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中國人而言,當南京這個普通的城市和抗日戰(zhàn)爭聯(lián)系在一起時,往往不自覺的意味著一段難以名狀的沉重的禁忌。這種禁忌,決定了這段歷史無論如何無法成為被全盤認可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對象。所以那些對于《南京!南京!》近乎失控的批評和責難,從某種角度上說,皆為必然。而拋卻影片在敘事層面和人物內(nèi)心深層探究方面的些許缺憾,《南京!南京!》的誕生堪比一次勇敢的鏡像史革命,隱隱昭示著未來電影中全新的歷史觀。
相較于姜文(《鬼子來了》)和管虎(《斗?!罚懘ǖ碾娪啊赌暇?!南京!》避開了所有可能切入的各種敘事角度,他選擇整座南京城作為鏡像的主體。這個主體的特殊性使得整個敘事呈現(xiàn)別一種的模樣,沒有具體而緊實的發(fā)展脈絡,而整體的偏向于展示全景的散文式結(jié)構(gòu)。對于宏大的歷史題材來說,選擇一座城池作為敘事主體顯然不如選擇“馬大三”或者“牛二”更為明智。選擇城池而不是個人,即意味著選擇了出現(xiàn)敘事模糊、線索混沌且容易斷裂的可能性,也意味著影片的背景由一般意義上的“城”轉(zhuǎn)向了“人”,從而完成“人”與“城”的位置的嚴肅置換,客觀上顛覆了受眾業(yè)已生成的審美經(jīng)驗。事實上,《南京!南京!》也正因為這個置換而付出了敘事層面的代價——即弱化了故事的講述和人物形象的立體塑造。為了深入這座生死之城的靈魂之地,全面而深刻的展現(xiàn)戰(zhàn)爭籠罩之下的“城”的全貌,影片呈現(xiàn)了復雜的多線索的敘事結(jié)構(gòu),力圖全景式的刻畫城池之下所有可能的發(fā)生。人物可以分為四組群像:作為侵略者的日本士兵、被侵略虐殺的中國平民、進行抵抗的中國殘余部隊以及戰(zhàn)爭無辜的犧牲者——慰安婦。以日本士兵角川的見聞為主線,其余均可列為三條副線。這些線索交叉并進、有時相互影響交織,有時僅有一次相遇(角川路經(jīng)被俘虜?shù)年懡ㄐ蹠r投去的一瞥),甚至可以由于某一條線索的戛然而止而不產(chǎn)生任何關(guān)聯(lián)(抵抗士兵和慰安婦沒有呈現(xiàn)任何敘事上的相關(guān)之處)。多線索的敘事策略如同經(jīng)緯線編織出立體的“城”,同時個中坐標也因為參照系軸線的過分擁擠而不夠明晰。這亦是置換了“人”與“城”的位置之后需要面對的一個重要問題——即敘事結(jié)構(gòu)同宏大的描述主體相適應的同時,又需要以不打擾以往的、慣常的敘事策略為前提。而這顯然是相互矛盾的。因此,電影在“南京1937”這個題材上大膽的選擇“城”作為鏡像的主體,是具有先鋒性質(zhì)的、勇敢的嘗試。這是冒險的,當然也是勇敢的。“城”作為鏡像的主體,《南京!南京!》也許正開啟一段全新的歷史講述的方式,這樣一次對于沉重歷史的冷靜回望和全面審視,引領(lǐng)我們站在如此切近的現(xiàn)今的土地上深刻的求索和追思。
