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瑜
一
默生,一個從遙遠的地方到來的朋友,粗壯、有力氣,連說話的聲音都很大,屬于運動型人才。然而,他第二天便進了醫(yī)院,作了復(fù)雜而讓人絕望的腦部手術(shù),家屬急急地乘飛機來,不知道什么原因。
細節(jié)是由眾多的人一點點堆砌起來的,是一群人正在說笑間,默生突然倒下了,是跌落的姿勢,聲音呢,也是很雜亂的,伴著諸多人的失聲驚呼,已經(jīng)模糊成粥狀,無法細述。
醫(yī)院的診斷證明已經(jīng)出來了,突發(fā)性腦溢血。
家屬再來詢問那天默生都講了些什么內(nèi)容,開始是沉默,后來大家從記憶里擠出有關(guān)默生的片斷。不過是一些日常瑣碎的事情,不是火爆的足球新聞,也沒有討論讓人憤恨的校園傷害案,都沒有的,說了些笑話,關(guān)于飲食的,大約也說了一些讓我們誤解的方言。方言,默生是有一些的,每一句話最后的一個字,他都帶著濃重的東北口音,抒情的,像詩歌里的一些修飾詞。
那么多人的描述,也不能完全拼貼出來默生倒下前的形象,在親人的期待里,我們大家都發(fā)現(xiàn),一向擅長描述的我們,針對具體的場景,我們這么無力。
默生的疾病給我們的日常觀察出了一道難題,同時也讓我們大家知道,我們所看到的事情都不過是一個細而窄的側(cè)面,是一段時間的切片。
切片,固定在視覺上的一個形態(tài),像照片一樣可以來回欣賞。同時,又因著缺少變化可以參照,而變得單一、偏見。
不論我們多么熟悉一個人,包括自己的父母親,我們無法徹底知曉他們對萬物的判斷,尤其是內(nèi)心的深淺。有時候,我常常想,我們所有的描述、比喻甚至是滔滔不絕地講述,差不多都接近猜測,它們像光線照耀在一個固體上,只能讓一個側(cè)面的細節(jié)突現(xiàn)。然而,那一縷光選擇固體的切片進行辨別的同時,也會對事物本身進行修飾,真相被光的色彩遮蔽。
這是生活里不可避開的悖論,要么我們在沉默的黑夜里消失,成為無法辨識的灰塵、庸常的大多數(shù),或者被籠統(tǒng)描述的日常;要么我們在時間的某個瞬間被捕捉,被多次修飾,甚至謀殺掉,成為這個切片的俘虜。
切片,因為短促而有力量,因為細小而易辨識,又因為缺陷而被廣泛傳播。
是無意中看到的一個行為藝術(shù),表演者叫小野洋子,日本人,她漂亮,是那種知道自己漂亮并主動出示的女人,一九六四年,她在卡耐基朗誦廳表演了她的前衛(wèi)藝術(shù)作品:《切片》。大致是這樣的:她在舞臺上隨機挑選一些觀眾上臺,讓他們用剪刀將她身上的長裙裁成碎片,每一個人剪下一塊,形狀隨意。直到最后,衣服被剪完,她全裸地站在舞臺上。
可以想象小野洋子演出的過程,一定是會有人將小野洋子的陰部的那塊布剪掉,羞恥被表演的同時也被修飾,又或者有人將兩個乳房的切片剪下,月光一樣美好的女性器官,這樣碎片般的出現(xiàn)在舞臺上,變形般地釋放它們,顯得詭異又未知。那么,整個演出的過程成為一篇形式變化多端的詞賦。每一條布料被剪切下來之后,我們都只能猜測。于是,一個女人的身體被觀眾隨意地排序,直到徹底赤裸。對一個漂亮女人身體的猜測比喻了一切,孤獨感、赤裸的身體、卑劣的欲望、溫暖而無序的日常生活、尖叫著的虛妄、停留在女人身體里的夜晚、高尚而光潔的人性、無恥而荒誕的墮落,所有豐富的人性切片都在那件妖嬈的裙子上,一片一片被切割下來,成為一個又一個注釋女人的名詞。
小野洋子三十二歲那年,在英國表演《切片》時,打動了在臺下坐著的著名歌手約翰·列儂。這位披頭四樂隊的主唱,被小野洋子的孤獨感擊中,他發(fā)現(xiàn)了切片里一個又一個孤獨的小野洋子,他從坐位上站起來,搖著手,讓小野洋子看到。他是一個感性的人,他被音樂濕潤久了,看到生活中的任何意象均會想到歌唱,粗糙的聲音和光滑的聲音,節(jié)制的和奔放的聲音,音樂需要籠罩這些聲音,讓這些安靜下來,融化。
