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青春
一根井繩
王青春
大概凌晨三點,老麻從被窩里坐了起來,脧了脧睡在身邊的老婆。
窯洞里很黑,什么也沒看見。老麻感覺老婆嘴里長長地吸著氣,那氣倒像遇到什么阻力似的,弄得他老婆十分地用力。顯然她被一口氣纏住了,老麻有點得意地想。你好好吸你的氣吧,氣好,人活一口氣,我可要走了,這回你不服也不由你了。
老麻小心翼翼地穿好衣服,小心翼翼地下了炕,又小心翼翼地開了門,唯恐弄出什么響動來前功盡棄,但直到出了院子,心里才放松了一點兒??偟米⒁恻c,多注意點沒壞處,老麻想。老麻常以自己的謹(jǐn)慎不出差錯得意?,F(xiàn)在又為甩掉了老婆而得意,雖然他老婆給他生的四個兒子都爭氣,分布在北京南京東京西京四大都市,腳后跟都長勁,走路有響聲,說話有笑聲,但老麻依然理所當(dāng)然地享受著甩掉老婆的得意。老麻習(xí)慣性地鉆進茅廁,得蹲兩分鐘,老麻想。這樣做穩(wěn)妥,要不老麻會心生不安,甚至自責(zé),從而使剛剛走上順道的計劃瓦解,這是老麻最不愿看到的。
直到老麻提著褲子走出茅廁,還沒聽見來自他老婆的響動就有點兒得意洋洋了。她太累了,活該,誰讓她整天神經(jīng)兮兮盯著自己?就像自己是一只雞怕人偷了似的。男人嘛總得像個爺們,有什么事女人也不能老那么跟著,像怎么回事?老麻興奮地想。盡管他的出逃被老婆成功地粉碎了99次,但老麻依然很興奮,他相信自己這一計策比得過古代那個孫什么的。
天很黑,沒月沒星,什么光也沒,光也睡熟了,就連蟲子也像吃了安眠藥,絕對安靜。老麻只聽見自己的呼吸。
這就夠了,世界只剩下老麻一個人才好呢,老麻想干啥就干啥。再不用看誰眼色,聽誰的惡聲。
老麻準(zhǔn)確無誤地走過坡上那條彎彎曲曲的小路,在總是匯入大路的這個岔口,老麻無數(shù)次被老婆用手電筒一照,于是前功盡棄。現(xiàn)在老麻立在這兒,等待著那致命的一照,等著一切完蛋。
老麻站得兩腿在發(fā)抖,這又說明前面的得意為時過早,每次過早的得意無一例外地要被摧毀,老麻咬著牙挺著,過了這一關(guān),才是真正地過關(guān)。老麻費盡心機,似乎專等著那一道尖利的光,但光的確沒有追來,老麻成功地甩脫了他老婆,心里受用得不行,一拐兩拐,竟拐到了井口。老麻就莫明其妙,他不明白自己怎么到這里來了?來這里干什么?難道要像那些愚蠢的女人們一樣跳井去么?跳井是許多人用過的老法子了,跳進去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煩惱呀痛苦呀等等都不會糾纏自己了,算是解脫。
但毫無疑問老麻不是來跳井的,只有頭發(fā)長見識短的女人才做這號事。
老麻盯著黑幽幽的井口有點怕。這口老井養(yǎng)活他和村里人60年了,也就是說從他出生到現(xiàn)在,就沒離開過這口井。但不管怎么說,這井也老了,水出得越來越少,尤其干旱的夏天,吃喝都困難,別說澆地種菜了。老麻只得另外打了一口井。但老麻還是不明白自己為什么突然走到井臺上,難道即將被拋棄的一口井也讓人牽腸掛肚么?顯然不是。老麻不僅心硬,而且固執(zhí),做出的決定跟法律一樣動不得。但他又搞不清自己來這里做什么?寡婦芬肯定還在等著他。等著他的寡婦芬曾偷偷地打掉過他的兩個孩子,等他是理直氣壯的,甚至可以說是鐵定的,但是他甩掉老婆卻來到這個可怕的地方。他甚至想自己是不是給芬找個歸宿呢?關(guān)于這個女人,他實在不知道怎么處理,他死后自然要和老婆埋在一個土坑的,這讓芬非常忌妒:既然死后你都無法和我在一起,那現(xiàn)在就得多在一起一些是不?這就是芬常常掛在嘴邊的話。
我怎么到這兒來了?老麻問自己,但沒有答案。
既然來了,就得做點什么,如果什么也不做來這做甚呢?老麻的思想陷入困境。他從轆轤上解下那根莽蛇一般粗的井繩,把井繩繞在胳膊上,才走下井臺。
