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亂了,心不能亂

王剛 秦軒 馮潔

半個日本在下雪。大雪從3月15日夜里落下來，死亡的氣息也被它徹底掩埋。

3月11日，大地震突襲日本東北部沿海，海嘯接踵而至，死亡來了。

3月15日，巖手縣大船渡——這里是受災最嚴重的地區(qū)之一。整座城市在這個雪夜屏住了呼吸。大雪在市役所外飄著，無家可歸的人們暫棲在這里。擠滿近千人的市役所一片安靜，人們偶爾的低聲交談都不會蓋過屋外雪落的聲音。

晚上，強烈的余震接二連三地襲擊著這里。人們無聲地承受著這一切，整個城市只有房屋在不斷來臨的地震波中掙扎的聲音。

每次地震前10秒，政府都會給國民的手機發(fā)來預警短信?？扇藗円呀?jīng)習慣了，不太理會地震的烈度，只是低聲念著一個個單調的數(shù)字?！皠偛庞?級，比昨天稍高?！泵總€人在提到余震的時候都顯得輕描淡寫。他們甚至會告訴你，如果搖晃的感覺還能承受，那就在7級以下；如果覺得房子要倒了，那就是7級以上。

在空前的災難之后，日本人展現(xiàn)出的是令人驚奇的平靜與秩序。

很少見到哭泣者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痹诟u，一位從核電站周邊被轉移出來的人說。

這句話是被采訪時日本人說得最多的。

日本人在災難面前看上去無可奈何，在他們看來，“地震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海嘯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停水、停電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核泄漏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而在過去的幾天里，大船渡的4萬人正是在這種“無可奈何”的說辭下，以一種讓人驚訝的克制和冷靜，生活在這個劫后余生的城市。

現(xiàn)在看來，恰是日本人口中的這些“沒有辦法”，造就了他們最初的鎮(zhèn)靜。

地鐵都停了，每一條大街兩旁的人行道上，都是黑壓壓的人流在緩緩移動。不見頭尾的巨大隊伍，靜默的表情和步履，好像是全體國民開始的一場悲壯的遠征。

旅華日本作家加藤嘉一這樣回憶當天的情景：“周圍全是戴著安全帽的上班族，排成一隊，像螞蟻一樣，有序地走路回家。沒有人抱怨，大家走得相當默契，沒有亂，只有完美的秩序。地亂了，心卻不亂。硬件失控了，軟件依然平靜。”

日本人在地震前的淡定令外來者驚奇。在仙臺，3月11日大地震開始的時刻，東北大學的中國留學生們惶恐地跑到街上，而他們看到的卻是另一番淡定的情景。有日本人在遛狗，有日本人在悠閑地騎自行車，地震對于日本人來說，或許只是一個趔趄。

即使在這樣的時候，日本社會最纖細的“血管”還在冷靜流通?！叭毡距]局，你們要不要這么敬業(yè)？現(xiàn)在這種時候還給我準時送包裹！”有網(wǎng)友在微博上驚呼。

在地震后的日本，很少見到一個哭泣者。攝影記者幾乎無法抓到日本人悲痛的神情。他們拍攝排隊，日本人臉上沒有一絲焦急的表情。他們拍攝死者入殮，沒有儀式，也沒有入殮師，低著頭的日本人讓他們看不到一滴眼淚。

在仙臺市縣廳的避難所，一天夜里，來自各國的記者們被一陣抽泣聲吵醒。他們以為找到了一個合適的采訪對象，循聲走去。那是一個女人極力克制的抽泣聲，毛毯緊緊地蓋在她臉上。她的哭聲很小，很顯然她不希望打攪別人，更不希望被打攪。

“我們要觀察的是日本的人民，他們堅忍、淡定、堅守秩序，洋溢著高貴的氣質?！闭痼@于日本人在災難面前隱忍、克制表現(xiàn)的《紐約時報》專欄作家紀思道說，“日本人常常用一個詞‘我慢（忍），這正是日本民眾展現(xiàn)出的品質，他們同心同德、勇于擔當，令我敬畏?！?/p>

3月11日大地震后，整個仙臺大停電，十字路口的紅綠燈陷入了癱瘓。從奧州開往仙臺的路上，汽車綿延數(shù)公里。在沒有路口指示的情況下，多年的規(guī)則開始生效，沒有一輛車違規(guī)。