顯然,約翰·列儂被小野洋子融化了,他坐在椅子上淚流滿面,他想到自己在舞臺上歌唱時的模樣,又或者漆黑的夜晚,舞臺下面空無一人,而他突然覺得孤獨,歌唱停止,弦斷了。他聲音嘶啞,想把昨天的甚至更為以往的美好都叫回來??傊?,那些切片將小野洋子注釋成愛情的諸多詞語,讓他心動,他開始追求小野洋子,他必須將她擁有。
切片,孤獨而片面的見解,有時候,它直接注釋我們的內(nèi)心。當小野洋子的衣衫被完全剪掉,成為赤裸的身體,那么,切片消失。
讓我們感覺驚訝的是,即使是將所有的切片都一一復(fù)原,我們也無法用切片還原出一個完整的衣衫。時間沾滿了灰塵,有許多縫隙無法縫補。那么,被切片過后的小野洋子站在舞臺上,除了孤獨,還是孤獨。只是,到底是哪一個切片擊中了臺下的約翰·列儂。這成為謎語。
日常里,我們所感知的世界,不過是一幀又一幀的切片,它們被時間運輸?shù)轿覀冄矍?,用灰塵粘合在一起,成為可以多重解釋的景觀。
有時候,這些切片又被時間打散了,像落葉,被風吹到路邊,喜悅的角落里,或者正當事物的背后,像修飾語,不那么重要。也的確,并不是每一幀切片對于我們的打量都有意義。多數(shù)情況下,我們只需要一步,或者一句話,便跨過了數(shù)十個切片。他們連續(xù)、快速,每一幀單獨挑選出來,顯得刻意而無力。甚至,挑選出我們個體的一幀切片,你會發(fā)現(xiàn),它背叛我們的初衷,完全誤解我們,顯得尷尬。
默生的個人史隨著他家人的敘述,又添了許多切片。默生有爬山的愛好,唱歌時喜歡重金屬,他的頭喜歡伸縮著唱歌,他的母親找到一張他醉酒后唱歌的照片。最近兩年,默生還嗜酒,尤其喜歡干紅,說,是那血液一樣的紅,讓他迷戀。我們又說到疾患的兇猛,以及人世無常的悲觀。面對著躺在病床上的默生,所有的勸慰都像是解錯了的方程式,讓默生的父母親厭倦。只好說些默生之前的事,默生做過一次手術(shù),還是因為喝酒,胰腺炎。我們坐在下午的陽光里聽默生的從前,覺得,無論如何,我們也不能將默生的切片縫合,相反的,我們的回憶越多,那些切片越亂,直到找不到秩序,將正要清楚的世界模糊。
默生的親人們喜歡我們的回憶,面對醫(yī)生的質(zhì)問,他們才發(fā)現(xiàn),對自己的孩子并不了解。尤其是關(guān)于孩子的愛好和習慣。他們覺得內(nèi)疚極了。
他們覺得,醫(yī)生并不是在問病情,而是一個社會學調(diào)查者,在向他們夫妻兩個調(diào)查,成年后的孩子和父母親的疏遠。所以,默生的母親持一個筆記本,不停地記錄,我在停頓的間隙看過一眼,她是如何記錄我們的話。我發(fā)現(xiàn),她簡略極了,本來被我們打撈的記憶切片,又被她的筆切下大半,只剩下關(guān)鍵的字詞。
他們堅信,只要他們一點點拼貼默生的情況,時間也好,物事也好,只要有邏輯嚴密的順序,那么,他們便可以將這一幀一幀的切片連接起來,抵達默生倒地之前的現(xiàn)場。這樣的話,他們便可以毫不愧疚地面對醫(yī)生的質(zhì)問。
然而,悲傷往前推移,卻沒有結(jié)構(gòu)緊密的誘因。
切片所指向的內(nèi)容過于分散了,甚至,有個別人回憶,默生要去看一部電影,關(guān)于理想的,一切都生機盎然的。
下午的時間,在房間里,陽光被樹遮擋了一些,成為隱約的暗影。陽光一旦被樹擋著了,其實,陽光便停下來了。陽光像極了默生的經(jīng)歷,默生倒在地上了,便停下了。他穿不過倒地的這一瞬間的時間切片。
