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zhuǎn)型時代的疼痛與迷?！x楊小凡的幾部小說

李建軍

寫小說需要想象和虛構(gòu)的能力，這是常識，人人都知道的，但是，還有另外一個更為重要的常識，卻不大為人重視，那就是，只有在具備充分的身歷目見的經(jīng)驗資源的前提下，想象和虛構(gòu)才會是真實的，才會是有血有肉的。當代小說的危機，并不在于“想象的危機”和“虛構(gòu)的貧困”，而在于小說家的經(jīng)驗資源的貧乏，在于小說家與“活的中國”的隔膜。

從經(jīng)驗資源的角度來看，楊小凡的優(yōu)勢是明顯的。他有著豐富的生活經(jīng)歷，既了解底層社會，也了解中產(chǎn)階級和權(quán)力階層。他干過多種工作，對現(xiàn)實生活中的各色人等，都有切近的觀察和了解。他熱情，真誠，健談，性嗜酒，對古井貢酒更是一往情深，到處逢人說“古井”，不僅自己耽飲此酒，而且，他小說中的人物欲浮大白，也必是此酒。善飲酒的人，言壯，氣豪，故事多。楊小凡就很會講故事，——他的小說情節(jié)性強，讀來毫無枯澀沉悶之感，究其緣由，便與他的這種善講故事的本領(lǐng)分不開。

他對鄉(xiāng)村生活很熟悉，對農(nóng)民的命運很關(guān)注。在急劇市場化和都市化的過程中，撕裂的傷痕最深最長最大的，就是中國的鄉(xiāng)村社會，而靠近城鄉(xiāng)交界地帶的農(nóng)村，所付出的代價則更大。城鄉(xiāng)之間生活水平的長期存在且愈來愈突出的巨大差異，也迫使大量農(nóng)村青壯年背井離鄉(xiāng)，進入都市。老人和兒童，成了孤苦伶仃、形影相吊的“留守人群”。志士不忘在溝壑，楊小凡寫小說，多取材于農(nóng)村的這些底層人的生活，對那些失去家園和安全感的不幸者，則尤懷同情之心。

《牡丹花開》中，用大量的細節(jié)，真實而耐心地講述了在“一切都翻了個個兒”的農(nóng)村社會里，那些依然困守在家園的人們的遭遇?；葜挥惺龤q。媽媽跟人“走了”，她已經(jīng)八年沒有見過她了；爸爸出外打工，也找了個女人一起生活?；萘粼诩依?，一邊艱難地讀書，一邊照顧多病的爺爺。她所生活的村子，像中國的許多村子一樣，基本上空了、敗落了：“大多數(shù)人進城打工去了，也有十幾戶人家干脆搬出村子，留下的院落長滿野草，房屋也不知何時坍塌不少。一個快二百人的村子，不知不覺中就只剩下四十多人了。這四十多人中五十歲以下的男人一個都沒有，留在村子里的都是上學(xué)的孩子和老人，還有四個剛生了孩子的年輕媳婦?！贝遄咏?jīng)常受到“賊”的騷擾，缺乏自衛(wèi)能力的婦女、兒童和老人，因此陷入嚴重的恐慌狀態(tài)。

花妮的恐懼是無所不在的。她還是個孩子，長得又好看。她走在路上，恐懼便如影隨形地跟著她：“霧越來越稀，路也越來越清晰了?？斐龃遄訒r，花妮突然看到霧團下有兩只貓，耳鬢廝磨，不緊不慢地邁著步，相偎而行，向霧下的小樹叢深處走去。突然，就發(fā)出了瘆人的嗚咽，接著，便撕咬扭動成一個團兒?；菝偷卮蛄艘粋€冷噤?！睏钚》驳拿鑼懠氈氯胛ⅲ屪x者仿佛也隨花妮一起，體驗到了難以名狀的恐懼，身上也打了冷噤。