中國以往的抗戰(zhàn)歷史題材電影,基于種種歷史性原因,總是熱衷于塑造民族英雄形象、光揚宏偉的民族氣節(jié)。這樣的影像一遍遍加固著我們膨脹的愛國情操,暗暗滿足著我們在高貴愛國情操的指引下對于這段歷史片段式的完好想象,進而漸漸的將這些片段主觀的進階成為完整歷史的全部版本。至此,受眾以默認的政治身份從影片中獲得了愛國情感的宣泄,自愿的混淆歷史和鏡像,漸漸陷入排他性的信任的泥淖。是故對于南京大屠殺這樣敏感的題材很少被提及,猶在當下商品化泛濫的時期,合理規(guī)避成為首選。而《南京!南京!》不僅直面該題材,且以晃動鏡頭的紀實感、大全景的肅穆感、大特寫的細膩感對這段歷史給予嚴肅的鏡像表達。片中的“挑選慰安婦”、“日軍祭祀”、“拉貝的難民營”等重要事件均符合史實,很多鏡頭就是1937年留下的珍貴照片的還原。雖然故事性元素的加入使影片脫離紀實的范疇——如虛構(gòu)出的日軍祭祀采用的舞蹈、被迫做慰安婦的小江等——但這有限的加工并不破壞影片的歷史感,不失卻題材的嚴肅性。由此,《南京!南京!》不僅是今日這個浮躁的消費時代一份莊嚴而高尚的銘文,亦是很久以來中國歷史題材電影擴展范疇、突破僵化藩籬的又一次大膽革新。
事實上,自《屠城血證》始,中國電影人已經(jīng)開始了對于南京題材的嘗試。彼時所采取的策略基本上是好壞二元對立的敘事格局、臉譜化的人物塑造;或者拐彎抹角的選擇一種討巧的藝術(shù)角度、謹慎的提供一種曖昧的人性關(guān)懷。而《南京!南京!》卻大膽的選取日本侵略者(并不是中國平民、日本平民,亦不是隨軍記者)的個人化視角,通過角川這一角色對于這場戰(zhàn)爭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連接起整個歷史圖景。這既是對我們民族記憶的“挑戰(zhàn)”,也是一次建筑在全人類視角上的大膽反思。影片中的人物設定第一次正面獲得了更為客觀的人性表達,沉默的服從、艱難的反抗、角川的困惑甚至百合子的凄惶,這不僅在影像意義上打破了以往電影中約定俗成的敘事禁忌,且將受眾帶離民族主義的牢籠,賦予其更為多元而廣闊的認知場域。與此同時,《南京!南京!》作為一部紀實風格的故事片,其誕生本身就意味著另一重鏡像史的重啟。電影相對于歷史的價值,一方面是其可以利用自身的某些藝術(shù)特性為歷史提供明確的佐證(紀錄片),另一方面亦可以被用來當做重建(或者改變)個人歷史觀的途徑:《南京!南京!》即是后者的強有力證明。長久以來我們對于影像呈現(xiàn)出來的歷史——尤其關(guān)乎抗戰(zhàn),總是抱著似乎理應“客觀”的“順應我意”的態(tài)度,倘若不是,則于我們來說就可以將影像拿來和史實相較,挑揀出“不合格”的歷史景片以供惱怒。而事實卻一直截然相反,坦誠而殘酷。況,“電影是現(xiàn)實的漸近線”——即也一定不是現(xiàn)實;對于歷史也一樣。冷靜接受并且認真理解《南京!南京!》本身所進行的民族反思,遠比對其進行歷史質(zhì)疑來得重要得多。
《南京!南京!》一定不是紀錄片,這個題材的特殊性也決定其不能夠被解讀為單純的故事片。在我看來,這更像是一次史無前例的未來主義式的追述,一次對于敏感歷史的勇敢的觸碰。也許并不圓滿,但總會有那么一天,彼時的人們會讀懂陸川的真誠,全新的歷史讀解將會為更多的人所認可。
1、《中國電影藝術(shù)史》周星 北京大學出版社
2、《電影的讀解》顏純鈞 中國電影出版社3、《南京南京,沉默離開》 今何在《上海采風》 2009年2月
4、《論二戰(zhàn)期間加拿大及美國紀錄片中的亞洲主題》 加里?伊文思、唐培林《當代電影》 2006年第一期
5、《末日之城的正面全裸》http://www.mtime.com/my/masheng/blog/18031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