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皖
一
中國對歌曲藝術的深入思考,起于春秋。后世音樂美學的見解,直至西學東來,都不脫于這一時期的源流。
春秋之際,是社會大變革的動蕩年代。百家紛起,百家爭鳴,各個學派激烈爭辯,你來我往,各持見解,各有所見。
在音樂學一面,焦點集中于音樂的本質、音樂與現(xiàn)實的關系、音樂與政治的關系、音樂的社會功能,尤其是后三個方面,是中國音樂美學特別的側重所在。春秋諸子百家,堪稱中國思想的源頭,從這個源頭看,中國人就是這么的入世、積極,哪怕對音樂這么一種感性的、靈性的、神秘的語言,也依然無礙地套入政治學的倫理之中。
在這場論爭中,墨家最“左”。墨翟是木工,在手藝上甚至與木工的祖師爺魯班齊名。墨翟堅決地反對音樂這玩意兒,其否定之決絕,沒留一點余地,用兩個字來表態(tài),就是“非樂”。
墨翟認為,音樂,“大鐘、鳴鼓、琴瑟、竽笙之聲”,能引起人的美感,使人快樂。但它的存在,上有害于國家的治理,下不中萬民之利?!稗r夫”、“婦人”聽了,一定會妨礙農事和紡織;“士”聽了,一定會影響精力和才智;“王公大人”聽了,一定不能“蚤(早)朝晏退,聽獄治政”。如此一來,音樂的結果,必然是“國家亂而社稷危”。
墨翟主張“圣王不為樂”。在他看來,音樂越發(fā)展,治國就越難,用原話說就是:“樂逾繁者,其治逾寡”;“樂,非所以治天下也”。
墨翟“非樂”,在我看來不失為一件異事,要否定像人要吃飯這么自然的一件事,非異能者不能為。如果這事能讓正常智能者想通,那么不外乎有三個事實:
一、墨翟代表了勞動階層,對“王公大人”的奢侈淫靡,極其地看不慣。出于一個階級對另一個階級的否定,他也否定了這個階級的生活方式,而音樂恰在其中,代表了享樂、豪奢、不務實。享樂、豪奢、不務實,在墨家一貫主張節(jié)簡的思想體系中,這可是最不恥、最不能容忍的失德行為。
二、即使有這個事實,事情依然堪怪。按常人的經驗,勞動階層對音樂的需要,有時更在四體不勤者之上。音樂很可能起源于勞動,這個推斷沒有考古學依據(jù),扯不清楚,不提也罷;但音樂對諸多農活、役事的輔助、助興、提升之功,墨翟這個勞動者居然看不見、聽不到??赡艿慕忉屖牵巳耸悄窘?,木匠雖是勞動者,但此勞動更強調手藝、精巧、個人性,這與力氣活中發(fā)生的、往往屬于集體事務的勞動歌,有點兒隔。
三、還可能有一個事實,最可能說通此咄咄怪事:墨翟是個樂盲。樂盲者,感知不到音樂何樂之有,自然對它也不會產生需要。
墨翟單純強調政治和生產,把音樂與之完全剝離開,徹底否定音樂的社會功能,否定音樂。這極“左”思想可能實在是太不切實際了,在秦統(tǒng)一六國后,它也差不多就從歷史上消失了。但也沒有完全消失,我疑心,后來中國一直盛行玩物喪志說,一直有傾向將歌、樂、戲、曲等與美近、與事功遠的藝術歸入“沒出息”、不務正業(yè)之列,可能是墨翟的徒子徒孫,是“非樂”的變種。
道家和儒家是另兩派。道家似有“非樂”的外貌,其實質卻是極致地肯定音樂。它對墨家、儒家的音樂功利主義都沒什么好感,針對墨家對事功的孜孜以求,莊周譏諷說:“毀古之禮樂”,“去王也遠矣”。意思說,你不是要追求王道嗎?你那個否定音樂的高論,一頭鉆進王道里,卻離成王之道十萬八千里。
老子喜歡把話說絕,聽起來極端,細想一想,往往卻是哲學的極致:“五音令人耳聾”,這是他的絕論。順著他的主張,莊子發(fā)揮說,要“攘棄仁義”,“擢亂六律,鑠絕竽瑟”。那么音樂在哪里呢?在無聲,所謂“大音希聲”,“至樂”。“至樂”雖然聽不見,然“其聲能短能長,能柔能剛;變化齊一,不主故?!?。既然“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無”就是“道”,那么音樂的大道,也便歸于“無”;在那里“有無相生,……音聲相和”,達到了音樂至高的“和”的境界。