恐懼的花妮有一個夢想，那就是，在領(lǐng)獎的時候穿一件漂亮的開著牡丹花的上衣。這件美麗的衣服其實并不貴，只有一百二十元錢，但是，花妮買不起。爺爺每天靠喝酒止疼，給他買酒的錢，已經(jīng)很難籌措了。爺爺死了。孤獨無助的花妮還想繼續(xù)讀書，還想繼續(xù)做跟春天和牡丹花有關(guān)的夢。最后，信教的仁慈的花奶奶收留了她：“花奶奶一邊用手摩挲著花妮的頭發(fā)，一邊喃喃地說：‘苦命的孩子，從今兒個就不回去了，跟奶奶一起過。你就是主送給奶奶的孫女了。你去上學(xué)，奶奶在家做飯等你！’聽到這話，花妮哭得更兇了?！弊x到這樣的“美好的結(jié)局”，許多讀者大概會搖搖頭，會莞爾而笑的吧？是的，我們有理由笑。長久以來，我們很少體驗到神圣的宗教情感。宗教是鴉片一樣的麻醉品，而仁慈則是虛假的同義詞。我們的內(nèi)心世界冷硬而粗糙。我們習(xí)慣于用蔑視、冷酷和仇恨的態(tài)度面對世界。由于傷害和迫害的普遍發(fā)生，人與人之間缺乏愛意和信任。我們幾乎喪失了慷慨、熱情地愛別人的能力。我們的內(nèi)心被無邊的黑暗占領(lǐng)了。讀著雨果的《悲慘世界》，我們難以理解里米里艾主教的仁慈，何以能夠照亮冉阿讓的心，何以能夠激活他愛世界愛他人的情感；讀著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窮人》，我們也不容易相信杰符什金會賣掉最后一件制服，來幫助孤女瓦爾瓦拉。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講，楊小凡的這個“美好的結(jié)局”，就具有偉大而莊嚴的性質(zhì)，就包含著應(yīng)該贊賞的倫理精神。

房地產(chǎn)開發(fā)無疑是對中國社會各個階層人們的生活影響最大的行業(yè)之一。蟻有穴，蜂有巢，鳥有窩，人也需要有一個躲風(fēng)避雨的寄身之所。然而，住房卻成了價格出奇昂貴的商品，買房則是讓許多人背負不起的經(jīng)濟負擔(dān)。官商之間為了巨大的經(jīng)濟利益，而締結(jié)成了牢固的利益同盟，他們以“開發(fā)房地產(chǎn)”和“發(fā)展旅游業(yè)”為由頭，大量侵奪可耕種的土地，許多農(nóng)民因此成為無地可耕的人。那么，急功近利的畸形的經(jīng)濟發(fā)展模式所造成的后果，到底有多么嚴重？到底給鄉(xiāng)土中國帶來了怎樣的影響？那些生活在鄉(xiāng)村的人們?yōu)榇烁冻隽硕啻蟮拇鷥r？這些問題，就是楊小凡收入此書的多部中篇小說著力敘寫的題材和主題。

在《望花臺》里，某大公司為了在原址復(fù)建一座漢代古城，做旅游基地，便在當?shù)卣呐浜舷?，將城父堌方圓一千多畝地，撒了石灰線圈占了起來。村里人雖然對開發(fā)商投資五個億的事情將信將疑，但最終卻都對這個開發(fā)項目充滿樂觀的期待和美好的想象。周曼麗總經(jīng)理將五十多個外國投資者和國內(nèi)外的十多家電視臺和媒體的記者，請到了建筑工地，通過與權(quán)力體系、跨國資本和媒體帝國的締約儀式，極大地綁架了村民們的信任，從而為“空手套白狼”的瘋狂欺詐拉開了序幕：“周曼麗點上一支煙，想了想，又說，‘唉，本來我也想讓鄉(xiāng)親們多投點資，多掙點錢。這古跡是你們的先人留下的，應(yīng)該讓你們多受益。可是，又怕你們沒這眼光，不愿意?。　f罷，她又嘆了一口氣?！彼K于以高額的“利潤回報”的承諾，吸納了村民們的大量投資。一切都像是真的。就連張殿文這樣一個走南闖北見過世面的人，都信了，他對疑慮重重的福爺說：“開始我也不太相信，但人家外國人，還有山東、安徽、江蘇、湖北的那么多人都來投，我親眼看著那一份份合同簽了，一筆筆錢過來，又一筆筆發(fā)下去回報，錢流水一樣，不信不行啊?！?/p>