老麻朝陽坡上那兩孔破敗的土窯張望,年久失修的窯洞有一孔曾是他的,另一孔住著寡婦芬,就是說芬當(dāng)年是他的鄰居,老麻后來搬走了,芬卻一直住在那里。這當(dāng)然是老麻老婆的戰(zhàn)功。他老麻要是不搬走,等待他的就是眾叛親離。而芬是沒能耐搬走的,她男人活著的時候她搬不走,死后她更沒能耐搬走,住到什么新居,所以她一直住在那個又舊又爛的地方,還守著老麻的一孔爛窯。老麻那孔窯只放些陳年舊物,或者要把用舊的物件塞進去,往那地方去的理由還是不少。和芬的會面自然還在地下進行著。
老麻胳膊上纏著井繩兒,便朝那兩孔窯洞走?,F(xiàn)在要把井繩藏起來,老麻爬上那道陽坡,氣喘吁吁,鉆進自己那孔連門都合不攏的破窯里。但他突然轉(zhuǎn)念一想,又從門里出來,把井繩扔在芬的門前。聽見芬輕輕地打著鼾,老麻的心就落到了實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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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麻也不知道要不要敲門。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最后還是沒敲。敲開做啥?這是老麻一定要搞清楚的,是和她快活快活么?想到這一點兒老麻有些害臊了,甚至有點兒犯愁,立馬就愁腸百結(jié)?;叵胍幌逻^去也沒啥好樂的,這女人可不是看起來那么通情達理善解人意,不是個省油的燈,粘上就甩也甩不掉,像膠粘在身上。要是再放縱一回越麻纏了,不如一繩子勒死倒好,省得一起來又找自己的麻煩,到處嚷嚷老麻把她怎么了,也不嫌害臊,鬧得雞犬不寧。但這同樣讓老麻驚悸,這想法不是沒有過,但沒敢實施。
從前為了滿足她,老麻可是想了不少辦法的,像今天夜里這樣的實習(xí)不止百次,為的就是讓他老婆習(xí)慣,放松他,從而可以鉆進芬的被窩睡上兩三個小時,現(xiàn)在卻有些厭惡。因為她徹底搞壞了老麻的世事,也喚起了老麻心底的陰毒。
離開芬的破院,老麻又有一些無名的焦慮和不安。心想自己半夜來為什么?不就是和她會面么?連他老婆都看得清清楚楚,甚至夜夜跟蹤他?,F(xiàn)在他使了一個小計成功地擺脫了老婆,但莫名其妙地拿來一根繩子。這女人和繩子有甚關(guān)系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女人喜歡跳井或者上吊,在他的記憶里就發(fā)生過兩次。但這件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也太難理解了,他都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最簡單的理由當(dāng)然是他也打了一口井,井上正好缺根繩子,他可以把這繩子用在自己的井上,但明眼人一看就能認(rèn)出這是集體的繩,老麻絕不會傻到如此程度。
老麻回到家里,他老婆“啪”一下開了燈。
“又去芬哪里了?你可真能下得起功夫呀?!彼掀耪f。
老麻不明白兩片安定怎么都安不住這個老太婆?老麻一下子慌了,很有可能她就沒吃呢,不然她的眼咋能睜這么大?或者說多了不管用了?或者?老麻想她是絕對不可能發(fā)現(xiàn)其中的秘密的。
“你胡說些啥哩,我上廁所,拉不下?!?/p>
“你六十了,你不害臊我還害臊呢?!?/p>
“我有毛病的,就會胡猜亂想。再說我能看上她?”
“母豬也有個花眼皮呢,你這個老不要臉的!”
“……?!?/p>
“你大墳里埋兩個女人,你也要埋兩個?”
“我有毛病的,這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知道人家咋說你嗎?”
