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典
我為什么寫作
楊典
楊典 《鬼斧集》
新世界出版社 2010
瞿秋白 《多余的話》
江西教育出版社 2009
對于這本書,三十歲之前的人讀到的是激情,三十歲之后的人讀到的是反省。在格瓦拉成為激情符號的年代,你讀格瓦拉,我讀瞿秋白。他有格瓦拉一樣堅正的革命操守,又有大知識分子悲憫的人文反思。這就是我們常說的“素質”,是學徒出身的向忠發(fā)、會變戲法的顧順章永遠沒有、永遠也搞不懂的東西。所以說,《多余的話》不多余,讀《多余的話》,更不多余。與其讀格瓦拉,不如讀瞿秋白;與其一味革命,不如革命中反思。
楊文森 《十五日》
北京理工大學出版社 2010
天地人三界之外,埋藏著驚天動地的秘密。神鬼莫測的批麻界,封禁了無數(shù)屈死的冤魂。這一切都要在這十五天內全部彰顯于天下。三百年來的興盛家族,一夜之間衰敗,是天命難違,還是機緣巧合?一個懵懂少年,怎樣揭開祖輩三百年的罪孽?首次帶你走近中國古老大地上流傳千年的巫術——“批麻考”。中國版《百年孤獨》,華文世界的《魔戒》!《白鹿原》之后,西北地區(qū)唯一的魔幻史詩巨著!
寫小說,其實是去干一種沒有氧氣瓶就潛水的事。
一口氣憋著,很多年……你可能會浮上來,也可能就此死在水底下,而且永遠也沒人知道。
我整理著近二十年來的手稿,往事枯黃,而少年時代之風骨猶在,念之傷感,卻也不甚狂狷。起碼我還活著。
而且還驚訝地覺得:原來,這些年我也寫了許多小說。
寫作的人,在電腦普及之前,多存有大量的紙稿、資料或從未發(fā)表過的秘密文字。我也有很多。
無論是孤僻、狂妄、荒誕莫名、飛揚跋扈、意識流文學,還是用解構詮釋借尸還魂搞假文言文的文章,我都操練過一下。
但是今天的小說很難寫。幾乎所有的路都被前人走完了。
再者,無論是尸位素餐的傳統(tǒng)派,還是新銳、頹廢、色情、后現(xiàn)代或詮釋派的敘述方式,都漸漸被全球化經(jīng)濟的齒輪所吞沒。所有小說家都面臨著圖書市場化的考驗:這可能不是對作家們的最后審判,卻是一場經(jīng)濟法則對文學的監(jiān)外囚禁。也就是說:你可以寫,但你沒有自由!
那為什么非要寫?死皮賴臉的?
為什么非要幻想,非要胡編亂造?非要半夜撒尿照鏡子,自己嚇唬自己?一切文學的本質都是精神分裂癥和被迫害狂的夢魘?庸人自擾?
人活著是可以什么都不做的。我就吃喝拉撒,荒淫墮落,在千年文明的墻根底下茍且偷生了。你別跟我扯什么搜神記酉陽雜俎阿Q薛寶釵,要不就是微暗的火、傅科擺或基本粒子,這全都是流氓假仗義。我還就喜歡革命和潘金蓮了,又能如何?我就要向豬、花與云致敬,向瘋長的山林植物與田野上星羅棋布的浮游生物致敬,我就要向懶惰、頹廢與虛無致敬。你能怎么著吧?
那為什么非要寫小說呢?蹚這渾水呢?