藥水注入到默生里的身體里,乳白色的,一瓶完了,又來一瓶。我是一個唯心的人,我常常覺得,讀書的人,讀完書以后會變成另外的人,因為那些文字是另外一個人的。輸液體的人也是如此,輸了藥物的人醒來,他身體里的某些物質(zhì)已經(jīng)被藥物置換,他還是他嗎。至少,我認為,作為身體的個體,我們經(jīng)常被現(xiàn)實中各種各樣的小灰塵改變。
唯一不能改變的,是不能被時光切掉的部分,比如情結(jié)、精神,或者暖意的信仰:向美好的東西靠近,并擁有它。
我有在電視臺做嘉賓的經(jīng)歷,是要談?wù)擊斞赶壬?,那是我熟悉的一個人,我喜歡談?wù)撍?。但是,我被那種規(guī)范驚訝。陌生,在化妝間的鏡子里看到自己,覺得異常陌生。我想到小野洋子的表演,當我的頭發(fā)被發(fā)膠整齊地推向后面,我看到隱藏在表情間的孤獨。陌生,是孤獨的一種。找不到合適的詞語,也是一種孤獨。當時,我差不多丟了自己,當意識進入一個可以導(dǎo)演的層面,那么,自己究竟隱在了哪里。
節(jié)目錄制得順暢,鼓掌的觀眾投入,燈光照耀下的我們果然找到潛藏在內(nèi)心里陌生的自己。我們進入話語的河流,河流由無數(shù)個切片組成,我說話的時候鏡頭指向我,主持人轉(zhuǎn)向我,掌聲朝向我。一旦說完,那么燈光轉(zhuǎn)向他處。馬上便有暗淡襲來,現(xiàn)實主義風格的鏡頭語言讓我孤獨。外在的溫度變化,光線的變化,臺下觀眾問題的變化,這些時間里的事物像剪刀一樣,隨時可以剪下我的話語切片。
我內(nèi)在于一條話語的河流里。
嘉賓不止我一個,除我之外,還有另外的兩個。主嘉賓的鏡頭要多一些,他是秩序的開始。像一條河里領(lǐng)頭的魚,它負責蜿蜒的路線設(shè)計。
節(jié)目錄制的現(xiàn)場,有很多問題都是拋向我的。我能感覺到那種空氣的流動,沿著秩序的畫幅,他們大約被我的某句話吸引,跳過了另外兩個人,直接指向我?;卮?,那是對自己個體閱讀的一種挖掘,碰撞般的交流使得臺下的觀眾掌聲四起。那自然是一種有氧的交流。
然而,節(jié)目一周后播出,我看到了自己。
電視里的自己陌生極了,被光線照亮的局部是陌生的,聲音在空氣里遇到磨擦并顯得滯后是陌生的,因為主持人的布置,坐在那里僵硬的姿勢是陌生,因為劇情需要而擺出來的微笑的模樣是陌生的,衣服上的某處褶皺是陌生的,我在里面喝水的姿勢是陌生的,包括我說出來的某句話也都是陌生的……
看完節(jié)目以后,我驚訝了。覺得電視里面的那個自己過于中庸了。我事實上不是這樣子的,我在錄制節(jié)目的現(xiàn)場,話語充滿了機鋒,以至于主持人控制不住場面,不得不將提向我的問題轉(zhuǎn)移給另外兩位嘉賓。
可是在播出的節(jié)目中,我?guī)缀醭聊蜒?,即使偶爾插話,也都像燙熨過的衣衫一樣顯得矯揉造作。只有我自己知道,這期節(jié)目,他們剪輯了大量的內(nèi)容,因為錄制了兩個多小時,而只能用三十分鐘的節(jié)目。必須有大量的對話需要刪除。
于是,編導(dǎo)們便將我們的對話節(jié)目放在一個編輯機里,一幀一幀的圖片進行編輯,張揚的修辭刪除干凈了,離題的內(nèi)容要節(jié)制掉,即使是合乎情理的對話,也要因為廣告的多少而備用在那里,隨時可能會在播出之前刪節(jié)。
我之所以覺得電視里的自己陌生,是因為被剪輯過的自己已經(jīng)完全被誤解。
當電視編導(dǎo)用他們熟悉的技巧將我切片成他們需要的內(nèi)容時,我忽然覺得切片生活對主體的背叛。撕掉瑣碎的戲妝,洗凈夜晚的蠟黃,我應(yīng)該是另外的飽滿的個體。然而,不論是做電視節(jié)目,還是在一個熱鬧的飯局上交流,又或者是我們每天沉默地路過別人,那么,活在別人的眼睛,不恰恰也是一個又一個時光的切片嗎?