“咋說?”剛躺下去的老麻一下子轉(zhuǎn)過身來,對著老婆。
“……?!崩下槔掀虐淹馊说脑捴貜?fù)了一遍。
忽然,老麻掀開被子跳下炕,找了一瓶農(nóng)藥舉起來。老麻老婆也跳下炕,拚命奪了老麻手里的農(nóng)藥瓶,甩在地上,“啪”地一聲把兩人都嚇了一跳,四只眼相互盯著,呆呆地站了一會兒,又重新上炕躺下。
雞叫二遍時,天開始麻麻亮,老麻和老婆都躺在炕上,誰也不吭聲,各人在想各人的心事。老麻老婆想離開這個經(jīng)營了四十年家,她厭惡老麻,也厭惡芬,又沒辦法讓他們分開,倆老狗背著她快活讓她惡心,沒臉見人。她想起了自己四個在外的兒子,她想先走北京,在大兒子家呆上幾十天,而后去南京二兒子那里,再去東京,西京,再轉(zhuǎn)回到北京,轉(zhuǎn)一個圈兒會打發(fā)一年,反正老了,沒得幾圈兒轉(zhuǎn),轉(zhuǎn)到哪算哪,死了一燒,骨灰一撒,了結(jié)了,她想開了。
老麻卻后悔剛才沒有敲芬的門,心里沮喪。他想芬一定是醒著,聽見他的腳步聲故意裝睡,故意打起呼嚕,他知道芬睡覺一向是不打呼嚕的。這樣想老麻覺得自己和芬也完蛋了,他成功地甩掉了兩個女人,但兩個女人卻不知道,相互殘殺讓他丟人現(xiàn)眼。但他繼續(xù)考慮怎樣對付老婆,總得把家安定了,才能拾掇外面的,這也叫攘外必先安內(nèi)。他又恨不得拿根麻繩麻勒死老婆,坐起來,想干什么似的,突然忘記干什么了,又躺下去。
“天還早呢,你再去嘛?!?/p>
“哪去?”
老麻瞪了老婆一眼,他腦子里劃過一個掐脖頸的姿勢。掐死她也許現(xiàn)在正是時候,他猶豫著。
忽然,井灘上響起了巨大的吵鬧聲,聲音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尖銳。有人開始高聲咒罵,罵聲立刻濃稠得跟洪水一般沖進老麻的窯里。老麻老婆睡不住了,便起來,站在鹼畔上聽。
有一個中年婦人罵道:“偷井繩的你聽著,你想渴死我們是吧?你癡心妄想,狼子野心,你想學(xué)林彪、四人幫,與人民為敵嗎?我們不會讓你得逞的?!?/p>
啪!這位婦女臉上挨了男人一巴掌,男人說:“給我回家去吧,別丟人現(xiàn)眼的,罵人都不會罵?!?/p>
女人哭了,說:“你會罵你罵,你把賊罵出來呀,你罵出來呀,打老婆算甚本事!”
男人說:“罵就罵?!?/p>
眾人說:“快把井繩罵出來,大家獎你。”
那人大吼道:“偷井繩的賊,快把繩子交出來,限你兩天,你要不交出來,我們就要搜了,一旦搜出來,扒你的皮,摘你蛋,絕你的后,挖你祖墳,曬干你先人骨頭當(dāng)柴燒啊?!?/p>
果然罵得毒,眾人喝彩,老麻老婆聽得兩腿軟了,顫顫地回到窯里去,仿佛是自己偷了井繩。老麻老婆有種預(yù)感:這事肯定是老麻干的。不是老麻是誰?這麻地溝誰能干出這等缺德的事?
老麻老婆站在門角瞅老麻,瞅得老麻頭皮發(fā)麻,老麻被自己剛才大腦里的念頭弄得很恐怖,這一瞅更是毛骨悚然,老麻害怕老婆控制不住自己。
門角墻上掛著一把鐮刀,只要她抓起那把鐮刀,自己就沒命了。老麻老婆看老麻,老麻就用眼角的一點余光掃她。她當(dāng)然沒覺察到老麻的心里活動,老麻的心她猜不透,像那口黑幽幽的古井深不可測。她伸手揪了揪老麻耳朵說:“井繩是不是你偷的?”
老麻笑。
“我偷井繩干啥?”
“勒死我呀?!?/p>
“勒死你做甚?”
“和那個婊子結(jié)婚呀。”
老麻又笑,放心了。老麻想女人就是女人,要是換了男人,可就不一樣了。老麻故意眨眨眼看他老婆,逗她,說:“和誰不一樣,不上算!”
“看把你牛的?和誰不一樣!好好逞能!”