日本人在加油站前排隊，在超市前排隊，在電話亭前排隊。只要他們看見前面站著兩三個人，都會自然而然地排在后面。

大地震的第二天，東京就恢復了正常。來這里采訪的記者們感觸最深的一點是，這兒哪里是災區(qū)，而是一座平靜的都市。人們看不見救援物資的行進，看不見志愿者的身影，也看不見募捐箱，只是偶爾能夠看到海上自衛(wèi)隊的飛機。

普通人并沒有改變步行的節(jié)奏

3月13日，宮城縣首府仙臺市區(qū)的水電已經(jīng)恢復，但還沒有通煤氣。全城幾乎所有的餐館、超市都關了門。

城市里沒有掛著抗震救災的標語，也沒有人游行。縣政府外停著幾輛自衛(wèi)隊的軍車，馬路上總是能聽見急救車或者消防車刺耳的鳴笛，有時也會有新一波余震到來的廣播預報。但普通人并沒有因此改變步行的節(jié)奏。

3月14日，全日空航空公司宣布：從現(xiàn)在起到4月15日，免費為一切救援物資提供國際、國內航線的運輸，免費為救援人員提供座艙席位。

日本三大黑幫之一的“住吉會”在網(wǎng)絡上發(fā)表緊急救援信息，并宣布旗下各區(qū)事務所均可作為“庇護收容所”，會供應食物并讓災民暫時棲身。這些不良分子不僅沒有趁火打劫，而且救援效率還很高。

媒體在災難報道中同樣維持著一貫的高效、冷靜和克制。3月11日，NHK電視臺打破了正直播的議會會議，發(fā)布地震海嘯消息。在持續(xù)1分半的地震提示后，畫面切回演播室，主持人倉促播報，伴隨地動山搖的畫面，解說員語速越來越急促。3分鐘后，NHK用日、中、英等語種正式發(fā)布：氣象廳發(fā)布了大海嘯警報。在隨后的實時報道中，攝像機很少對準失去親人的個體，去誘發(fā)他們內心的苦痛。電視里直播著災情的信息，主持人沒有淚水，一切事態(tài)都以動詞和名詞進行著。

12日凌晨6時，菅直人的直升機從官邸起飛，前往福島縣的第一核電站，去那個被認為有放射泄漏危險的核電廠視察。菅直人走出機艙，并未穿戴任何防護工具。但日本媒體隨后批評菅直人“使現(xiàn)場作業(yè)被耽誤了一小時寶貴的時間”。

災難剛剛爆發(fā)，應日本央行和政府的請求，各銀行決定，受災地區(qū)遺失存折者，只要能證明身份，一律可以辦理提款手續(xù)。在此影響下，各大證券、保險公司也決定對遺失有價證券者提供同樣的服務。

稍后，日本電信電話公司NTT則宣布，受災的17個縣地的全部電話一律免費。

危機在加劇，秩序在恢復

3月14日下午的仙臺市區(qū)，戴口罩的人數(shù)驟然增加了。中午，福島第一核電站3號機組爆炸，緊接著2號機組又失去了冷卻能力。

仙臺的汽車站排起了長隊，一些日本人選擇了離開，不過更多的日本人保持著鎮(zhèn)靜。住在山形的宮崎就沒有擔心：“政府讓我撤，我就撤。如果只是流言蜚語，我是不會撤的?！?/p>

這是絕大多數(shù)日本人的心態(tài)，在公共危機到來時，他們更多地選擇信任政府。二戰(zhàn)后，日本政府在一次次公共事件處理中逐步完善的信息公開與承諾兌現(xiàn)成就了這一點。國民與政府的良好互動與溝通正是這種信任的來源。

核危機的傳言無法動搖日本人。大部分仙臺人并沒有因此改變他們平靜生活的節(jié)奏。急救車、消防車依然不時鳴笛而過，廣播持續(xù)預報著新一波的余震，在仙臺最大的超市之一DAIEI的門前，購買食物和生活用品的當?shù)厝艘廊慌帕艘粭l一公里的隊伍，前后有10個左右穿著橘紅色服裝的工作人員在維持秩序。

排在隊伍最前面的是小姑娘彩加。她戴著寬大的黑色眼鏡，頭戴棒球帽，笑著說，她在昨晚午夜已經(jīng)來排隊，不過DAIEI店并沒有打算提早開業(yè)。超市門口貼的告示上說，本日開業(yè)時間是9時30分～22時。