躺在病床上的默生,他很幸運,沒有成為植物人。事后,他的母親笑著喂他吃飯,又將沒有笑完的內(nèi)容分享給我們:送入醫(yī)院的時間及時,又加上他長時間喝紅酒,對大腦的血管還是有些保護作用。
然而,醒過來之后的默生有了新的病癥,他不記得前天發(fā)生的事情。
倒是識得所有的舊朋新友,但是,記憶力卻丟失了。像是一臺舊了的電腦,內(nèi)存條銹掉了,只能用新的記憶覆蓋舊的記憶。
我們看著默生吃蘋果,看著他吃,他笑,我們也笑。他用水果刀,將蘋果切成不同的形狀,孩子氣十足,他在練習自己對時間的敏感,兩點鐘的時候,吃方形的蘋果塊。三點鐘的時候吃紅桃心一樣的蘋果塊,等吃到了第五塊的時候,已經(jīng)是傍晚了,他需要去一排樺樹林里散步,那是他最為開心的。
蘋果被切成一片一片的,他從中間,挑出一塊來,吃掉了。
我們叫他的名字,他答應(yīng)著,他的蘋果將他帶到下午,帶到晚上,帶到一個又一個時光的切片里。然而,第二天一早,他又將昨天的全部記憶忘掉了。難道是世事的剪刀,一片一片將他的全部記憶都剪下來了,只剩下赤裸在舞臺上的默生。每一次看到他笑,我都覺得孤獨。
現(xiàn)在,默生本人也成了一個時間的切片,他單薄、重復(fù)、孤獨。頂好的是,他并不完全背叛昨天,所以,他需要向內(nèi)心的深處跋涉,找到被剪刀撕下的切片,一點一點縫合它們,穿在身上。
二
疾病常常將感官全部打開。像謎語被識破,幕布拉開的瞬間,平時不易察覺的細瑣被放大。灰塵般的暗喻,柳絮、污水、電鋸劃破鋁制管材的聲音,生活突然布滿煩燥的理由。包括細小的溫度變化,某段音樂的節(jié)奏突然加速,食物的色澤偏于暗淡,這些都像是情緒惡劣的摁扭。這種對生活過度敏感的癥狀讓我感覺孤獨。
我聽從藥品盒上的文字說明,延長睡眠,減少說話和小悲喜,放緩腳步。除了睡眠飲食,幾乎躲避日常生活的所有嘈雜,然而依舊不能驅(qū)走紅腫的聲音。
每一次吞咽食物都遇到挫折,疼痛讓我想到童年,無力的很多細節(jié)。喝水,試圖用溫潤的細節(jié)來補償身體,但過程緩慢,一切都像是劇情起伏的連續(xù)劇,且中間還不停地夾著廣告。這真讓我感到厭倦。
我扁桃腺發(fā)炎了,低燒,身體綿軟,懶惰,胃口丟失,眼睛里不愿意看到更多的事物。
疾病隱藏一個人的日常生活,差不多,它像個導(dǎo)演,將一個人隱藏的軟弱的一面翻出來,晾曬在大家面前。
咳嗽聲出賣了我,還有對辛辣食物拒絕,不再參與激烈的爭執(zhí),我節(jié)制一切參與的意識。這些都讓身邊的人感到驚訝。之前,我有儲量豐富的形容詞,負責形容一切,否定的,或者贊美的。我熱愛在一切存在的事物面前貼上我個人的標簽。我主觀且強勢的做派常常引起別人的厭倦,但我不能自已。那種把持了某個事物的快感讓我覺得自己有很強大的力量。
然而,疾病像一塊海綿,吸走了我的時間、力氣和熱烈的嗜好。我在具體的疼痛中看到隱藏著的自己,軟弱、骯臟,甚至卑劣。
在一個人的空間里,我所能肯定的事物極少,包括對自己的身體的掌控能力,我極度懷疑,那些藥物進入身體以后,被我所儲存的大量的詞語擊潰。
這自然是一種臆想,肉體的層面只涉及器官,那是物理的排序,而詞語僅儲存在意識里,是虛構(gòu)的空間。
我被這病態(tài)所喚醒,我一邊厭倦這疾病所帶來的懶惰,包括莫名的頭痛,甚至對生活嘈雜的警惕。另一方面,我又喜歡自己這種陌生,我甚至用了整整一個上午,躺在床上看天花板上的吊燈,還有灰塵繪成的圖案。意念的流動總能拖延時間,在灰塵里找到自己,又或者在昏昏欲睡的一瞬間丟失自己,都是陌生而新鮮的嘗試。
