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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國電影《密陽》評析
李滄東所堅持的文人電影,紀錄和思索韓國社會問題,關注人的生存處境和靈魂安放,他用精致而含蓄的電影語言表達了上述關注,是韓國電影具有本土文化特色和人文關懷的導演。在《密陽》中,他以悲憫的情懷、精確的導演語匯表達了對人性的關注及對基督教對于韓國民眾精神塑造的觀察和反思。
《密陽》 文人電影 存在主義 場面調度
李滄東作為韓國本土具有代表性的文人電影導演,其作品蜚聲國際影壇,影片《密陽》(2007年)獲得戛納電影節(jié)最佳女演員,《詩》(2010年)獲得戛納電影節(jié)最佳編劇,本文以《密陽》為例分析李滄東的文人電影的表意方法及富有人文關懷和韓國本土文化特點的電影形式。
文人電影往往通過個人命運的故事表達對社會問題、人性的看法,關注人物內在靈魂的塑造和人與世界、社會的關系,它以現(xiàn)實主義為基本創(chuàng)作態(tài)度。李滄東是韓國“擴展現(xiàn)實主義作者”或“民族的現(xiàn)實主義作者”代表之一,他的影片都取材韓國現(xiàn)實社會,關注社會問題和韓國人的生存狀態(tài)。在《密陽》中,他以悲憫的情懷、精確的導演語匯表達了對人性的關注及對基督教對于韓國民眾精神塑造的觀察和反思。
這部電影講了有關生命中的失去的故事。李申愛(在一篇文章中,對人物的姓名要統(tǒng)一)的丈夫因車禍剛剛去世,雖然這個丈夫生前已不忠于她,但李申愛仍然帶著年幼的兒子俊兒搬到丈夫的家鄉(xiāng)——小城密陽生活,試圖以這種方式延續(xù)幻想中的婚姻。不幸的事情接著又發(fā)生了,俊兒被人綁架撕票,李申愛痛失愛子,綁架并殺害俊兒的竟是他幼兒園的老師。巨大的打擊讓申愛走進了教堂嚎啕痛哭,釋放痛苦。當她從與“主”的交流中感受了活下去的意義時,故事又陡轉:李申愛去監(jiān)獄探望殺害俊兒的人,本意想對他說自己信仰了天父原諒了他。然而這個犯人氣色如常人,從容地告訴李申愛:我也信奉了上帝并得到了寬恕,我的靈魂也會很安寧。李申愛說:“我還沒有原諒他,為什么上帝就可以,除了我誰還有權利原諒他?”李申愛從質疑變?yōu)橛盟齼H有的能力反抗、挑戰(zhàn)教會誘惑牧師,試圖褻瀆上帝的威嚴。故事結尾時李申愛決定自己動手剪掉長發(fā),接受身邊一直默默愛她的金宗燦,重新開始生活,院子里斜照進一縷秘密的陽光。
電影涉及了沉重的宗教話題,可以看做是對在韓國社會流行的基督教一次紀錄和反思,影片主題的具有普適意義的價值在于,導演李滄東主要表達的不是對于宗教的態(tài)度,而是對抽象意義上人應該如何在艱難的人生中自處,以心靈的何種力量完成自我救贖的問題。影片告訴人現(xiàn)實人生不是那么美好,充滿了人所無力承擔和改變但不得不承擔的苦難。驗證薩特的那句話:存在主義的宗旨就是要使每個人自己掌握自己,同時要把每個人的存在的全部責任直接放在他自己的雙肩上來承當。李申愛所經(jīng)受的一切不幸,并非出于她自己的錯,是那所謂的命運的悲劇。世事的安排就是如此,每個個體只能承受別無選擇。本片沒有像好萊塢電影那樣給出一個好人得到幸福,壞人受到懲戒的完美結局,而是呈現(xiàn)了冷冽、真實、理性的生活現(xiàn)實。導演的悲憫、豁達的創(chuàng)作視角,和對于生活真相不加矯飾的誠懇表達,通過影片完美、縝密的電影語言實現(xiàn)。