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昊鷗
隨筆五題
□楊昊鷗
陶淵明最打動我的一首詩,不是采菊東籬,不是結(jié)廬人境,也不是猛志常在,而是文學史教材都不大提的《命子》。
《命子》是陶淵明最真實的心聲。其他的詩,或?qū)懡o別人看,或?qū)懡o自己看,總是蒙一層,唯獨寫給兒子的東西是半點不摻假的。這就是他在詩中所說的:
既見其生,實欲其可。
人亦有言,斯情無假。
《命子》詩的一開頭讓人想起《離騷》,“悠悠我祖,爰自陶唐”和“帝高陽之苗裔兮”基本是一個意思,用阿Q的話說,我們家先前闊多啦。通篇讀下來,全篇有一大半的內(nèi)容是在說我們家先前多闊,從上古三代到春秋戰(zhàn)國,一直細細地數(shù)到了晉代,也就是當時。
陶淵明是如此自豪于自己家世的顯赫與光榮,這是他的時代烙印。他自卑于無法像曾祖陶侃一樣在政治舞臺上巨星閃耀,這刺激著他無法克制地去追想這份觀念中的家族榮耀,所以他迫切地希望兒子能夠謹記偉大的家族史,進而成為一個繼承家族光榮的人物:
溫恭朝夕,念茲在茲。
尚想孔伋,庶其企而!
陶淵明對自己是毫無信心的,他骨子里是一個不能在人間世里混得風生水起的人,他的出離,不待公元405年那驚鴻一瞥的華麗轉(zhuǎn)身。他希望兒子成材成器,在很大的程度上是為了彌補自己在欲樹立而不能的心態(tài)上的缺失。
但是,連自己都做不到的事又怎么能期望兒子必然能夠做到?從期望的高處跌落到現(xiàn)實的深淵時,怎么辦?陶淵明做了這樣一個結(jié)尾:
夙興夜寐,愿爾斯才。
爾之不才,亦已焉哉!
翻譯成白話大概是這樣:我做夢都盼著你成材啊,但是如果真的成不了材,那就算了吧。
陶淵明的很多詩,一言以蔽之:算了吧。他的心痛得發(fā)麻。
有一段時間,我對聽戲產(chǎn)生了一種奇妙的感情。
每天早上起床洗漱完畢,泡茶、聽戲、做日課,三件事一起進行。戲我只聽老生,花臉太吵,旦角太尖,聽來聽去就只有老生戲服得脾胃。老生的戲就像那陳年的普洱,撲面而來的是霉霉的舊味道。戲聽多了,好像耳朵里面時時刻刻都是板黃的調(diào)子,洗臉、走路、上網(wǎng)看新聞的時候常常莫名哼哼起來:“他有個二弟,漢,壽,亭啊啊侯……”
其實那戲里唱的哪里是林沖和秦瓊,無非都是一樣悲啊愁。人間世里無盡無數(shù)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東西讓你叫苦都叫不出來,于是便有了戲。所以戲這個東西說到底敘事是很其次很其次的,伍子胥文昭關(guān)下看明月照窗、寇準耳聽譙樓打二更、林沖空懷雪刃、諸葛亮坐在城樓觀山景……時間不一樣,地點不一樣,事件也不一樣,但那揪心結(jié)腸的調(diào)子唱腔是一般無二的。
從古到今,我們就這樣頂著無可奈何揮之不去的情緒活下去,并生活著。我覺得戲以及聽戲的美學,無非是咀嚼這份悲涼,說白了,舔傷口而已。越舔越痛,但不舔就不舒服。
我說我對聽戲產(chǎn)生了一種奇妙的情緒,固然是擔心這種從理論上說有待商榷的審美會成為我生命一種慣性,把我?guī)蛞环N我不愿意回到的傳統(tǒng)中。但我又怎么能夠,舍得下那一口熱騰騰的熟普在胸中的蕩氣回腸?