一個被疾病包圍的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逃脫這包圍,回到原本的生活里去。呼吸、臆想、掙扎、睡眠,甚至默念某些中藥的名字(請不要笑,這是我經(jīng)常做的小把戲,身體感覺不舒適的時候,我經(jīng)常喜歡在日記里寫下那些中藥的名字,或者在睡眠前默念那些詩意的、生疏的中草藥名字,以獲得神一樣的暗示),均不能擺脫那病痛的籠罩。
經(jīng)歷漫長的自我療救,我終于屈服,決定去看病。
醫(yī)院并不遠,在寄居的學院的旁邊,一個居民小區(qū)里。照例要遇到其他疾病患者,照例,他們面孔呆滯,被藥物的名字或者醫(yī)生的叮囑牽制著,走路時仍然未回到自己。有一個孩子,剛剛哭過,他很計較地走在前面,不讓后面的奶奶碰他。我在掛號處填寫病歷,那個女孩子看我寫名字,提醒我,要寫得清楚些。仿佛她是一個銀行職員,而我簽下名字,便可以從她手上取走厚厚的一疊現(xiàn)金。我寫完以后,她細細地看了一遍,確認我沒有寫得潦草,才坐下來填寫病歷本上其他的選項,一邊填一邊說,今天我總算是遇到一位寫自己的名字不潦草的人了。
她真是個認真的人。
在診室里,遇一女醫(yī)生,她問了我?guī)拙湓捯院?,便從抽屜里取出一個手電筒,她戴著大號的口罩,使得我完全看不懂她的示意。她只好示意我張開嘴。她便打開手電筒,照進喉嚨里。我感覺到有一股涼意,流進來,像在安靜的夜里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果然,我聽到醫(yī)生說,啊。
我沒有從潛意識里走出來,我完全沉浸在這光束的涼意里。這是我已經(jīng)長久未有的體驗,張開嘴巴,不是飲食,不是朗誦動容的詩句,而是接受一束光。那光的涼像紙一樣薄,靠近喉嚨的底部,稍有些割痛感。我想到一個說著陌生語系的異域人,他找不到能聽懂他說話的人;我想到花裙子被剪刀撕破,碎片一樣的布條被扔在床上,零亂卻又充滿著藝術(shù)氣息;我想到一個孩子缺少牙齒后說話的聲音,他分三次說完本來一次就可以完成的表述;我想到春天的后半夜一只貓的叫聲;我想到火車臨時停下來,一個孩子突然哭了;我想到一本書的封面上的驚世的話,但想不出作者的名字;我想到電影幕布掛在冬天的樹上,風吹過來時上面的人影有輕微的晃動的模樣;我想到一碗面條打翻在地上,隨后有母親的叫罵聲,夏天馬上就要過去了;我想到時間如何穿過個人史,像牙齒一樣一棵一棵長在我的嘴里。
我被一束光照耀,同時也被一絲疼痛提醒。
醫(yī)生看著我病歷本上的名字和地址,有了表情。是微笑著,用手指了一下自己的嘴,發(fā)出聲音說:啊。
我這才聽懂她的本意,十分配合地將口腔的形狀打開得更圓,啊,啊。
我沒有停頓,一口氣啊了兩次。她被我嚇了一跳,她顯然忽視了我是一個這么熱愛抒情的人。她本能地向后面躲了一下,頭偏著,又一點點地靠近我,笑了,說,不必這么用力氣。輕聲地啊一下。
我控制了一下,終于完成了她的作業(yè):啊——
她將手電筒瞬間合上,放入手邊的抽屜里,開始寫病歷。
我放輕松了神情,看到墻上貼著的通迅錄,還有人體掛畫,以及2009年的一張掛歷,那上面寫滿了電話號碼。
醫(yī)生這個時候卻伸著脖子和門外的一個病人說話,藥吃完了嗎,要繼續(xù)鞏固,注意運動量,要少運動。說著話,突然將一個冰塊一樣的聽診器的探頭貼進到了我的腹部。然后一點點往上,找到肺部,說,吸氣。我便吸氣。吸得長長的一口,像個即將下水游泳的孩子一般,然后又呼出來。反復(fù)幾次,那探頭的涼慢慢減半,又一點點地和我的體溫接近,直到完全不感覺那探頭的涼了,女醫(yī)生才將聽診器收起來。她頭也不抬地問我這兩天的飲食情況,我想起前天和友人一起喝啤酒的情形,還有吃了十分辛辣的食物。
