會兒,村里的單身男人們把他羨慕到了骨頭,嫉妒到了骨頭。“玉香”,他低低地喊,“你轉(zhuǎn)過來讓我瞧瞧。”玉香沒轉(zhuǎn)過身,她耐心地排好了碗盞,才轉(zhuǎn)過身來,兩手罩住小腹,十根青蔥似的手指交叉著,食指輕輕地敲著節(jié)拍,好看的臉上窩著兩個溫暖如水的酒窩。“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沒見過。”玉香仍舊不看他,眼神虛虛地瞟向別處。王副官瞅著她那雙手,然后是那雙手下微微鼓起的小腹,人們對他說的那些話再次在耳邊響起,多少不堪入目的畫面瞬時間晃過,他冷冷地說:“哪個的?”很突兀的三個字冷得玉香打了個激靈兒,但她固執(zhí)地抿緊嘴唇,不說話,眼睛里閃過一絲絲光芒。王副官忽地站起,把一張嘴壓向玉香:“我問你他是哪個?”一股急吼吼的血腥味兒潑向玉香,潑了她滿頭滿臉,血紅的顏色從她的下巴頜濕淋淋地滴落,滴答滴答,是時間驚心動魄的步伐。但她固執(zhí)地扭過頭去,抿緊嘴唇。這副樣子讓王副官特別來氣了,偷了漢子還委屈了你?一時間熱血上沖,怒發(fā)沖冠了,一巴掌扇了過去:啪——
玉香打個趔趄,撞到了桌邊,憤怒的瓷器們高高跳起,激烈地碰撞,叮叮叮,叮叮叮,吵吵嚷嚷,互不相讓。玉香左臉頰隱隱突起五個紅桿子,兩股濃艷的鼻血緩慢地爬出來了。玉香掏出一張白色手絹去擦,擦了又流出來,流出來又擦,一張白色的手絹頃刻紅艷艷的,透露出難言的哀傷。
“你走得了,走遠點兒。”王副官盯著洞開的門說。他在外面已經(jīng)想了好幾天了,這話不得不說,不說還算男人嗎?這話又不忍心說。這是多好的女人,多好!多少男人把他羨慕到骨頭嫉妒到骨頭。他回來不就為了她?手臂剛炸斷那會兒,他真想去死,今后大半輩子怎么過?沒法過!但一瞬間他想起了她,她還在家等著他呢,等著他回來看她。多少個痛苦的輾轉(zhuǎn)反側的日日夜夜,他就靠這遙遠的一點兒念想撐著一口氣。他居然活下來了,連他都不敢相信。好不容易回來了,剛剛見到她,他又要攆她走!再怎樣,她也是自己的女人,如今自己算是廢了,別說這樣標致的女人,就是麻子歪嘴,也不一定會跟自己,如果她走了,自己真就一無所有了,那一點念想也就斷了,人不就靠這一點點念想活著么?她還沒走,證明她對自己還有情意,這么好的一個女人對自己有情意,自己還有什么不滿足?王副官生怕自己后悔,可他真的后悔了,后悔也來不及了,說出去的話如何收得回?……玉香還沒走。王副官生怕她走,嘴上卻譏嘲道:“怎么還不走,還要我置辦嫁妝,雇八臺大轎把你抬到他家里不成?”話說得酸溜溜的了。眼角帶了一點玉香紅腫的臉,和她手中那張紅艷艷的手絹,惱恨自己的出手了。
玉香眼眶水紅水紅的,大滴大滴淚珠撲簌簌滾過臉頰。她用那張紅艷艷的手絹擦著鼻血,擦著淚珠,淚珠也洇成紅色的了。好一會兒,她轉(zhuǎn)頭來,盯著王副官那只空落落的袖子,袖子是灰色的,目光也是灰色的,灰色黏著灰色,無聲地飄。她發(fā)狠似的,咬著嘴唇說:“我不走,打死我也不走?!?/p>
老醫(yī)生的話從掛搭在鼻尖的眼鏡上端拋出來,哐啷啷砸得王副官陷地三尺,昏頭昏腦掙扎好半天,才灰頭土臉脫形脫骨地爬上來。老醫(yī)生說你要叫你媳婦墮胎的話,那你今后就別想再要兒子了,女兒也別想。他從來沒聽說過,女人身體虛弱墮胎后往往不能再生育。這算怎么回事?這不明擺著老天爺跟自己過不去嗎?他已經(jīng)不怨媳婦了,媳婦對他好,比任何時候都好,好得不能再好了,且無論何時,臉上都是一副贖罪的表情,心驚膽戰(zhàn),小心翼翼,這還能說什么?他只恨老天,似乎老天存在這世界上的唯一樂趣就是跟自己作對。他恨不得再回部隊,拿大炮轟他狗日的一個窟窿!看它得意,看它笑!
玉香默默地看著他,等著他做決定,為她自己的身體做決定。這一刻,她沒有一絲絲的心是為自己想的。她的命運操縱在他手心里,他說墮,她就墮,他說不墮,她就不墮。她沒告訴他,她早早就等著他回來做這個決定了。那時候,她到的是另一家醫(yī)院,醫(yī)生說的是相同的話。
王副官痛苦地站起,出去了。
孩子生下來了,是兒子。王副官沒高興,也沒不高興??傊?,他連給孩子起個名字的興致都沒有。名字是玉香起的,玉香說就叫他知非吧,王知非。王副官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總之他從未這么叫過他,高興的時候,他叫他喂,不高興的時候,他叫他小雜種或者小野種。不是他不肯原諒媳婦,他也知道媳婦給孩子起這么個名字是什么意思,他只是對媳婦一直不肯說出那個人而耿耿于懷。他不甘心。他時常拿出家里那桿汽槍擦試,一次次單手托槍,高高舉起,對準天上的太陽,憋足氣,脖子上爬滿殷紅的蚯蚓,震天震地的喊一聲:砰——
王知非四歲開始跟隨王副官跑江湖。起初王副官拉車他坐車,后來王副官拉車他跟班,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王副官拉車他推車。玉香猜不透王副官不喜歡這個孩子,為什么又隨時把他帶在身邊,這只有王副官自己知道,他不想在自己離開家的時候,孩子的父親到家里來看孩子。他要報復那個人。一路上,王副官不跟王知非說話,王知非也不跟王副官說話,在外人看來他們不像父子,更像仇人。一對形影不離的仇人。遠遠地,人們聽見那一長串吆喝,就知道是王副官來了。許多人朝那個聲音張望,那悠長悠長的聲音,好似一只白鴿,在村莊闃寂的上空久久飛翔,翅膀噗噗噗地,把一點涼爽的風扇進人們暗沉沉的耳洞里去,把人們從冗長平庸的日常生活中喚醒了。人們拿了各種各樣的容器走出家門,笑容滿面地走向那個聲音。人們說你聽,王副官多樂!
笑!就是給人看你也得笑,要笑得比老天更滋潤。王副官一次次在心里這么說。人們從未見過王副官愁眉苦臉。天陰繃繃的,王副官見了人仍那樣,笑嘻嘻的,似乎世界上再重大的事到他眼皮底下都不過是芝麻綠豆,不值一提的。笑一笑,十年少。王副官不離地把這句話掛在嘴皮子上,像刁著一根好看的過濾嘴香煙?!俺闊熅透^日子一樣,點著了,一燒就沒了,可甜頭也就在這點著了的過程中?!蓖醺惫龠@話有些睿智了,似乎含了很多生活的經(jīng)驗,人們聽不大懂,但覺得有道理,紛紛點頭。這樣的話是不能多的,多了就讓人煩,不然是過日子呢,還是想怎么過日子?人們更喜歡聽王副官說笑話,別人不敢說的他敢說,別人不好意思說的他好意思說,男人們聽他一頓海吹神侃,哈哈大笑一陣后,往往禁不住恨恨地罵:“這狗日的!”結了婚的女人們聽了,一陣敲爛破鑼似的大笑后,紛紛嗔怒了:“挨萬刀的喲!”一只肥厚而粗糙的手掌,學著小女子翹了蘭花指,不疾不徐地拍過來了,挨到他的肩頭,卻是輕輕地一按,簡直柔情蜜意了。
那天下午,人們買完東西照例不立即走,團團把王副官圍住了,對著他笑,,仿佛他是個活著的天大笑話,看一眼就可樂。說得正酣,事情忽然起了變化。不知道是哪個沒輕沒重的愣頭青,摸了摸王知非的頭,哈哈笑了:“這小娃跟我怎么這么隨?快叫我爹,叫了我就給你買糖吃。”這話不對了,失了斤兩了。附近幾個村子的人都知道王副官的小娃不是自己的,誰也不說罷了。你當著人家的面見缺說缺,這還了得?那句話仿佛青色鐵塊哐當當砸得眾人七葷八素摸不著方向,頓時,歡騰的空氣凝滯下來了,冷淡下來了。人們吃驚地看到平時那么可樂的王副官臉色急劇變化,簡直認不出來了。王副官微微昂著頭,眼睛伸出鉤子,明晃晃的,勾住了那個人,那人腳都不沾地了,卻還死要面子,裝作鎮(zhèn)定的模樣,又摸了摸王知非的頭,慘兮兮地說:“怎么不叫?叫哇!”
那時候王知非六七歲,一團黃不啦嘰的頭發(fā)罩在頭頂,腦袋很大,脖子很細,腦袋頂在細脖子上搖搖晃晃,如同一個大西瓜頂在一根細筷子上。青干干兩條鼻涕天長地久地掛在嘴巴上方,喘氣吸氣,就如兩條青龍一伸一縮,在嘴巴之上鼻尖之下狹窄的舞臺上大顯身手,歡快地做著雙龍戲珠的游戲。冷丁里只見那一雙青龍嘩啦啦直奔嘴巴而去,觀者無不暗暗捏了一把汗,卻見他一挫肩,一皺眉,鼻子一抽,“括咯”一聲,兩條青龍便如粉條,乖乖順順,吱溜溜鉆回鼻洞里去了。這時觀者的心都妥帖下來了,卻又覺得他臉上少了點兒什么,就像是,剛剛揭掉了一張面具,廬山真面目反倒讓人看不順眼了。他那雙眼睛也真像面具上摳出來的。無論誰跟他說話,他一律不答理,只微微抬起頭把眼睛對著你。黑眼神一律是對著別處的,只用白眼神輪你,一輪,一輪,輪得你遍身起雞皮疙瘩,輪得你下不來臺。那天是個例外,王知非不但用白眼神輪了那個人,還說話了。
王知非說:“你回去問問你媽,就曉得你怎會隨我了?!?/p>
這話有意思了。他才幾歲,就知道這個?眾人頓了一下,然后轟一聲笑了。那人也跟著呵呵干笑,不好再說什么。王副官得意了,眼睛里放出光亮來了,一張嘴咧開:“說得好,以后誰他媽再胡說八道,兒子就回家拿汽槍崩他媽的?!蹦翘焱醺惫俚纳飧裢夂?,吆喝聲也格外響亮,遠遠地,人們聽見那亮晶晶的“嘞”字,高高地懸在半天云,一跳一跳的,平日里土渣渣的村莊一時間亮堂了,鮮活了。人們的心情也格外舒暢,潮乎乎的,似乎有些蠢蠢的感動,為了什么呢?又說不清楚。他們說的仍是那句話,你聽,王副官多樂!
劉春堂嗵嗵嗵拍拍西瓜,咧開嘴,露出滿口黃黃的大板牙:“這瓜阿熟,不熟我可不給錢。”王副官客氣地說:“包熟,包熟,不熟兄弟下次賠你一車。”劉春堂仍舊不放心,一只大手摩挲著青色的西瓜。王副官說:“要不我給你開個口子瞧瞧?”劉春堂大手一擋:“開了口子放到明兒就不好吃了?!薄澳鞘悄鞘牵蓖醺惫僬f著招呼兒子,“給大爹拿兩個塑料袋。”王知非拿了兩個塑料袋,疊了,套上西瓜,遞到劉春堂手上。劉春堂低頭一瞅,眼睛一亮,咧了大嘴說;“乖乖,活脫脫一個李有成嘛!”這話又不對了。但這不對跟那不對不同。人家說的是李有成,不是說的自己好占你點兒便宜!王副官目光掃向兒子,差點兒沒喊出來。像,確實像!如果劉春堂不說,自己這輩子恐怕得一直蒙在鼓里了,自己怎么就沒看出來呢?忽地又想,說不定別人都看出來了,就自己瞎了眼睛,自己這場猴戲耍得夠逼真的!涼颼颼的虛汗不由得浸淫了渾身三千八百個毛孔。王知非仍舊采取上次的作戰(zhàn)方針,好言好語地問:“李有成是你爺爺哇?”劉春堂話一出口,有些后悔了,倒不是怕他李有成,只是也沒必要得罪,也沒必要無緣無故地叫王副官難受,這不合他的處世之道,聽了王知非的話,便不惱怒,咧著嘴說:“這兒子鬼精靈嘛!——老弟別往心里去,我胡說,我胡說,哈哈。”笑了兩聲,邁開螃蟹步,甩開大膀子,走了。
劉春堂走不多遠,好奇地回頭看,王副官仍木木地盯著王知非,盯得掏心掏肝的,有些慘了。沒知道那人之前,一直想知道,現(xiàn)在知道了,多年的憤怒終于具體了??蛇@么多年了,已經(jīng)看淡了媳婦的不忠,已經(jīng)把王知非當做大半個兒子養(yǎng),糊里糊涂,日子囫圇過下來了,這一下子,知道那人了,彌合的傷疤重又揭開來,血淋淋的,很慘了。王副官抱歉地對人們笑笑,說不賣了,今兒不賣了。細高的身子夸張地弓成弧形,費力地把手推車拉出村子,那只空落落的袖子飄蕭起來,讓人看了心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兒。人們拿著空落落的容器,望著一大一小兩個身影走出村子,拐上大路,一點兒一點兒消失在一片金燦燦沉甸甸的陽光中,沉默著,木木的心像給什么刺了一下,很鈍的疼痛。那個亮晶晶的“嘞”字,不約而同地在各自心頭很遙遠的地方回響。
劉春堂心情復雜了。嫉妒、擔憂、幸災樂禍混雜在一起。他想倘若要真是李有成搞的,那這孫子便宜就占大了;又想自己這次算是把李有成得罪了,無論自己說得對不對,都把他得罪了;不過也不怕,不就個大隊書記嗎?看他囂張了那么久,也該有人出來治治他了。王副官沒錢沒權,但人家打過戰(zhàn),什么打打殺殺沒見過?……忽然,家里的大黑狗刁了一塊五花肉,急匆匆從他跟前跑過,略一遲疑,劉春堂跳起來,跑出堂屋,順手抓了把笤帚,朝黑狗扔過去,笤帚砸在黑狗腰上,黑狗“嗷”地一聲,撇下五花肉,尾巴一夾溜了。劉春堂曲下腰身,瞅見那塊剛從老黑肉攤上提回來的五花肉委屈地躺在污泥里,頓時火冒三丈,拾起身邊的笤帚,沖向灶房里的老婆。
五
太陽升上來了,如同安置在山頂?shù)囊粋€鴨蛋。村莊騰起乳白色的炊煙,在濃密的竹林樹林間緩慢地擴散。在村莊的每一條小巷,新米的濃香如同陽光,水一樣靜悄悄地流淌。村莊陶醉于一年辛勞之后豐收的滿足和輕松中。今兒是中秋,村莊的空氣中更是彌漫著金黃色的節(jié)日歡悅,不聲不響的,卻又踏踏實實的。
張年生家的院子里,幫忙的人稀稀落落地到了,女人們聚在柿子樹下切菜,嘁嘁嚓嚓的切菜聲,伴隨著唧唧喳喳的說笑聲,男人們則幫忙往院子里擺放桌子,就近的客人也前前后后到了,開始吃飯,開始喝酒劃拳。本來冷清清的院子活泛起來了,歡快起來了,像初春的水,有了細小而溫暖的流動。趙翠蘭待在女人堆里,任憑女人們拿自己打趣,又緊張,又難為情,卻也有點兒說不出的喜悅。一個女人嗓音很炸地說:“喲喲喲,阿嫂今天就要當婆婆咯,過個一年半載,就要當奶奶咯?!币粋€年輕的女人接口道:“恐怕不用一年半載,三五個月就差不多了,現(xiàn)在的小娃,哪個不是肚子里有了放不下的東西,才急火火地想起結婚?”另一個年紀稍長的女人把菜刀砍在南瓜上說,“老實交代,你那么早結婚,是不是也因為這個?”……張年生埋著頭,跟幾個小伙子坐一桌吃飯,三胖子很快成了席上的中心,不斷舉起酒杯向張年生敬酒:“大哥,喝一杯,喝一杯,一口悶!今兒是小軍大喜的日子,也是大哥大喜的日子,這酒不喝怎么也說不過去!喝喝喝!”他已經(jīng)喝了三杯了,訥訥地推辭了幾下,終于還是站起來,顫顫地接過酒杯。三胖子嘴巴張著,眼睛光閃閃地瞅著他,“大哥,大哥,能不能喝?慢點兒,慢點兒,——好!”他一閉眼,咕咚一聲把那杯酒吞下去,感覺連酒杯都已經(jīng)吞了下去。三胖子的嘴巴滿意地合上了。他顫顫地坐下,沖紅光滿面的三胖子和其他幾個小伙子笑,人家都是好心好意來幫忙的,誰都不能得罪。
趙恒山家的院子完全是另一番模樣。靈堂早早布置好了,黑漆漆的棺材靜悄悄地停在堂屋里,棺材兩側跪著幾個女人,哀哀地哭訴喬老太艱難困苦大仁大義的一生。趙老太剛剛哭過了,聽了別人的哭訴,忍不住又要哭,給一個女人勸住了,“阿祖,你也老了,哭兩聲就夠了,哭多了傷身子,死的死了,活著的還要活著?!壁w老太抓住那人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我是為她不值呀!我是為她不值呀!”女人安慰道:“是是是,只是值不值的都已經(jīng)死了,您就少哭幾句。”趙老太聽了,又是一陣抽抽噎噎的哭泣??尥炅耍敛裂蹨I,瞥見跪在一旁低頭不語的拾來,眼淚又刷刷刷下來了,她一側身,把拾來拉到跟前,說:“你要記著你阿祖呀,要不是你阿祖,你這小命早就沒了呀?!泵獠涣说?,又是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講述,這個故事拾來不知道聽人講了多少遍了,這時候仍不得不再聽一遍。然而,拾來不知道自己永遠都只會知道這個故事的一半。
趙老太問拾來,你為什么叫拾來呢?不等拾來回答,時間已經(jīng)回到拾來四歲那年。拾來木木地瞅著眼前黑漆漆的棺材,木木地聽著趙老太口齒不清的講述,耳朵里一片亮晃晃的流水聲,嘩啦啦啦,打著旋兒,從這一只耳朵流到那一只耳朵,再從那只耳朵流回來。似乎嘴是別人的嘴,故事也是別人的故事。
拾來四歲得了一種怪病,到鎮(zhèn)上醫(yī)院看了,錢花出去了,卻沒看好。王家楨眼看孫子不行了,病篤亂投醫(yī),找了鄰村的神婆來看。一看不好,神婆說這小娃早死了,小蘭懷里抱的是妖怪。小蘭唬了一跳,怎么是妖怪呢?神婆說不信我讓妖怪現(xiàn)形給你們看,口中念念有詞,在屋里點了一炷香,從兜里掏出一張黃裱紙,湊到紅紅的香頭上一點,拿開來,紙上燒著的那點緩緩移動,最后,黃紙上竟燒出了一條蛇的樣子。小蘭和婆婆面面相覷,怎么會這樣?神婆很得意了,神秘兮兮地說:“我的法力不夠,只能讓妖怪現(xiàn)形,沒法子捉妖,要想擺脫妖怪的糾纏,只能求神仙指點個地方把這小娃扔了。”“扔了?”小蘭和婆婆異口同聲地喊起來。神婆又神秘兮兮地說:“這小娃本不屬于你們,哪來哪去吧?!毙√m和婆婆徹底信服了。小娃確實不是小蘭親生的,是跟一個山里女人要的,剛出生就抱回來了,這事除了自家,村里只有小阿炳和趙老太知道,她怎么知道?
