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 鶯
玫瑰灼灼
□熊 鶯
(一)
今夕何日,時光逆流。
樓梯于教學(xué)樓的腹內(nèi),是兩側(cè)梯步可同時并行的舊式樓梯。教室在四樓。從四樓下到三樓轉(zhuǎn)角的平臺,正好仰視四樓教室外的行廊。他驚鴻一現(xiàn)。
“從旁邊下到三樓,才過得來?!蹦闶疽狻?/p>
因為,這所大學(xué)的新址由從前一所中學(xué)的高中部衍生而來。三層以下為空置的高中部,四層系大學(xué)教室。三層高中部的樓道口偶有鐵柵欄上鎖的時候。
他從四樓一側(cè)的副梯迂回至三層樓梯口,與你會合。他為何不走你同樣的路,與你同轍?而柵欄又怎樣奇異地分隔著腳下那一層樓空空樓道間的混沌時空?無心思量。
樓下,終于與他會合。你幽幽地呼一口氣,悉心地伏在他肩頭,沒有生分,沒有兒女情態(tài)。那樣地放松,那樣自然,如同天地望久了,終于一晤。
那是你大學(xué)時節(jié)的教學(xué)樓,怎么可能與他相擁?那時,你十七歲,而他于北方的某個雪域城市,以文科狀元的身份,早早大學(xué)畢業(yè),分配到一個權(quán)威機構(gòu)擔(dān)當(dāng)重任。還不曾相識。
真正的相遇,于多年后的一次會議。觥籌交錯,好多人,好多酒,全是好心情。家里有事,你是準(zhǔn)備先行,臨別時,他食指劃過矇眬醉眼,“來北京,一定找——你大哥?!?/p>
后來,去找大哥了。他介紹香港歌星梁雁羚與你相識,你也介紹好姐妹九丹、李丹陽與他相認(rèn)。后來,每次去北京,大哥總會將他的同事、好友,還有你的好姐妹們一同邀來相聚。雁羚、丹陽是歌唱家,她們總是要歌單上翻到自己名字的那一頁,精挑細選,慢吟淺唱。九丹是暢銷書作家,歌不是她的長項。那一天,大哥與她見面,帶著一束月白色的百合花。他穿著一襲藏青色的正裝,套著深色風(fēng)衣。海藻色的緞紋紙一層一層含著嬌嫩的百合,一如入戲的紳士。用不著那般正式的。大家笑。
于鋪著墨綠色西餐臺布的房間里,大家涮著羊肉。數(shù)九寒天,烈酒逐著笑聲,小屋漸熱,身后的百合,也悄然萌動。
(二)
情人節(jié)到底是來了。
那時候,情人節(jié)剛剛泊來內(nèi)地,那份暖意撩人情愫。大哥特意差人從南方空運來兩大箱紅玫瑰,好幾百枝。據(jù)說從頭一天開始,快遞員便開始滿京城派送。可以想見,在那個二月的冬日,不知有沒有飄雪,同一時間,同一地點,無數(shù)的郵差,從同一個人手中接過一枝枝還帶著南方潮氣的玫瑰,從同一地點出發(fā),將同一個人溫情,決堤一般彌漫到這座城市的每一個角落。而每一個角落,都有一個嬌媚的女子簽收下一枝大紅玫瑰,然后欣喜地飛奔上樓。羞還是羞的。
你遠在西南,自是收不到花了,收到花的九丹調(diào)皮詰問,“你到底有多少好妹妹?”大哥拒絕回答,但所有“情人”都明白,大哥不曾驚擾過任何一個妹妹。只為呵護。仿佛世間有了林妹妹,寶哥哥不得旁觀。
初春的北京亮馬河,水湄凜冽成冰。那是你最后一次讓大哥大動心思。
剛下飛機,接通電話,大哥說,晚上我多叫些朋友,對了,把你駐京的同事也叫上。
晚宴安排在冰封的亮馬河上的一艘夜船上,他包下了一整艘船。一上一下兩層餐樓,很似泰國游船的那種香艷與燈火通明。自助餐的餐臺上,冷飲、熱餐、香檳、紅酒,你脫掉厚厚的外套,就著一層初秋的輕紗薄衣,每一個人與你擦肩,都仿佛在相續(xù)前世的宿緣。很多媒體人,也還有外國友人。
那一晚走出夜船,天空竟飄起了鵝毛大雪。那一天,正是三八國際婦女節(jié),大哥說,給女士們過一個隆重的節(jié)日。這樣的早春,竟白雪如絮,是偶合還是冥冥中就是一種注定?注定讓老天以這樣一種形式,于肉身凡胎的記憶深處鐫刻一道天上人間的離痛記憶;以這樣的一抹純情,與他親密無間的人們鋪就一世生死離別的綿綿相約。
(三)
最后一次與他見面,在北京貴賓樓二樓的餐廳里。臨窗而座,那是大哥唯一一次與你單獨相處。靛藍綢緞上繡滿金色唐詩的桌旗,梳理著大哥的思緒。延請你入座,大哥緩緩說,關(guān)于一份“內(nèi)參”的事,受到連累,已遞交辭呈。準(zhǔn)備去杭州一家國際裝潢公司任副總。