她有了更好的判斷,一邊問我有無藥物過敏史,一邊寫下數(shù)字和藥物的名字。她的生活一向是這樣的規(guī)律,看病人的眼睛,喉嚨,甚至還要用聽診器去仔細地辨聽病人身體的季節(jié)和風向。吸一口氣,那口氣在身體里行走,像一場風在街道上行走一樣,風向不同,便是不同的季節(jié)。如果現(xiàn)在是夏天,而我內(nèi)心里的風卻刮的是北風,恐怕疾病就要來了。這是我的理解。
而她卻不再問我疾病的情況,一邊開藥,一邊說起我寄居的學院的情況。
她誤以為我是學院的職工,有極強烈的傾訴欲望,和我說起我們學院五樓的大教室。學院五樓教室是一個很大的會議室,她們單位搞年終聯(lián)歡的時候去過幾次,她大約也是表演了的。所以,她很有感情地談?wù)撃莻€教室。她談得很具體,插敘插議地說明她們那次聯(lián)歡會的成功,她大約是合唱隊員,要穿著紅色的套裝,還要化很濃的妝,她不同意。堅決不同意。
正在描述中,她停下來問我的醫(yī)療是醫(yī)保還是全部公費。我猶豫著,不知該如何答她,她似乎已經(jīng)知道了答案,反問我,你們都是公費吧。
我重復(fù)她,幫助她來確定這件事情。這讓她感覺興奮,隨手將一個藥的數(shù)量改為了兩盒,一邊涂改一邊說,多開一盒這個清感口服液吧,喝了好。
她說話的時候,眉毛會跳舞,來回地動。我看不出她的年紀,大約有四十幾歲,也或者接近了五十歲吧。她是一個熱情的人,她幾乎要開始說起她身邊的未嫁出的女孩子了,她的親戚家的一個女孩子,但并沒有說完,大概她自己覺察出并不合適。
總之,那天下午,她用手電筒照耀過我以后,我便成了她的朋友。我配合著她的提問,隨時按照她的設(shè)想來確定自己的身份,我不再是一個學院的學員,而是她臆想中的教師。我有著公費醫(yī)療的美好處境。
話語的來往像極了一場戲劇的編排,我要預(yù)測到她接下來要問什么,我要事先在布置內(nèi)心的舞臺和好的臺詞。盡管我不想扮演一個我完全不熟悉的角色,但是我更疏懶于介紹自己真實身份的復(fù)雜。疾病讓我輕易鉆入她的猜測里,我不愿意再做任何身份的掙扎。
我想,如果她不問,我絕不會和她說一句話。我最想做的是,閉上眼睛,默念中藥的名字,或者喝溫度合適的水,坐在那里等著時間切著我的皮膚過去。
只是她出乎我意料的健談,她完全不知道,我的遲疑和猶豫是一種并未進入角色的扮演,或者是一個并非故意的虛構(gòu)。
她和生活中的我們大致相似,在沒有遇到利益或者偏好的領(lǐng)域里,我們每一個人都不會質(zhì)疑正在發(fā)生的悖論,因為我們的精力有限,只能做極少的鑒別。
直到我去取藥,她還友好地和我揮手,仿佛下次見到她,便可以像朋友一樣繼續(xù)這次未完的話題。
疾病把我的感覺陌生化,懶惰、敏感,疾病將孤獨感裝入我的口袋里,咳嗽聲里,甚至是睡眠前的冥想里。然而,這位戴著大口罩的女醫(yī)生,將我往身份的陌生上推去,她用語速極快的問話搭建了一個舞臺,她坐在下面,上面舞蹈的人,是我。
疾病只是外在于我身體的一個借口。一生中,我們一定有許多這樣的借口,我們在這樣的借口里逃離了自己,完全隱藏在另外的身份里,尷尬不已,或者賺取了并不屬于自己的榮譽。
這真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