喬老太不答應。喬老太拎一把掃帚,往神婆身上打?!拔乙悻F(xiàn)形!我要你現(xiàn)形!”掃帚毫不留情,剛剛還神氣活現(xiàn)的神婆嗷嗷亂叫,四處躲,躲到哪兒掃帚跟到哪兒,掃帚活像炮仗,吱溜溜攆著她的屁股跑,一直把她攆出家門。喬老太把掃帚橫在胸前,氣勢洶洶地,對屋里目瞪口呆的兩婆媳說:“就是撿回來的,也是條命呀!”王家楨和小蘭一時都沒話說。喬老太抱走了小娃,把他放進籃子,懸在房梁下,每天喂水,喂湯,喂飯。第五天下午,小娃喊了聲阿祖。
喬老太把孩子抱還小蘭,對滿面羞愧的兩婆媳說:“今后就叫他拾來吧,是從那個山上女人手里拾來的,也是從閻王殿里拾來的?!?/p>
趙老太絮絮叨叨地講著,那些過去的事,過去的日子,一時間似乎又活過來了,可是只活一剎那。渾濁的眼珠子呆呆地嵌在眼眶里,盯著前面,忽地光亮消失了,只見一片死寂的黑,過去的日子全都安放在這黑里,什么都妥帖了。趙老太看看棺材,又看看拾來,他還不知道自己真是拾來的,要不要把他名字那剩下的半個故事告訴他呢?告訴他一件真實的事?可是真實有什么用?一瞬間,趙老太就想起了年輕時候,喬老太常常給她講的那些故事,喬老太每次講完,她都會嘲笑她,說她編瞎話。——可是沒有瞎話,這日子還怎么過?可是為了瞎話過日子,這日子又有什么滋味?
熱烈的鞭炮聲忽然從門外傳進來,噼噼啪啪,噼噼啪啪,紅色的,一個個飽滿的花骨朵兒,在寂寂的棺材邊爆裂開,暗淡的花瓣,噗噗噗落下。
云南西南地區(qū)的風俗,埋葬死人的當天,須由死者嫁出去的女兒、分出去的兒子、娘家以及家門間等請人來舞龍耍獅子。大門口鞭炮一響,鑼鼓鐃鈸也一起哐哐哐響起來了,人們不約而同地盯著大門口,那嘴巴張得老大、笑嘻嘻的獅子搖頭擺尾地跟隨著一個戴了面具的人進來了,那面具笑瞇瞇的,空空地罩住了整個腦袋,很像佛家的彌勒佛。他逗引著獅子,把院子轉(zhuǎn)了一圈,又轉(zhuǎn)了一圈,逗引著獅子上下翻騰,左右跳躍,然后領著獅子對著堂屋里靜靜安放著的棺材叩首,再叩首,無論他還是獅子,嘴巴都張得大大的,仿佛含了說不盡的開心事。鑼鼓使勁兒敲,鐃鈸使勁兒拍,熱得燙手的聲音混雜在一起,彼此沖撞著,撕咬著,亂哄哄,馬蜂窩,鬧轟轟,一鍋粥。那人、那五彩斑斕的獅子又在院子里舞,使勁兒翻騰,使勁兒跳躍。人們張大了口,望著,那熱鬧是多么費勁兒,費勁兒的熱鬧終究顯出些勉強了,顯出些刻意為之了。一下子,那熱鬧就離得遠遠的,是另一個世界的熱鬧,另一個世界的繁華。眾人的目光不由得轉(zhuǎn)向堂屋里那靜默的棺材。人們看見的是棺材的前后擋板,涂成了紅色的,也是那么熱烈,那么喧鬧,可里面躺著的人呢?一下子,有些容易傷感的女人眼眶就紅了,怎么活了一輩子,最熱鬧的竟是死后這一會兒呢,可就連這短暫的熱鬧,自己也看不到。熱鬧只是演給別人看,自己的,是暗沉沉的寂靜。
太陽一照,顯得天很高,很淡,看上去有些灰蒙蒙的。舉目四望,天空下面圍了一圈兒山,藍汪汪的,翠盈盈的,像是嫵媚的眼波,吹一口氣就化做萬種柔情。從山半腰到山腳,藍得格外深,那是茂盛的玉米。今年雨水充沛,大雨過后,天又敞亮開,紅紅的太陽在水汽中一串一串的,吱啦啦曬得土地冒煙兒。這時候,靜悄悄的山地里,只聽見蚱螞蟋蟀吱吱吱地叫,叫一陣又停一陣,叫聲的空當里,就聽見滿山滿坡的玉米呼啦啦往上長,發(fā)出低低的綠得發(fā)黑的聲音,像是跟誰搶奪陽光,搶奪季候。眼下,粗壯的稈子上,靜靜地掛上了壯實的玉米棒子,掰一錘下來握在手心,涼津津的,撐得手掌滿滿的舒服愉快。四面的山圍住一塊壩子,橢圓形,平平整整,遠遠望過去是一片黃,又一片黃,稻子沉甸甸的金黃嘩啦啦泛濫開,染黃了久久停在上空的一片云,染黃了人們深情注目的眼球。
老黑坐在肉案后,眼球先是一片黃,然后是一片深藍,再然后,是一片灰蒙蒙的藍。老黑的目光越過壩子,越過山地,高高地落在天上。假如這會兒有一架飛機飛過,老黑便會定定地盯住它,目光縛住那銀閃閃的機身,跟隨它飛,飛,一直飛到大上海去。村子里,老黑是唯一有這資格的人。兒子在上海攀功名呢。一句話,只在電視上見得到的大上海,一下子就近在眼前了,仿佛可以牢牢地攥在手里,攥出無窮無盡的指望來。
“你家安民就讀書猴,其他什么都不猴?!眲⑷饛姼虾谝黄鹱谌獍负蟮陌宓噬希厣现е煌6秳拥淖竽_,板凳上支著他的右腳,右膝蓋上支著他的右胳膊,右手托住下巴頜,不停地摩挲,好似梳理胡須。遺憾的是他的下巴還沒來得及長出胡須。——“猴”,在村人們嘴里,就是聰明能干的意思。
“那你什么猴?”
“我除了讀書,樣樣猴?!?/p>
“做賊阿猴?”
“這個我倒不猴?!比饛娳s緊否認,因為老黑的話并不算錯,他有些生氣了。
老黑不說話了,瑞強也不說話。瑞強沒地出氣,狠狠地瞅了身邊的瑞明一眼。瑞明苦著臉,“我們走吧,再不走老師要罵了?!比饛婎嶎嵵厣系哪_,很無所謂地說;“我才不怕,中秋節(jié)了早上還要上課,學生不去也是他們的錯,跟我沒關系?!比鹈髂樕y看了,語調(diào)近乎哀求了:“我怕老師去找我爸,我們……”瑞強不等他說完,又惡了他一眼:“你爸揍你又不揍我,膽小鬼,要走你自己走啊。”瑞明不敢走,去學校路上須經(jīng)過一大片竹林,竹林邊的幾家新近死了人,整片竹林黑夜白天都陰森森的,他就是不敢獨自走才到對門等瑞強的。沒想瑞強走到村口,看見老黑的肉攤就不走了。
瑞明暗示了母親好多次,母親都無動于衷,那兩片粉紅色的山楂餅跟雪梨一樣慘遭厄運。瑞明對母親很不滿了。每天從學?;貋?,李惠文都不知疲倦地警告他:“好好讀書,好好讀書!”劉春山則大聲感嘆給他聽:“世上唯有讀書高,世上唯有讀書高哇!”瑞明不明白了,讀書有什么好處呢?劉春山隨口又來兩句:“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闭l知瑞明榆木疙瘩得很,不明白這黃金屋和顏如玉是什么東西。劉春山毫不遲疑地說:“就是一大堆金子和漂亮老婆?!比鹈魅耘f不明白,這兩樣東西有什么好處呢?劉春山犯難了,答不上來了,他瞅著這個不爭氣的兒子說;“這個嘛——”幸好李惠文及時解了圍,她白丈夫一眼,鄭重其事地對兒子說:“把書讀好了哇,就能買一大堆山楂餅,想什么時候吃就什么時候吃,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敝闭f不就得了!瑞明恍然大悟了,讀書的好處一下子具體起來了,可以捏在手里,還可以含在嘴里,甜甜的,酸酸的。得讀書!山楂餅很長時間成了瑞明讀書的精神支柱,早上也很少賴床了,實在不想起,就去想那圓圓的、粉紅色的、充滿媚惑的山楂餅。今兒中秋,這必不可少的兩片山楂餅反倒沒了,支柱一下子倒了,這書還怎么讀?沒法讀!
瑞強不再理會瑞明,把目光轉(zhuǎn)回肉案。一條一條水紅色的肉,整整齊齊堆放在長桌上,好似一段微波粼粼的河流,他的目光像一尾滑溜溜的銀色鯽魚,貪婪地穿梭于紅艷艷的細浪微波之中。一大口唾沫咕咚一聲,墜落下去。老黑不理會他們,他的目光望得很近,落得很遠。很遠。太陽還未上來,廣闊的田野格外寂靜,格外肅穆,格外憂傷。那是一種沉甸甸的、金黃色的憂傷。牛乳一樣的霧氣緩緩從莊稼叢中升起,一團一團聚在莊稼之上,像一群默無聲息的野獸。偶爾有人扛著肩桿,握著鐮刀,——鐮刀上微微反射著清晨薄薄的光芒,從安謐的村子走出來了,走向內(nèi)心躁動不安的田野。睡眠仍舊掛在他們臉上,像一張張沒貼好的標簽。他們走到老黑的肉攤前,露出一點吃驚的樣子:“老黑,你怎么不做石匠,賣起肉來了?”說完又繼續(xù)往前走?!獩]人跟老黑買肉。
“老黑,怎么沒人買肉啊,你的豬肉阿是有毛???”瑞強對村里的人,除了本姓的,一律直呼其名。他一直繃著一股悶氣,這會兒終于找到出手處了。
“你媽才有問題!你阿買?不買就滾,別狗似的守在這兒,沒骨頭!”老黑很突兀地生起大氣來了。他很少生這么大氣,年輕那會兒,他那么喜歡笑,一笑起來,臉上就現(xiàn)出兩個淺淺的酒窩,笑圓圓的窩在里面,特別地打動人心。媳婦最初就是讓他這笑勾住了眼睛的?,F(xiàn)在不是那么回事了,年紀大了,皮松肉塌,一笑起來,曾幾何時的兩個酒窩就向上下扯開,拉成三寸來長兩道“刀疤”。媳婦不止一次埋怨他,你少笑笑,笑起來像無常!
