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忠延
歷史不會精心預設(shè)未來,但是,走出原點,越過第一個節(jié)點,兩點之間就會出現(xiàn)一條線段。這線段向外延展,無疑就是軌道,后來的世事必然要在那既定的軌道上運轉(zhuǎn)。山西臨汾如果不是孕育過《黃河大合唱》,誕生過《游擊隊之歌》,誰還會想起從《擊壤歌》到平水官韻那無形的軌跡?
《擊壤歌》面世的時候,當然,還沒有山西,還沒有臨汾,只有個平陽。平陽,是上古的賢明君主帝堯定都的地方,他欽定歷法,廣鑿水井,推進了農(nóng)耕;他設(shè)立誹謗木,實行禪讓,和諧了各個部落。天下歸心,各部落和部落聯(lián)盟紛紛前來朝拜,形成了古老的國家。那一天,他走出了都城到民間尋訪,在一個村落看到了擊壤游樂的人們,擊石附石,歌之舞之。那歌就是現(xiàn)今看來還早于《詩經(jīng)》的《擊壤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
歌聲唱出了一個太平盛世,也唱出了一個眾人不將帝王當事兒的時代。那個罕見的時代,后來再沒有出現(xiàn),因而《擊壤歌》的傳唱就成為人們對那個年頭永遠的向往和懷戀。如果這里僅僅誕生過《擊壤歌》,那也無法成為生長歌聲的土地,后來又滋生出大量的詩歌,《詩經(jīng)》里的《唐風》就是這塊土地的結(jié)晶。再后來就不僅是出詩歌,而是出韻轍,萌發(fā)出寫詩作歌的格律。衍生十三轍的平水官韻,就是金代形成于此地的產(chǎn)物。所以叫作平水官韻,是因為那時平陽府下設(shè)著平水縣。
時光流逝得太快了。這一天,當丁玲邁著疾速的腳步逼近古城時,平陽已成為臨汾。盡管如此,丁玲隔著汾河就發(fā)出了驚嘆:臨汾真是一個少見的大城??!在朦朧的晨曦里,整齊而悠長的雉堞和美麗的城樓巍然坐臥,像是招引著她和她的戰(zhàn)地服務(wù)團。同志們興奮地喊著加油啊,唱起歌曲朝臨汾飛奔。
丁玲一行是從延安來的,那是1937年。一過黃河他們便受到大寧縣的熱烈歡迎,離城二十里就有騎兵列隊等候,城外五里上千名民眾已等待一個鐘頭了;到了隰縣,迎候的人居然趕到八十里以外。臨汾雖然沒有人迎接他們,可是熱情一點兒也不遜于大寧、隰縣。日本鬼子飛機的轟炸,迫使不少老百姓躲了出去,但是,留守在城區(qū)的人們抗日激情卻空前高漲。夜晚戰(zhàn)地服務(wù)團演出時,那熱鬧的場景讓丁玲終生難忘,她用手中的筆記下了這熱血沸騰的情形:
“人頭從臺腳下一直密密地展開到遠遠的墻角。五千個人,一萬只手,吼聲震天,然而次序井然,臺上只要大聲點,遠的地方就可以聽到?!?/p>
“嗓子都喊啞了,興奮的紅色在臉上浮著,眼睛放光,臺下人同臺上人打成一片,一致的向著光明的勇敢的精神,把人群都偉大化了。這印象將成為最美的,最可紀念的留在心中?!?/p>
我知道丁玲為之興奮的那個廣場,少年時我曾進城在那里趕過廟會,它有一個響亮的名字:洪爐臺。不過,我知道那個響亮的名字誕生于抗戰(zhàn)時期卻是很久以后的事了。洪爐臺是個簡略的名字,原名是抗日救亡洪爐臺。顧名思義,洪爐臺就是宣傳抗擊日寇的思想大熔爐。我走訪過上了歲數(shù)的過來人,他們就在洪爐臺下看過戰(zhàn)地服務(wù)團的演出,曾為那激情飛揚的節(jié)目流過淚水。不只是流淚,擦干淚水走上抗日前線的熱血男兒何止千萬。在我那離城二十里的小村,走出過一位開國大典時指揮第一輛裝甲車通過天安門的軍人,他曾是鄉(xiāng)親們翹指贊譽的驕傲。開國大典二十多年后,我成為一名民辦教師站在了小學校的講臺上,他笑瞇瞇回家探親。我請他到學校給學生演講,才知道就是洪爐臺的激情感染了他,他將在城里賣了柴禾的扁擔交給伙伴捎回家里,自己則毅然從軍奔向打鬼子的前線。
洪爐臺的激情燃燒著一個城市,燃燒著一個時代。楊朔來臨汾的時候也感受到了這里的激情。他的來法和丁玲不一樣,是坐火車來的。那時候的火車站還被城市甩在外頭好遠,他是夜里來的,一下火車就跌入了灰暗之中。路燈的光亮有限,只能將黑暗變?yōu)榛野?。因此,他對臨汾的印象絕不像丁玲那樣光明,而是像灰暗的夜色一樣灰暗,他孤獨、焦煩,不時把行李從一只手轉(zhuǎn)到另一只手里。想進城,怕城門不開;想住下,敲過幾家店門,全住滿了,不是旅客,而是隊伍,這兒的棧房差不多完全變成了軍營。日本鬼子已占了北面不遠處的介休,臨汾成了抗日的前沿,正挺起胸膛抵御敵人的炮彈。