導演李滄東將電影敘事落實到對人物的塑造上,他的導演語匯進入人物心理、靈魂方面的刻畫,影片著重塑造了兩個人物,李申愛和金宗燦,李申愛這個角色雖然在影片中占據(jù)主導,但影片表達的核心人物在金宗燦身上,這個默默愛著李申愛的車行老板,看上去很融于世俗,與李申愛是兩個世界里的人。但恰是這個人物表達了導演對提出“人如何自處”這個問題的解答,金宗燦的簡單、快樂、接受現(xiàn)實的態(tài)度是比基督教更能夠救贖李申愛的靈魂,他給予李申愛的溫暖比牧師給予她的更實在具體。李滄東在影片中表現(xiàn)出非凡的刻畫人物由行動至人物內心的能力。他的導演藝術成就比較突出的體現(xiàn)在:戲劇內容準確的場面調度與長鏡頭、對比與并置的細節(jié)、意蘊豐富的關系鏡頭這幾個方面。
場面調度包括鏡頭調度和人物調度,攝影機的位置和演員位置的安排,如果有機器和人物的運動,那么還涉及到運動線路與相互位置變化的安排。李滄東善于用場面調度來呈現(xiàn)戲劇關系?!睹荜枴分v了一個女人不幸的人生故事,但它并不是一部跌宕起伏的情節(jié)劇,而著重講述人物在遭遇人生變故后的心理過程,膽怯、回避、絕望、自我麻醉、反抗,是一個不斷與自我,與環(huán)境和強大命運抗爭的過程。李滄東以李申愛的故事在講人應該如何在各種不可預知的際遇中自處,申愛是不幸福的人,如導演李滄東闡述的那樣:“我不相信幸?!?。導演以李申愛的故事表達自己對普遍意義上“人生”的理解。所以這部影片對于人和外界關系的表述是主題呈現(xiàn)的一部分。影片的調度方法有這樣幾種:
全景固定鏡頭拍攝下的人物運動。鏡頭以全景拍攝場面,像個靜默地觀察者。如李申愛得知俊兒遇害,她由警察帶著到達現(xiàn)場,警察問要不要看看你兒子的尸體,李申愛顫抖著走向河邊,李申愛生命中視為珍寶的兒子在一夜間死去,這個殘酷的場景,用固定鏡頭拍攝,人物離鏡頭越來越遠,但是觀眾可以看到李申愛的肢體語言格外令人揪心。對這個場面的處理,導演保留克制和冷靜的態(tài)度,這種遠離也是一種尊重和悲憫。固定鏡頭全景拍攝的場面,要依靠人物表演的肢體語言,慢慢地呈現(xiàn)場景的意境,有時讓觀眾去等待和體味場景意味,這種表現(xiàn)方法符合東方人含蓄、蘊藉的美學格調。李滄東的固定長鏡頭帶有自己的特點,并不需要我們太長的等待,而且戲劇內容富有張力。比如李申愛第一次在房間里找俊兒,佯裝沒找到,坐在臺階上哭泣,不多會兒,俊兒從身后抱住了媽媽,這場戲用固定鏡頭拍攝,保留了李申愛假裝哭的那幾秒鐘,這幾秒鐘的節(jié)奏感讓觀眾體會出母子之間的那種默契。李滄東很少在一個場景內全部用長鏡頭拍攝,而會在場面的局部、某個時刻的人物表演上停留稍長時間,保留下來的時間所沉淀的戲劇內容,是導演要表達給觀眾的對人物、故事的引導性看法。如李申愛信奉了基督教后,在教友面前綻開笑容,熱心參加教會活動,之后的一場戲是李申愛在家里吃飯,先是李申愛的背影鏡頭,下一個鏡頭是在李申愛正面,她咀嚼著飯,努力地忍著眼淚,可是眼淚還是流出來,為了不讓自己痛苦,她念頌著祈禱詞,流著淚水將飯咽下。這個鏡頭揭示出宗教意識形態(tài)對人的心靈拯救仍然敵不過現(xiàn)實中實在的生存感受,揭示出宗教對救贖現(xiàn)實苦難和罪惡的無力感。
跟拍長鏡頭。李申愛和兒子的母子感情,用了幾場非常簡單的場景呈現(xiàn)。她帶兒子去張貼小廣告,兩人松散地走著,到了一個電線桿,李申愛停下來,兒子乖巧地遞上膠帶給母親,粘好后,兩人繼續(xù)走著,到一個路口,李申愛對走在前面的俊兒說:“往右拐啦。”俊兒就走向右邊。簡單而富有生活情趣的場景,像我們自己的生活。李滄東善于以這樣的場景描寫人物關系的生動質感、真實感。