瑞強臉上的神色一點沒變,他非但不害怕,心里還有幾分得意,看來這招擊中點子了。他心安理得地把屁股在老黑的板凳上陷個坑,臉上仍是那副萬事奈他不得的表情,支在地上的腳顛顛著,有點兒悠閑,有點兒不耐煩,有點兒玩世不恭。右手則不停地玩弄著自己的下巴,摩挲著那點還未長出來的胡須。一點兒薄薄的笑貼在腮幫子上?!欢恢溃虾诘呢i肉確實有毛病。
老黑起了個大早,借著明晃晃的月光打草繩。月光落在手中翻騰的稻草上,泛著一點兒陳舊的淡青色,放進嘴里嚼一嚼,有一股苦澀的味道。今年年成不錯,交了公糧,再留下兩口子一年吃的,興許能賣七八百斤,再磨些玉米面,把那頭豬催催肥賣了,添添補補,兒子要的七千塊錢大致就夠了??赡瓿珊?,糧食就賤,——聽三胖子說,最近的米市行情一百斤只八十塊了,過些時候,莊稼都收回來,肯定還得降。年成不好呢?糧食的價格又一蹦三尺高,自家糧食不夠吃,還得買。說來說去,糧食都讓農(nóng)民操碎了心。王桂英在灶房那邊弄出些清零哐啷的聲響,傳到老黑耳中,是一片熟稔的音樂,一輩子的日子就在這敲敲打打碰碰撞撞中過來了。女人跟了自己,真正沒享過一天清福,今兒中秋了,該下地還得下地,該一身汗臭還得一身汗臭……正想著,王桂英急匆匆走過來了。圍裙撩在懷里,慌慌地擦著濕淋淋的雙手。
“你過去瞧瞧那豬,昨晚的豬食好像一點兒沒碰?!蓖豕鹩⒙曇舻幕艔?,暗示了事態(tài)的嚴重性。
那頭五尺來長的肥豬躺在豬圈角落,耳朵耷拉著,掩住了眼睛,肥厚的屁股墩兒上,停著幾只秋后苦苦掙扎的蒼蠅,一只挨著一只,虛弱地嗡嗡著,那頭豬連尾巴都舍不得揚一揚,任憑它們作威作福。老黑又看一眼門邊那條石豬槽,放了一夜的豬食,渣滓沉了底,上面清湯寡水的,映出人影來了。再回頭看那頭一聲不吭的豬,一個灰蒙蒙的念頭倏地占據(jù)了他的心。“你等我,我去找馬壯龍?!崩虾诮o女人拋下一句話,慌里慌張地往外走,事態(tài)很嚴重了。
村里的傳奇人物馬壯龍是村頭趙老太的老兒子。趙老太生他那年已經(jīng)快六十歲了,更奇的是,剛出生三天,他小嘴一張,竟響亮地喊了聲媽,把趙老太嚇了一大跳。這小娃命硬,克爹媽的!村里人都這么說。這是老輩子人傳下來的說法了,沒錯的。村里上一輩人也生出過這樣的小娃,第四天當媽的就給克死了。丈夫伸手就要掐死兒子,給趙老太擋住了。她瞅一眼那小小的熱乎乎的肉體,比拳頭大不了多少,卻熱烘烘的熱到她心里去,牽心拉肺的,她無論如何狠不下心?!俺俏蚁人懒恕!壁w老太固執(zhí)地對丈夫說。第四天,趙老太沒死,許多天后,也沒死,家里人都松了口氣,看來老輩子人傳下來的話也不一定準,——誰知半年后,丈夫進山砍柴,從樹下摔下來,死了。村民們恍然大悟了,老輩子人的話不可不信,是趙老太命硬,克不死,命軟的丈夫就倒霉了。
馬壯龍很意外地一路念到高中,成績意外地一直不錯,一高考,出問題了。馬壯龍曾對村里人說,搜搜衣兜角落就夠錄取分數(shù)了,高考分數(shù)一公布,看來是衣兜漏了。村里人議論時,劉春堂用了個人們不認識的詞概括這結果:名落孫山。馬壯龍?zhí)稍诖采?,隔著近視眼鏡片,使勁瞅?qū)γ鎵ι腺N的一幅字: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委屈了,泄氣了,難為情了。今后還怎么見人?沒法見!村里人遠遠地望見他,就笑呵呵地喊:“大學生!大學生也出來干活了,近視眼怕連谷子和稗子也分不清吧?”以前人們喊他“大學生”,他心里美滋滋的,滿以為自己成為名副其實的大學生不過遲早的事,現(xiàn)在人們喊他“大學生”,感覺不同了,就如同一根毛刺刺在肉里,痛得厲害,想拔出來卻又不知如何下手。只能躲。馬壯龍外出闖蕩了,可過了四五年,又回來了。人們詫異地問:“大學生怎么回來了?眼鏡怎么不戴了?丟啦?”過不多久,馬壯龍挨家挨戶去拜訪,推開門,問的是:“阿要打豬針?”村里人如果戴眼鏡,鐵打的也早跌破了。反差太大!沒人敢把豬交給他打針。你眼睛不是近視嗎?如今不戴眼鏡,哪個曉得你把針頭戳哪兒?沒辦法,他只好立下“生死狀”,醫(yī)不好、醫(yī)死了,賠!死一賠二!于是有人把豬交給他了,沒想到,竟醫(yī)好了。讓人不免有些失望。
豬醫(yī)生的招牌算是打出去了,可馬壯龍一點兒煩的心思都沒少。眼一眨,都二十七八的人了,村里同學的孩子都快上學了,自己還是光桿。光桿!光桿!這詞要多難聽有多難聽。他知道自己的毛病出在什么地方,可他使不上勁兒。命硬!只配跟畜生打交道,嫁了這種人要守活寡的!一百家人說的都是這句話。前些日子,李惠文給他介紹了個姑娘,他一看就撇嘴。年紀太大了,叫姑娘都快叫不出口了。眼睛也有些斜,小腿太粗,說話太炸。對方矜持地對他笑,這一笑更糟了,大爆牙!他沒跟對方說幾句話,就退回來了。李惠文把他罵了一頓。“老鴰你還嫌什么豬黑!人家比你小兩歲!聾子也就配啞巴。你不服氣,你還等著七仙女下凡給你當媳婦?七仙女就是下凡了,也嫌你滿身的豬騷味!你都二十八了,眼一眨就三十了,找,找,你上哪兒找去?”他知道李惠文是好心,好心也是這句話,他不能要。自己好好的,為什么找個自己不喜歡的?就算自己缺手缺腳,也未必非得找個缺手缺腳的!李惠文說:“將就著吧,日子過上了,也就喜歡了?!彼?,為什么要將就?生活難道就是將就來的?
馬壯龍住趙老太樓上,趙老太一大早起床,到趙恒山家哭喬老太去了。他被趙老太吵醒了,換一個姿勢,再換一個姿勢,無論什么樣的姿勢,都沒法再睡回去。窗戶開著,他豎起耳朵聽外面的聲音,除了鳥叫,還是鳥叫,唧唧喳喳,天天一個調(diào)。雜亂的鳥鳴之中,小販的吆喝隱隱傳來:賣雞蛋糕嘞——雞蛋糕嘞——糕嘞——是個陌生的聲音。馬壯龍跟村里多數(shù)人一樣喜歡王副官,看他,每天都那么樂,一點兒憂心的事都沒有。“活著開口笑,死了睡一覺?!蓖醺惫僬f出這句話時臉上洋溢著的笑令他羨慕不已。能說出這話的人,肯定是天底下活得最快活的人了。聽一聽他的聲音,旁人也會多一些快活,今兒卻沒聽見王副官的吆喝,馬壯龍心里有些空蕩蕩的了。說不出來的寂寞。
“六十!六十!”老黑還未進門,就急火火地扯開喉嚨喊。
馬壯龍最恨別人喊他六十,有時他甚至對趙老太有些怨,那么老了,還生養(yǎng),就不會夾緊點兒?可這話不能說出口。趙老太要是“夾緊”了,他這會兒不知道還在那個大海大洋上飄著呢。今兒一大早本就不快活,再聽見有人這么叫自己,很不樂意了,便把頭埋進枕頭,不理那人。
“六十!六十!”老黑急急地又叫了幾聲。
馬壯龍不想聽還是聽清楚了,是村口老黑。這就更不答應了。他知道別人找他都有什么事,其實呢,是給他送錢,但他更愿意讓老黑倒霉,不愿要那幾塊錢。村里那么多人,表面上都說什么讀書無用,其實哪家不盼望家里出個大學生?可就獨獨他家安民考上。他馬壯龍沒考上,安民卻考上了。自己這面子無論如何找不回來了,這口氣無論如何咽不下了。他躺在床上,一點兒聲氣不出,心里美滋滋的?;钤撍姑?!看他在村里癲狂!
“大媽!大媽!”老黑又喊了兩聲趙老太,湊近一看,趙老太門上明白白地掛著一把鎖呢,沒人。整座院子空落落的,人煙鬼氣沒有。人都到哪兒去了?今兒村里張年生、趙恒山兩家辦紅白喜事,到這兩家去了?老黑趕緊往這兩家趕,好不容易在趙恒山家找到了趙老太。趙老太剛剛哭過,皺紋堆疊的臉上,滿是淚痕,聲音梗在喉嚨里,像一口濃痰,怎么也出不來。老黑急了,嘴巴鉆進趙老太耳朵里喊:“大媽,你說清楚點兒,六十去哪兒了?我有急事找他!”趙老太喉嚨里發(fā)出咕咕咕的聲音,拽住老黑的袖子,眼勾勾地瞅著他,忽然滿眼滾淚,喊道:“大兄弟,你媳婦死得冤屈哪!”老黑一愣神,忙把趙老太的手掰開,這老太婆哭瘋了,竟把自己當作喬老太死去多年的男人!
老黑要瘋了,瘋了!瘋了!
老黑顫顫地握著話筒,話筒似有千斤重,往下墜著,握不住,又似燒紅了的鋼鉆,嚓啦啦燙得手上一股燒豬皮味,握不住——安民在電話那端輕描淡寫地說:“給我寄七千塊錢?!薄伴_學時,你不剛拿去一萬了嗎?怎么又要?”老黑小心翼翼地說。兒子是大學生了,在舊時候,那就是狀元,就是老爺,就是父母官!自己一個瞎字不識的大頭百姓,跟父母官說話,自然得陪著一萬個小心?!澳莻€是學費和生活費,這個用來買電腦?!薄百I電腦?老師要你們買的?”——“不是,我自己買。你別問那么多阿得?”——“聽他們說,買了電腦都是打游戲,會誤功課……”老黑禁不住有些擔心,惴惴地說,還沒說完,兒子就打斷了他:“聽他們說,聽他們說,你什么都不懂,就會聽別人說。打什么游戲?我跟你說你也聽不懂,不懂就不要瞎說!你阿給?”兒子不滿了,老爺發(fā)火了,祖宗惱怒了!老黑生怕安民掛電話,常常這樣,家里人想多聽他說兩句,他一不順心就掛了——克托,像是冷冷的冰塊墜入冰窟窿。老黑重重地咽下一口唾沫,說:“我過兩星期寄給你?!薄送校b遠的大上海冰塊再次墜落。
老黑一進家門,聽見了媳婦嗚嗚嗚的哭聲??蘼暯o拼命壓抑著,像從一個窄窄的縫隙里滲出來,一點一點滲入秋日早晨青白色的空氣,抓一把空氣放進嘴里嚼一嚼,有一股苦澀的味道。
王桂英蹲在豬身邊,拿一張黑黢黢的抹布擦豬嘴里不斷流出的白沫子?!澳悴懦鲩T,就成這樣了。你去哪了?這么半天才回來?馬壯龍呢?”王桂英滿臉眼淚,滿臉焦急、傷心和對老黑的埋怨。老黑慢慢蹲下身子,木木地瞅著豬嘴里不斷流出的沫子,蒼白無力地說:“到處找了,找不到?!蓖豕鹩⑼滞i,這豬要有個三長兩短,兒子的錢哪兒湊去?兩人轉(zhuǎn)著同樣的念頭,兩人感到同樣的束手無策。豬眼看是不活了,還能怎么辦?這么大個豬,喂了一年多了,兩三千塊錢哪,死了,拖出去,隨便一個水溝里一扔就沒了?——許久,老黑瞅一眼豬微微起伏的肚皮,咬了咬牙說:“捅它一刀,燒成火燒豬拿出去賣?!蓖豕鹩⒉淮饝岵坏脷w舍不得,拿出去賣,吃出人命怎么辦?老黑又咬了咬牙:“多燒燒,不會出事。再說不吃食,又不是什么病?!蓖豕鹩⑦€是不答應,萬一出了事怎么辦?這可是犯法的事。老黑惱怒了:“你以為我想做這缺德事?那不這樣,兒子的錢哪兒湊去?上大街撿哪?”王桂英哽咽著,不說話了。
買肉的人陸陸續(xù)續(xù)來了,老黑手持光閃閃的尖刀,笑呵呵地迎來送往,不住地說:“這肉煮了吃最好,煮爛了!”寨鄰之間,大家免不了要老黑讓些,老黑把秤桿夸張地吊得老高,秤砣都快滑下來:“阿嫂,讓不得了,你瞧瞧,四斤二,就算你四斤!……好好好,再送半斤骨頭,再讓不得了!”小華麗一口氣割了十斤肉,老黑送了她一斤骨頭,她瞅著那堆碎碎的骨頭笑:“黑叔,這哪行呀,就送這么點兒?”老黑摞起袖子擦擦汗,“不少了,我們這日子都是磕磕絆絆一斤一兩過出來的,比不得你家三胖子,一拖拉機就拉回多少錢?”小華麗喲了一聲說:“黑叔你說哪家的話,一車一車往家拉的是沙子石頭,可不是錢。要說,你們家安民那才是拿大錢的人哪,以后這村里就瞧他在天上放光了?!崩虾诤俸傩Γ骸澳强烧f不準,這是沒屁眼兒的事,哪個曉得到時候怎樣?”說著往小華麗的盆里加了兩塊骨頭?!虾谡f,中秋了,討個吉利,骨頭不賣,只送。老黑做了這個決定后心里多少好受了些。
瑞強仍那樣坐在板凳上,偷偷察看每個來買肉的人。中年婦女讓他心煩,小姑娘也不討他喜歡,前者太婆婆媽媽,一嗓子喊出來簡直不像女人。后者呢,太小的拖兩條大濃鼻涕,衣服前襟擦得油膩膩亮晃晃的,看看就惡心。年際稍長一點兒的,又總一副羞怯怯的模樣,看她一眼就像從她身上割一斤肉。瑞強一副懶洋洋的樣子,一雙眼睛半睜半閉,眼珠子卻分外活躍,滴溜溜地專門找尋那些打扮得風騷美艷的少婦。路上常常有這樣的時候,他全神貫注地注視著她們,看她們挺胸抬頭朝自己走來,一路翹起嘴唇嗑瓜子,咔啪,輕輕地一咬,快到自己身邊時,把瓜殼遠遠地吐出去,偶爾會有一星唾沫星子濺到自己臉上,緊接著,一陣濃烈的芳香迅速籠罩了自己。一時間,他興奮得直想打噴嚏。待那人走遠了,他才猛地想起,轉(zhuǎn)過身去,心驚膽戰(zhàn)地瞅那人的后背:的確良襯衫隱隱約約透出一點兒乳白色的胸罩。瑞強興奮得差點兒暈過去,咕隆隆咽下一大口唾沫,熱血沸騰的心躲在胸腔里,如同發(fā)情的青蛙,呱呱呱一陣亂叫。
小華麗的出現(xiàn)令瑞強異常興奮,人家可是城里人,跟這農(nóng)村爛泥里長出來的土花兒不一樣,特別的水靈,特別的洋氣。小華麗婷婷裊裊地立在肉案前,剛從睡夢中蘇醒過來的肉體散發(fā)出倦怠的淡淡芬芳,穿透白膩膩的生肉味,撲面而來了。瑞強胸腔里那只剛剛還在冬眠的青蛙,一下子感受到春風的浩蕩、陽光的燦爛了。一道燥熱的目光從耷拉著的眼皮底下射出,猛地碰到小華麗身上,只覺得軟乎乎、暖融融,目光一下子柔順了,癡呆了,驚惶了,——天哪,茭白一樣白嫩勻稱的身體緊繃在月白色襯衫和長裙里,胸前竟淡淡地透著一抹粉紅!胸腔里那只青蛙哇地一聲,暈了過去。
小華麗鮮紅的嘴唇濕濕的,亮晶晶地閃著一點兒笑意,一扭身,瞧見瑞強呆呆地瞅著自己,又喲了一聲,“這不是春堂叔家的瑞強嗎?想吃肉叫你媽給你買呀,瞅我做什么?”瑞強臉唰地一紅,囁嚅著說不出話來。小華麗甩甩屁股走了,瑞強的一張臉仍燒炭一般。老黑斜他一眼,惡聲惡氣地說:“眼珠子出來咯,媽的,這么點點兒人,就知道瞧女人!”瑞強反唇相譏:“我瞧你媽!”老黑舉起刀子對著他:“小雜種,劉春堂就這么教你說話?”說著只見遠遠的一個人,邁著方步朝這邊走來,不是劉春堂是哪個?老黑笑笑說:“你爹來買肉了,把你剛說的話再說給他聽聽?”瑞強扭頭一望,魂兒都掉了,慌慌張張地站起就跑。瑞明一直等在一邊,打著哭腔,卻不敢獨自走,瑞強一跑,也跟著跑。
瑞強拐了個彎,望不見老黑的肉攤子了,方才煞住腳步,面向?qū)W校的方向,想了一會兒,拐向了另一條路。瑞明一看急了,追著喊,你要去哪兒?瑞強轉(zhuǎn)過臉來,笑嘻嘻地說,膽小鬼,我們?nèi)汤咸仪篇{子。
六
太陽高高地懸在天上,吱吱尖叫著放出萬道金光,射向莊稼,射向土地,射向土地上莊稼間的人們。劉春山正彎腰割稻子,陽光打在他黝黑光亮的皮膚上,嚓啦啦拐了個彎兒,又射向周圍的莊稼,射向他身后的媳婦。
李惠文使盡渾身解數(shù),仍趕不上丈夫,一抬頭,望見丈夫粗壯赤裸的上身反射點點陽光,手臂上,肩膀上,脊背上,陽光晃成一團,離自己越來越遠,一種無力的感覺剎那間在心里洶涌。今兒怎么一直心神不定呢?剛才聽見三胖子的拖拉機經(jīng)過,抬起頭一望,知道這是去接新姑娘的,心里就忍不住有些感傷,這才幾年,自己做姑娘的日子就一去不復返了。不一會兒,又要有一個人,跟自己當年一樣的,給送進洞房,躺在一個男人的身邊,也許她喜歡那個男人,也許只是為了某些不得已的原因。男人呢?也許喜歡她,也許……她的腦子亂了起來,不能想了,日子不是靠想出來的,哪有那么多可想的?忽地卻又想起了三胖子說的吳師傅,又想起了那個人。
十七歲的中秋,團圓的月亮照見了她未生即死的愛情。月亮穿出云層,又穿入云層,一家人都仰頭望,巴望著掉下什么東西來。吳作棟進來了,大家都沒發(fā)覺。吳作棟陪著一家子望了一會兒月亮,望不出個所以然來,咳嗽一聲,笑著說:“望什么呢?一個個呆頭鵝一樣?!币患胰嗣吐犚娺@話,趕忙低下頭來,都有些不好意思?!按蟮趺床粩[月餅?我還說過來蹭火皮呢。”吳作棟大咧咧地說。爹搓了搓手,很不好意思了:“沒錢哪,實在周轉(zhuǎn)不開?!眳亲鳁澞罅四笫?,拋下一句話:“你們等一下?!鞭D(zhuǎn)身大踏步走了。不多久,吳作棟回來了。大家心照不宣地看他的手,兩只手空落落的,什么也沒有,一個個心里不禁深深地失望了,一下子給勾起來的欲望,又變得格外遙遠了。這時,吳作棟哈哈笑了,反手朝身后一掏,從褲帶抽出一包雜糖來。弟弟妹妹們禁不住歡呼雀躍,自己反倒緊張了,那是過于歡喜的緊張,自己的歡喜是兩份的,有一份跟弟弟妹妹們一樣,還有一份,就具有私密性了,甜蜜和羞澀都是不能說出口的……不能想了,不能想了,這輩子都不可能再見到他了,見到了又怎樣呢?這么多年,自己一定變得很丑了吧?而他,以前同學們都開玩笑說,他像極了舊時候的電影明星趙丹。她特意找來了趙丹的畫報,看,怎么說呢,私心里覺得還是他好看些。那么好看的他,見了變丑的自己,會怎么想?……不能想了!不能想了!不能想了!
