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社會復合主體到城市新型共同體
——以杭州市社會復合主體建設為分析個案

□ 楊建華 姜方炳

從社會復合主體到城市新型共同體
——以杭州市社會復合主體建設為分析個案

□ 楊建華 姜方炳

“單位社會”的瓦解引發(fā)了人們對城市新型共同體的呼喚。杭州社會復合主體的建構無疑是一次構建城市新型共同體的探索。它不僅建構了中國特色的政府與社會間的新型合作伙伴關系,實現(xiàn)了具有中國特色的共同體化與社會化的融合,而且還推進了社會結構的現(xiàn)代轉型與公共精神的有效發(fā)展。但不可否認的是,作為一種城市新型共同體的社會復合主體仍有著一些需要討論與解決的問題,如社會系統(tǒng)分化、組織的法律性質和組織成員的社會認同。

城市;共同體;社會復合主體

一、后單位制時代城市新型共同體何以可能?

1、“共同體的衰落”:后單位制時代城市發(fā)展的困厄

在當代中國社會發(fā)展史上,“單位”作為一種共同體的存在,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和作用,以致學者們直接以“單位社會”來命名相對應的社會生態(tài)。①“單位”研究作為一個題域,始于 20世紀 80年代美國著名學者華爾德(Andrew Walder)對中國企業(yè)中的工作與權威的研究。之后,中國社會學、政治學界的許多學者受此啟發(fā)并相繼加入“單位社會”的研究行列,比較著名的有路風 (1989年、1993年)、于顯洋 (1991年)李路路(1993年)、李漢林 (1994年)、孫立平 (1994年)、王滬寧 (1995年)、邊燕杰 (1996)、曹錦清 (1997年)、劉建軍 (2000年)、李猛 (2000年),等等。“單位社會”,每一社會個體都普遍地被嵌入到一個固定的單位系統(tǒng)中,住房、醫(yī)療、就業(yè)等基本社會資源的獲取或滿足,都須經由單位這一渠道才能實現(xiàn)。這種全面的依賴性結構注定了這樣一個結局,即個體成員從單位體系的逃逸就意味著自陷于孤立無助的境地。

90年代以后,隨著市場化進程的深入發(fā)展,中國進入了一個后單位制時代。走進后單位制時代的中國,社會主體創(chuàng)造經濟財富的自主性和積極性得到極大的激活和釋放,但隨之撲面而來的一系列“發(fā)展困惑”令人不知所措:多元社會主體的勃興和離散扯斷了單位體制下的社會聯(lián)接紐帶,并衍生出縱橫交錯的社會結構形態(tài),導致“復合性事業(yè)”②有學者通過研究認為,中國的制度轉型造就了一種“部門分立體制”,依靠單一社會主體負責彼此分割的建設領域已不現(xiàn)實,并提出用“復合性事業(yè)”來指稱“具有跨部門特征的建設領域”,本文予以采借。具體參見張兆曙:《城市議題與社會復合主體的聯(lián)合治理——對杭州三種城市治理實踐的組織分析》,《管理世界》2010年第 2期。發(fā)展主體的缺失和社會共同信仰的衰落,以致環(huán)境污染、交通擁擠等“城市病”肆意流行,價值迷失、人情淡漠等“公共精神貧乏癥”日趨嚴重……城市居民雖置身于“都市洪流”(metropolitan crush),但感覺在情感上卻相隔甚遠,而共同體的衰落則被認為是這種精神家園荒漠化的社會根源。紛繁復雜的社會分化現(xiàn)實,已然給我們提出了一個普遍而又緊迫的發(fā)展問題:后單位制時代的城市共同體該如何有效建構?