道家看起來是在否定“聲”、否定“樂”,其實卻是在否定以“聲”、以“樂”、以法度為代表的“禮樂”、“仁義”。它鼓吹的至樂,恰恰是超脫的,出離政治,只跟美、跟宇宙大道相和,一種高于音樂功能主義的純粹精神性的審美。
儒家對音樂的思考最深入綿密,形成了完整的體系,《樂記》把它保留下來。
“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動,故形于聲。聲相應,故生變;變成方,謂之音。比音而樂之,及干戚羽旄,謂之樂。”儒家這一段論述極為雄辯,代表了當時音樂唯物論的至高水準,即使放之于全球,也屬相當高明。
緊接著,這《樂記》論述了音樂和生活、政治的關系:“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動于中,故形于聲:聲成文,謂之音。是故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聲音之道,與政通矣。”
《樂記》強調音樂的政治、道德標準,所謂“德成而上”,有了合乎“禮”的思想感情,才是一流作品;而“藝成而下”,藝術性這玩意兒,不值得單獨稱道?!暗乱簟?、“和樂”應該提倡;“溺音”、“淫樂”必須反對。
“淫樂”之“淫”,并非指“色情”,而是過分。比如在孔子那個時代,儒家有一個美學判斷——“鄭聲淫”,即是說鄭這個地方的民間音樂,亂了法度,過了,必須抑止。
儒家強調音樂的社會教化,最后將音樂的法度直接與國家的法度,與“禮”,對應起來。對儒家來說,“禮、樂、刑、政”都是統(tǒng)治工具,這樣就把一個音樂反映論(音樂是現(xiàn)實的反映)的認識,最終倒置過來,變成了音樂統(tǒng)治論(音樂是國家體統(tǒng)的一部分)。在儒家思想的波及影響之下,中國形成了音樂的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形成了音樂的政治美學、治國之論。
道統(tǒng)思想,是中國非常強大也非常獨特的思想,并成為各種思想中的核心思想。在此思想下,美沒有獨立的價值,而是一切價值都建構在國家、社會之上,服從于國家、社會的目的;各種藝術,都被收拾于“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功利體系之中。關于詩,“詩言志”;關于文,“文以載道”;關于樂,樂音乃國音:音樂直接聯(lián)系著國家的興衰,樂可以亡國也可以興國。
所以一個國家的不治,稱之為“綱常失紀”,更稱之為“禮崩樂壞”。
“禮樂”思想的創(chuàng)始者是孔子??鬃由趤y世,生于憂患,一生的政治理想就是恢復天下秩序,恢復盛世周王之禮。但此時的春秋世界,實在已經亂得不成樣了。
據(jù)《樂記》記載,西周有一臺大型樂舞叫作《大武》,描寫了武王伐紂之功,是周朝開國第一大樂。其曲式結構完整,以宮、角、徵、羽四個正聲為骨干,不用商音??鬃涌戳恕洞笪洹?,《大武》已非當年的《大武》。
孔子問侍坐在旁的賓牟賈:“聲淫及商,何也?”(聲音不合法度出現(xiàn)了商音,這是為什么呀?)
賓答:“非武也?!保ㄟ@不是《武》的聲音。)
孔子又問:“若非武音,則何音也?”(假如不是《武》的聲音,又是什么聲音呢?)