她狠狠地制止自己。抬起頭來,丈夫又把她拋下了一大截。一大截滿滿的沉默。這塊田在山腳,孤零零的一塊,旁邊除了丈夫,再沒其他人。丈夫不說話,這個世界上便沒人說話了。世界安靜得出奇。螞蚱蟋蟀吱吱吱叫,叫得人心里亂亂的,安靜更加安靜了,寂寞也更加寂寞。丈夫身上的點點閃光,顯得那么遙遠。遠處隱隱約約傳過來一絲絲哭聲,抬頭一望,是兒子哭泣著朝這邊走來。書包掛在他屁股上顛顛著,像是給哭泣打節(jié)拍。
瑞明抽抽噎噎的,講了半天,才講清楚是為了一個雪梨。瑞明看見喬老太的祭臺上供著一個雪梨,想要,指給瑞強看。瑞強答應他,要他放哨,去把雪梨拿來給他。瑞強拿到雪梨,卻又反悔,自己把雪梨吃了。她使勁掐兒子一指頭,“你怎么就這么不爭氣,死人的供品有什么好吃的?”瑞明眼里閃著淚花,眼巴巴地瞅著她。她心里不禁一軟,伸手擦了擦瑞明的臉,“不要哭不要哭,媽下午跟你上街買今晚吃的東西,給你買雪梨?!比鹈饕宦牐铺闉樾α?。劉春山提著鐮刀,歪著腦袋走過來,結實的胸脯披滿汗水,閃爍著點點光芒,好似一頭油光水滑的公牛?!皟鹤樱駜涸缟吓率菦]去上課吧?”劉春山這話說得輕描淡寫的,瑞明心里卻不由得打了個寒戰(zhàn),趕忙求助地望著母親。李惠文摸摸他的腦袋,想起今兒早上忘了給他拿山楂餅,心里過意不去,安慰道:“沒去就沒去吧,中秋節(jié)了,也該休息一天?!眲⒋荷阶呓?,八叉腰望望一早上割倒的稻子,又望望藍沉沉的天空,沒再提剛才的事,咂咂嘴說:“這谷子最好能在田里曬兩三天,就不曉得阿會下雨?!彼蔡痤^望天,云彩鴿子毛似的,鑲嵌著一層亮黃邊兒,伴隨著陽光水波一樣的粼粼音樂,隨風飄逝。
今兒小販們格外熱鬧,賣蛋糕的剛剛離開,賣米糕的又來了,“米糕嘞,米糕嘞?!笔且粋€老頭的聲音,時遠時近,沒有力氣,吆喝聲灰蒙蒙一片。村里不免有人懷念起王副官,那一長串一長串的吆喝多么歡快,那個亮晶晶的“嘞”字,蹦蹦跳跳,直鉆進人耳朵里去,鉆進人心里去,清清涼涼的,舒舒爽爽的,灰黯的生活打了個激靈,一下子振奮起來。今兒混成一片的吆喝聲,熱鬧倒熱鬧了,卻失了靈魂,有些費力不討好,甚至有些強顏歡笑。
李惠文拉了瑞明,沖鋒一樣沖破小販們吆喝的層層封鎖,氣喘吁吁回到家。她怕。對沒錢的母親來說,小販的叫賣聲真是件頭疼的事。為什么要叫呢?還叫得那么響!隔得老遠,孩子就豎起耳朵聽,纏著要買,可是拿什么買?有一次一個賣冰棒的女人從家門口經(jīng)過,兒子把自己拉到那個女人身邊,不買不行了,可沒錢,那時她一分錢沒有,就算有錢也有其他正經(jīng)用處。兒子說什么也不依,那賣冰棒的女人站著不走,說:“兒子要就給他買一根吧,只有心疼人的,沒有心疼錢的?!边@說的什么話?她忽然惱聲惱氣地說:“你走你走,別待在這兒?!蹦桥诵π?,不動,又對兒子說:“讓你媽給你買,她有錢。”兒子哭著,拽住了她,她忽然就惱了,扯開兒子的手,罵道:“不要臉的東西,你最好吃了你爸你媽,你以為想買就買了,要錢!你以為把你媽的屁股轉(zhuǎn)給人家踢兩腳,人家就賣了?”說得那女人訕訕的,推了車子走了。
劉春山和瑞明在堂屋里看電視,她靠板壁坐在外面修理上街用的背簍。電視里的機槍掃射聲不斷傳出來,咔嗒嗒嗒,嗒嗒嗒,一槍一槍打進她心里去。他們父子這會兒肯定一起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電視屏幕,滿臉陶醉的神態(tài),口水都快流下來了。那樣子真叫人難以理解,真叫人厭惡。說不說就端起機槍掃射究竟有什么好看,日子能那樣過?怎么可能每天面對的都只是些打打殺殺的問題?如若真那樣,反倒簡單了。對面劉春堂家靜悄悄的,偶爾從灶房傳出嚯啦嚯啦的鍋鏟翻菜聲,不知道待會兒又會飄出什么樣的菜香。兒子又會怎樣撮起鼻子嗅,滿臉惡狠狠的貪饞??烧l也沒餓過他一頓半頓,他怎么就那樣?兩家人門對門過日子,不好過呀,一舉一動都得跟對方比一比,帶著點兒表演的性質(zhì)??勺约簯{什么跟人家比?偏偏兒子又不爭氣,老往對門跑!這真是件頭疼的事。
這時候天忽然就暗下來了,沒有一點兒先兆,厚厚的云團呼啦啦從西邊涌過來,眨眼之前還藍沉沉的天空,眨眼之后就給遮剩了一條縫兒。一道明亮的光跳了一下,像電燈泡里的鎢絲一閃,喀啦啦一聲,震得她的耳朵嗡嗡響。明亮的雨點混合冰雹連成一條線,刷啦啦斜斜地砸下來,地上的浮土砸出了一個個小坑,一層浮土騰起,浮在半空中,迅速地又給打落下去,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濃的腥味。雨點越來越密,線與線連成網(wǎng),把田里的莊稼,路上的行人,村莊里的房屋都嚴絲合縫地織進里面。天迅即暗下來,黑洞洞的,對面灶房拉亮了燈,昏昏黃黃的一點,隔著雨水,恍恍惚惚地浮動。暗沉沉的世界里,只見滿天銀亮的蛟龍翻滾騰挪,時而溫柔纏綿,時而爭奪廝殺。她給這突如其來的陣勢嚇住了,嘴里的那一聲“糟”都忘了喊出來。田里割倒的稻子沒拿回來,算是曬出水了。劉春山咣當一聲打開門,歪著頭瞅了瞅那雨,狠狠地罵了聲娘,又關上門,重又回到他的槍林彈雨中。這時候?qū)λ麃碚f,槍林彈雨比刮風下雨重要得多。幸好割倒的稻子不多,——她只能找個借口安慰自己。
噼噼啪啪的腳步聲好似一群受驚的魚沖進院子。稀稀落落的說笑夾雜其間。“這雨真帶勁兒!”“老子算領教了?!薄安贿^來得快,去得也快,不出一個小時保準晴?!彼蟪粤艘惑@,這聲音好熟!是他,真是他?吳師傅。吳作棟。這太巧,巧得不像生活了??伤敢庀嘈?!他總會在她想不到的時候出現(xiàn)。忽地卻又怕了,他見到自己會有什么反應?自己該說什么話?還不如不見的好,不如趕緊躲進屋——可是不行!過去已經(jīng)失之交臂了,這次能見卻不見,今后非得后悔的??梢娏擞帜茉鯓幽兀看蠹叶际怯屑沂业娜肆?。原來的那個自己已經(jīng)不知道到哪兒去了。是他,真是他?……她胡思亂想著,腦袋里裝了個馬蜂窩,嗡嗡嗡地有千百個方向。坐著,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眼前是瓢潑大雨,下瘋了似的,雨線中浮動著一團團霧氣,對門的人朦朧在遙遠的記憶里。
一家人吃完餅子,目光漸漸落到她身上。連兩個不知事的妹妹都閉了口。大家盯著她,一言不發(fā)的,但這沉默里分明有一股力量,逼迫著她對他表示點兒什么。不然說不過去了。大家都曉得,她和吳作棟好上了。她自己反倒不曉得。那些美好而又令人憂慮的心思都小心翼翼地藏著掖著,她幾乎沒想過如何將它們兌換成現(xiàn)實。現(xiàn)在,時候到了。這一剎那,她深深地感受到了自己對他的那份心,她多么想把它們都說出來??墒遣?!那是她的東西,把它們兌換成現(xiàn)實的也該是她自己,別人一點兒都插不得手的,別人插了手,就不完完全全是自己的了。她要的美好是一分一毫都不能缺的。一股寒氣從心底透上來,悲哀和憤怒糾結在一起。她惡狠狠地罵兩個妹妹:“看什么看!眼珠子掉出來了喂狗去。”母親以為她害羞,溫和地說:“時候不早了,你送送小棟吧?!彼樢患t,倏地站起,掉頭朝里屋走去,手扶定門框,扭過頭來,咬牙切齒地對母親說:“他又不是不認得路,有什么好送的?要送你送!”說完砰一聲砸上門。這下子,家里人面面相覷,摸不著頭腦了。吳作棟怔怔地坐著,也是一頭霧水。頓了頓,母親大聲罵道:“真沒見過這樣的人!李家?guī)资缼状紱]出過!發(fā)什么瘋?還以為自己是女皇帝了!把自己供上天了!屁!”母親罵了兩句,轉(zhuǎn)而和家里人一起安慰吳作棟。她無力地倒在床上,把頭緊緊壓進被子,渾身瘋狂地顫抖,滾熱的淚水汩汩涌出。她不能讓他們聽見,不能讓他聽見。——半晌,她聽見外面房間一陣響動,他走了。她的身體絕望地平靜下來了,淚水無聲無息。
淚眼朦朧中,她站在家門口,目送他離開,拐上那條寂寂的小路。月光泛濫,把路邊的房屋、稻草垛、草叉照得分外明晰。月光靜悄悄地披了他滿身銀色。他越走越遠了,身影長長的,仍舊系在她腳下,她感覺那是從她心里拉出來的一根線,他走遠一步,就疼痛一分。她疼得快喘不過氣來了,他忽然轉(zhuǎn)回頭,溫柔地望著她。她微微張大了嘴,望著他俊秀的臉上月光浮動?!@又是一次多么美妙的虛構!記憶總是一次次試圖修復那些現(xiàn)實的殘片。她木呆呆地倒在床上,想,現(xiàn)在什么都完了。心已經(jīng)在這一刻死掉了。半年后,當村里人紛紛議論吳作棟竟因盜竊入獄,并被判了十年,她的死去的心反倒活過來了,似乎人們奪走的東西又還回到她手中了,她可以靠自己的努力一點兒一點兒重新實現(xiàn)它。她一定要等他!……而這呢,又是一次多么美妙而脆弱的許諾。
雨下了一小時不到,干干脆脆地停了。云南的暴雨就那樣,一忽兒來了,一忽兒又去了,一剎那前還大雨滂沱,一剎那之后已艷陽高照。大地仿佛做了個夢,地上遺落下一些碎片,卻又是真實的。風一吹,黑黢黢的云彩一哄而散,水汪汪的天藍得含情脈脈。太陽水淋淋的,一圈一圈放出光來,曬得濕答答的大地吱吱響。地面上潴集了一塘塘雨水,渾濁的、閃耀著灼目的光彩。一團團水蒸氣升起,像是夢的裊裊余音。
果真是他!她透過裊裊娜娜的水氣,辨明了那個人,心里冷丁丁抖了一下??墒遣粚Γ⊙矍暗哪莻€人怎么可能是他?頭發(fā)禿了,眉毛也似乎光光的,一張臉看上去恐怖而又滑稽,有幾分小丑的樣子。鼻子呢?一撮黑黑的鼻毛大咧咧地從鼻孔里探出來。黑黢黢的胡子圍了嘴巴一圈,很臟,很長,似乎喝湯的時候黏住了。忽然,他嘴巴咧開來,露出滿口黃牙。他一陣大笑,那笑聲里有幾分附和,有幾分巴結,有幾分說不出的滄桑。他不過是一個賣工的,到處跑,到處的人都能用幾塊錢雇用他,占有他一段時間的生命。他現(xiàn)在笑起來多難看,滿臉的皮膚堆起,堆上去,堆到腦門上,光禿禿的腦袋立即皺成一顆陳年的紅棗……以前同學們都開玩笑說,他像極了舊時候的電影明星趙丹。……自己私心里覺得還是他好看些!記憶中美好的形象,剎那之間淡去,再也想不起來了。她渾身的氣力都化成了蒸氣,裊裊娜娜地上升,離她而去。她毫無辦法。她扶著板壁站起來,盯著對門的人,用整個身心去,看。他看到她了,又把目光掉開了,他沒認出她。但她確定那是他,他化成了灰她也認得出來,——她寧愿他化成了灰!這一刻,她感到撕心裂肺的仇恨和哀傷。她恨他,不是因為他惡俗的相貌,不是因為他諂媚的說笑,而是因為他一下子粉碎了她這許多年來的夢。那是一個多么美的夢,必須裝在真空玻璃瓶子里仰望的?,F(xiàn)在什么都完了,那不過是一個肥皂泡,在強烈的陽光中一閃,無聲地碎了。她聽見了內(nèi)心里無聲的崩塌,現(xiàn)在,什么都完了。
李惠文推開堂屋的門,走進去,里面黑洞洞的,丈夫和兒子都在等她。電視里的機槍掃射愈加猛烈了,咔嗒嗒嗒,嗒嗒嗒,一槍一槍,打進她心里去。她忍不住又回頭望了一眼,——漫長而辛酸的一眼,只望見院子里一塘塘積水閃爍著紅艷艷的光,如同一匹匹晃動的紅綢布。
水蒸氣團團升起,是夢的裊裊余音。
七