一開始，村民們的確收到了回報。人們欣喜萬分，興奮不已。錢成了人們生活的絕對中心，成了沒有信仰的人們的精神信仰，成了沒有目標的人們的生活目標。正像小說中的福奶所說的那樣：“自從這弄啥旅游公司，咱這十鄉(xiāng)八里的，都鉆錢眼里了，都整體想著錢生錢。就那些花花綠綠的紙，咋就把人都弄魔癥了呢？”福奶是小說中最清醒的人。她靠最基本的常識和經(jīng)驗生活。她像《百年孤獨》中的烏蘇拉和《喧嘩與騷動》中的迪爾西一樣，始終平靜而鎮(zhèn)定地面對這個變化無常的世界。所以，當堂妹還想拿兩萬元錢投給周曼麗的時候，福奶勸她適可而止：“妹啊，咱好事不能做過了頭。咱別想太多，少掙點吧?！碧妹靡宦犨@話，有點不太高興，就說：“我聽村上人說，那陣勢大了去了，北京、省里市里的官都來了，還能有閃失？這些當官的來了，說明這事國家是問著的，真不給錢了，咱去找國家?！备Ｄ桃宦牼托α耍骸懊冒。氵€真怪能呢，國家在哪兒?。空艺l去呢，要真有那么一天，我們姊妹倆可是撞頭都找不著硬地了。”堂妹笑著說：“國家？國家就是那些當官的，誰當官誰就管這國家?！备Ｄ痰奶妹藐P(guān)于“當官的”和國家的關(guān)系的想象和認識，則反映出了這個時代國民素質(zhì)的堪憂狀況，反映出時代生活更內(nèi)在意義上的混亂和危機，反映出個人與“國家”之間的隔膜與脫離。

然而，一切都按照自己的邏輯走向結(jié)束。周曼麗們復(fù)建漢代古城的工程，終于半途而廢了，而村民們的被非法集資的錢，也終于打了水漂了。一直提醒人們不要參加非法集資的“張民辦”，則受到了利益集團的報復(fù)，被惡毒的襲擊者打斷了一條腿。

這部小說還穿插敘述了繼祖被北京的盜墓賊挾持，回到家鄉(xiāng)偷盜古墓的情節(jié)，從而更加完整地顯示了鄉(xiāng)村生活的亂象，強化了小說揭示鄉(xiāng)村生活變遷的艱難性和復(fù)雜性的主題。而福爺?shù)摹稄埩嫁o朝》的幾段唱詞，則余音裊裊地繚繞在小說的情節(jié)事象里，給作品平添了一種窅深的意味和沉重的色彩。由此可以看出，作者在結(jié)構(gòu)作品、營造氛圍方面，具有自覺的意識、成熟的能力和不俗的才華。

如果說，《望花臺》還是從側(cè)面和外在的角度，來寫房地產(chǎn)交易的黑暗和欺詐性，那么，《工頭兒》則是從正面和內(nèi)里，來寫那些令人震驚的真相。楊老四是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只上過小學(xué)四年級，但是，他老實本分，能吃苦，幸運地成了工頭，最低那一級的工頭。他其實是個見證者。他看到了老板們生活的腐化和墮落，看到了農(nóng)民工所受的盤剝和傷害。尤其是欒老板對被砸死的河北鋼筋工的處理，簡直令人毛骨悚然。他想給兩萬元錢私了，但死者的兩個老鄉(xiāng)不答應(yīng)。后來，老板欒正杰索性嫁禍于人，威逼那些在場的工人都按手印作證，證明死者是被那兩個老鄉(xiāng)推下樓摔死的，最后，事情終于按照欒老板的意愿了結(jié)了：“天亮了，工地上的機器聲又響了起來，轟轟烈烈的與往日沒有兩樣，一切如故。”小說還寫了開發(fā)公司們的老板們的荒淫無恥。農(nóng)民工小房二十五歲了還娶不到女人，可那些大大小小的老板們，卻二奶三奶不停地換，“他聽說開發(fā)公司的胡總五十多了，卻月月?lián)Q女人。為啥自己天天辛辛苦苦地干一年，掙的錢還不夠這些老板的二奶買一件衣服的？為啥這么辛苦這么累，吃的還不如城里人家的狗吃得好？”更讓小房忿忿不平的是，自己的女朋友小青，最后竟然也被老板胡總給霸占了。

