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晶
【摘要】長期以來,由于受創(chuàng)作素材選取及政治立場的影響對沈從文的作品分析研究只偏重于人物人性分析。立足沈從文創(chuàng)作的社會背景, 客觀歷史地分析其作品中蘊藏著的真正思想內(nèi)涵——將人的生存權(quán)看得高于一切, 以最大限度地還原真實的沈從文。
【關(guān)鍵詞】沈從文;作品; 內(nèi)涵
早在1936年, 沈從文在《從文小說習作選集代序》中就不無隱憂地寫道:“我作品能夠在市場上流行,實際上近于買櫝還珠,你們能欣賞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作品背后蘊藏的熱情卻忽略了,你們能欣賞我文字的樸實,照例那作品背后隱伏的悲痛也忽略了?!睔v史不幸真的被沈從文所言中,時至今日, 對他作品的誤讀與解讀一樣呈幾何倍數(shù)增加??v觀眾多有關(guān)沈從文作品的評論研究, 大都從其作品中人物人性的分析著手,或贊同沈從文自詡的“我要表現(xiàn)的是一種人生的形式,一種優(yōu)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從而認為他的作品構(gòu)筑了一座“ 希臘神廟” , 供奉的是 “ 人性” ;或恰恰相反,認為其作品表現(xiàn)的不是人性的優(yōu)美健全, 而是“ 人性的貧困和簡陋。”[1]做出這兩種截然不同評價的著眼點都在于沈從文作品創(chuàng)作素材的提取——男女兩性關(guān)系的描寫。在這里, 評論者們以素材的價值衡量作品的文學價值時, 完全忽視了藝術(shù)形式綜合素材之后的結(jié)果, 而這才是文學價值的真正體現(xiàn)。同時, 過分地糾纏于人性美丑之爭既有違作品的內(nèi)容真實, 也有違作家創(chuàng)作的主觀真實。因為人性作為人類的共性,不僅是自然屬性與社會屬性的統(tǒng)一, 它還是具體的,在不同的歷史發(fā)展時期和社會集團中,由于不同的生活環(huán)境、文化教養(yǎng)、地理特征等原因, 有著不同的表現(xiàn)和演變。因此, 背離沈從文創(chuàng)作的時代背景去討論人性的優(yōu)美、貧困與否,無疑都是不符合人性發(fā)展的歷史邏輯。
沈從文關(guān)于男女關(guān)系描寫的作品很多, 如《媚金? 豹子? 那羊》、《龍朱》、《雨后》等。前兩篇小說中的男女主人公通過對歌表情達意, 直至互許終身,愛情對他們來說, 只要兩情相悅,既不受社會道德規(guī)范的約束,也不受家長的干涉。沈從文筆下這種絕對自由的愛情既引人艷羨、也易讓人指責。但脫離該類作品所處的生活背景去對其中人物進行人性分析難免牽強附會。從社會倫理道德的角度來考察《雨后》、《采厥》等作品。其中少男少女在兩性交往過程中往往缺乏自律性和社會性, 但從生理學和心理學的角度來說, 這種逾規(guī)行為發(fā)生在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身上是非常切合實際的。評論界對這類作品褒貶不一、可能源二于沈從文寫出了現(xiàn)象,而沒有用通常的社會標準對他們的行為進行道德批判的緣故吧。在筆者看來, 讀者在閱讀上述作品時可將它們視作自己了解湘西人情風俗的一面鏡子, 強行對該類作品中的人物進行人性分析, 只會曲解作家創(chuàng)作的主觀真實。
與以上各篇相提并論的作品還有《夫婦》,評論家或津津樂道于那對新婚夫婦在青天白日里的野合, 由衷贊嘆他們旺盛的生命力時刻不忘道德風尚者則斥責他們行為中的獸性。筆者在閱讀這篇作品時, 受到最強勁沖擊的不是新婚夫婦的野合, 而是那些在貧困偏僻山區(qū)生活的人們的愚弱表現(xiàn)。當他們單調(diào)的荒野生活因新婚夫婦野合時的被抓被打破, 麻木的神經(jīng)也由此被激活時, 或主張剝?nèi)ツ信路? 或主張沉潭。作為地方長官的練長更是趁此機會進行敲詐哪怕得一頭?;蛞话俅X也好。毫無疑問, 作者在創(chuàng)作這篇小說時,夫婦的野合只是引出全文的契機,其真正目的正是為了暴露湘西苗民愚昧落后的一面,所謂當權(quán)者腐敗殘忍的一面。