不多幾年,小村里的人們已經(jīng)淡忘了喬老太,喬老太出殯時忽然降落的那場大雨卻深深打濕了人們的心。趙老太常常這么形容那場雨:“哎喲喲,不得了,那場雨差點兒沒把劉春堂家的大黑狗砸死?!?/p>
幾通鞭炮放過,幾場獅子耍過,起棺了。黑漆漆的棺材上面是一根黑漆漆的龍桿,粗糙地雕了龍頭龍尾。龍桿用大紅毛毯和大紅紙花蓋住,跟棺材用牛皮繩子綁定,前后橫了兩根木桿,兩根桿子的末梢再各橫一根木桿,這樣,棺材兩邊各有四個人,八個人咬咬牙,嗨喲一聲,一齊用勁兒,棺材就晃晃悠悠地離了地面,晃晃悠悠地往前走了。鞭炮又響起來了,鑼鼓鐃鈸又響起來了,戴面具的人又跳起來了,獅子又舞起來了,孝子們也盡心盡力地哭起來了。熱鬧極了!鞭炮炸飛的紅色紙屑熱烘烘地飛上天去,冷清清地飄落下來,綴上孝子賢孫們白素素的孝服。人們沉浸在各自的工作中,忘記了將它們拂落。只有抬棺材的人們置身熱鬧之外,他們面無表情地邁開方步,一步一步,踏上厚沉沉的大地,發(fā)出鈍濁的回音。此時此刻,別人聽不見的他們能夠聽見,別人看不見的他們能夠看見。他們聽見棺材發(fā)出喑啞的聲音,嘎吱嘎吱,像一個躲在土地深處說話的人。他們聽見死者身上流出的膿水緩慢地匯聚,從棺材沒封嚴實的縫隙間滲出,滴答滴答,滴在地上,是時間一點兒一點兒死去的聲音。后面四個抬棺材的人一低頭,就能清楚地看見,這輕微的聲音將堅硬的土地咬出了一個個小小的坑。……棺材上下左右四壁漆成黑色,前后大小擋板漆成紅色,當后面那一塊紅色漸漸遠去,許多臟兮兮的蒼蠅迅速從村子四面八方臭烘烘的廁所里飛出來,急不可耐地釘上那些小坑里黃褐色的膿水,安安心心地一頓饕餮。
村口小河邊懸掛靈幢的地方,一部分提前出來的孝子賢孫早已面向棺材的來向跪在那兒,排成一長溜兒,靜靜地守候棺材的到來,行列當中插進了兩條板凳。趙恒山恰好跪在兩條板凳之間,——事實上,應該說兩條板凳恰好安放在他前后,因為凳子是后來顧拜林放進去的。趙恒山恨恨地瞅了陰陽先生顧拜林一眼,他知道這老雜毛的險惡意圖。顧拜林瞇眼望天,眼睛里一片凝滯的青白色,一朵云緩緩游出他的左眼,又緩緩游進他的右眼,完全一副不問人間是非的模樣。趙恒山暗暗咽一口唾沫,斜眼瞄了瞄周圍,他的目光掃向人們,人們的目光也掃向他,目光與目光相對,他勢單力薄的目光立即給人們目光的洪流打壓下去。他微微動了動膝蓋,不好挪動位置了。他扭頭朝后看了一眼,這一眼在很大程度上安慰了他。他哥趙泰山也跪在兩條板凳之間。他們的目光黏上了,短短的一瞬,又迅速扯開,有些不共戴天的樣子,又有些惋惜,有些羞澀。
喬老太剛裝進棺材,趙泰山兩口子急匆匆地趕到弟弟趙恒山家。前腳還沒跨進門,麻老槐一嗓子就喊開了?!皨屟剑阍趺淳腿チ搜?!你怎么舍得我們呀!這家里的日子苦哇,一天三頓不見油星兒,可趙泰山和我一頓也不敢委屈你,你想吃什么,我們哪次不想了辦法拿給你?你一高興,我們也跟著高興,一日日苦日子甜熬。你現(xiàn)在怎么就走了呀!”哭著喊著,跪倒在棺材旁邊。王家楨斜睨她一眼,啐一口,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也跪倒在棺材下。“媽呀,你日子過得苦哇!養(yǎng)個兒子,連他的一口飯都吃不到,十五的飯吃到初十就斷了,以后五天連他一口水都喝不著。你養(yǎng)這種兒子有什么用啊,你命苦哇!”王家楨這么一哭,空氣一下子變了。麻老槐直起身子,止住哭聲,淚珠掛滿麻臉,斜眼瞅著她:“喲,妹子說的是哪家的話?老太太挑嘴,不好好待在家里吃飯,自己跑出來了,這怪得哪個?老太太就是死了,我們也沒把她撇下,趙泰山和我就是過來把老太太接回去,由我們安葬。”王家楨又是一笑,神色間充滿對麻老槐的鄙視。“話倒說得漂亮,老太太明明是給你們攆出來的,現(xiàn)在還好意思說!反正死無對證,你們想怎么編就怎么編。死了也不把她撇下?哼,我瞧你們怕不是為了這個吧?”麻老槐一團火的性子,麻臉漲得紫騰騰的,“那你又能為了什么?哪個不曉得,老太太自己把墳砌好了,棺材買好了,你們就等著辦客事收禮錢了,你們這筆賬倒算得精明!別以為別人都不長眼睛,老太太給你們一家子活活餓死了,你們還想占她的便宜,沒門兒!”王家楨眼睛一瞪,兩手一拍:“皇天后土,天地良心吶,你說這種話也不怕天打雷劈,你死乞白賴的要把老太太拉回去,原來是為了收禮錢!是呀,人人都長眼睛,就瞧不見拾來天天給老太太送吃的,哪個黑老虎咬的敢說我們把她餓死了?”麻老槐一時嘴短,動了蠻勁兒,“反正一句話,老太太我們要拉回去,老太太十三死的,原該我們埋。你們想占死人的便宜,沒門兒!”王家楨又是一笑,她每笑一次,麻老槐的臉色都會紫漲一分。“原該你們埋?這話從哪兒說起?歷來死在外面的人都不能搬回家里,更沒聽說過死在家里的人要搬出去!阿嫂,你的小算盤這次打不響啦。天地良心吶,我們可使一心想著孝敬老人,沒你們想得那么周全?!甭槔匣币粡埪槟樢呀?jīng)紫得不成樣子,上面的每一個小坑都跳蕩著紫色的火焰,恨不得把王家楨燒成灰。她刷地站起,撩了撩兩臂的袖子,把威脅噴到王家楨臉上:“反正我們說拉回去,就得拉回去!”王家楨也站起,笑了一下,“這個反正,怕反正不起來了。這是我家,別以為這村里哪兒都能讓你一手遮天!”
空曠的院子里,趙泰山和趙恒山相對而坐。頭發(fā)斑白的兩兄弟靜靜地抽了一會兒煙,青白色的煙味漸漸彌漫開,一種近乎溫馨的氣氛裹住了他們。他們的影子鑲嵌在秋天傍晚淡金色的地面,靜靜地移動。他們好長時間沒這么待在一起了。兩人對此都有些珍惜。他們曾經(jīng)多么好,毫不遜色于村里任何一對口碑良好的兄弟。后來呢?他們同樣毫不遜色于村里任何一對反目成仇的兄弟。為了什么?他們靜靜地抽煙,許多事情都不愿去想了。現(xiàn)在,這靜悄悄的時光多么美好!他們擁有的僅僅這么一點兒。比一粒捧在手掌心的綠豆大不了多少。
麻老槐和王家楨從堂屋一直扭打到院子。地上的浮土紛紛驚起,亮閃閃的,眨巴一雙雙驚訝的眼睛瞅著她們。時而麻老槐將王家楨壓在身下,大聲罵:“爛貨!爛貨!”時而王家楨將麻老槐壓在身下,大聲罵:“麻屁股!麻屁股!”然而,王家楨吵架有一手,論打架,萬萬不及麻老槐了。不多一會兒,就只聽見一聲接一聲的“爛貨!爛貨!爛貨!”王家楨死魚似的橫在麻老槐沉重的軀體之下,張嘴閉嘴,那“麻屁股”卻罵不出來了。
這還得了!趙恒山躥過去,一腳踢中麻老槐后側腰。麻老槐渾身猛地一緊,一個狗啃泥,斜斜地撲倒在地。王家楨一骨碌翻起,壓住了麻老槐。趙泰山兩眼猛地噴出血紅火焰,牙齒咬得咯嘣響,灰黑色的腮幫鼓起,一條青紫色的蛐蟮痛苦地扭動。驟然之間,舊日的仇恨堆積,熊熊燃燒。他奔過去,抬起腳踢向趙恒山的后心,踢到一半,踢不下去了。趙恒山的兒子紅旗勒住了他的腰。趙泰山掙扎著,吼道:“狗日的,今兒老子就替老太太報仇,要你兩口子給老太太陪葬!”趙恒山雙手叉腰,眼睛暴突,想要一口咬碎趙泰山:“狗雜種,今兒你進來容易出去難,你也不瞧瞧,這是哪個的家!叫你兩口子橫著出去都得!”……趙恒山家里亂成一鍋粥,唯獨喬老太的棺材靜如止水,夕陽西下,黑漆漆的棺蓋上,一抹夕光金光耀眼。這抹夕光和懊惱的趙泰山對了一眼,趙泰山拉了媳婦出去了。當天晚上,麻老槐和王家楨的對罵有如不散的陰魂,縈繞著靜悄悄的村子。女人們捂住孩子的耳朵說:“不要聽,聽了那些話,大不得的?!?/p>
三個大鐵炮沖天而起,轟!轟!轟!三聲巨響躥上村子上空,吐出三個白白的煙圈兒。緩慢地擴散。麻雀們、烏鴉們、斑鳩們給巨響嚇壞了,撲扇著翅膀紛紛飛起,像一些巨大的黑色花瓣在村莊上空飄浮,唧唧唧、嘎嘎嘎、呱呱呱,潮水般的議論淹沒了村莊。剛喘了一口氣,鞭炮又響了,像一條紅艷艷的小蛇遠遠地游過來,然后是鑼鼓鐃鈸咣咣咣吵嚷,然后,是女人嗚嗚咽咽的哭聲。秋陽高照,燥熱的空氣中,女人們的哭聲顯得格外凄切,有一種透明的感人肺腑的力量。再然后,那口黑漆漆的棺材穿透一切聲息,嘎吱嘎吱,喑啞地靠近了。受驚的鳥群無疑聽到了它的聲音,不然它們不會現(xiàn)出一臉的惶恐。
嗵的一聲,棺材安穩(wěn)地停在兩條凳子上。等候已久的孝子賢孫們,準備已久的哭聲頓時山呼海嘯而出。女人們扯開喉嚨,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傾吐出一串串訴苦的言辭微妙動聽,哭喬老太的一生,也哭自己的一生。男人們則低了頭暗暗垂淚。傷感的情緒頓時浸透了秋天的空氣,凜冽地穿透每個人理智的防線,漸漸地,許多站著觀看的村人也加入了哭訴的行列。趙老太想哭,給小華麗拉住了。小華麗又像哭又像笑地勸道:“阿祖你就別哭了,你再一哭,我們就再也忍不住了?!壁w老太撇撇嘴,暗暗垂淚。
哭訴的時間不長,女人們訴說了一肚皮的酸水,為平日的暗淡生活尋回了一點兒閃著淚光的安慰,又由旁人勸著,也就漸漸地收了淚水??蘼暆u漸稀稀落落的,漸漸地,人們就只聽見王家楨一個人在哭了。王家楨跪在棺材旁邊,哭一聲,喊一聲媽呀,開初還有哭詞,后來什么都說過了,就只聽見一聲連一聲的媽呀,媽呀,媽呀!沒人勸她。按照村里的習俗,哭靈的人必須得有人勸才能停下來。此刻,旁觀的村人面無表情地瞅著她,誰也沒有走上前勸一勸的意思。顧拜林圍繞棺材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下巴上一掛山羊胡子微微顫抖著,也沒一絲要起棺的意思。這也是村里的習俗,沒有陰陽先生的話,是不能起棺的,不起棺,哭聲就不能停。村里老老少少上百人盯著她,聽她哭。王家楨有些慌了。沒人勸,又不好干巴巴地自己停下,可這么一直哭下去怎么得了?她只好繼續(xù)媽呀媽呀地喊,嗓子已經(jīng)有些啞了,哭聲已經(jīng)不像哭聲,而是一聲疊一聲空洞的叫喊,在秋日熱烘烘的大太陽下,格外的刺耳。
……沒有人勸。
王家楨真的慌了。她在心里把周圍的人罵了個狗血噴頭,把棺材里的喬老太罵了個狗血噴頭,但一點兒辦法都沒有。她真要哭出來了,那一聲一聲媽呀,顫抖著,喊出來,揪著人的心。但人們?nèi)耘f是冷漠的,仿佛她周圍站的不是人,而是一些冷冰冰硬邦邦的石像。石像的一張張沒有表情的臉孔匯聚成一片干燥的沙漠,她則是沙漠中的一滴水,在沙漠不動聲色的包圍中,一點兒一點兒的消耗掉。周圍的空氣一下子彌滿了謀殺的氣息。
那場令人震驚的大雨就是這時遽然降落的。大風由西而至,天空轉(zhuǎn)瞬陰云密布,閃電白晃晃的,溫柔地抖了幾抖,雷聲喀啦啦立即在人們頭頂炸響。眾人還未回過神來,忽地,大雨裹挾著大顆大顆的冰雹一齊砸下?!班弧钡匾宦晳K叫,人們驚訝萬分地看到,立在棺材后面不遠處的大黑狗軟了下去。它的周圍散了一圈大個兒的冰雹。圍觀的村人哇呀一聲,逃往附近的房屋,他們遠遠地看到,蕭殺的西風猛烈吹刮,路邊樹上懸掛的靈幢吊死鬼一樣劇烈地搖擺,光禿禿的路上,只剩下神色凝重的顧拜林,跪著的孝子賢孫們和黑漆漆的棺材。冰雹打在棺蓋上,發(fā)出咚咚咚的巨大聲響。王家楨仍不好停下來,陰陽先生看著她,村里人也在不遠處望著她。她抱著頭,還得哭??吹侥敲创笠粭l黑狗給打趴下了,她完全慌了。她絕望地鼓起勇氣,一頭一頭撞向棺材,砰砰砰,砰砰砰,撞一下,喊一聲,媽呀,你帶我走吧,你帶我走吧!