2、社會復合主體:杭州構建城市新型共同體的一次探索

作為一種自主、自覺的存在,人類從未放棄建構“共同體”的努力,而在城市這一日益擴張的場域里,建構共同體的實踐意向更是明顯。21世紀以來,杭州對社會復合主體的積極建構無疑是其中一道獨特而又亮麗的風景。社會復合主體是“在政府主導或支持下成立,由黨政界、企業(yè)界、知識界和媒體界聯(lián)動運行;或者在一個實體中由承擔政府委托的協(xié)調管理職能的事業(yè)單位和承擔經營職能的市場主體組成,如杭州“運河指揮部”;或者由政府、非營利組織、企業(yè)等不同性質、不同所有制的主體疊加形成一個共同體,通過靈活運用使得不同性質的組織共同完成既定使命?！雹俪Ｃ?“對新型混合社會組織的初步探索”,《中共浙江省委黨校學報》2008年第 1期?！吧鐣秃现黧w是指以推進社會性項目建設、知識創(chuàng)業(yè)、事業(yè)發(fā)展為目的,社會效益與經營運作相統(tǒng)一,由黨政界、知識界、行業(yè)界、媒體界等不同身份的人員共同參與、主動關聯(lián)而形成的多層架構、網狀聯(lián)結、功能融合、優(yōu)勢互補的社會新型創(chuàng)業(yè)主體”。②王國平:“社會復合主體培育和運作機制研究——關于杭州培育新型創(chuàng)業(yè)主體的探索與思考”,參見中國·杭州生活品質網:http://www.cityhz.com/a/2009/7/22/content_37789_7.html在社會復合主體的建構過程中,“黨政界”以城市發(fā)展的公共性議題為引導,通過大跨度的和深度的社會協(xié)作,使“知識界”、“行業(yè)界”、“媒體界”等領域的社會主體建立起合作伙伴關系,從而在一個大的范圍中形成社會資源與社會機會的合理配置機制,體現(xiàn)了新時期中國特色的社會治理模式。

圖1:傳統(tǒng)的城市社會治理模式示意圖

圖2:社會復合主體運作機制示意圖

根據相關制度規(guī)定,社會復合主體的培育和發(fā)展必須經過一系列政府工作流程 (見圖 3)。

圖3:杭州培育和發(fā)展社會復合主體流程簡易圖

毫無疑問,它作為一種多個、多層、多界和多域行為主體聯(lián)結而成的社會組織,是后單位時代人們對社會治理模式、社會組織形式的一種創(chuàng)新,更是在新型城市共同體建構方面的一次有益探索。從社會學角度看來,社會復合主體具有以下幾個鮮明的特征:

第一,構建以城市認同為基礎的發(fā)展理念。社會復合主體的培育和發(fā)展,始終以共建共享“生活品質之城”為目標指向,十分注重挖掘杭州地方性人文資源,以此形成城市發(fā)展的公共性議題,從而激發(fā)社會成員的普遍關注和熱情參與。例如,運河綜合保護復合主體就特別注重發(fā)揮京杭大運河的文化優(yōu)勢,將它與巴黎的塞納河、倫敦的泰晤士河相對比,并提升到杭州“城之命脈”、“母親河”的文化高度,極大地提升了廣大市民“共同的家園”的榮譽感和歸屬感①吳峻、張曉軍:“多力合一勾描最美運河”,杭州網:http://www.hangzhou.com.cn/20081020/ca1600139.htm。

第二,強調多元主體的力量匯聚和功能互補。城市社會結構的日益分化造就的是一個個體化、陌生化的社會,社會主體“單兵突進,各自為戰(zhàn)”的行動結構給“復合性事業(yè)”帶來了主體單一、力量薄弱、資源匱乏的發(fā)展困局。杭州社會復合主體的建構正是以突破這一困局為出發(fā)點的,它借助組織化、制度化、互惠性的運作機制將社會多元力量匯聚到一起,在共同的規(guī)范和原則下,實現(xiàn)不同社會主體在功能上的互補、行動上的協(xié)調和資源上的整合,體現(xiàn)了黨政界、知識界、行業(yè)界、媒體界“四界聯(lián)動”的社會建設模式。

第三,注重社會成員的廣泛參與和有序互動。社會成員的廣泛參與和有序互動也是社會復合主體的一個顯著特征。在社會復合主體的運作框架和規(guī)則下,不僅黨政界、知識界、行業(yè)界、媒體界的精英人士可以發(fā)揮其專有的角色功能,而且即便是一名普通市民,也可以借助組織化、信息化的互動平臺便捷、有效地參與其中,在某一公共性議題的探討過程中發(fā)表自己的看法和見解,成了影響杭州社會政策制定和落實的一股鮮活力量。