彼此的話不多。大哥神情篤定。他開始點菜,給你斟茶。音樂如縷。
窗外是賓館挑空的巨大中庭,高高的穹頂透下的正午陽光,正正地照在每一戶窗臺的花草上。大哥有難言,但大哥依然是大哥,他為了讓你安心,仿佛是在擬同樣一道“天光”給你導(dǎo)航,他在告訴你,天光以外的地帶,非請莫入。
杭州的日子不知好不好,仿佛他在北京的時候是偏多的。
次年的四月,多方周折,從香港到杭州講學(xué)的金庸先生同意接受專訪,那之前,先生由于身體的原因,幾乎回絕了內(nèi)地所有紙媒的采訪。你通報大哥,大哥說他在北京,但次日一早有一趟航班,他會乘坐那趟航班趕到杭州機場去接你。如約,他飛來杭州,但當(dāng)?shù)匾患颐襟w為搶新聞,用車直接將你整個人捋了去。
你是有機會不上那輛車的,可以等待大哥來接你。但對于外人的盛情與諸多理由,你屈服了。想著是自己的大哥,采訪完了再與大哥敘舊把酒,公私兩不誤。但那時節(jié),恰恰被忽略了的是,此時大哥最需要的是什么,也許他是在無言確認(rèn),如今遇冷的他,此刻在你——你們心里,他還是不是那個你們最需要依偎的碼頭。
大哥顯然是有些失望,但沒有半聲哀怨,“沒關(guān)系,我還有點事,有人接待我就放心了。我再飛回北京。”他掛掉了電話。
愧疚化作一地覆水,很長一段時間,不敢擾勞大哥,也無顏想起大哥。倒是雁羚,常常電話打來授我煲湯的秘笈。那天晚上,雁羚電話又來了,正當(dāng)班,所有的稿件待我簽發(fā)上欄。我說一會回您電話。而真正能回電話時,已是夜靜更深,想來還是煲湯的事吧,遂放下了電話。
幾天之后再與雁羚通話,人被怔怔定格在了原地。那一天,雁羚是想通知你,通知你——大哥走了,她是想告訴你,所有愛他的人們,正從國內(nèi)國外,從天涯海角,凡能通知到的任何一個地方趕去杭州,去為大哥送最后一程。
那一瞬,那一刻,那一秒,肝腸寸斷。
人世間,還有什么忙,忙得過人的生與死?那一個錯過的電話,它呀,讓你與大哥相隔的,又豈是深浚大川,是兩個永遠無法逾越的時空與世界。人之悔莫過如此,大哥迎了自己長長的十余載,而自己,卻生生錯過了送大哥最短、最孤獨、最無助的最后一站。窒息般的糾纏,也同時定格在了那些河,那些船,那些路,那些酒店,那些餐廳。抽絲剝繭。
那一天,據(jù)說,北京的親朋還有此前的同事,是包機去的。大哥穿著深色西服,結(jié)著領(lǐng)帶,熟睡一般。儀容,沒有一絲陰霾。只是天空,連綿小雨,一直不肯停息。
發(fā)現(xiàn)大哥,是在一家賓館。大哥約好次日與一家外國公司簽訂一單合同,久等不來,賓館的服務(wù)員打開房門時,大哥已去了。法醫(yī)判斷,人走于凌晨一時許。酒后心梗。
每一樁心事,都是一杯酒,杯杯宿酒,大哥又怎地不醉?
七年了,不曾見到大哥。是他不便與你計較,但也不曾原諒吧?昨夜他來,你知道,他是原諒自己了。陰陽相隔,或許他仍是放心不下,他是來看看,當(dāng)是人生轉(zhuǎn)折年齡了,你有沒有做好心理準(zhǔn)備。圣誕剛過快過新年了,從前那個婉若清揚的瘦弱女子,有沒有備好新衣……
……
(四)
“這么好的孩子,誰還在責(zé)難?!”
那一次相聚,你頻頻出去接聽一個電話。大哥一旁焦急看著,一半是責(zé)怪(對方),一半是愛憐。
淚是一座墳,思念是一座墳,追悔也是一座墳。一座座的墳塋合葬在一顆柔弱的心靈的最深處,最高處。那里,菊花遍野,百合蒼蒼,玫瑰灼灼。那里,沒有年輪,沒有光陰,不荒,不寂。
大哥姓張,名錦勝。曾是新華社最優(yōu)秀的記者、全國優(yōu)秀新聞工作者、國內(nèi)部副主任。很多新聞人心中永遠的新聞奇才,好大哥。
不曾親昵過,夢里卻無聲地伏在了大哥肩頭。誰又能斷定,陰陽真的無知?
后記:
“出事后,錦勝蔫蔫的,在單位里抬不起頭?!薄兹绽锱既婚g發(fā)現(xiàn)大哥以前同事在網(wǎng)上的痛憶。
無語淚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