賓答:“有司失其傳也?!保ㄟ@是樂官在傳承中造成的謬誤。)
可嘆孔子,生在一個已經“禮崩樂壞”的時代。
二
紅歌,現(xiàn)在叫這名稱,以前的叫法——革命歌曲、無產階級大眾歌曲、健康文藝歌曲——一般指中國共產黨成立后迄今,具有革命精神、馬克思主義世界觀的歌曲。
紅歌具有鮮明的階級性、政治性,這階級性、政治性,正是紅歌之紅,是紅歌的靈魂所在。在它產生的年代,這政治性表達出來就是,立場正確,態(tài)度鮮明,服務于人民大眾,具有深厚的階級感情。
紅歌服務于政治目的。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是一份關于革命文藝的綱領性文件,提出“真正為工農兵的文藝,真正無產階級的文藝”,成為文藝界長期以來的指導思想。在這篇重要文論里,毛澤東明確說,“文藝是從屬于政治的,但又反轉來給予偉大的影響于政治。革命文藝是整個革命事業(yè)的一部分,是齒輪和螺絲釘”。
近百年來,中國經歷了漫長的拯救民族危亡的斗爭,經歷了漫長的民族解放的斗爭,經歷了漫長的爭取民族自立、民族崛起的斗爭,紅歌就產生在這些歷程之中。以歷史的真實背景觀之,雖然它有明確的功利性,卻也是比較自然地產生的。在集體主義、團結統(tǒng)一的年代,為了民族共同的追求,為了人類共同的事業(yè),當歌聲響起,萬眾一心,激情滿懷,斗志昂揚,曾經是多么普遍的場景。
三
紅歌是一種集體意志的表現(xiàn),統(tǒng)一思想,凝聚人心,以達成某種集體的事業(yè),是它獨特的政治美學。說它獨特,卻也并不孤僻:在組織行為學中,舉凡組織之中、需眾人協(xié)力以達致某種集體目的的領域,都用得著它;歌曲的政治美學,在這些領域可說是具有一般規(guī)律性的認識,現(xiàn)在的應用也非常普遍。
企業(yè)有企業(yè)文化,廠有廠歌,社有社歌。在日益高級化的管理學理論中,關于員工對企業(yè)目標、自身崗位的認定,有“項目——任務——責任——使命”等程度不斷提高、使命感不斷上升的一個序列。員工接受指令、領取任務,認同“項目”是初級,需不斷提高認識程度;到認同“使命”這一層次,已經有了宗教組織般的、神圣事業(yè)的味道。
紅歌曾經達到的程度,即是“使命”,是政黨、文藝工作者及工農大眾對使命的共認。在集體的事業(yè)中,只有融入集體,成為集體的一員,成為共同事業(yè)的一分子,成為整個革命機器中的“齒輪和螺絲釘”,個人才是有意義的。個人的生命價值,取決于集體的價值。這種政治美學,演繹到極致,就是純而又純的革命成了唯一目的,集體的事業(yè)成了人的唯一屬性,集體的價值成了人的唯一價值。雖然這最終可能導致了荒謬,卻是邏輯演繹的必然結果,內中并無任何邏輯矛盾和價值沖突?!拔母铩笔?,它就發(fā)展到了這樣的極“左”、極“純”的程度:凡涉?zhèn)€人情感的歌曲都成了毒草,包括愛情、友情、個人悲歡都不能唱,所有的紅歌,都是關于事業(yè)的歌唱,只有這是唯一正當、唯一正確的。
四
建國60周年之際,中宣部等十部委曾推薦“愛國歌曲大家唱100首”,現(xiàn)被通稱為“紅歌100首”。我粗粗統(tǒng)計了一下,這些歌曲的創(chuàng)作和流行年代,從抗日戰(zhàn)爭時期開始,到2009年建國60周年慶典之際結束,涵蓋了差不多四分之三個世紀。其中,1949年以前的歌曲,約占十分之一;1949—1976年的歌曲,約占十分之四;1977—1999年的歌曲,約占十分之四;2000年至今的歌曲,約占十分之一。
