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力
曾經(jīng),最大的愿望就是把書堆成一堵墻。
這樣說不免過于夸張,其實就是一個書架而已,像墻一樣的書架,原木做成,只刷一層清漆即可。原木最好是像金大伯家書架用的那種花梨木,能摸得出粗直的木脈紋理,間雜著如錢的斑紋,金大伯說那叫蝶斑,我稱其為鬼臉。最為關鍵的,一是要大,像金大伯的那個書架,由地面一直頂?shù)轿蓓敚且獫M滿放上一架書,嚴絲合縫如書砌成的墻。
金大伯,其實是金子的大伯,我與金子是發(fā)小,所以當然畢恭畢敬稱其為大伯。金大伯那時還是那個山城小縣的人大主任,其家原來的老房子在老縣委大院內(nèi),逼仄的三隔間平房,后面套了一個小院子,他的那個書架就在原來做臥室的那間屋。那天他把金子和我領進老房子,給我們在另一房間收拾好床鋪,挑起門簾說,“這是我以前的臥室,有點陰,你們別睡這兒,不過這里書倒是不少,可以看,但一定記住,看完放回原處。”
他把窗簾拉開,照亮了一墻的書。
或者說一座書墻。暗紅色的花梨木架托著密密匝匝的書,豎立得嚴嚴整整,橫臥得層層疊疊,把一堵墻遮得嚴嚴實實。
我已不記得當時什么感受了,好像自己瞪大了眼睛,嘖嘖半天?,F(xiàn)在想來,那感覺應該是震撼,至少是驚奇。因為此前我從未見過那么大的書架和那么多的書。幾千本,或者幾萬本也說不定。總之,超出了我的想象。
金大伯踩在小凳子上,用雞毛撣子把書架整個撣了一遍,才夾著公文包離開。金子拉我在書墻對面破舊的藤椅上坐下,遞給我一瓶汽水:“怎么樣?”
“很好!”我用牙咬開汽水瓶蓋,咕嘟嘟地灌著,書墻幾乎就是沙漠里的烈日,我在其下,口干舌燥。
那年我16歲,對坐擁書城、汗牛充棟等詞語第一次有了切身的感覺。
應該講講背景。那年我與金子一起考上縣城的重點高中,學校老舊,住宿緊張,于是便借住于金大伯的老房子。金大伯剛搬了新家,但對老房子頗有不舍之情,由于別無其他親人,也樂于讓我們住,幫著照看房子。
書自然是沒有少看?!痘缴讲簟贰兑安菁贰稇曰阡洝贰@本剛拿在手里,就想著那本,那本還沒到結(jié)尾,這本又開了頭。有時覺得可笑如狗熊掰棒子,掰了這個,扔了那個。大概是因為本來就喜歡看書,一下子面對那么多書,幸福得有點不知所措,有如一個饑餓的人面對滿桌佳肴,免不了有點饕餮,還帶點野蠻和不顧一切。
讀得縱然野蠻和饕餮,然而書捧在手里絕對是小心翼翼,不說每讀必沐浴焚香,手畢竟是要洗得干干凈凈,生怕給書染上一點污漬。這些書太過可愛了,每一本都素潔停當、端莊齊整、娉娉婷婷,由不得人不肅然面之,絕不敢有絲毫輕慢孟浪。
書本無知,讓人肅然的,無非是主人的情懷。書的潔凈自不必說,書里夾著的那種手工制的書簽,也讓人感嘆藏書人的用心。那書簽雖然多為普通紙張做成,但制作精致,一頭打上一個標致的圓孔,系一條彩色棉線,長條形的紙面上,精致的鋼筆畫,或是人物或是花鳥,或是荷花蘭草,均栩栩如生,有的還配上三兩句唐詩宋詞,更為雅致。也有一些書簽,上面只兩三行鋼筆字:“書是人類進步的階梯”、“書籍是巨大的力量”以及毛主席語錄等。金子說,寫字的書簽一定是大伯制作的,有畫的,則是十年前故去的伯母所制。
“伯母可是劉莉娜?”我問。
“你怎么知道?”金子一臉困惑。
“藏書印。”我給他看我手里那本《青年近衛(wèi)軍》,扉頁上有兩個藏書?。骸斑@個是大伯的,這個劉莉娜我想應該就是伯母?!?/p>
金子點頭:“這些書,基本都是伯母在世時買的,伯母是搞地質(zhì)勘探的,常常在外面跑,每次回來都少不了捎回一大抱書,大伯也喜歡書,見好書就買,于是藏書越來越多。不過伯母去世后,大伯就再也沒有買書,他說,單單這些書,他怕是也看不完了。”
劉莉娜。
她的書,刻著她名字的藏書印,鋼筆畫成的書簽。斯人已去,然而遺留下的信息卻于那個空間無處不在,常常引起我一些下意識的聯(lián)想。她的容貌,體態(tài),語氣,一笑一顰,有時甚至恍惚間能感覺到那間背陰的、滿是書香的小屋里有什么東西在游走,一襲白色的連衣裙,恰恰遮住耳廓的短發(fā),眼鏡后的眸子,或徘徊于書墻前,或輕偎于藤椅中,那身影總有一種似曾相識之感,與你的聯(lián)系似乎只隔了一層薄紙,又無法捅破。有一陣,我甚至很想問問金子,有沒有伯母的照片,但又覺得想法唐突,終歸沒好意思開口。
金大伯隔三差五會來,給我們捎些水果點心,問問我們的功課情況,當然少不了照看一下他的書。給書撣撣灰塵,擦拭擦拭書架,有時也會帶上老花鏡,選出一本在老藤椅上坐定翻看,但最多一兩個小時,便夾起公文包匆匆離去,畢竟是人大主任,事務多忙。
我常常納悶,為什么金大伯不把這些書搬走,問金子,金子也不置可否,說大概因為書架太大,書也太多,搬到樓房畢竟不太方便云云,不過那種說法總屬牽強。
有一天,吃完晚飯,金大伯又來了,進那個房間坐下來看書,一直到我們上床睡覺都沒有要走的意思。深夜,我起來小解,發(fā)現(xiàn)他還捧著書坐在昏黃的燈影里,許是意識尚在夢中的緣故,恍惚間竟有種時空錯亂的感覺,清冷的小屋暖氣洋洋,有低語聲,朗笑聲,吟詠聲,金大伯年輕的面孔目光炯炯,似乎正與誰共品一段詩文。
“金大伯,您還沒休息啊?”我說。
金大伯摘下眼鏡,揉了揉眼睛:“你快睡吧,我看會書,看會書!”
直到第二天早晨,金大伯才走,應該一夜未眠。后來從金子母親那里知道,那天是金伯母的忌日。
金子十年前去了加拿大。走之前我們曾聚過一次,說起從前的求學時光,自然說到了金大伯,他告訴我,大伯79歲那年去世了,去世后與伯母合葬一處,至于那些書,金子說縣文化館曾征求老人的意見,請他捐出一些珍本來,但一輩子造福百姓、奉獻為先的老人竟斷然拒絕,最終,他所藏兩萬多冊圖書與他一起火化藏入墓中。
我釋然。也許,這是那些書最好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