城市文化認同、多元有機復合、社會廣泛參與,正是基于這些組織特性,社會復合主才能將不同階層、不同領域的社會力量融匯在一起,共同為“讓我們生活得更好”這一目標而努力。這種在城市新型共同體方面的探索和實踐,預示著在后單位制時代,一種社會主體間由生存性依賴和關聯(lián)向功能性依賴和關聯(lián)的發(fā)展趨向,有著重要的社會學價值。

二、社會復合主體作為一種城市新型共同體的社會學價值

1、在結構形式和運作機制上,社會復合主體展現(xiàn)的是國家與社會之間合作伙伴的互動關系。

在社會學研究中,根據互動情境、互動維護、互動方式等標準,我們可以將社會主體間的互動形式劃分為競爭、合作、沖突、強制等多種類型。②鄭杭生主編:《社會學概論新修 (第三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 136頁。而作為現(xiàn)代社會治理的最高境界,“善治”不僅強調社會力量的發(fā)育和壯大,而且追求國家與社會在公共生活領域中的合作伙伴關系。因此,“善治”的社會治理模式與強制色彩頗濃的傳統(tǒng)“統(tǒng)治”管理方式之間可謂大相徑庭。面對當下日益分化的社會利益格局,“黨政界”也越來越意識到,單純憑借行政力量是無法有效解決各類社會問題的,甚至還容易誘發(fā)和激化多種社會矛盾,唯有與社會力量合作共治才是根本出路。

從一定意義上講,城市化可以說是人類運用理性手段實施“社會工程”(social engineering)的過程,而社會復合主體無疑是為完成這一工程的有益探索,充分體現(xiàn)了追求“善治”的膽識與智慧。從組織結構方面看,社會復合主體是由復雜多樣的結構要素主動關聯(lián)形成的,構成的是一個多元主體平等合作的社會體系。在這一體系內,“主配角是不凝固的,既沒有絕對的主角,也沒有絕對的配角,兩者可以相互轉換,在這個項目、活動中唱主角,在另一個項目、活動中就可能當配角;在這條工作鏈上是牽頭人、主持人,在另一條工作鏈上可能就是合作者、協(xié)助人?！雹弁鯂?《社會復合主體培育和運作機制研究——關于杭州培育新型創(chuàng)業(yè)主體的探索與思考》,參見中國·杭州生活品質網:http://www.cityhz.com/a/2009/7/22/content_37789_7.html因此,在社會復合主體內,政府部門、社會組織、市場系統(tǒng)三者處于同一交互平面上,在身份上彼此互不隸屬,在具體事務上分工協(xié)調,合力推動了某一社會性項目的發(fā)展。

另外,從運作機制上看,社會復合主體生產或提供了實現(xiàn)“資源共享”的社會網絡,同樣體現(xiàn)了政府與社會之間互惠互利的平等合作關系。實踐表明,黨政部門通過社會復合主體這一平臺調動了社會主體參與各類社會事業(yè)的積極性,解決了政府在提供公共物品上力所不逮的難題。而作為社會領域的各類企業(yè)組織、行業(yè)協(xié)會、社會個體,也經由這一平臺得到了獲致個體利益、實現(xiàn)自我發(fā)展的諸多社會機會、社會資源。正是在“政府主導,社會參與,市場運作”的機制下,城市社會事業(yè)得以不斷推進。

2、在社會復合主體的實際運行過程中,政府發(fā)揮行政協(xié)調與社會動員相結合的角色功能

社會關系的網絡是由社會角色編織而成的,而社會角色的確定和有效扮演則取決于社會主體對其角色的領悟程度。如前所述,日益嚴峻的發(fā)展態(tài)勢讓“黨政界”深切體會到“善治”對于“統(tǒng)治”的比較優(yōu)勢,而這種發(fā)展觀念又深刻影響到政府在具體工作中的角色功能。