1999年之前的歌曲,大都有比較強的政治背景,一些歌曲甚至直接是因事而生,因某種形勢需要而生。如《保衛(wèi)黃河》、《游擊隊歌》是抗戰(zhàn)歌曲,《南泥灣》是歌頌“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的敵后抗日根據(jù)地的大生產運動,《遠方的客人請你留下來》是1961年北京舉辦第二十六屆世乒賽的迎賓歌,《翻身農奴把歌唱》是反映西藏和平解放、農奴地位發(fā)生翻天覆地的改變,《在希望的田野上》是農村改革、家庭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的贊歌,《春天的故事》描述了改革開放和現(xiàn)代化建設的總設計師鄧小平的南巡故事……這里面比較容易被誤認的是關于紅軍的歌曲,它們并不產生于紅軍時期,而誕生于1949年建國后。
2000年代的歌曲,甚至也包括一些1980、1990年代的歌曲,雖然也多有特殊的創(chuàng)作事由、政治背景,但其政治意義比較含糊,有時是概念寬泛的擁軍、愛黨、愛國歌曲,有時甚至背景語義復雜,與紅歌指向的紅色語義并不一致。
這樣粗粗掃過,我們已經能很清晰地看出,紅歌與普通流行歌相區(qū)別的最根本特色,乃在于它是一種服務政治的歌曲;服務政治,是其旗幟、歌魂、時代性、歌曲的意義所在。在紅歌的政治美學里,毛澤東曾論述得旗幟鮮明:“我們的這種態(tài)度是不是功利主義的?唯物主義者并不一般地反對功利主義,但是反對封建階級的、資產階級的、小資產階級的功利主義,反對那種口頭上反對功利主義、實際上抱著最自私最短視的功利主義的偽善者。世界上沒有什么超功利主義,在階級社會里,不是這一階級的功利主義,就是那一階級的功利主義。我們是無產階級的革命的功利主義者……”而紅歌的創(chuàng)作者,大多即秉承了這種革命的信仰、革命文藝的理念。比如李劫夫,那個年代公認的革命作曲家、“時代的歌手”,有人統(tǒng)計過他在八年抗戰(zhàn)期間的作品,發(fā)現(xiàn)八年間發(fā)生的重要事情,出現(xiàn)的重要人物,無一不在他的歌曲中。解放后,這個沒上過一天音樂學院的人,當上了沈陽音樂學院的首任院長。他的創(chuàng)作習慣依然——哪里發(fā)生了大事,他就奔向哪里?!鞍颁摗?,“大慶”,農村、機關、部隊、學校,處處是他的身影。1966年3月,河北邢臺發(fā)生地震,余震還沒解除,震區(qū)已經傳出李劫夫為抗震斗爭寫出的歌曲。領導,黨指揮槍,軍隊忠于人民,克服一切困難,外御敵辱,保家衛(wèi)國,是其最核心的政治使命。
英雄類:在民族危亡面前,英雄的感召力,“為了挽救垂危的民族,他們曾頑強地抗戰(zhàn)不歇”的事跡,可歌可泣。二十世紀,中華民族曾面臨兩次外敵入侵的危機,為民族的利益而犧牲,這是生命所能夠作出的最英勇的決定。
領袖類:領袖是組織的領袖,是集體意志的象征,代表著路線、方針、政策的英明,是一面旗。對領袖的贊美,實際上是對集體事業(yè)的贊美,對組織領導核心、現(xiàn)行政治正確的肯定。領袖頌歌,是統(tǒng)一思想、團結一心、共創(chuàng)現(xiàn)在和未來的有效形式。
愛黨愛國類:黨,是集體事業(yè)的領導組織;國,是民族凝聚的共同體形式。愛黨愛國,是集體對自身的贊揚,表達偉大、光榮、正確,感恩、歸屬、擁抱之情。此類歌曲,是對集體事業(yè)、個人歸屬于集體事業(yè)的驕傲的認同。
崗位類:這是在集體中對自我身份的確認,對集體的奉獻是其主要內容,自豪感是其主要特征。
故鄉(xiāng)山川類:是對集體事業(yè)的另一種肯定形式。往往以故鄉(xiāng)山川的新顏新貌,抒發(fā)對形勢一新、山鄉(xiāng)巨變的喜悅,由此對某項政策的正確表示擁護;或以物詠懷,表達集體事業(yè)所需要的民族精神、集體品格。
幸福生活類:歌頌幸福生活,隨著近六十年歷史階段的演進,依次等同于歌頌新社會,歌頌新時期,歌頌新時代……政治統(tǒng)帥,政治是靈魂。
五
六