如果說這篇小說因無悲劇的發(fā)生遮蔽了人們的評論視野, 那么另一篇小說《巧秀和冬生》則更能表達作者的初衷。巧秀年僅23歲的寡婦媽不堪生理和精神的壓力, 與打虎匠偷偷相好, 族里人因圖謀那片薄用, 族長因調(diào)戲未成, 兩者聯(lián)合起來借著維護本族名譽的“ 堂皇”理由將其沉潭, 族人的無恥、自私、愚昧輕而易舉地導致了一個鮮活生命的消失。很顯然,這兩篇小說與魯迅的《示眾》、《藥》在主題揭示上具有異曲同工之妙。在《示眾》中, 魯迅描寫了首善之區(qū)各色人物爭相圍看” 白背心”示眾這一場景, 刻畫了一個個冷漠僵化的靈魂。而在《藥》中,革命者夏瑜的被殺同樣為革命對象的目光所追逐。同樣描寫看客,同樣暴露了國民性的丑陋, 沈從文與魯迅得到的評價卻截然不同,這的確讓人深思。毫無疑問, 創(chuàng)作素材的提取在一定程度上左右評論家們的視線。男女兩性關(guān)系的描寫使沈從文作品缺少顯而易見的革命性,而魯迅則以鮮明的革命題材張揚了自己創(chuàng)作的初衷。其次, 與沈從文不同的是, 魯迅在現(xiàn)實生活中就是勇于沖鋒陷陣的革命斗士, 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他也秉持自己一貫的革命戰(zhàn)斗精神, 以筆作為討伐敵人的武器。他曾在《吶喊?自序》中寫道‘凡是愚弱的國民, 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 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边@無疑為研究者指點了迷津。沈從文一向?qū)φ闻蓜e和集團懷有根深蒂固的懷疑, 一直掙脫集團拘束和人生依附, 爭取生命獨立。在那個文學與政治結(jié)緣的年代, 像他這樣毫無政治信仰的人寫出的作品當然很難讓人引伸出崇高的意義。
妓女一向被人垢病為“ 惡之花” , 而沈從文在《丈夫》、《邊城》、《柏子》等多篇小說中, 恰恰多處涉及到對妓女的描寫水手柏子“ 預備將這一月儲蓄的銅錢和精力, 全部傾倒到這婦人身上” 而這婦人在柏子走后, 又可能“ 是陪別一個水手又來在那大白木床上作某種事情?!比绱丝磥? 無論是柏子、枝女或是別的水手, 始終游離于倫理道理之外。無怪乎有評論家認為這不是健全的人性, 而是獸性。但是對于一個終年在水上漂泊的水手來說,他不僅享受不了正常的人倫之樂,甚至自己的生命都無法把握,在他身上理當凝聚著對生活的徹底絕望。在妓女身上耗盡所有的銅錢和精力是他抵抗絕望的一種方式。對柏子說, 活著是生命的唯一要求,奢談理想、抱負這些屬于人的欲望或理智擴張時的要求對他來說都是不切實際的。文中關(guān)于妓女的描寫、也是無比真實的。妓女迫于生活的需要不得不棲牲肉體進行性的買賣,借此讓自己的生命有所附麗,正因為此,“妓女多靠四川商人維持生活”。如果僅僅有生活而無生命, 那她們就與動物無別。“恩情所結(jié), 則多在水手方面”正是妓女超越單純生活的表現(xiàn)。作為沈從文, 他真正地將妓女作為一個正常人來描寫,從而賦予妓女這樣一個處在社會最下層,受壓迫最深的人群具有常人基本的權(quán)利與自由,即愛的權(quán)利與自由,這也是妓女對于生命的要求。現(xiàn)實生活的殘酷造成水手、妓女生活與生命的分離,這種生活方式的選擇能歸罪于他們?nèi)诵缘呢毨Ш秃喡獑幔?/p>
這種生命與生活的矛盾沖突在《丈夫》這篇小說中表現(xiàn)得更加琳漓盡致。丈夫前來探望在船上做妓女的妻子, 當他第一次躲在后艙聽任縹客同妻子調(diào)筆時, 他的表現(xiàn)近乎麻木。次日, 水保來找他妻子時他終于“ 有了脾氣” 。當兩個喝醉酒的兵士硬要妻子接待時, 丈夫開始“ 搖頭不語” 。第二天,“當男子一早起身回鄉(xiāng)老七將一把錢塞到男子右手心里去,男子搖搖頭,把票子撒到地下,兩只大而粗的手掌捂著臉孔,象小孩子那樣莫名其妙的哭了起來?!睂τ谡煞騺碚f,雖然早知妻子干的是何“生意”,但如今是耳聞目睹的自己的妻子為了幾個錢在給任何男人作踐和蹂嗬,他的“ 原始人不缺少的情緒”終于爆發(fā)了。丈夫的覺醒是朦朧的, 幾經(jīng)周折的。當一個人連最基本的生存權(quán)都得不到保障時, 她(他)們又有什么資格去要求所謂的人身自由。