老話說“下雨天打孩子,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斓耙残枰`魂。要不就是愛說話,愛編故事。來說是非者,必是是非人。但小說不僅是說話、講故事或分辯是非。小說的目的最終還是為了內心,是抒情,是回憶,是挖掘人性礦脈的深層。寫小說需要潛心。這個世界上有太多的作家,每天制造著各種藝術品,編撰復雜無比的故事。難道生活中真的有那么多值得說的東西嗎?有時候我都懷疑。不過暴徒愛血,貪夫愛錢,飛蛾愛火,蒼蠅愛臭,王八看上了綠豆,流氓無產階級就喜歡泥腿子和臟手。道在屎溺,只要你敢想,那就是腐尸糞便垃圾中都有無窮故事。遺憾的是,很多時間我并沒有在創(chuàng)作,而是在混日子,在釋放性情,在隔靴搔癢,在長吁短嘆……可是野心依舊。我從來沒有忘記少年時代投身文學時的理想:寫詩與小說。至于出別的書,都是對這二者的補充罷。只是讀書很散亂,寫作很無奈。因為生活的壓力總是讓我們疲于奔命,揮霍浮躁,滿嘴假大空,不能潛心于創(chuàng)作,守望真理與性情。
那么好吧,那就集腋成裘,攢雞毛湊撣子,魚目混珠地把過去的殘篇斷簡再重新縫補起來,變成一本書。
我寫烈士、情人、中世紀劊子手、音樂家、古代文人的野史、以及近代社會的二毛子、明教徒、女騙子、連環(huán)變態(tài)殺人犯、戀童癖患者或某公司老板的發(fā)家史,不一而足。這本書里的諸篇文章,最早寫于1989年,最晚寫于今年。時間拖了很長,當初寫作用的稿紙都快成一具干尸了,一碰就碎。不過這也好,多年的潛水,沉默和反復翻閱,倒讓我有機會不斷地琢磨、杜撰或刪改它們。我用心靈的鬼斧,砍開一切沉默。
總之,不能沉默。但似乎也不能說話。
那就寫吧。譬如講一個笑話,卻不能太過分。譬如還可以這樣放肆地描寫一個作家的心理狀態(tài):你在想什么?往事、禁書、核時代、貨幣、主、壟斷資本主義、制度、機械、佛或女人……你什么都想。但沒有故意想什么。你只是覺得你該想。你仇恨幻想,因為幻想把你毀了。你曾經(jīng)愛幻想。在幻想里,你得到過自由。但是幻想會使你陷入窘境,幻想使別人蔑視你,背叛你,不再愛你,忘記你。你開始厭惡自由。
你找到一個家。小說家也是家。你吃飯、睡覺、掙錢、吵架、吃飯、睡覺……直到你厭倦了家,家也厭倦了你。你開始害怕見人,也害怕一個人。不想一個人呆著,可又誰都不愿意見。你無限懷念童年。這是什么?憂郁癥?如果是就太可怕了。決不!好了,那便揚起斧鉞,橫下心來,去劈開山水砸狗頭罷。于是你又開始讀書,從中到西,自古至今,按字母和筆畫開始讀。把早年讀過的再讀一遍。你走到哪里都搬書,無論多少,身邊必須有書陪伴。書太重了,好書又太少了。你搬家太多了,可沒有書又魂不守舍。于是你厭倦了書。除非是那些勸你離開書本的書。你以頭撞墻,直撞得頭破血流。你打架、自瀆、生氣、冷笑,殘暴地對待生活中的人。你談自然科學、玄學、歷史學和神學。同時,你也會談愛。可是你懂愛嗎?根本就不懂。你渴望戰(zhàn)爭、災難和毀滅降臨,洗劫生活的平庸,好讓所有的人全都變得血肉模糊,橫尸遍野,好讓你從白骨海中看到一點真理。但是你看到了嗎?沒有。這世界什么也沒發(fā)生,或者說沒有為你發(fā)生。你是誰啊?你不過是一個細胞罷了。你居然還有點潔癖,怕灰塵。你也知道你就是一星灰塵?都是人,你來自塵土,必將歸于塵土。多少年過去了,你再次看到了自己——鏡子中那衰老、卑微、痛苦的臉。你以為你例外嗎?不,沒有一個例外。父母要死,朋友要散,再臟的錢也要掙,黑社會只在電影里才有。太陽底下沒他媽什么新鮮事。除了雞撒尿這樣的鳥事,你好像算是什么都見過了??赡戕D悠了半輩子,還是找不著北。這時,你在想什么?思想。愛是一種思想。晚霞。槍。大街上有個瘋子在叫。茶真好。水開了。媽的,墻上有一只蒼蠅……你竟然還在寫。你怎么在這人世間鬼混著,哭著,走著,寫著?人生真短暫啊,可每天又都奇怪地度日如年。這時,你就可能對著自己講了一個故事,或一個笑話。見你笑了,大家也就都笑了。上廁所的時候你想來想去,覺得自己可能太過分了。但是沒關系,你畢竟因為寫作高興起來了。你做惡多端,卻比那些“被害的”要痛苦。真?zhèn)^別人的人都會過得心安理得??蔁o論怎么樣,你都要生活下去,生活下去。你看,生活下去多么好。潛水多么好。你若潛下去,便什么都忘了:就像潛龍、潛心,或一艘滿載著危險詞語的核潛艇,只對著內心之海秘密地前進。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人往低處走才是真理呀——正如這沉默。
直到你忽然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沉默得太久了,不能不說話了。
總之,你不能沉默,我們不能沉默。這就是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