王家楨不曉得,這么一來,跪在棺材底下的趙恒山更慘了。
棺材一架到板凳上,趙恒山只好躬下身子,面朝黃土趴在地上。他低低地罵了一聲顧拜林這個老雜毛,眼一抬就瞥見劉春堂家的那條大黑狗低著頭站在不遠處。黑狗一路低頭嗅著什么,嗅一下,伸出水紅的舌頭舔一下,舔完了,又向自己這邊走一步,再嗅一下,再舔一下。他很有興致地注視著黑狗靜靜穿過秋日金色的陽光,一身黑亮亮的毛如同光滑的黑緞子,慢悠悠地向自己靠近。忽然,他驚恐地張大了嘴巴,他看見,黑狗舔的是一些黃褐色的斑點。一閃念間,他明白了那是什么。同一時刻,他感覺到數(shù)不清的黃褐色斑點滲透頭頂?shù)墓撞模腥粢蝗撼聊狞S褐色螞蟥,射向自己的后背、頭發(fā)、臉頰,深深地咬進皮膚,吸食新鮮的血液。周圍的哭聲轟然而起。他感到說不出的難受和恐懼,使勁兒扭曲身體,而那些螞蟥似乎受了他的感應,也開始在他身上緩慢地蠕動?!Z隆隆大雨忽至,他清楚地看到眼前的大黑狗“嗷”了一聲,緩慢地倒下,像是倒進他的眼睛里。大雨猛烈地砸著,再加上王家楨忽然那么一撞,流出的膿水越來越多了,雨水順著棺材兩壁流下,混雜著膿水,潑一般嘩啦啦淋了他全身。棺材下面狹窄黑暗的空間里,他的浸泡了濃重尸臭味的身子瘋狂顛簸著,兩只耳朵驚恐地支起,聽著頭頂?shù)墓撞脑谕跫覙E的撞擊下,嘎吱嘎吱響。整個世界搖搖欲墜,嘎吱嘎吱響?!腥硕阍诘氐咨钐幷f話。
山林深幽,青郁郁的天地里,知了們熱得哭爹喊娘,娘呀,娘呀,娘呀,一聲聲叫得人心里慌亂亂空落落單單飄著一團火。一條破敗不堪的公路彎彎扭扭地通往山外的世界。幾天前下過雨,路兩側無止無盡地排開一坑一坑的黃濁積水,拖拉機怒吼著,一只腳從水坑里拔出來,另一只腳又陷了進去。三胖子端坐駕駛室,緊張地掌握著方向盤,偶爾扭動肩膀蹭蹭滿臉的汗珠,嘴里還不忘了大聲咒罵:“日你媽!這路真他媽的不是東西!”拖拉機顛過來又顛過去,敞篷車斗里,一群送親迎親的年輕男女抓住欄桿,隨之像樹葉一樣搖擺,男男女女汗流浹背氣喘吁吁擠到了一起,壓到了一起。男的大聲笑,女的大聲罵,笑罵里都帶一點兒打情罵俏的意味。不知是誰提了個醒兒,大家齊聲開起了新姑爺新姑娘的玩笑?!坝H一個!親一個!親一個!”天那么熱,小慧卻怕冷似的,穿一身臃腫的紅棉衣褲。她一直安靜地坐在角落里,但那一身紅艷艷的衣服,那一張紅艷艷的笑臉不聲不響地放出光來了,整個車斗都籠罩在她的光輝里。聽到人們的起哄,她的臉愈加紅了,紅得仿佛剛剛下蛋后小母雞的紅冠,鮮紅的色澤一滴一滴洇開來。她覷一眼坐在對面角落里的張成軍。他不提防跟她對了一眼,蒼白瘦削的臉紅了一下,掉開了。“親一個!親一個!親一個!”男男女女再次大聲起哄。她微微笑著,把目光釘在他身上。但他不看她,他固執(zhí)地扭過頭去。她臉上的笑有些僵了,她偏要他看自己,他跟自己單獨在一起時,他那張嘴總說個不停,天上地下就只有他一個人能說會道似的,他那雙手總沒個安穩(wěn),一不小心就伸到自己衣服里去了,怎么人面前他就蔫了?她固執(zhí)地把目光釘在他身上,目光紅通通的像一汪融化了的紅蠟燭水,觸到他身上,立即凍得僵硬蒼白了?!坝H一個!親一個!”起哄已經(jīng)明顯地力不從心了。人們已經(jīng)不耐煩了。張成軍感到了這種變化,他略略轉(zhuǎn)過臉來,看一眼大家,臉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那像在討好人,又像無可奈何的苦笑。笑完,又把臉別過去。他始終沒看小慧一眼。
三胖子又抱怨了句:“怎么走了半天,這山旮旯里鬼都沒見到一個。”一個年輕姑娘接茬道:“三胖子,你怕是想華麗嫂了吧?”大家順勢轉(zhuǎn)了話題。人們的注意力像一陣風,嘩啦啦一下子就從新姑爺新姑娘身上刮過去了。小慧感覺自己給這一陣風裹住了飛上天去,不一會兒,又給拋下地來。她默默坐在角落里,一身大紅衣服紅得淋淋漓漓,愈加襯托出自己的寂寞來了。她嘴角上掛著一絲笑,瞄著張成軍。他一定知道自己看他,可他怎么就不敢轉(zhuǎn)過臉來看自己一眼?一瞬間,就給一種藍天般透徹的感傷很輕地、實實在在地攫住了。
母親昨晚抱著她哭,一雙粗糙的大手使勁兒揉她的臉。她感覺母親像揉一張錫箔紙,揉得自己的臉刷啦刷啦響,留下的印痕這輩子都無法消除。她想母親此時一定特別恨自己。他們?nèi)置谩D赣H對每一個都恨之入骨。母親每次發(fā)狠地罵他們,打他們,過后總是念叨:“若不是當初我一個女人家實在養(yǎng)不活你們這么多兄弟姐妹,怎么會把你們的弟弟送給那個壩子女人?他要是在我身邊,再差也比你們這幾個白膽豬好?!蹦赣H說這話的時候,過早衰老的臉上洋溢著溫柔的光亮。三姐弟對此嫉妒而又無能為力。他們恨母親,也恨那個或許并未存在過的弟弟?!拔也挪幌嘈盼覀冞€有什么弟弟。”那次妹妹挨了一頓訓斥后,嘟喃了一句。母親臉上的神色瞬息萬變,驚恐、哀傷、憤怒、悲涼,下巴頜顫抖著,說不出話來。母親一下子蒼老了許多。……母親使勁兒揉著她的臉,每揉一下都帶著強烈的恨。壩子和那個縹緲的弟弟合而為一,飄在母親視線的盡頭,日日夜夜看得見,日日夜夜抓不著。而她不聲不響地就飛到壩子去了,鯉魚跳龍門了,她怎么能不恨自己?但現(xiàn)在自己一點兒都不怨她了。她仿佛看到了母親暗淡的眼睛,看到自己,正一點兒一點兒融入母親的命運。
小慧害怕了。那兒是壩子,那兒的村子一片瓦房連著一片瓦房,那兒的日子才是人過的日子。母親的這些話如同咒語,纏繞著自己的整個青春時代。自己打小就開始瘋狂地念想著那兩個字:壩子。無論如何,得把自己嫁給一個壩子人,這大山是再不能待了,不能待了。現(xiàn)在好了,自己真要嫁到壩子了??梢幌伦优铝?。她感覺自己把自己賣了,糊里糊涂就賣了。大太陽旋轉(zhuǎn)著,噴出一圈一圈紅絲綢一樣的火焰舔著青翠欲滴的山林,裊裊白氣一團一團升起,窩在樹頂上,如同一只只巨大的白鷺鷥。路面上也有一些水汽搖搖擺擺地升起。小慧眼里的白汽越聚越多,完全遮斷了前行的路。她怕了,忽地覺得前面的不是壩子,是什么呢?是一個洞,黑漆麻烏的,進去就出不來了。她捂得熱騰騰汗津津的身子一陣涼,冷冽的秋風吹得她從心里抖了一下。
風吱溜溜吹來,林子上面的白鷺鷥呼啦啦展開翅膀在頭頂飛舞。轉(zhuǎn)瞬間匯聚成黑壓壓一大片。落雨了。一點,兩點,熱急了的男男女女伸出手去接,臉上枯干的笑容瞬間綻放,三點,四點,嘩啦啦,雨傾瀉下來了,眼前搖晃著一根根粗壯的水柱子。男男女女驚叫起來,停車!停車!躲躲雨再走!三胖子也吼了一聲,一大顆冰雹砸中了他的腮幫子。實在不能走了。拖拉機剛一停下,一車的男男女女便如兔子一般,撒丫子竄入遮天蔽日的樹林。當他們避在干燥的樹下,回過頭,吃驚地發(fā)現(xiàn),新姑娘仍舊坐在車上。過來呀!過來呀!人們急火火地喊,但新姑娘不為所動,她緊緊地抓住扶手,牢牢地釘在車上。
人們亂紛紛跳下車的時候,小慧跟著走了兩步就停住了。不能下去。老人們都說,新姑爺新姑娘中途下車,預示著今后生活的不順利。她急忙找張成軍,他已經(jīng)跑過去了。她朝他狼狽逃竄的背影大聲喊,聲音剛剛出口,就給雨點打落在地。她無力地望著那個身影融進蒼白的雨幕,心里一陣痛,貓抓似的。不如自己也走了算了,大家都走了算了,可是不行,一輩子呀,怎么能算了。她頹然坐下,雨水鞭子一樣抽在身上。她感覺自己站在很高的地方看到了自己:青郁郁的大山大林之中,蒼白的雨幕遮天蔽地,一個穿一身紅的女人坐在當中,衣褲給淋濕了,紅色越來越暗,越來越暗,暗成夜一樣的顏色?,F(xiàn)在,她看到——不是聽到——人們喊她了,那個一直不看她的人也對著她張大了嘴巴。她等著他跑回來,跑回來跟她一起待在雨中,他不為她跑回來,也該為了肚里的小娃跑回來,那是他的小娃呀!——但沒有。他只是不停地對她長大嘴巴。她滿耳風聲雨聲,隱約看到那些無聲地張大了的嘴巴,她想,這些人真好笑。嘴角很漂亮地翹上去。
不多一會兒,雨云飄向東方去了,天晴開了。人們?nèi)齼蓛苫氐杰嚿?,疑惑地問,怎么不去躲躲呢?她笑笑,沒說什么。大家似乎都有些不好意思,也不再說什么。她又去看他,他像討好人,又像無可奈何的朝她苦笑一下,又轉(zhuǎn)過臉去了。她朝車外吐了一口唾沫。她感覺這場雨像一輩子那么長。
村子附近的地面還很濕,大太陽一照,汩汩汩冒出白汽,潮乎乎暖烘烘地彌漫開?!按謇飫倓傄蚕逻^雨?!比藗儚膭偛拍菆霰┯曛刑映鰜砹?,此時又進入了對暴雨的遠距離的美好回憶。三胖子樂呵呵地說:“媽的,這雨比拖拉機還快嘛。”說著順手擰開了收音機,歡慶的喜樂一蹦一跳地竄出來了,圍著大伙兒轉(zhuǎn),拉著大伙兒的手舞起來了,一步一步都是輕飄飄的,噠噠噠的,喜慶的暖熱在心里汪開了。除了新姑爺新姑娘,人人臉上溢滿了笑,恍如頭頂新晴開的天空,萬里無云了,暖風浩蕩了,透徹如鏡了。大伙兒坐在車上,都有點兒躍躍的,預備好了笑容,為進村打好了底稿。秋天下午的陽光叫水氣浸泡得濕漉漉的,從蔚藍的天空滴下來,一滴一滴,匯成黃燦燦的一大片,在人群中間波動。
然而,歡樂只有一里長。誰都沒有想到,不多一會兒,蹦蹦跳跳的歡樂忽地就陷進了那塘渾濁骯臟的悲哀。在村子灰暗漫長的歷史當中,這將是一段色彩濃烈悲喜糾結的記憶。
趙恒山不曉得在棺材底下趴了多久。后來,他看到大黑狗動了動,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撲啦啦抖動身子,濕答答的黑毛炸開,水珠兒四濺,水珠濺到他臉上,他猛地打了個激靈,才看清雨已經(jīng)停了。大黑狗瞅著棺材,哀怨地叫了兩聲,夾了尾巴,掉轉(zhuǎn)腦袋走了。遠遠地看上去,黑狗的一身毛實在難看,落在它身上的陽光黏糊糊的,像一塊塊膏藥,有氣無力的貼著。
棺材仍不停地往下淌水。整個世界都在淌水。他麻木地抹了一把臉,一只手掌黃乎乎的,厭惡地瞅了一眼,不知道為什么,心反倒安下來了,顯得特別的空,周圍隨便一點兒聲音都如一塊石頭,落進去,就蕩開一圈一圈水波。背后有人很輕地呻吟了一聲,像從很遠的地方發(fā)出來的,又確確實實砸進他心里。他扭回頭一看,就跟趙泰山的目光對上了。他想說點兒什么,趙泰山似乎也想說點兒什么??烧f什么呢?趙泰山的樣子太丑,自己的樣子也太丑。他們都太丑。他們很不好意思地對了一眼,嘴角動了動,什么也沒說,掉開了目光。
云散了,風停了,天空藍得像汪在那兒的一滴淚水,悲憫地注視著,安撫著大地上剛剛嚇壞了的人們。人們從屋子里走出來了,緩緩走向村口。雨后初晴,陽光格外明亮,格外溫柔,散發(fā)著泥土的一絲絲腥味兒,田里成熟的莊稼蒸騰出濃郁的芬芳,浸進陽光里,陽光黃燦燦的一塊一塊,切下來,就是香噴噴的桂花糕。走到村口,人們面對眼前的景象,完全給鎮(zhèn)住了。小河邊懸掛的靈幢已經(jīng)碎成一條一條的了,披頭散發(fā)的,低眉順眼的,有幾分凄涼,甚至凄厲。棺材上面覆蓋的紙花完全沒影兒了,只見一些紅色的濕紙團黏在黑漆漆的棺材上,像是棺材的癩瘡疤。龍桿上披著的大紅色毛毯吃飽了水,鼓脹脹的,水一掛一掛淌下,反射著秋陽,一閃一閃的,鮮紅鮮紅的。偶然的,人們聞到一陣陣沉悶的臭味,好似灰褐色的指甲伸過來,抓住人們的鼻子不放。人們厭惡地揮手,怎么也沒法將它趕走。一低頭,才看到棺材底下那瘆人的一幕。渾身的毛孔都不由得閉上了,生怕有一絲臭氣鉆入。
此刻,陰陽先生顧拜林披一身濕,威嚴地繞著棺材踱著方步。孝子賢孫們望著他,旁觀的村民也望著他,但他誰也不看,昂揚著頭發(fā)稀稀落落的腦袋瓜子,任憑下巴那撮花白的山羊胡須往下滴水。他踱過來又踱過去,最后踱到王家楨身邊。王家楨喉嚨沙沙沙的,早已哭不出來了。她聽見腳步聲,抬起發(fā)藍的眼睛,木呆呆地望著顧拜林。顧拜林輕描淡寫的、又是不容商量地說:“靈幢壞了,得重新補上,沒有靈幢,死人沒法走?!蓖跫覙E望著他,似乎沒聽懂他的話,眼睛死魚一樣,白瞪瞪的。顧拜林也不搭理她,又把這話大聲地對所有跪著的孝子賢孫們說了一遍。時間似乎停止了腳步,嗡嗡嗡地,回響著顧拜林的那句話。好一會兒,趙恒山的兒子紅旗和趙泰山的兒子紅兵站起來,沉默地離開了。一個多小時后,兩人才大汗淋漓地回來,從鄰村抬回一掛新的靈幢。
靈幢掛起來了,鞭炮響起來了,鑼鼓鐃鈸響起來了。濕漉漉的空氣格外清冽,各種聲響混合在一起,一點障礙沒有就傳出去了。顧拜林仰著腦袋,聽著。好一會兒,終于低下了腦袋,把所有跪著的孝子賢孫們掃了一眼,又掃了一眼那掛簇新的靈幢。像那么回事了。終于,他大聲宣布:
起棺嘍!