文中的妻子試圖用人身買賣與性的買賣去獲取生命的延續(xù), 但是,她出賣肉體并不僅僅是為了一個人的生存, 她甚至肩負著一家人的生活。如果說,她淪為妓女是歷史演化的錯誤、是社會的錯誤,那她就是為這一切錯誤而承受犧牲的受難者。從這個角度來說, 我們能說她因為人性的貧困而自甘墮落嗎?她犧牲自己的肉體與尊嚴去承擔那份作為人之子、人之母所應盡的責任,她唯一不能作為一個人而存在。作品中的丈夫為了求生的需要,不得不忍辱負重。當殘酷的現(xiàn)實一步步擊碎了他的幻想、撕碎他那男性的最后尊嚴時,他才不得不正視現(xiàn)實。與妻子相比, 他是懦弱的。他最后之所以回鄉(xiāng), 歸根結(jié)底并不是因為妻子所受的侮辱, 而是因為自己作為男人的自尊受到強烈的傷害,說到底還是為了一己之私。在這篇小說中, 作者不僅表現(xiàn)了人性的優(yōu)美,也表現(xiàn)了人性的愚昧、麻木,甚至自私,而這些不僅是人性社會屬性的表現(xiàn), 也是其具體性的表現(xiàn), 因為正是當時的時代大力扭曲了正常的人性。
不可否認, 統(tǒng)覽沈從文的作品, 體現(xiàn)了鄉(xiāng)村和都市的對立,都市現(xiàn)代文明與原始民性的對立。與對都市和現(xiàn)代文明鄙視相對的,正是對鄉(xiāng)村與原始民性執(zhí)著的偏愛。因此有人認為他的作品往往是由“ 一串連綿的情緒的珠子”[2]串成的。長期以來評論界對其作品的誤讀, 部分地也受到他這種創(chuàng)作情緒的影響。說到這, 不能不追溯一下作者的人生經(jīng)歷。沈從文從湖南風凰這樣一個偏僻小縣跑到百萬市民居住的北京城后,由于既無學歷又無學派,曾一度處處受到歧視與打擊,挫敗和受傷的感覺難免使他對文明及其載體產(chǎn)生深深的懷疑。當他在都市中獨自品嘗人生敗北的滋味時, 對故鄉(xiāng)風情綿綿不斷的回憶便成了他精神上唯一的支撐,致使他對于 “ 農(nóng)民、手工藝人與兵士,則懷了不可言說的溫愛?!盵1]正是因為這兩種情緒的對立, 當他進行創(chuàng)作時,有時難免會給自己所眷戀的湘西世界涂脂抹粉。妓女的存在無論是在野蠻時代還是文明時代,都是時代、社會或個人造成的悲劇,是人類的悲哀與恥辱。沈從文通過對妓女的描寫來標榜“ 邊地的風俗淳樸”,無疑缺乏一定的理性分析。其次,敘事手法也是他遭致誤解的原因之一。筆者在閱讀《邊城》時,幾次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緒,恨不得跳出來抓住翠翠,讓她向二老表白,以避免悲劇的發(fā)生。但沈從文始終以堅強沉著的筆觸控制著創(chuàng)作主體的情感,從而寫出了善良、純潔的翠翠真實的命運。但他那種清新、樸實的文風,幽冥神奇的湘西風光的描寫,使評論者們完全陶醉于作品中彌漫的牧歌情調(diào), 而忽略了在真誠、樸實、自然的風土人情描寫背后那一個個悲劇及其隱伏的悲痛;翠翠父母親的相繼自殺,大老天保的落水身亡,爺爺?shù)拟浑x世,翠翠與二老攤送無著的愛情。追根溯源,沈從文這種不合時宜的冷敘述與他青少年時期的軍旅生涯大有關(guān)聯(lián)。對于一個十幾歲就坐在城墻頭上數(shù)人頭的少年來說,生活中沒有比這更慘烈的事。見慣了太多的死亡,他的靈魂被磨礪得粗糙不堪,生的任何痛苦都比不上他對于死亡痛苦的體驗,正是這種死亡的痛苦使他成為一個對生命體驗得特別深刻的作家。這是同時代的其他作家難以企及的。這一種體驗使他在潛意識中將人的生存權(quán)看得高于一切,并反映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因此, 在筆者看來,沈從文無疑是同時代作家中的智者, 他對讀者做到了真正的尊重,即相信讀者的接受和闡釋能力,對其作品的諸多誤讀可能會因此而生,但正因為諸多誤讀、誤解才使他的作品至今仍長盛不衰。
參考文獻
[1]沈從文,《從文自傳》[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
[2]凌宇,《沈從文傳—生命之火長明》[M],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