與傳統(tǒng)的城市管理模式相比,社會復合主體運行過程中政府所發(fā)揮的角色轉變得十分顯著。一方面,由“黨政界”為統(tǒng)領的垂直管理模式向以“社會工程”為中心的網絡治理模式轉變,側重發(fā)揮行政協(xié)調功能。例如,為了培育社會復合主體,杭州專門成立了社會復合主體工作推進委員會辦公室,其職責是組織開展對社會復合主體的認定和評價工作。在認定和評價過程中,“辦公室”主要負責文件通知、信息溝通、組織協(xié)調等服務性工作,而認定與評價的組織成員中主要來自知識界、行業(yè)界和媒體界的專業(yè)人士。政府雖然也鼓勵黨政人員在社會復合主體中兼職、掛職,但同時又明確規(guī)定其職責并非是以“行政命令”去指揮各參與主體,而是通過搭建平臺發(fā)揮引導功能。

另一方面,積極傳承中國式社會動員模式中的積極因素,調動社會各界參與社會事業(yè)的積極性。這主要體現(xiàn)在黨政部門十分注重新聞媒體和民間團體在信息發(fā)布、規(guī)則制定、輿論引導、民情溝通等領域的整合功能。例如,杭州通過發(fā)展由廣播電視、寬帶網絡等現(xiàn)代媒體構織而成的立體型、綜合型、自動化“96345信息服務化統(tǒng)一平臺”,將市民與政府、媒體、企業(yè)、協(xié)會等部門有機聯(lián)系起來,在信息交流、爭端解決等諸多問題上都能實現(xiàn)溝通便捷、廣泛覆蓋、多方參與的效果,對社會問題的及時發(fā)現(xiàn)、多元利益的合理協(xié)調、各種力量的高效調動都發(fā)揮了不可磨滅的作用。

綜上所述,在社會復合主體的組織框架下,“社會工程”是黨政界、知識界、行業(yè)界、媒體界的共同目標指向、中心所在,各界分工合作、互惠互利,發(fā)揮著相互有別同時又不可或缺的角色功能:或是引導、協(xié)調的角色功能,或是創(chuàng)業(yè)、經營的角色功能,或是研究、設計的角色功能,抑或是宣傳、制作的角色功能,各種功能既彼此融合,又相互補充。由此,“四界聯(lián)動”也呈現(xiàn)出一種扁平化、網絡化的交互格局(見圖 3)。

3、實現(xiàn)了具有中國特色的共同體化與社會化的融合

共同體化與社會化是韋伯提出的兩個概念。在韋伯看來,共同體化是指一種在主觀上感覺到參加者們(情緒上或者傳統(tǒng)上)的共同屬性上的團體。它可以建立在任何方式的情緒或感情的基礎上,但也可以建立在傳統(tǒng)的基礎之上。社會化則是指社會行為的調節(jié)是建立在以理性 (價值或目的合乎理性)為動機的利益的平衡或者同樣動機上的利益結合之上的團體①馬克斯·韋伯:《經濟與社會》上卷,商務印書館,1997年版,第 70頁。。顯然,這兩個概念源自滕尼斯的經典之作《共同體與社會》②對于滕尼斯提出的“共同體”(Gemeinschaft)和“社會”(Gesellschaft)這對概念,不同學者在翻譯時用了不同的詞語來表達,如有的學者習慣將其翻譯為“社群”與“團體”(具體可參見俞可平:《社群主義》,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 56頁。),有的學者則翻譯為“通體社會”和“聯(lián)組社會”(具體參見羅勃特·雷德菲爾德:《民俗社會》,載 [美 ]米爾斯,[美 ]帕森斯等著:《社會學與社會組織》,何維凌,黃曉京譯,浙江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 188-218頁。),而此處的“通體社會”和“聯(lián)組社會”就相當于雷德菲爾德的“民俗社會”和“都市社會”。此外,我國著名社會學家費孝通先生也曾提出了自己的理解,認為“共同體”和“社會”可以用“禮俗社會”與“法理社會”來理解。(具體參見費孝通:《鄉(xiāng)土中國》,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 8頁。)中對人類群體形態(tài)的詮釋。滕尼斯認為,在“共同體”內,社群自居本位,個體的特性及訴求被淹沒在集體意識之中,具有極強的內聚力;在“社會”中,組織的結構要素具有鮮明的個體化傾向,彼此間的聯(lián)系較為松散?？v觀韋伯的社會思想,共同體化與社會化是截然分立的,現(xiàn)代化就是一個不斷去情感和傳統(tǒng)的“社會化”過程。然而,社會復合主體在很大程度上消弭了共同體化和社會化之間的對立性,實現(xiàn)了兩者的融合和統(tǒng)一,是中國特色的城市新型共同體。