事情一剎那就糟了。
三胖子坐在駕駛室里,興致越來越高,身子都顛顛著,仿佛整個世界的歡樂都在他的掌握之中,由著他,開向前去,向前去!剛從山里下來的拖拉機,穿了黃草鞋,一步一步,踉踉蹌蹌的,拖拖拉拉的,分明像是歡樂的醉酒人,哼唱著歡樂的調(diào)子,向前去,向前去?!鋈唬肿幽樕献兞松骸敖駜赫媸堑沽税溯呑用?,竟碰上這號事!”急忙剎住車。歡樂的步子停下來了,歡樂的調(diào)子凝滯了,歡樂的人群噤若寒蟬。
兩種同樣鬧哄哄的音樂糾纏住了。同樣是鬧,但不是一種鬧法。哀樂是連成片的,黏稠的,暗灰色的,眼淚鼻涕地混在一起,沉沉的趴在地上。喜樂卻是一條線,滑溜溜的,鮮紅色的,亮晶晶的四處飛竄,哪兒的天哪兒的地也拘束不住,有一股使不完的勁兒。喜樂一遇上哀樂,就給黏住了,腳腳手手動彈不得了。人們從沒見過這樣的場面,聽都沒聽過。人人張大了嘴巴,嗓子眼含了個尖棗核,咽不下去,吐不出來。這叫怎么回事嘛,新姑娘要進村,死人要出村,天湊巧,撞一起了。誰讓誰呢?短暫的騷亂之后,一切聲響都喑啞下來。世界不再聒噪,像人一樣,傻子似的張大嘴巴,琢磨眼前這幕戲該如何演下去。一面大紅大綠,一面披麻戴孝;一面歡聲笑語,一面哀聲動地;一面香氣裊裊,一面臭氣熏天;一面眼波似水,一面枯骨腐肉;一面是溫暖的錦被,一面是破敗的棺材;一面是多情的一對紅蠟燭,一面是冷冷的一抔黃土;一面是開始,一面是結束。這戲怎么演?沒法演!圍觀的人們不知道該掛什么樣的表情在臉上了,哭也不是,笑也不是。這又哭又笑不哭不笑的怎么做?
……秋日西斜,路邊的小河漲了水,一溪艷紅柔聲細語向北流去。時間逡巡著,在河面上浮動,終究免不了給河水帶向前去。
小慧身上的衣服又濕又熱,緊繃繃地裹著。她感覺不到自己,只感覺得到渾身的熱氣,自己也是一絲熱氣,混雜在其中,分辨不出來了。她想動一動,可是找不到自己,找遍了全身也找不到。她只能近乎麻木地站著,瞅著那一河紅艷艷的流水,流水淙淙,像從很遙遠的地方流過來,從自己身上流過,燥熱的自己一下子就冰涼了。她和自己暗紅色的影子一道躺在夢幻一樣的水里,心里一點兒波動都沒有,無論是喜樂還是哀樂都被推得很遠,很遠,——是渺渺茫茫的背景音樂。這時候,一口黑漆漆的棺材從水面滑過,無聲無息的,暗紅色的影子給一塊黑色攔腰砍斷了,影子死了,那一片黑色靜靜地滑過去,影子又活了。——這便是一次短暫的不徹底的死。
棺材過去后,人群中有人指點著拖拉機,深刻地指出:“瞧瞧,肚子在哪兒呢,多少衣衫也遮不住。至少三個月!”小慧朝下結論的女人望了一眼,看到那人一面說話,一面伸出三根手指頭一砍。她感覺那三根手指是一柄鋒利的刀,分毫不差地砍在自己的脖頸上,但一點兒都不痛,反倒感覺一陣奇異的涼爽,舒舒服服地涼到心里去。一瞥之間,她望見一個十來歲的渾身縞素的男孩子垂著頭走過。男孩忽然轉(zhuǎn)過頭來,兩人很深地對望了一眼,近在咫尺,又遠在天涯。溫暖的感覺一下子絲絲縷縷地纏住了她,渾身軟塌塌的沒一個地方使得上勁兒。這目光多么熟悉,水一樣流進心坎里,咕咕咕地涌動了,澎湃了,化成咸澀的淚水??蓻]等她流淚,那孩子已經(jīng)跟著送葬的人過去了。
八
月亮從村后的竹林升起來了。小慧終于可以靜靜地坐在新房里,面對兩支燃燒的紅燭,梳理那些零亂的思緒。這一天真像夢,自己則像一個影子,像一口氣,風一吹就散??念^,磕頭,——再磕頭。面前椅子上坐著的兩個人面色蠟黃,表情如同秋后的樹葉,一碰便會掉下來?!暗??!彼敛贿t疑地就喊出來了,但嘴是自己的嘴,聲音卻不是自己的聲音,她不知道那是誰在喊。面前的兩人笑了一下,笑容枯葉一樣在他們臉上晃蕩。她不由得擔心那笑掉下來,露出背后掩藏的真實。這時候,兩只手有點兒突兀地從那搖搖欲墜的笑容里伸過來,一只伸向跪在自己身邊的男人,一只伸向自己。五個雞爪一樣的手指奓開,里面躺著一個汗津津的紅色紙包。她有些不知所措,緊張地瞥一眼身邊的男人,男人很坦然地接過了紙包。她盯著自己面前的紙包,感覺那是一塊燒紅的烙鐵,吱吱吱冒出熱氣,直熏到自己臉上,狠狠心,抓住了。一陣疼痛扎進心里去。
新房里擁擠不堪,臭烘烘的人們把她和男人圍住了。一個紅紅的蘋果掛下來,擋在她和男人之間晃動不止?!耙О。∫О?!”聲音波浪一樣,一波一波撞擊著她。男人一點動靜都沒有,很害羞的樣子,平日蒼白的臉漲得通紅,露出那種令人厭惡的笑。她覷他一眼,干干脆脆地把他從視線中刪除了。她的視線里只有那個紅通通的蘋果。蘋果晃過來,蕩過去。她一定要抓住它,狠狠地咬它一口。她只想隨便找個東西,抓住了,咬它一口。這么想著,她很難看地張開口向那個蘋果咬去。快要咬到的一剎那,蘋果倏地往上一提,什么也沒咬到。周圍的人一陣哄笑,她感到了巨大的羞辱和失望?;沓鋈チ?!蘋果再次墜下來時,她猛地俯過身去,——仍然沒咬到。蘋果又提上去了,在她頭頂晃蕩。人群又是一陣哄笑。但她感覺那些哄笑聲離得遠了,跟自己并不相干。她的世界里只有一個蘋果,而她竟抓不住它,她感到無力,更感到憤怒。很突然的,誰也沒想到,看上去秀秀氣氣的新姑娘會一把搶過蘋果。小慧終于抓住了蘋果,她兩只手緊緊地攥住它,咬了一口,又咬了一口,強烈的饑餓感迅速洶涌了。饑餓從肚子里伸出幾千只手來,風卷殘云般撕碎蘋果,搶回肚子里去。她知道這樣太丑,太丑,但她不在乎了。人群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哄笑,洪水一般,想要將新房撐破似的。人群中,有個女人斬釘截鐵地下了今天的第二個結論:“山上人!”那三個字,冷冰冰地鉆進小慧耳朵里,但她只是很輕地笑了一下。
那個羞澀的男人給拉到外面喝酒去了。新房里只剩下她一個人。小慧對著燭火打開了那個紅色紙包。十六塊。里面只有十六塊錢。小慧微微一笑,自己真把自己賣了,糊里糊涂就賣了,——賣得這么賤,原先還以為賺了。自己怎么會喜歡上這么個男人,怎么就一門心思想要嫁到這兒來呢?小慧怎么也沒法說服自己了。現(xiàn)在什么都來不及了,事情已經(jīng)太晚得來不及了。“壩子?!毙』鄣偷偷啬盍艘痪?,聲音消逝在很遙遠的地方。
燭火跳了一下,噼哩啪啦爆出一朵桔紅色的燈花。小慧捏著汗津津的十六塊錢,很輕地啊了一聲。
堂屋里,十五瓦的白熾燈昏昏黃黃,將老黑和王桂英的影子很夸張地投到墻上。老黑的影子捏著一雙筷子巨大的影子,朝王桂英的影子無聲地伸過去,一直伸進王桂英的影子里面去。王桂英的影子似乎沒感覺到疼痛,一會兒,她的影子也伸出右手,捏著一雙筷子巨大的影子朝老黑的影子面前伸過去,無聲地夾回一點兒黑乎乎的影子送進嘴里。兩個影子這樣無聲地交流了很久,老黑的影子忽然開口說話了:“我賣肉的時候,你去掛禮了?”王桂英的影子唔了一聲。兩個影子又無聲地交流了一會兒,老黑的影子又說話了:“以前老頭子死,他們兩家掛的禮錢都是兩塊,這時候我們掛回去,每家都得十塊,這筆賬沒得算了。”王桂英的影子說:“這有什么辦法,現(xiàn)在家家都掛十塊,總不能我們一家獨獨掛兩塊?!崩虾诘挠白诱f:“這么一下子,二十塊錢就沒了。今兒喬老太也是,走就走吧,還舍不得,下那么大雨,不然還能多賣些肉?!蓖豕鹩⒌挠白影参康溃骸百u了這么多,不錯了。不要說死人的壞話?!崩虾诘挠白訃@一口氣:“這也不是什么壞話,死了好。這些年的日子快沒法過了。什么價格都上漲,禮錢上漲,肥料上漲,農(nóng)藥上漲,怎么就不見糧食上漲?”王桂英的影子也嘆了口氣說:“等你要買糧食的時候,就上漲了?!背聊僖淮位\罩了兩個影子。
二胡的聲音咿咿呀呀的,被一陣風吹過來。兩個影子屏息諦聽?!笆切“⒈俊币粋€影子說。另一個影子唔了一聲。忽然,不知是風的吹動,還是音樂的吹動,老黑的影子痛苦地扭動起來。“怎么了?怎么了?”王桂英的影子站起來,扶住老黑的影子,驚惶地問。老黑的影子說不出話來,只是不停地扭動。王桂英的影子一下子就哭出來了:“叫你不要吃這涼拌肉,你就是不聽!就是不聽!”老黑的影子無聲地從椅子的影子上面滑下去。
王桂英的影子帶了好幾個影子進來,影子和影子亂糟糟地疊在一起。三胖子的影子很厭煩、又帶點兒自負地說:“真拿你們這些人沒辦法,怎么一有事就想起我三胖子來了?中秋節(jié)也不讓我好好過。我阿是上輩子欠你們?”王桂英的影子哭著說:“大侄子,大侄子,你幫幫忙,人命關天哪!以后我們怎么謝你都成?!币淮蠖延白踊呕艁y亂的,啪噠啪噠的腳步聲把燈光嚇得晃晃蕩蕩,滿墻亂跑。三胖子的影子彎下腰,把老黑人事不知的影子抱起來,出去了。其他影子也跟了出去。堂屋頓時安靜下來,燈光驚魂甫定,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靠在墻上,喘一口氣。不一會兒,王桂英的影子跑回來了,咔塔,拉熄了燈炮。驚魂未定的燈光們呀了一聲,粉身碎骨了。堂屋里,只剩下無語的黑暗。
中秋節(jié)明晃晃的月亮下,三胖子緊繃著臉,把拖拉機開得飛快。拖拉機怒吼著,發(fā)出了今天最后的咆哮。拖拉機跑到村外大約三公里的地方,拖拉機前燈從一高一低兩個人臉上晃了過去。三胖子驚喜地喊了一聲:“王副官!怎么不回家過節(jié)?”拖拉機并未停下,急吼吼地沖過去了。
王副官沒聽清楚是誰喊自己。他很失望地望著拖拉機突突突遠去,橘黃色的燈光消失在夜色深處。這會兒,王副官仿佛上足了發(fā)條的玩具,沿著人們規(guī)定好的軌道不斷前行。他扛著汽槍,準星上,跳動著一點兒月光。他時刻等待著,一個光禿禿的腦袋南瓜一樣從月光的底部浮上來,然后,他就將那點兒月光對準它,再然后,扣動扳機。
王副官回到家,劈頭就喊了一聲:“李有成!”玉香剛生下第二個小娃不多幾天,正躺在床上,猛聽王副官這么喊,怔了一下,抬起頭來,很虛地望著他。王副官的目光一下子抓住了女人的目光,他的目光絕對劇毒無比。玉香的目光像一只小動物,無力地掙扎,發(fā)出痛苦的聲音。王副官不為所動,他給女人討?zhàn)埖哪抗饧づ?,又惡狠狠地問了一句:“阿是李有成?!”玉香慌了手腳,想要否認,但一點兒力氣都沒有。她只能那么望著男人,目光濕漉漉的,絕望而憂傷。王副官竭力使自己平靜下來,他把目光松開,往院子里瞟了幾眼,猶豫不決地說:“你不對我說,是因為你喜歡他,還是,還是怕我斗不過他?”王副官后面的半句話太突然了,玉香只感覺心里給刺了一下,很柔軟的,卻又是致命的疼痛,過去的許多個日日夜夜嘩啦啦地涌上來了,擋都擋不住。玉香抓住王副官的大手,使勁地捏,掐,把它拉到嘴邊,恨不得咬上一口。但剛一聞到手上熟悉的氣味,一顆心就軟了,滿滿的全是水。她俯下頭,嘔吐似的,咕嚕咕嚕地哭泣。這下輪到王副官愣了。他望著女人仍然好看的臉上橘紅色的夕光,感覺自己給逼入了一條絕路。女人的眼淚,劉春堂的話,一起把他逼入了憤怒的絕路。
王副官撇下女人,取了墻上的汽槍。不這樣不行了,不這樣還算男人嗎?