“……?!?/p>
“你打了個井,用井繩,又舍不得花錢買,就偷了井繩?!?/p>
“這是你的看法。”
“哪你說說,你夜黑里出去做啥了,不是偷井繩去了嘛?今晚上再送回去就得了?!?/p>
老麻老婆最希望自己的話是現(xiàn)實,偷井繩無論怎么說總比偷女人光彩,她把話說得很快,好象害怕老麻反應(yīng)過來說他不是去偷井繩,她喜歡老麻這會兒的安靜。她知道他難得安靜,整天像條瘋狗,叫個不停,尤其當(dāng)她提到那個寡婦的時候,他不僅像狗一樣叫,還像跳蚤一樣跳。這會兒太讓她感到安慰了。
老麻依舊笑說:“這是你的看法?!?/p>
他老婆說:“咱四個兒,前面三個都生的女子,就盼老四生個兒子,你讓人家一咒,再生個女子,你麻家真就斷了香火了。”老麻說:“這是你的看法,我不這樣看問題?!崩下槔掀庞昧Q一下老麻耳朵,把手松開。
吃過早飯,老麻老婆去鎮(zhèn)街上買了井繩。夜里,頭遍雞叫,老麻老婆就起來了,她脧了身邊的老麻一眼,老麻的確在夢鄉(xiāng),嘴里好象噙著什么可口的食品,不斷地嚼著,發(fā)出格格的聲音,實在有點像個孩子樣可笑,永遠吃不夠似的。老麻老婆心里想笑又沒笑出來,她害怕驚醒老麻。要是老麻睜開眼問她一句,計劃就要落空。老麻老婆順利地出了門,她從空窯里取了自己買來的一團井繩,抱在懷里,下了坡,走到那口井邊。她費力地往轆轤上系井繩,唰唰唰,突然,一串聲音伴著一個黑影子滑下一棵楊樹,唰唰唰,一串聲音伴著一個黑影子滑下另一棵楊樹,兩道電光幾乎同時照到老麻老婆身上。
“怎么是你?”兩個小伙子同時開口說。
老麻老婆認(rèn)出了兩個小伙子,按輩份他們要叫她奶奶。
她說:“你們看,我給你們買了根新繩,你們力氣大,把它綰上吧。”
兩個小伙走上井臺看看,是根新的,但馬上反應(yīng)過來說:“你把原來的井繩拿出來,我們不要你的。”
老麻老婆慌了,說:“我沒拿你們的井繩,我要你們井繩做甚?”
“做甚?你老漢不是打了井么?你們不光把井打得比我們深幾尺,還偷我們井繩,不讓人活了?”
老麻老婆受不了別人說她偷,尖聲叫道:“你們是狗咬呂洞賓,我做好事,倒不識抬舉!”
兩個男孩也受了刺激,大聲喊道:“快看呀,偷井繩的來了,大家快起來呀?!?/p>
不大功夫,有人提著馬燈,有人打著手電,有些小孩顧不上穿衣服,光著屁股,忽啦啦涌來一大片。
“老天在上,我沒偷井繩呀?!?/p>
老麻老婆坐在井臺上哭天喊地抹眼淚。
有人說:“你沒偷,你半夜送甚井繩,你光明正大白天送,我們還要領(lǐng)你個人情么。”
這時老麻也打著手電來了,老麻一來,就像一股風(fēng),把人群劈開一條縫,老麻走上井臺,抱起井繩說:“誰偷你們井繩了,這滿山滿溝都長著繩子,要井繩自己拔一根,干么偷?偷好么?”
有人說:“老麻爺,你這話就說得過分了,這麻地溝是長莊稼的,從沒聽說長繩子,偷沒偷繩子事小,胡亂誹謗這村子事大。”
老麻扯了他老婆,邊走邊說:“這麻地溝就是長繩子的,到處都長,你們長著狗眼看不見,怪我甚哩!”老麻怒氣沖天地拍著胸膛,走到自己的井口。
老麻把他老婆買來的井繩系在轆轤上,對老婆說:“現(xiàn)在你是偷繩賊,越分辯,越是賊?!?/p>
“這還不是你害的?”
“我沒害你,只有我能免你無罪。”
“甚意思?讓我從此言聽計從?做夢去!”