房地產(chǎn)老板們的喪心病狂，不僅表現(xiàn)在他們的對金錢的貪婪攫取上和生活的荒淫無恥方面，而且還見之于他們對房建質(zhì)量的漠不關(guān)心方面。欒老板逼著工人對房子偷工減料，而胡總的弟弟胡老三賣到工地的砂子則完全不合格，當工人們告訴他這樣的砂子根本不能用時，胡老三大打出手，詈罵工人，表現(xiàn)出令人吃驚的顢頇和無法無天的兇暴。

楊小凡還通過大量細節(jié)，寫了房地產(chǎn)老板們相互之間的算計和傾軋，寫了大魚吃小魚的殘忍和無情。欒正杰一邊泡溫泉，一邊想心事：“他忽然覺得胡總這些年對他太不仁義了，從他身上剝了一千多萬，而且在他父親出事時，胡老三還詐了他那么多錢。他們的心也太黑了吧！”為了泄憤報仇，欒正杰便與江影聯(lián)手，將胡總推到了被“雙規(guī)”的火坑。包括胡總和胥總等風(fēng)云人物的下場和結(jié)局，使楊老四非常迷惘：“老四一時弄不明白這世界到底怎么了，咋變化這么快呢。包括自己也一樣，幾年前還是為錢發(fā)愁的農(nóng)民工，咋轉(zhuǎn)眼就成了百萬富翁了呢。有了錢，經(jīng)的事多了，心里卻空落落的。他想不明白下一步還要做什么。有人找他做工程，他沒了心思。他又在商城呆了一段，安排好妻子和女兒，就回到了龍灣?！被脺缰蟮奶勇罚褪腔丶?，就是逃離那讓他們受盡屈辱和傷害的城市。這樣的歸落，也許有些老套，但是，他們還有別的去處可選擇嗎？他終于在鄉(xiāng)村的大地上找到了慰藉。深秋季節(jié)的五彩斑斕的樹林，給他的心靈生活提供了某種神秘的啟示。

其實，楊老四式的迷茫和失落，絕不是個別的，而是一種具有普遍性的精神現(xiàn)象。在小說《開盤》里，情節(jié)雖然也圍繞“房地產(chǎn)”這個泡沫經(jīng)濟最大的溫床展開，所揭露的仍然是這個行業(yè)公開的秘密：“房地產(chǎn)業(yè)就是一個鏈條，開發(fā)商、政府、銀行這三家是捆在一起的，到關(guān)鍵時刻，三方的手必須拉緊，哪一環(huán)斷了，所有人都要被摔出去，失去安全。政府要政績、要稅收，銀行要利潤、要放貸，開發(fā)商要賺錢，這是房價永遠不可能真正落下去的原因。”窺破了這個秘密，看到了買不起房的青年夫婦開煤氣自殺，目睹高大鵬的落馬和市長被“雙規(guī)”，良知未泯的藍雪“感到特別累，就是那種迷茫的心累”。她決定要揭露房地產(chǎn)公司將房屋面積縮水的真相。她決定尋找自己心愛的人，過一種別樣的生活。

當一個時代的人們不再相信善的存在，不再信任別人的善念和善意，那么，他們的生活就不可避免地要陷入尷尬和混亂的境地，一切就有可能是歪曲的和顛倒的，惡的法則就有可能成為一種主宰性的法則，一個社會的道德就會陷入嚴重的危機之中，到此境地，人人明哲保身，個個只為自我，而所謂人間，實在就是一個荊天棘地的世界。楊小凡顯然意識到了這種道德危機的存在，也感覺到了人心的冷漠和澆薄，所以，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塑造梅什金公爵一樣，就像辛格塑造吉姆佩爾一樣，在小說《節(jié)外生枝》里，他也要塑造一個心地純潔的傻子，借以顯示善的力量的不滅，借以彰顯人性中微薄的光輝。許明心地善良而純潔，見到“小姐”魚兒，便心生憐憫，要救她出去。在別人看來，他的行動無疑是瘋狂的，就連魚兒也覺得難以置信。她并不感動，甚至認為他“像一個孩子一樣，在那里說胡話”。