玉香沒攔他。她哭得骨頭都軟了。多少個日日夜夜呀,她把他瞞得緊騰騰的,一點兒口風都不透。她感覺自己實在瞞不下去了,渾身的骨頭都酸痛了,現(xiàn)在,終于可以舒一口氣了。看著男人扛著槍,大踏步走出院子,昏黃的夕陽像一片羽毛,掛在他飄起來的的空袖子上,玉香心里才一緊,錘著床沿,沖院子里傻站著的王知非喊:“快攔住你爹!”王知非站著,望望玉香,又望望王副官,兩條青鼻涕吹出來又吸進去,最后,他下了大決心似的使足力氣,“括咯”一聲,把兩條鼻涕深深地吸進去,向王副官的影子追去。
王副官沒能找到李有成,家里和大隊都沒他的影子。他只好站在岔路口上,等。李有成總得回家,回家就得經(jīng)過這條路。不遠處,王知非傻子似的站著,時而盯著偶爾路過的車子,時而盯著遠處的山,夕陽從他的眼睛里一點兒一點兒落下去,黑夜又從他眼睛里一點兒一點兒浮上來。時間無聲無息地前進。等了一夜,李有成的影子都沒見到。第二天一早,王副官對昏昏欲睡的王知非說:“回家看看你媽,別來了,你曉得我在這兒等哪個?”王知非瞅著他,木頭人似的。王副官提起汽槍晃了晃,惡狠狠地說:“我等的是你親爹,我要殺了你親爹?!蓖踔侨阅敲闯蛑?,仿佛沒聽懂他說的話。王副官轉(zhuǎn)過身子,不看他。
王知非走了,不多久,又回來了。他提了一小桶飯,放在王副官面前,朝王副官望了一眼,沒得到回應。王副官對眼前的食物看都不看一眼。他扛著汽槍,目中無人地站著。王知非站在不遠處,同樣是目中無人的。他們對過路的人的詢問一概置之不理。王副官和王知非安靜如同一對石像,陽光落在他們肩上,云影落在他們肩上,后來,那場罕見的的大雨也落在他們肩上。
王副官木呆呆地立在雨中,雨水蚯蚓一樣在他的臉上爬行。而他,感覺自己正在時間寂靜的河流之中艱難爬行,肩上的汽槍越來越重。他開始盼望有人奪過他的汽槍,但人們對他充滿好奇的同時,也充滿了畏懼,沒人走近他,更沒人把手伸向他的汽槍。汽槍在時間中越來越重,他感覺自己撐不了多久了。他瞅一眼身邊縮頭縮腦的王知非,大聲吼道;“你回去,滾回去!”王知非轉(zhuǎn)過濕漉漉的腦袋,眼睛白翻白翻地瞅著他,不說一句話。王副官很突然地俯身抓了一塊泥巴,朝王知非砸過去,沒想到王知非沒躲,爛泥砸中了他的腦袋。大雨一澆,黃色的泥水一條一條爬了滿臉。王副官看到王知非這副樣子,腮幫子發(fā)疼似的顫抖,想要大聲吼:“你滾!你滾!”但話卡在喉嚨里,出不來了。
王副官望著遠去的拖拉機出神,三胖子那一聲喊,像一根稻草,遠遠地浮過來,他伸出手去想要抓住,卻又飄遠了。王副官暗暗嘆了口氣,回過頭來,看見王知非仰著泥跡斑斑的臉望著自己,不免有幾分尷尬。
這時候,一個人的腳步聲細細碎碎的,浮萍一樣,從夜色深處飄過來了。玉香站在月光下,輕聲說:“回去吧,月餅擺好了?!蓖醺惫倥擦伺布缟系钠麡?,不答理她。玉香擦了擦王知非臉上的泥跡,說:“愣著做什么,拉你爹回家過節(jié)呀?!蓖踔峭?,又望望他,拉了拉王副官的袖子說;“爹,我們回家吧?!币凰查g,王副官心里翻江倒海了。這不是自己的兒子,可這不是自己的兒子嗎?他心里亂成一團,難受極了。這事不能就這么算了,那樣太便宜李有成了,自己也拉不下臉??刹贿@樣又能怎樣?他的腦袋像是生了銹的機器,嘎吱嘎吱地運轉(zhuǎn),每轉(zhuǎn)動一下,都感到莫大的痛楚?!踔怯秩ダ侵豢湛盏男渥?,拉了一下,又拉了一下,每拉一下,都牽動他的心。同時,肩上的汽槍沉重得令他喘不過氣來,一寸一寸壓進他的肉里去。他放下槍,杵在地上,喘了幾口氣,肩膀一聳一聳的,好像打嗝一樣,無聲地哭了。三個人靜靜地站在月光下,好久。然后,王副官舉起槍,朝李有成家的院墻扣動了扳機:砰——
子彈和銳利的聲音一同陷進土墻里,沒有一點兒回響。
……王副官把汽槍交給了玉香,手搭在王知非的肩膀上,中秋的月光從他的肩膀流淌到王知非的肩膀,又從王知非的肩膀流淌到他的肩膀,月光恍如旋洄往復的音樂,在他們之間緩緩鋪展開。他們像天底下所有無話可說的父子一樣,沉默著,往家里走去。
九
靜悄悄的村子滿是月光,白花花的,水一樣在屋頂、道路、路邊的草垛上流淌。在這寂靜中,節(jié)日的氣氛終于一點兒一點兒的浮出水面了。人們把桌子搬到院子里,擺上各種各樣的吃食,恭恭敬敬地拜祭月亮。祭完了月亮,就該祭自己的五臟廟了。有小娃的人家,祭月亮永遠是次要的,祭五臟廟才是這一晚的重頭戲。李惠文拗不過瑞明的纏磨,天剛擦黑,月亮還為升上來,就匆匆擺上了各種吃食。瑞明迫不及待地抓了兩個雪梨,這個咬一口,那個又咬一口。李惠文望著兒子,正等著他臉上露出笑容,沒想到兒子哇地一聲,把一嘴梨肉吐了。
“想死阿是?”劉春山高高舉起了手。瑞明呸呸吐干凈嘴里的的梨肉,撇著嘴說:“苦的?!薄霸趺磿?,你就會挑嘴。”劉春山怒氣沖沖地搶過瑞明手中的一個雪梨,咬了一口,嚼了兩下,眉頭就皺起來了?!霸趺催@樣苦?”他眉頭皺了皺,吞咽秤砣似的把一口梨肉咽下去。一看手中的梨,梨肉是灰黑色的??疾炝税胩欤f:“雪梨都這樣?!比鹈鞑灰懒?,“不是不是,我以前吃過,不是這樣?!眲⒋荷接忠Я艘豢诶妫D難地咀嚼著,“你怎么吃過?不這樣是哪樣?”瑞明不敢再說什么,嘴撇了撇,很不高興的樣子,一只腳使勁踢了一下,剛好踢到了桌下盛廢茶水的鐵盆。清零哐啷,盆里的臟水潑出來,散開一股陳舊的臭味。
劉春山毫不猶豫地,一巴掌劈頭蓋臉地扇了過去,惱怒地吼道:“不想吃就別吃,什么也別吃?!比鹈魇种械难├鏉L落在地,嗚嗚嗚哭了。
李惠文撿起地上的雪梨,擦了擦,咬了一口,確實很苦,但她嚼得很有滋味,咬了一口,又咬了一口,不是細細的品味,而是狼吞虎咽。饑餓的感覺一下子攫住了她。直到把整個梨啃完了,她似乎還意猶未盡。她擦擦嘴對兒子說;“不要哭不要哭,媽以后再給你買?!?/p>
……這個中秋剛開了個頭,就潦草地結束了。兒子哭累了,睡了,身邊的丈夫也打起了呼嚕。李惠文睡不著,又不敢動,擔心吵醒了丈夫。她像死人一樣縮手縮腳,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月光從窗外悄無聲息地滲進來,在被子上流淌,如同一小段被囚禁的河流。小阿炳的二胡就是這時候響起的,就好像是,河流泛起了水花,一小朵一小朵,轉(zhuǎn)瞬間盛開又凋零。
小阿炳沒去送喬老太。喬老太上山后,他拄了拐杖,摸索著來到了村外的田野。大雨過后,明晃晃的大太陽吱啦啦烤著大地,每一束光線都是灼熱的手指,每一根手指都充滿了迷幻的力量,所有的手指顫抖著,伸向豐乳肥臀的大地。大地敞開胸懷,瞇縫著眼睛,陶醉在太陽呼出的火苗子一樣的氣息中。大太陽的手指落在她身上,時輕時重,時緩時疾,好似敲擊琴鍵,好似輕拂琴弦,美妙的音樂如酒甘醇,如酒芬芳,如酒濃郁,從手指碰到的每一寸土地上滲出來,滿世界流動。大太陽忽然就瘋魔了,旋轉(zhuǎn)著,伸出更多的手指,每一個指頭都是一小片燒紅的烙鐵,所有的手指一起按在琴鍵上,拂在琴弦上,使勁了渾身的力氣,耗盡了渾身的熱情。大地痛苦而又歡樂地呻吟,所有的音樂一起奏響,如醉如癡,如夢如幻,如生如死,所有的音樂匯聚在一起,吹成長長的秋風。一下子,大太陽停止了轉(zhuǎn)動,臉色潮紅,大地癱軟了,很濕很糯,飽滿的汁液無聲地滲出來,順著每一條褶皺流淌。汁液所到之處,充滿了如火的情欲和力量。
小阿炳站了一會兒,感到布鞋有些濕,疼惜地脫下布鞋,脫下襪子,掛在拐杖上。兩只裸露出來的腳如死去的慘白丑陋的雞爪。他怕疼似的,小心地更換著雙腳,小心翼翼地往前走,每一腳踩下去,都會有水和泥從趾縫間擠出來,舒爽的涼意立即從腳底板鉆進去,宛若一條銀色小蛇,游遍他的全身。他感覺渾身老朽的骨絡和皮膚都柔軟了,軟得像一汪水,平平整整地在大地上鋪開。漸漸地,他已不再小心翼翼。臉上的皺紋舒張開了,每一條皺紋都洋溢著迷醉的表情,整張臉在夕陽下呈現(xiàn)出奇異的金黃色,有如一朵碩大的金色菊花。他微微仰著臉,兩只黑洞洞的眼眶凝視著前方,給八月的大地蒸騰出來的濃郁芬芳牽引著,輕飄飄地前行。一片金黃連接著一片金黃,溫柔的風一樣吹進他的眼眶。過去的多少日日夜夜,多少關于土地的夢,走馬燈似的轉(zhuǎn)過他的面前。他老朽的心很柔軟地痛了一下,卻又感覺鋪滿了陽光一樣無比溫暖。
一陣沙沙聲從背后傳來。他停下腳步,側耳傾聽。沙沙聲如潮水一般迅速聚攏過來,好似無數(shù)沙漏發(fā)出的聲響,每一座沙漏里的時間風一樣消逝。他靜靜地聽了一會兒,說:“你們走吧,她不在這兒了。”周圍的沙沙聲更響亮了,驚濤駭浪,排山倒海,時間狂風暴雨一般消逝,一路卷起人畜房屋村莊,最后只剩下一片金色的大地。好一會兒,沙沙聲遠了,仿佛水浸入土地。小阿炳仰著臉,黑洞洞的眼眶清楚地看見,如血的夕陽下,一群碩大的老鼠,眼睛里閃爍著藍幽幽的光,消逝在金燦燦的田野深處。
小阿炳目送老鼠們走遠,邁開腳步繼續(xù)往前走,走不多遠,他看到一個孩子擋住了他的去路。“拾來,你怎么會在這兒?”拾來困惑而又傷感地盯著他金色的臉龐,不說話?!笆皝?,你阿祖入土了?入土了也就平安了,你不要難過?!薄笆皝?,你阿是怕我跌跤?不會,我什么都看得見,比明眼人看見的還多?!薄笆皝?,你回去吧,我一會兒也回去了?!笔皝砝Щ蠖謧械乜戳怂墙鹕哪橗嬕谎郏D(zhuǎn)身走了。小阿炳看到,中秋這天最后的夕陽將村莊上空翻飛的蝙蝠和拾來小小的身影涂抹成了暗啞的血紅。
血紅的太陽從一只眼眶里沉下去了,皎潔的月亮從另一只眼眶里升上來。小阿炳踏著舞蹈一樣優(yōu)美的步子回到家里。他從墻上取下二胡,抖開雪白的馬尾,順利地拉出了那曲久違的《梁祝》。兒子小光明在院子里乘涼,他早早就命令兩個兒子睡了?!爸星锕?jié)?有什么過頭!”聽到小阿炳拉二胡,他不由得怒上心頭;“拉拉拉,成天吃了飯就會拉,中秋節(jié)也不讓人安生。耳朵都聒噪出老繭了!”小阿炳不理他,他偏著頭,弓著背,拉得特別吃苦的樣子,不想作樂,倒像是在受難。月光如細雨般一滴一滴滴下,音樂潮潤潤的,蒲公英一般隨風消逝。
李惠文死硬地躺在床上,凝神諦聽音樂一點一滴落進院子,月光浸潤了音樂,音樂浸潤了月光,院子里一派細雨朦朧。各種小蟲子“ ”的叫聲,在一片迷蒙中顯得格外清晰。李惠文竭力排除干擾,從耳朵里伸出一只手,四處搜尋那渺茫的音樂。好容易抓住了,攥在手心,是《梁祝》?!读鹤!??她不由得一愣,一些往事涌上心頭,卻是渺茫的,霧一樣,縈繞著自己,抓一把是空空,再抓一把是茫茫,手心里是一片冷濕。吳作棟。這三個字曾經(jīng)在自己的記憶中有著多么美好多么清晰的形象,一下子就模糊了,什么也想不起來了。再想,再想,就想起了白天見到的那個人,一撮鼻毛,滿臉皺紋,一臉討好人的笑。這個人像石頭一樣硬生生地出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無論如何挪不開了。這就是她朝思暮想的吳作棟?這就是支持著她把每一天庸?;野档娜兆影鞠氯サ膮亲鳁潱克趺茨軌虺姓J!可不承認不行了,她再也欺騙不了自己了。她愿意化蝶,可是跟誰呢?她感覺渾身的筋肉都松軟了,沒有一點點兒支撐了。兒子讓她操碎了心,丈夫讓她感到厭煩,現(xiàn)在,連那唯一的一點兒念想都沒有了。這日子還怎么過?
她在水一樣的月光中掙扎,發(fā)了瘋似的去追尋月光里漂浮的那點兒渺茫的音樂,抓住了,抓住了,現(xiàn)在,那一點兒音樂是唯一的救命稻草了。就在這時候,對門響起了手掌拍在身上的響聲和哇啦哇啦的哭喊聲。劉春堂又打老婆了。劉春堂喜歡在夜里關上門揍老婆。“阿敢了?阿敢了?”劉春堂一邊打一邊質(zhì)問,“媽呀!媽呀!”劉春堂老婆的哭聲炫耀似的洪亮。那《梁祝》的旋律打著旋兒,在雜亂的聲響中沉入了水底。李惠文什么也沒能抓住。
她的心給刺了一下,空落落的生疼。一滴淚水悄無聲息地滾出來,她懶得去擦,于是昂起了頭,不讓它滑落。透過灰蒙蒙的淚光,她望見了窗外升到中天的月亮。碧藍的天上,月亮冷冷地俯視大地上的村莊,俯視著村莊里久久未能入睡的自己。她忽地想起了以前小阿炳對自己說過的一句話。那天她在街上碰到小阿炳給人算命,聽小阿炳給兩個人算完了,她興致很高地湊過去,請小阿炳給自己算一算。小阿炳聽了她的生辰八字,掐著手指喃喃說:“子午卯酉一朵花,不帶殘疾就帶疤。你這命呀——”她噗哧笑了,“阿祖,你怎么對誰都說這句話?前兩個你就這么說?!毙“⒈磫柕溃骸叭嘶钜惠呑?,哪個能不帶殘疾不帶疤?”這時候想起這句話,她有些悲哀,又有些安慰。她轉(zhuǎn)過臉,對身邊的丈夫說:
“今年的月亮好像沒去年的圓。”
月光中,丈夫的臉黑黑的,像一塊石頭,回應了她一陣貓頭鷹似的呼嚕聲和一陣老鼠咬箱子似的磨牙聲。
她轉(zhuǎn)回臉,望著碧藍的天上冷冷的月亮,下了結論:
“今年的月亮沒去年的圓?!?/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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