端午節(jié)前不久下了雨。
人們都忙著上山播種,老麻也上山播種,只是別人種谷子、高粱、大豆和土豆,老麻不種這些東西,他在土地上種大麻。反正老麻有四個兒子供他吃,供他穿,他想種什么就種什么,他不種,讓地荒了又能咋?這就是老麻。
入夏以后天再沒有旱,雨是一場接一場地下,連往年頻繁的大風(fēng)也不見了,這是天助老麻。老麻的大麻長得有兩米多高,麻地就跟蘆葦蕩似的。村里有一對年輕夫妻鬧矛盾,女人一氣,便鉆進老麻的麻地,讓一村人找了一天沒找著,最后還是那女人自己從麻地走出來,否則找三天也白搭。
老麻實在是驕傲啊,別人不敢做的他敢做,還做得那么茂盛,他能不驕傲?秋天很快就來了,大麻堆滿了他的院子,連下坡的路畔上都堆得跟長城一般,老麻的工作就是折斷麻稈,剝皮,再折,再剝,連走路都不閑著,而后用麻皮搓成繩子,一根五丈,五丈一根,一個秋冬下來,老麻搓了九九八十一根繩子。
“你有救了?!崩下閷λ掀耪f。
“你用繩子救我?甚意思?”老麻老婆不解地問。
老婆只所以沒有阻攔老麻這樣胡鬧,是因為這件事完全集中了他的注意力,消耗了他的時間、精力和熱情,使他似乎忘記了那個寡婦,這是她想做而沒有做到的。
“女人都是傻瓜?!?/p>
“我傻,總有不傻的哩?!?/p>
“女人都一個樣,沒個不傻的。尤其看待男人方面?!崩下檎f。
“又甚意思?”
“你總要問甚意思,這不就是傻么?精的不問這個!不信你等著瞧?!崩下檎f。
老麻把繩子盤好,用細(xì)繩扎住,一盤一盤壘成九柱。挖掉鹼畔上一棵小柳樹,扒了皮,把樹干鋸成一截一截的,再鋸成一片一片的,再搞成一條一條的,捏著斧頭,丁丁當(dāng)當(dāng)敲打起來。最后,一棵柳樹就變成了一輛木輪車。老麻把繩子都裝進自己的車?yán)飳掀耪f:“跟我走吧?!?/p>
老婆說:“我嫌害臊。”
老麻說:“你害甚臊?傻透了你!又沒偷人家繩子么,你害甚躁?”
他老婆一下子起火了,說:“我就害臊,我害臊都不能?”
老麻笑說:“能,你呆在家里害你的臊吧,我走了。”
老麻推著自制的木輪車,吱吱嘎嘎,走哪響哪,像給他鳴鑼開道。人家一聽見響聲就知道老麻來了,翻箱倒柜找煙,泡茶,像迎接貴人一樣。這使老麻十分受用,似乎比兒子們考上大學(xué)還有尊嚴(yán)。第一個進了鄰居的院子,把一盤繩子雙手遞到人家用里,人家說:“你看你,這么好的繩子,幾十塊錢呢,我咋好意思拿呀?!?/p>
老麻說:“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誰還不送誰一點東西,拿上!”
“你看你老麻,不好意思呀?!?/p>
“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誰還不興送誰一點東西呀?!?/p>
一天下來,老麻走遍了村里所有的人家,車上還剩最后一根,他猶豫著是不是送給芬。但立刻想到不合適了,給她送這東西甚意思?于是老麻把本來送芬的繩子又拉回了家?;氐郊业睦下榕d奮異常,老麻說:“你不用再躲人了,誰還會認(rèn)為你偷井繩?沒這號人了?!?/p>
老婆說:“真是自己拉屎自己吃,當(dāng)初你不偷,哪用得著這份辛苦!”
老麻說:“你不懂,你永遠不會懂的。”
第二天一大早,有人大聲喊著說芬上吊了。人們忙趕到現(xiàn)場,只見芬吊在自己的門上,門開著,地上躺著那根丟了很久的井繩。芬脖頸上的繩子是從井繩上拆下的,地上還躺著砍井繩的斧頭。
人們都驚呆了。
但誰也沒有責(zé)怪芬,還為她祈禱,就用這根殘破的繩,綁了芬的棺材把她扶上山。芬一入土,老麻老婆就放心地離開了村子,她想念她的兒子們,她要去看他們?nèi)チ恕?/p>
老麻說:“這下你放心了?”
老婆說:“我有甚不放心,我是怕?!?/p>
任老麻勸說都沒用,她就要走,老麻提出把自己也帶上,一塊兒去,可他老婆不同意。他老婆說:“我走了,你就自由了,再也沒人盯著你,想做甚你做去,還不好?”
老麻突然有點傷心,感覺自己上了他老婆的當(dāng)。現(xiàn)在老相好死了,要和她相會,也只有一個法兒,把沒送她的那根繩勒在自己脖子上,不然,他真不知道該怎么過下去了。
老麻老婆固執(zhí)己見地離開老麻后,老麻悄悄地去給芬上墳,道:“芬,是我害了你呀。我也不知道為甚把偷來的繩送到你那里,我真是鬼迷了心竅!”
責(zé)任編輯:劉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