一位修道多年的兄長曾跟我說過,開悟一瞬的狀態(tài),如果用一種容易被理解的方式來表達的話,類似于你正聚精會神地做一件事情,突然有人伸手在背后拍了你一下,那心竅張開的一剎那,便是本心照見之時。
這個說法給我的印象很深,我對它的體會,好像被癡愚的黑云所籠罩的天空霎地被靈智之光撕開一條縫隙,然后,諸法空相,戛然而止。
我對戛然而止的境界有一種醉心到信仰的迷戀。它的魅力,如果以語言為例,就好像擲鐵餅的運動員在原地迅速地轉(zhuǎn)了幾個圈,手一揚,動作凝固在界內(nèi),鐵餅卻遠遠地向天空飛去。人不可能像鐵餅一樣飛那么遠,人只能站在界內(nèi)做完那簡潔的動作,但鐵餅究竟能飛多遠,朝什么方向飛,卻由擲出之前的所有動作已經(jīng)決定了。就像文字表達,能不能達意,能在多少程度上達意,完全決定于那只能寓于符號之內(nèi)的組合。維特根斯坦說:語言的盡頭是人的盡頭。這句話比莊子的言意之辨姿勢更加舒展,扔得也更遠些。
千萬別告訴傻子他傻。
如果你告訴傻子傻他便不傻了,他就不是傻子;而悟不穿這個道理的人,也很難說距離傻子有多遠。在這一點上,我曾經(jīng)傻過,現(xiàn)在也常常有犯傻的沖動,每日三省吾身,其中有兩省就是省自己有沒有犯這個傻。
譬如一個殘疾人,我們當面談?wù)撋踔寥⌒λ酥w上的殘疾是一種不道德的行為,那么當面揭穿一個傻子傻的事實本質(zhì)上與之沒有什么兩樣。我們可以不智慧,但是要盡量避免不道德,是其二也。最近我有一個新發(fā)現(xiàn),自己覺得這個發(fā)現(xiàn)堪稱人文思想界的相對論。愛因斯坦將時間和空間糾結(jié)在一起,而鄙人發(fā)現(xiàn)道德和智慧之關(guān)系亦猶如時間和空間般糾結(jié)。很誠實地說,相對論不是發(fā)明出來的,而是被發(fā)現(xiàn)的。所以雖然我能夠想見在我之前有無數(shù)大哲羅漢發(fā)現(xiàn)過這個東西,但仍然不恥于宣稱自己又一次發(fā)現(xiàn)了它。
目前為止,我的眼界中有兩種不傻的人。一種是逗傻子的人,比如那位偷師黑澤明、喜歡以展現(xiàn)祖國大好河山為題材、點石成糞的中國大導演。他一點不傻,讓你花錢去罵他,同時拉動投資和消費,為GDP增長作出了不朽的貢獻。另一種不傻的人是我真正敬佩的,外冷內(nèi)熱,那是神州袖手人父子為代表的諸公。
我之所以常常在這個問題上反省自己,最怕的并不是說了皇帝什么也沒穿以后被人打,而是怕更糟的一種情況出現(xiàn):我向人家很有禮貌地點頭致意:“您好。我覺得您比較傻?!倍思乙矝_我點點頭,微笑,回頭心說:“還好我沒告訴傻子他傻?!蔽页姓J,我的膽子很瘦,一點也不肥。
N兄是一位我極敬重的學長。我之所以極尊重N兄,不僅僅因為他才學過人和行宜高古,而且常感覺到他的腦袋周圍一圈嗖嗖地冒著智慧之光,聲東擊西,不可方測。如果要形象地理解我對他的印象,可以參考一下西藏的唐卡。他的妙語不勝枚舉,其中一則尤其讓我難忘:“如果我們只用三分之一的智商去理解身邊的一切事情,會感到很踏實;如果用三分之二的智商去生活,就會覺得荒謬無比和不可理喻;如果動用全部的智商來面對這個世界,你就會發(fā)現(xiàn)這一切都太他媽弱智了?!蔽矣X得他對自身的駕馭猶如老司機開著一部手動擋的越野車,能夠根據(jù)周遭具體的環(huán)境來具體調(diào)整智商的擋位。最爛的司機只能開自動擋,新手常常手忙腳亂換錯擋,老師傅抓著擋桿如庖丁解牛,比如N兄。
無論怎樣,N兄總是笑著的。自稱只敢用三分之一的智商行世的N兄臉上總是掛著那么燦爛的笑容,常常笑到肩膀和腦袋擠在一起,脖子不見了。我慢慢發(fā)現(xiàn)自己愛憎之分明,由一點可以分野,那就是我所敬所愛之人無不愛笑。
按照N兄的“三境界”說,我覺得人是應該笑的。第一個三分之一達到的時候,笑得是一種饜足之情,比如江竹筠同志在渣滓洞外向同志們高呼萬歲;第二個三分之一達到時,笑得無比嘲諷,比如小波王二在小說世界中的前世今生;當馬力全開的時候,那笑就只能是迦葉微笑了。這就是為什么一部字字勝斧似鉞的《金瓶梅》,作者卻自稱笑笑生,我想他在寫作的時候是不會捏一把辛酸淚的。
我前面一直在使用“智商”這個詞,其實不過是便于表述的方便法門。這與智商無關(guān),而關(guān)乎智慧。世間耳聰目明之人何其多矣,而觀世音化出三千變身尚忙不過來點化,更不說還有無數(shù)他的同事日夜辛勤戰(zhàn)斗在第一線。所以無上神通智慧的釋迦佛只能寄希望于無量世后的彌勒佛來接過革命的槍。有時候我甚至幻想釋迦站在大蓮花上向下面萬千菩薩羅漢比丘揮手致意:“同志們辛苦了!”眾弟子合十作禮:“為人民服務(wù)!”
前日和毗盧派弟子H兄談了一段禪。H兄云:“如何是善?”某云:“善知識?!盚兄云:“如何是惡?”某云:“根器薄?!崩螲云:“牛X者子也,始可與言禪已矣?!蔽倚睦镄⌒〉牡靡庖粫r沒憋出,“噗”地一聲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