社會復合主體是新型的利益共同體,具有鮮明的開放特質和契約屬性。相比于與傳統(tǒng)類型的共同體,社會復合主體組織機構有著鮮明的開放特質。在社會學研究中,村落常常被當作是傳統(tǒng)共同體的典型,而自給自足其鮮明的人文特色。在那里,“村民不僅生活在一個物質的世界,而且生活在一個道義的世界”,他們行為的目的不僅在于獲取物質利益,而且希望獲得價值收益。在自主生產價值能力較強的村莊里,村民生活的面向是朝內的,并養(yǎng)成了一種安土重遷的鄉(xiāng)土觀念。③賀雪峰:“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村莊自主生產價值能力”,《探索與爭鳴》,2005年第 7期。新中國成立后,國家通過高效的政治運動構造的總體性社會,也具有鮮明的共同體色彩,社會個體的行動自由和活動空間都依賴特定的“單位”。但無論是村落共同體中安土重遷的鄉(xiāng)土觀念還是單位共同體中剛性的組織結構,其結構特性是一致的,即封閉性。在村里共同體中,村民不愿到處流動,而在單位共同體中,成員則不能隨意流動。而社會復合主體多層聯(lián)結、縱橫交錯、條塊互滲的網絡結構具有很大的開放性,可以說任何個體、群體都可以通過一定的方式參與其中,在社會復合主體扮演某種角色。

在聯(lián)結紐帶方面,社會復合主體豐富的創(chuàng)新意蘊,也是傳統(tǒng)類型的共同體難以企及的。在村落共同體中,血緣、地緣是最重要甚至是唯一的聯(lián)結紐帶,鄉(xiāng)風民俗、村規(guī)民約是其成員的共同規(guī)范,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在總體性社會中,“單位”是人們能夠借以接近和獲取各種稀缺資源的唯一通道,離開這一通道,個人將會喪失生存和發(fā)展的機會。①郭于華:“事業(yè)共同體:第三部門激勵機制個案探索”,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 46-47頁。這些共同體類型聯(lián)結紐帶的韌性依附于社會資源的配置格局。在鄉(xiāng)土社會中,那些最為重要的資源是根據血緣關系和地緣關系來配置的;在總體性社會里,國家壟斷了社會中幾乎所有的重要的稀缺資源,并通過“單位”實行再分配。②孫立平:“關系、社會關系和社會結構”,《社會學研究》,1996年第 5期。隨著市場經濟體制的深入發(fā)展,稀缺資源配置模式也發(fā)生了深刻變革。不管這些共同體原先的聯(lián)系紐帶是如何的強勁,也終將抵不過社會變遷洪流的侵蝕。正如鮑曼所指出的,“集體用以把它們的成員聯(lián)接在一個共同的歷史、習俗、語言或教育中的鎧甲,正在逐年地變得越來越破舊不堪?！雹埤R格蒙特·鮑曼:《流動的現(xiàn)代性》,歐陽景根譯,上海三聯(lián)出版社,2002年版,第 263頁。只有順應時代、適時革新,才有生命活力。杭州社會復合主體一個十分突出的特點就是,緊跟時代的發(fā)展節(jié)拍,將現(xiàn)代信息技術、先進發(fā)展理念充分糅合其中,通過網絡平臺技術的合理運用和地方人文資源的現(xiàn)代更新,使自身變成了一個地方特色的“脫域的共同體”(disembodied community)。在這一共同體內,作為能動的行動者,社會個體必然有著相異的利益訴求。在各自角色功能能夠互補基礎上,他們借助便利的互動平臺,在共同的規(guī)則指引下下建立其理性的契約關系。實踐經驗表明,許多處于不同時空結構中的社會個體,之所以能走到一起并實現(xiàn)了各自的既定利益目標,正是得益于社會復合主體這一互動平臺。