集體的事業(yè),共同的目標,統(tǒng)一的價值觀,對責任與使命的共同認同,是紅歌之所以能感召人心的根本力量所在。
一百首紅歌,按內容劃分,可粗略分為以下七類。揣摩其內容指向上的特點,更容易把握紅歌政治美學的根本。
軍歌類:軍隊最大的特點是服從命令,在各種組織中,軍隊是政令貫徹最為嚴格的組織。服從黨的
紅歌及其政治美學,在1980年以前,是中國文藝思想的主流,綿延達半個世紀。
與其盛期對應,那也是思想一統(tǒng)的時代。在1970年代,歌曲的政治倫理到達了這樣的極致:通過對毒草的清理刈除,紅色歌曲變得無比“純粹”,凡政治過關的歌曲,無不表達著政治正確;歌曲的內容,無不表達著集體的事業(yè)、領袖的意志;各階層角色分明,無不是集體事業(yè)的某分子:工人、戰(zhàn)士、社員,共產黨、共青團、共產主義的接班人……整個社會成為一部革命機器,所有人成為機器的“齒輪和螺絲釘”。
改革開放之后,一統(tǒng)化的思想格局漸漸成為過去,以集體事業(yè)建構起的價值體系,容納進異質,出現(xiàn)另外的眼光。
首先是“幸福生活類”歌曲的出現(xiàn),這是1970年代末1980年代初的潮流,如《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就是潮流中的一朵浪花:
幸福的花兒心中開放/愛情的歌兒隨風飄蕩/我們的心兒飛向遠方/憧憬那美好的革命理想
啊,親愛的人啊攜手前進/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
并蒂的花兒競相開放/比翼的鳥兒展翅飛翔/迎著那長征路上戰(zhàn)斗的風雨/為祖國貢獻出青春和力量
啊,親愛的人啊攜手前進/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
有什么不同嗎?好像沒什么不同。以現(xiàn)在的眼光看,這首歌甚至與歷史上最紅的紅色歌曲一樣,非常革命,充滿了政治色彩。但是,“愛情”、“花兒”、“親愛的人啊”,這是些在1960、1970年代的歌曲里被凈化掉的詞匯,它的美學指向,它所指向的幸福,簡直無處隱遁?!段覀兊纳畛錆M陽光》雖然繼續(xù)在抒發(fā)長征路上戰(zhàn)斗、為祖國貢獻力量的豪情,但歌唱的卻并不全然是集體的事業(yè),而將憧憬揮灑于生活,將愿景設定為“生活充滿陽光”。仍然以我們?yōu)橹髡Z,仍然是集體事業(yè)的贊歌,但與集體事業(yè)的純凈的價值體系已有所不同。雖然一時充滿爭議,不乏來自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聲聲批評,《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等十五首歌曲,卻成為全國票選的首屆“聽眾喜愛的廣播歌曲”。
七
中國音樂政治學的鼻祖,將制樂與治國合一的儒家,其唯物論的音樂美學思想中還有一句名言:“樂者,像成者也?!币馑际牵魳?,是反映已經完成的事物的。
紅歌及其政治美學在悄無聲息地演化。表面看起來,它是在《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這一類歌曲中,被一波一波不斷演進的歌曲潮流改變了顏色;實際上,“像成者也”,歌曲只是事物的表象,真正變化的是人心,紅歌及其政治美學的式微,發(fā)生在早已發(fā)生的人心的變化上。
紅歌及其政治美學,退潮的速度非常之快。僅僅五年之短,它原有的內核已經完全渙散。
緊隨其后的是一個巨變的時代,巨變之大、巨變之快、巨變之多,使人們很少反省追問:曾經的時代主流,那個龐然大物,那個將億萬人民凝聚在一起的時代精神,何以一下子就不見了呢?