小說很有深意地寫到了魚兒成長的家庭環(huán)境：她住的那一帶，都是殺牛殺羊的屠宰戶，“一到晚上，都是牛羊悲切切的叫聲，沙啞的，凄慘的，低渾的，絕望的，彌漫交織在一起。人呢，也是整日間罵聲吵鬧聲不斷，那血腥味更讓魚兒不能忍受。更讓她不能忍受的是父親和母親那小市民的做法，市儈、狡猾、欺騙、斤斤計較，而且性格變化無常。”其實，這一段話語，既可以當做寫實的敘事來看，也可以當做意味深長的象征來讀解：它簡直就是對幾十年來停滯、混亂而暴戾的中國社會環(huán)境的概括描寫。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生活的人們，很難不受那些外在的原則和潛在的法則的制約和影響，很難不成為它的受害者甚至犧牲品。

然而，許明卻決意要把魚兒從火坑里拯救出來。他要讓她學(xué)電腦，然后幫她找一份工作。盡管他的確沒有任何非分之想，但是，沒有人相信他的動機是純潔的：“許明進入了一個困境，沒有人理解的困境。”妻子吳潔連解釋的機會都不給他。許明無法理解：“他是沒有想到現(xiàn)在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會這樣脆弱，竟脆弱到這種程度！”然而，對他來講，最嚴重的傷害，還不是妻子的誤解，而是魚兒家人的不信任——他們不相信許明沒有“勾引”和“玩弄”自己的女兒。魚兒的父親沒收了他的身份證，還寫信到他的單位。他被搞得心力交瘁，而魚兒終于又再次過起了“小姐”生活，——這幾乎是注定的，是無可避免的結(jié)局。然而，許明內(nèi)心善的火焰并沒有被撲滅，所以，當他得知魚兒被“治安大隊”抓走的消息，便飛快地穿上衣服，向夜色里沖去。

楊小凡的小說，一方面，寫普通人物為了生計而苦苦掙扎，一方面，也寫他們?yōu)榱俗饑?、為了做一個好人而進行著艱難的努力。即使那些普普通通的小人物，在置身尖銳的倫理沖突的時候，內(nèi)心也總是體驗著強烈的道德痛苦。《歡樂》中的主人公歡樂，雖然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由母親一個人拉扯大，快四十歲了，才娶了一個條件并不怎么好的媳婦，但是，他卻始終是一個沒有失去道德底線的“好人”。因為母親的醫(yī)療事故，他被醫(yī)院安排做在太平間看死人的臨時工。在醫(yī)院里，他看到了種種讓他驚訝的爛事情：有人買死人配陰婚，有人倒賣兒童，醫(yī)院領(lǐng)導(dǎo)之間也明爭暗斗；但是，歡樂努力保持做人的底線：他反對妻子排隊倒號掙錢，自己也決不盜取死人身上的錢，也拒絕跟老祁做倒賣死人的生意，始終記著娘告訴他的“要做明白人”的勸告。歡樂的生活艱辛而沉重，但是，這并沒有瓦解他身上的像泥土一樣樸實的品德。最后，像《工頭兒》里面的楊老四一樣，歡樂選擇了還鄉(xiāng)，——他拒絕了醫(yī)院的“轉(zhuǎn)正”決定，帶著自己的妻子，回到了空氣新鮮的故鄉(xiāng)：“今天是月中，月亮早早地升了起來。微風(fēng)吹過，茫茫的麥田在月光下，像大海的波浪，滾滾向前?！蔽覀儺斎豢梢再|(zhì)疑作者替人物設(shè)計的逃路是否過于天真，是否過于簡單；也可以發(fā)出這樣的疑問：回到村莊以后會怎樣？就不再有他在城市里所遭遇的尷尬和傷害了嗎？事實上，他們的還鄉(xiāng)，只不過是進入一個美麗的夢境，并不意味著內(nèi)心危機的徹底克服，更不意味著問題的最終解決，毋寧說，意味著新的痛苦和迷茫的開始。

其實，為自己的生活而痛苦和迷茫的，并不只是某一個階層的人們，而是許多中國人內(nèi)心正在體驗著的焦慮。我們期待楊小凡在更廣闊的背景上，寫出我們時代人們內(nèi)心的困境和掙扎、絕望和希望，寫出那些任何力量也難以壓垮和毀滅的生存意志和向上升華的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