4、社會復合主體的探索推進了公共精神的發(fā)育生成

公共精神的發(fā)育和生成來自社會成員的公共參與,誠如托克維爾在考察美國社會時所認為的那樣,美國人的公共精神是與公民的政治權利的行使分不開的。在美國這個移民國家里,“每個人為什么卻象關心自己的事業(yè)那樣關心本鄉(xiāng)、本縣和本州的事業(yè)呢?這是因為每個人都通過自己的積極活動參加了社會的管理?！雹躘法]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上卷,商務印書館,1988年版,第 270頁。在日趨分化的后單位社會里,諸多社會功能從單位中剝離開,社會成員因依據市場邏輯忙于逐利而處于一種“原子化”的彌散狀態(tài)。與此同時,“當傳統(tǒng)意義上的單位制開始走向消解之時,人們雖然可以通過市場獲取有形的物質資源,但在社會結構發(fā)生劇烈變動,社會成員日趨原子化,新的公共生活空間尚未確立的背景下,卻無法獲得公共精神生活資源,從而引發(fā)嚴重的公共精神生活危機”⑤田毅鵬、呂方:“單位社會的終結及其社會風險”,《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09年第 6期。。

杭州社會復合主體的探索,在不同社會群體之間構造了一個穩(wěn)定、持久、平等、有序的互動機制,給不同社會主體在信息溝通、資源共享、功能互補、情感交流、價值實現(xiàn)方面提供了諸多的資源和機會,在化解“公共精神危機”,促進公共精神的發(fā)育成長方面,具有重要創(chuàng)新性的意義。一方面,社會復合主體的獨特運作模式搭建了一個平等對話的平臺,改變了社會成員之間的互動結構。首先,社會復合主體結構的開放特性,使得任何一個社會利益相關者,不管貧與富、強與弱,都有機會參與其中,并發(fā)揮應該有的社會角色功能。同時,在正式組織的規(guī)范之下,之前相互陌生的社會主體又能形成局部性的社會交往網絡,促進了彼此的團結協(xié)作。其次,社會復合主體是一個充分運用現(xiàn)代信息技術構建的社會互動機制,其參與過程具有很大的便易性。社會復合主體的運作體現(xiàn)的是一個信息的流動、分析與提煉的過程,而廣播、電視、網絡等現(xiàn)代信息傳播媒介是最為常用的活動載體。這是一個“去身份化”的平等互動過程,如此使得處于不同時空結構中的社會成員愿意并容易加入進來,彼此協(xié)商,討價還價,妥協(xié)退讓,既有利于降低信息交流與共享的成本,又有利于不同群體間相對共識的達成。

另一方面,社會復合主體以社會公益為目標的發(fā)展導向,激發(fā)了社會主體間的“共生效應”。首先,社會復合主體共同的利益取向具有凝聚人心的強勁力量,激發(fā)了廣大社會成員的參與熱情。如前所述,杭州社會復合主體的推動都是基于城市公共事業(yè)的發(fā)展需求的,這種通過制造公共性議題來謀求城市發(fā)展的方式,在很大程度上減弱了社會成員“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私利心態(tài)。其次,社會復合主體以“社會工程”的實施為現(xiàn)實載體,淡化了社會成員因參照群體之間的強烈對比而產生的相對剝奪感。由此,在社會復合主體的運作框架內,社會主體之間圍繞城市公共性議題的互動實質上就成了一個公意表達和公益增進的過程,這自然有助于推進城市公共精神的發(fā)育和生成。

三、尚需深入探討的三個問題

不可否認,社會復合主體的實踐還只是一種“摸著石頭過河”式的探索,它無論是在學術研究領域還是在實踐運作層面,都存在著一些亟待深入探討的問題,歸納起來,主要有三個方面:

1、社會系統(tǒng)分化問題

按照社會學家盧曼的解釋,現(xiàn)代型的社會應該是一個國家、市場、社會邊界清晰、權力明晰、職能明確的社會,經濟、社會、法律、文化、教育、科學等系統(tǒng)是一個個自我型塑、功能獨立的功能系統(tǒng)。具體到杭州社會復合主體實踐,則要求政府組織、企業(yè)組織、民間團體等部門之間有著清晰的社會邊界。但從運作現(xiàn)狀來看,社會復合主體在這方面的缺陷還是比較明顯的。

其一,從現(xiàn)有制度規(guī)范、運作機制來看,社會復合主體并不能確保黨政界與其他“三界”的平等有效互動。因為既然是多元社會主體的共同界入,必然存在多樣化的利益訴求:黨政部門需要的是行政績效,企業(yè)組織追逐的是經濟利益,而民間團體尋求的是社會效應,等等。這里潛藏著的矛盾是,企業(yè)組織的經濟行為是一種基于成本與收益分析的理性行動,而黨政部門為了特定的政治目標常?？梢缘踔翑R置經濟效益問題。當兩者的目標難以獲致相應的適應性時,平等互動的機制就容易被行政力量所打破。因為權力具有天然的擴張性,且社會復合主體是在黨政部門的主導下并通過其行政權力的自限而運作的。在現(xiàn)有制度環(huán)境和社會背景下,如果黨政部門缺乏權力自限的充分自覺,同時又缺乏對權力運行的有效制約,那么社會復合主體可能成為黨政部門貫徹其政治意圖的組織“變體”,繼而導致社會復合主體去政治化的初衷向政治泛化的方向轉變,造成事與愿違的結果。如行政權力由原來退出市場領域的趨勢反轉為介入市場系統(tǒng)干擾企業(yè)組織的日常運作,社會復合主體轉變?yōu)檎k甚至包辦各類社會事業(yè)的組織載體,等等。

其二,在各類社會復合主體之中,黨政干部或以個人身份、或以部門名義在發(fā)揮著主導性作用,容易導致公務與私事相互混雜,難以分清。這固然是社會復合主體的先天不足,但我們也必須指出的是,在現(xiàn)代市場經濟條件下,即便黨政部門的行政管理職能不斷弱化,也不可避免地與各類社會群體展開復雜的利益互動。由此,在社會復合主體的具體運作過程中,“如果缺乏有效的監(jiān)督和約束,政府機構和官員極易被部分社會群體‘劫持’或‘俘獲’,淪為強勢利益群體的工具”①楊建華等著:《分化與整合——一項以浙江為個案的實證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9年版,第 396頁。。在這種情況下,社會公共物品也容易為強勢群體所壟斷和占有,不利于社會系統(tǒng)的正向分化。

2、組織的法律性質問題

毋庸置疑,在中國特有的制度環(huán)境和社會文化背景下,社會復合主體是從體制內生長出來,同時又在特定制度環(huán)境中循著自身邏輯而發(fā)展的產物。它作為一種新型社會共同體的存在,具有一定的歷史合理性。關于這一點,我們可以從美國著名學者亨廷頓的著述中獲取一些理論教益。亨廷頓認為,“道德和諧”、“互利互惠”是共同體十分鮮明的兩個構成因素。但是在日益復雜的社會條件下,作為一種社會聚合形態(tài),共同體又是斷然離不開政治力量的。因為“復雜社會共同體的發(fā)展水平取決于其自身政治機構的力量和廣度。這些機構是道德和諧和互惠互利原則的行為性表現(xiàn)……隨著社會成員不斷增多,結構日趨復雜,活動越發(fā)多樣化,要想建立并維系一個高水平的共同體就更需依賴于政治機構……在簡單的社會里,即便沒有政治,或至少沒有高度分權化的政治機構,共同體也照樣可以生存。而在復雜的社會里,只有政治行為才能造就共同體,也只有政治機構才能維系它?！雹俸嗤㈩D:《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王冠華、劉為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 7月版,第 9頁。