李滄東還非常善于用細節(jié)敘事和刻畫人。比如對于男主角修車行老板金宗燦的刻畫,幾乎是用細節(jié)完成的,這個人物很少獲得單人特寫鏡頭,在畫面中,他常常是在李申愛的后景,默默地看著,或者跟著李申愛。金宗燦是片子的核心,金宗燦善良、簡單、世俗,他知道生活的方向,不會輕易受到外界環(huán)境的改變,他所堅持的生活方式——好好活著,開心地過每一天,愛自己可以愛的人,是李滄東借李申愛的故事所發(fā)問的“如何自處,如何面對苦難?”這些問題的答案。雖然李申愛的戲占的比重大,但故事的核心在金宗燦這里,導演對這個人物的塑造凝聚了他對生活的理解。李申愛和金宗燦在一起的場景貫穿著李申愛的不耐煩,反感,在對比中呈現(xiàn)兩人的差異性,李申愛敏感、內向、驕傲,金宗燦則是開放、熱情、有他自己世俗社會中的邏輯。比如他給李申愛的鋼琴學院墻上訂了個獲獎證書,這場戲里,李申愛在教孩子鋼琴,畫面的一側金宗燦一面干活,一面打電話給李申愛招攬生意,不和諧聲音(鋼琴聲、釘釘子的聲音、電話的聲音)的混合構成這個富有情趣的場景。
電影通過前后場景和鏡頭的關系講故事,塑造人物,任何單獨的場景和鏡頭都不能完全承擔表意的功能,它們必須是在關系中——對比的關系,并列的關系,重復的關系等等,越是出色的導演越能夠用關系來表意。金宗燦送李申愛的弟弟去車站,告別的時候他熱情地說:下次再見啊。弟弟說,沒什么原因再見吧。我想告訴你,姐姐不喜歡你這樣的。而結尾,同樣的場景他送李申愛弟弟,熱情地說:“下次你來我們喝一杯啊?!钡艿芑貞f:“好啊?!眱扇岁P系的變化非常具體地呈現(xiàn)。弟弟到姐姐家,看俊兒躺在沙發(fā)上睡著了在打鼾,問李申愛是怎么回事,李申愛說他沒睡著,他在想爸爸睡覺時的樣子??河龊螅陳郦氉栽诩?,也躺在沙發(fā)上,佯裝睡著了打鼾,這兩場生活的細節(jié)表現(xiàn)了李申愛生活中令人心碎的悲慘遭遇及失去了兩個親人的痛苦。
上面講到的對細節(jié)的處理就有對比、并列的關系,導演并不直接言說,而是在微妙的關系中含蓄地表達故事與人物心境。關系鏡頭可以完成在一個鏡頭內揭示微妙心理內容的功能。有一場戲是李申愛為金宗燦介紹的會長彈琴,在會長家里,李申愛彈的并不成功,畫面前景是鋼琴邊的李申愛,后景是金宗燦和會長一家,會長聽完后直接問金宗燦一個問題:“你今年多大了?!苯鹱跔N直率地說:“三十九了。”會長說“我還以為你38呢,那可不太好找了?!鼻熬爸欣钌陳鄣谋砬闃O不自然,顯然這段對話是因她而起,會長找她或許是因為小城里的風言風語,簡單的對話和前后景深關系的構圖,刻畫出李申愛所在的環(huán)境對于她的好奇和猜測。這是基于對生活的認識才能有的導演處理方法。
李滄東的電影含蓄而不沉悶,場景的戲劇內涵豐富和張力十足,這基于他對生活的觀察和認識能力,以及誠懇、悲憫的人文情懷。
《韓國電影史——從開化期到開花期》(韓)韓國電影振興委員會編著 周健蔚 徐鳶 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 2010年6月版
10.3969/j.issn.1002-6916.2011.10.028
本文為中國傳媒大學亞洲傳媒研究中心資助項目“韓國電影好萊塢化與本土化分析”研究成果。
張菁,中國傳媒大學影視藝術學院副教授,電影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