不過傳言卻動搖了外來者。在仙臺東北大學，有人在校園里看到印尼學生拿著國旗，排隊被一輛汽車拉走，立即就有傳言說是印尼大使館派了專機來接走身處核陰影中的學生。新加坡大使館給學生們送來了飲用水，隨即有傳言說，新加坡也派出了專機，打算接回在日留學生。

在這個魯迅曾經(jīng)停駐的地方，各種群體依舊被各種傳言所包裹。

而日本人依然沒有眼淚。

3月16日，60多年后，日本人重又聽到了“玉音放送”。這一次，明仁天皇號召國民：“苦難的日子也許還會很長，但是我們不要放棄希望……”

“人是可以恢復的”

3月16日，震后第五天，沿海的村莊仍然浸泡在淤泥之中，城市則被加劇的核泄漏陰影所籠罩，但日本人似乎已經(jīng)將自己的生活重新并入了既有的軌道。

在福島縣指揮部，日本記者們安靜地守候在指揮室外，沒有人貿然從敞開的大門闖進去?！坝邢l(fā)布的時候，官員會主動走出來?！比毡居浾邆內绱私忉?。

汽油極為緊缺，所有的加油站都排起了長隊，司機們在蜿蜒幾公里的長隊中一點點向前挪動。但如果有媒體、工程或救護類車輛需要加油，所有人都愿意讓出位置，還有人送上免費的飯團。

在超市，食物與飲水的供應已顯緊張。雖然沒有硬性規(guī)定，但每個日本人都只買3個面包。

在重災區(qū)大船渡，通訊一直沒有恢復，人們就安穩(wěn)地待在避難所和家里。甚至沒人去市政廳打聽救援進展——在大多數(shù)人看來，靜靜的等待是現(xiàn)在最好的舉措。

在海邊的村莊，男人們自動組織起來，清理每一棟倒塌的房屋，女人們則對廢墟中殘留的日用物資進行挑揀分類。

外來者在目睹這些場景時往往會感嘆日本人的高度自治能力——在各個城市的避難所，記者們問著災民同樣的問題：“你們覺得政府做得足夠好嗎？”答：“這不是我們考慮的事情?！薄跋乱徊骄葹脑撛趺崔k”？答：“那是政府的事情?！?/p>

并不是所有初抵災區(qū)的人都能聽出這種回答的潛臺詞，如果習慣了日本人這種不動聲色的舉動和表達，并且聯(lián)系其國家的歷史和民族的傳統(tǒng)文化，你會發(fā)現(xiàn)，他們實際上是在說：“最要緊的是管好自己?！?/p>

日本人具有這樣的共識：個人對他所從屬的社會負有重大責任，個人對集體負擔的義務沒有止境。“那不關我的事”——這在日本是幾乎沒有道理的一句話。

正因為如此，救援隊會向清理過的廢墟鞠躬，不管他們盡了多大的努力，他們會因為沒有發(fā)現(xiàn)生還者而自責；在避難所內，即使有親人遇難的人在哭泣，也會用毯子蓋住頭，避免打擾到其他避難者；甚至電視臺主持在插播緊急信息時會先說一句“對不起”，作為習慣性開頭。而所有的日常秩序，在災難后不但沒有崩塌，反而得到了強化。

日本人將自然災難視為大自然的一部分，在傳統(tǒng)文化中，地震和海嘯與莊稼和果實被同樣視為“天賜”的一部分。災害已經(jīng)成為日本民族的歷史和命運的一部分，日本人的靈魂中有著坦然接受與堅持到底的精神。越是深重的災難，就越會讓這種根深蒂固的意識凸顯，而表現(xiàn)在實際當中，就是我們所看到的所有人的忍讓、節(jié)制、嚴格的自我管理與積極的相互協(xié)助。

最終的傷亡數(shù)字可能超過所有人的想象，地震所造成的物資匱乏和短缺，確實也使部分地區(qū)出現(xiàn)了搶購現(xiàn)象，但在所有日本人聚集的地方，你仍可以感覺到重生的希望已像石頭下的野草一樣自然地生長出來。

這正像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談及日本民族的災難觀時所說：“倘若被這場災害所襲擊，并且能夠幸存下來的話，我想學習那種作為意志行為的樂觀主義。尤其對我來說，那更是一個信念——人是可以恢復的?！?/p>

（摘自《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