然而,從法律性質方面看,行政主導力量貫穿始終的社會復合主體又超脫了我國現(xiàn)有法律體系的框架,有身份上“名不正”之嫌。根據我國社會管理體系的組織分類標準,社會組織的法律性質可以分為三種:機關編制的組織、事業(yè)編制的組織、企業(yè)編制的組織。但是,社會復合主體結構要素性質的多樣化、工作人員的“專兼結合”等特征,似乎都導致了這樣一個結果:社會復合主體難以純粹歸得被歸入我國社會管理體系中的任何一種類型,處于一種“規(guī)范缺失”的制度環(huán)境下。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如果隨意通過給予“編制”的方式解決這一問題,那又會陷入“行政干預市場”、“政府包辦社會”的困局。這也正是建構社會復合主體容易引發(fā)一些人擔憂的關鍵問題所在。

3、組織成員的社會認同問題

社會認同是一個社會的成員共同擁有的信仰、價值和行動取向的集中體現(xiàn),在本質上它是一種集體觀念,對于社會團體而言,是增強內聚力的必要條件。②李友梅、肖瑛、黃曉春:《社會認同:一種結構視野的分析》,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 158頁。如前所述,作為一種新型城市共同體,社會復合主體與村落共同體、單位共同體相比,無疑有著諸多的優(yōu)越特質。但同時,我們也不能否認的是,傳統(tǒng)類型的社會共同體在限制個性自由發(fā)展、個體自由流動的同時,也賦予其成員一種強烈的社會認同感和歸屬感。在這一方面,社會復合主體明顯遜色,且根源也是多方面的。

其一,社會組織結構的開放性。開放性既賦予社會復合主體融納多元的優(yōu)勢,同時也導致它具有結構松散的缺點。因為作為一個通過以合作為基礎的社會事業(yè)發(fā)展組織,社會復合主體不可能采取強制手段要求社會成員加入和退出,否則反而違背了自身發(fā)展的宗旨。組成成員進退自由的一個負面影響就是容易造成組織結構的松散化,而社會復合主體的運作最終也就容易停留于少數(shù)精英分子的“自娛自樂”。這必然不利于增強組織成員的社會認同。

其二,成員利益目標的雙重性。在通常情況下,社會主體建構、加入某一組織,并不僅僅是為了解決共同性問題,他們在實現(xiàn)共同目標的同時,也期待通過組織獲取更多的個體利益。這就決定了社會主體的行動意向在組織內部的權變性。③[法 ]艾哈爾·費埃德伯格:《權力與規(guī)則——組織行動的動力》譯序,張月等譯,格致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2008年 7月版,第 8頁。美國著名經濟學家奧爾森甚至指出,除非是小集團,或者存在“強制”等特殊手段,否則尋求自我利益的個體是不會采取行動實現(xiàn)他們共同的或集體的利益的。④23曼瑟爾·奧爾森:《集體行動的邏輯》,陳郁等譯,1995年版,第 2頁?？梢?社會復合主體這種具有開放性、規(guī)?；纳鐣M織里極容易陷入“集體行動的困境”。這無疑在很大程度上削弱了組織成員在實際交互過程中關于“我們”的群體認知度。

其三,利益激勵機制的缺失性。不可否認,社會復合主體以共建共享“生活品質之城”為價值導向,有利于社會多元力量的融入和合作。但是,我們必須清醒地意識到,隨著中國經濟體制的深入發(fā)展,市場化不僅日益成為統(tǒng)治整個經濟生活的方式,而且還溢出經濟領域,進一步侵入社會和政治領域,成為影響社會運行的重要力量。追逐個體經濟利益的“私”性在社會主體身上已體現(xiàn)得日益顯著。因此,對于城市公共事業(yè)的發(fā)展,如果單憑政府部門或新聞媒體情感動員就想獲得足夠的能量,其前提必須是社會成員的普遍利他性。顯然,這種假設是不切實際的。因此,在市場化的背景下,缺乏利益激勵機制的社會組織也就難以保證其組織成員社會認同的持續(xù)性?！?/p>

(責任編輯:吳錦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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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建華,浙江省社會科學院調研中心主任、研究員;姜方炳,杭州市委黨校社會學教研部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