在一個小店熬到黎明,一位車夫送他進城,外頭卻起風了。天上是黃土,地下是黃土,風把黃土卷到半空,于是天地攪成一片愁慘的黃色。他坐在粗糙的牛車上,翻起大衣的領(lǐng)子,俯著身,依舊不能抵御風沙的侵襲。他的眼眶、鼻孔,埋葬著多量的細塵。塵灰漫天回旋、滾轉(zhuǎn)著,十幾步以外便是一團模糊。以至楊朔疑心這是彌漫著槍炮硝煙的戰(zhàn)場。就在這時,楊朔看見了挺進的戰(zhàn)士,他們背著軍毯、步槍、手榴彈……掙扎在吼叫的北風里。
隊伍經(jīng)過楊朔身邊時,他清楚地看到是好長好長的一列。他們艱難地走過去了,后面卻緊跟著行走更為艱難的輜重隊。兩輛滿載軍火的大車后頭跟隨著一小隊輜重兵,每人挑著一擔子彈。子彈那么重,扁擔被壓得彎曲著,戰(zhàn)士的腳步也搖晃不定,似乎隨時都有被大風吹倒的可能。楊朔不由得為戰(zhàn)士們揪心。
這時,坐在車轅邊的車夫猛然跳了下去,對他說:
“我不拉你啦,先生。”
楊朔正驚愕,就見車夫指著步履蹣跚的輜重隊說:“我得幫他們送東西?!?/p>
車夫撂下他載著戰(zhàn)士的武器去了,楊朔又陷入了剛下火車時的孤獨,但是卻沒有焦煩了。他在《征塵》一文中寫下:“我的心是活潑而輕快的,雖然我是那樣吃力地躑躅在風暴里?!边€沒有進城,楊朔已感受到了洪爐臺的激情。是啊,洪爐臺的激情熔鑄著每一個臨汾人,車夫也不例外,敢于迎著風暴開赴前線。
丁玲和楊朔來到臨汾的時候,蕭軍、蕭紅、聶紺弩也來了,他們是受李公樸先生的邀請前來民族革命大學任教的。那時,蕭紅和蕭軍的婚姻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裂隙,可是,這革命大洪爐的熊熊烈焰燃燒出的情愫排遣了內(nèi)心的憂傷,蕭紅很少將內(nèi)心的波瀾顯現(xiàn)在臉上。丁玲目睹著她蒼白的臉,緊閉的嘴唇,敏捷的動作和神經(jīng)質(zhì)的笑聲,覺得都很親切。她們盡情地在一塊兒唱歌,每夜談到很晚才睡覺??谷盏臒崆榧な幹齻?,蕭紅為救國亢奮,忘掉了自己的憂慮。
其實,最受激蕩的該是賀綠汀。只是,那首《游擊隊之歌》沒有唱出時,無人窺得見他心中的激浪。賀綠汀也是從武漢來的,他和演劇隊從開封、鄭州、洛陽一路走來,難民拖兒帶女流離失所的悲慘景象刺痛著他的心;抗日游擊隊與敵周旋,神出鬼沒地打擊鬼子的事跡激動著他的心。心臟的律動隨著時代的風云劇烈變化,而變化最為激烈的還是臨汾這熾熱的氛圍。不光是洪爐臺歌聲演藝的激情,此時,洪爐臺的激情已變?yōu)榕R汾的激情,臨汾處處燃燒著抗日的烈焰。盡管賀綠汀居住在臨汾城西的劉村,也被那烈焰燃燒得激情高亢。這一夜,他失眠了,內(nèi)心的激情驅(qū)使他憤然走筆。他揮毫舞墨,紙頁上留下了激動神魂的旋律:“我們都是神槍手,每一顆子彈消滅一個敵人。我們都是飛行軍,哪怕那山高水又深……”
油燈燃盡了,黑暗并沒有籠罩小屋,此刻曙色已噴薄于東方天際,賀綠汀的歌聲唱亮了一個嶄新的日子。一首震撼北國江南,塞外邊寨的《游擊隊之歌》就這樣誕生了。當然,首先唱響的是臨汾,是洪爐臺?!霸谀敲苊艿臉淞掷?,到處都安排同志們的宿營地。在那高高的山崗上,有我們無數(shù)的好兄弟?!边@歌聲感染了無數(shù)的志士仁人,別人的感動還在后來,蕭軍卻是坐不住了,他告訴蕭紅,臨汾要是淪陷,他將奔赴深山去打游擊。他真的要走了,在臨汾火車站與南下西安的蕭紅依依惜別。
蕭軍到了呂梁山里的鄉(xiāng)寧,光未然已經(jīng)到了延安。到了延安,他的血液還在沸騰。洪爐臺的火焰、群情激昂的歌聲讓他的每一個細胞都在熱烈地跳動。從臨汾到延安,要經(jīng)過吉縣渡黃河。距離黃河還有好遠,壺口瀑布雷鳴般的轟響已傳入他的耳廓,趕到岸邊,他的血脈都被震撼了。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無法形容這氣勢;黃河之水天上來,奔騰到海不復還,也無法形容這氣勢!詩人光未然怨怪自己的詞語貧乏,久久站著黃河東岸浩嘆:這氣勢不是翻江倒海,勝過翻江倒海;不是天崩地裂,勝過天崩地裂!
到了延安,光未然也無法擺脫壺口瀑布那震驚人寰的氣勢。他無法安穩(wěn)地坐臥,更無法沉實地入眠,回望身后,抗日的烈火在燃燒,抗日的巨瀾在飛濺,那烈火,那巨浪,如同風在吼,如同馬在叫,如同壺口瀑布在咆哮。他的筆隨著他的激情在燃燒,隨著他的血脈在迸濺,這燃燒和迸濺化為了他無法遏制的咆哮!不,是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咆哮,是一個偉大民族猛然驚醒奮然躍起的咆哮!你聽那咆哮雷霆萬鈞,山呼海嘯:“風在吼,馬在叫。黃河在咆哮,黃河在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