我推想,有這樣的幾個關鍵:
——紅歌及其政治美學之上,確實是一個統(tǒng)一的集體主義的價值觀。萬眾一心,極其廣泛;大公無私,極其徹底。它有人所共認的集體的事業(yè),人所共認的集體事業(yè)的目標,神圣的未來理想社會,神圣的人類偉業(yè);所有人等,均匍匐在這個基本認同之下。個人的人生,在這個宏偉的目標、神圣的事業(yè)中,被賦予了神圣性,獲得了毫無疑義的生命價值,由此產生光榮、自豪、驕傲,產生人生前途的無限光明感覺。紅歌及其政治美學,其實是在這個宏大建構中矗立起來的音樂豐碑。
——打開國門之后,“我們的幸福生活”在西方發(fā)達國家面前現(xiàn)了形,政治宣傳失去了誠信。
——“文革”結束后,領袖的政治錯誤被披露,“神圣”露出了它不神圣的背面。
——經濟搞活、發(fā)展、先富起來……在政治目的、社會目標全面轉向經濟方向之時,價值體系也在位移,物質生活的意義和私利,登上了臺面。
——共認的集體的事業(yè),未來理想社會的目標,逐漸變得模糊;統(tǒng)一的集體主義的價值體系,便在這個過程中離散、淡出。
歌曲風尚的變化,只是以上這個無比廣泛、無比深刻的社會大變局的反映:
1970年代末、1980年代初,在鄧麗君歌曲中,個人情感被肯定;
1980、1990年代,眼花繚亂的流行音樂,將個人世界的意義不斷地表達;
1986年,崔健唱出了《一無所有》。在國人的廣泛回響和普遍認同中,這首歌呈示了這樣的現(xiàn)實處境:物質赤貧,精神失落,一無所有。2009年,在改革開放三十年的一系列歌曲回顧中,這首歌被普遍認為是一個標志性作品。
八
2000年至今,個人思想紛雜,價值極為多元。在歌曲的世界里,港臺歌曲、流行音樂輪番登臺,占據(jù)了文化生活的主流。
“100首紅歌”,對這部分作品也有留意,雖然比例不大,港臺歌曲、大陸流行歌曲卻都有入選,一共8首。
個人主義、價值多元的世界,與紅歌及其政治美學的世界,完全是兩個世界。表面看都是愛國歌曲、民族頌歌,內里的復雜、矛盾,一言難盡。
貌雖合,神相離。舉兩首歌曲為例:《東方之珠》表達的,不單純是對黃色臉孔、中華民族的皈依之情,其更大的主題,是對香港未來的憂慮、對“九七之變”的擔心;《龍的傳人》誕生在1978年的臺灣,其時臺美斷交、中美建交的消息傳來,在官民兩界引起“政治地震”,民族主義和反美情緒一時高漲。它們與大陸的主流政治并非一路,論及紅歌政治美學的核心——集體的事業(yè)、共同的目的、服務于政治的要求,流行音樂就是流行音樂,意義紛雜,立場和態(tài)度完全不同。
眼前這個個人主義、價值多元的世界,給人們帶來的并不全然是歡樂、自由、活躍、豐富,它也同時在展露令人憂心的面相。人心的離散,道德的失范,精神的寡薄,拜金的瘋狂,使社會肌體不斷遭到侵蝕、毀壞,社會整體不斷遭到分崩、離析。
往牛奶里摻雜三聚氰胺的“三鹿”倒下了,“皮革奶”、染色饅頭又橫空出世;蘇丹紅被揭露了,瘦肉精又開始揚名立萬;河南的“健美豬”被曝光了,“化妝豬”又在重慶登場;山西黑磚窯工人被解救了,安徽、新疆又出現(xiàn)了“奴工”。
當前的中國,特別需要兩個東西:需要凝聚人心,需要道德立范。
人心的離散,音樂是最明顯的反映。帶著強烈的精神訴求,在時代變局之初,一度有轟動效應的中國搖滾樂,現(xiàn)在已完全退出公眾視野,即使是崔健出了新專輯,也不過是幾天的熱度,聞聽者的比例,在人群中千分之一都不到。流行音樂也早已失去主流,沒有真正的大眾歌手,所有歌手都很小眾,2000年造成了最大的流行現(xiàn)象的周杰倫,其歌迷也只是人群中的一個微小局部,其一張專輯的銷售量,賣到最好,不過一兩百萬。
紅歌及其政治美學,正是在這個背景下被重新提起、關注、討論。對一個國家來說,對民族的事業(yè)來說,凝聚人心,實在是最基本的事。
凝聚人心,道德立范,面對的卻是最深層的問題。歌曲能夠凝聚人心,但能夠凝聚人心的歌曲,從來有一些基本條件,那就是一個群體、一個社會最基本的精神。今天,在凝聚人心的道路上,這樣的問題會被時時追問:我們共同的目標有嗎?是什么?準備要追求的、人所共認的價值觀是什么?集體的事業(yè)何在、使命是什么?人生的意義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