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建國
那個我喊做爺?shù)娜?,與我其實沒有任何血緣關(guān)系。據(jù)說,他四歲的時候,爹娘就撒手去了?!盁o娘兒,天照應(yīng)”,他只能與長自己三歲的哥哥一起討飯度日,出河南,過漢江,再沿著有白菜蔸子的河流逆流而上,在一個風(fēng)雪呼嘯的晚上,流落到一個簡陋的山村。照樣是饑腸轆轆,照樣是無處安身,弟兄二人瞅著一個冒白煙兒的糞堆偎了上去。天可憐見,他們免了凍累,還撿了小命。第二天,被好心的地主收留,扛起了長工,姓氏輩分也隨了地主,哥哥叫陳安舉,弟弟叫陳安義。
后來,一個日后成為我外婆的女人下嫁給哥哥陳安舉。也是據(jù)說,新婚的洞房是四面透風(fēng)的窩棚,長年沒有氈插毛草,肉乎乎的蠐螬接二連三往新娘頸脖子里掉。弟弟居無片瓦,眠無寸紗,自然跟了哥嫂。我常常好奇于出生之前的歲月,厚著臉皮打探自己的蹤跡,陳安義摸著我的腦殼罵:“個舅子的娃兒,你那時候還在磨道里轉(zhuǎn)筋呢?!蔽視缘媚サ溃S牛戴了蒙眼推磨的地方。那里有啥筋可轉(zhuǎn)?外婆有了母親,母親嫁了人,才有了我。父母不睦,月子里為一碗豆芽吵得雞飛狗跳,母親一氣之下用包袱片子卷了我回到娘家。外婆硬氣,回來就回來吧,不跟那個饑卻鬼還餓死了?甚而連稱呼都改了,不準(zhǔn)我喊她外婆,把她喊奶奶,把外公喊爺,外公的弟弟也喊爺。
輩分不亂,怎么喊都行。從出生二十多天開始,我便在奶奶家里扎下了根,跟陳安義,那個我喊爺?shù)娜碎L到十七歲。
小時候,叫耳朵起繭子的一句話是:沒得點兒。這里的“點兒”指“糧食”、“飯食”。男人上了坡,女人就要在家里操持填肚子的東西,沒得點兒咋搞?或是拎了籃子尋野菜,或是涎了臉皮向鄰居借下一碗半升。生于饑饉年月,對食物的向往簡直到了無以復(fù)加的地步,一頓飽飯能跩幾個月,一頓肉湯泡干飯能牛幾年。然而,爺關(guān)照我吃飽的事兒,卻只能記在心里,不可亂說。
爺出身赤貧,又兼老實忠厚,便被委以生產(chǎn)隊副隊長的“重任”。這個天底下最小的官兒,除了催工喊人,就是帶頭干活。生產(chǎn)隊的紅薯收獲以后,要窖在一個山洞里。守護(hù)紅薯,甚于守衛(wèi)黃金。黃金有價,不能果腹;紅薯便宜,能救性命。經(jīng)過群眾雪亮的眼睛篩選,爺成了看護(hù)人。爺應(yīng)該是驕傲的,但忠厚的人,不會喜形于色。這天晚上,喝過包谷糝子糊糊,爺牽了我的手說:“跟我去睡吧?!蔽彝丝s著,扯了奶奶的衣襟往后藏。缺少母乳喂養(yǎng)的人,對乳房有一種無與倫比的依戀,每天晚上,不揪著奶奶的乳頭,我便空落落地合不上眼皮。爺笑:“個舅子的娃兒,給你福不享福,沒出息?!?/p>
最終,我還是跟著爺去了。從家里到山洞,不過里把路,冷風(fēng)卻像長了手,把單衣薄褲剝得精光。一進(jìn)洞內(nèi),衣褲立時回來,身子又活泛了。爺還是撿了枯枝,擦著火鐮燒出一堆火來,空曠的山洞便被火光填滿。窮開心的爺,不忘打個謎兒讓我猜:“一顆谷,炸滿屋?!睜斶@把戲,我早已司空見慣,什么“打謎猜,打謎猜,兩口箱子一路開”,什么“一個葫蘆七個眼,汪的汪,喊的喊”,什么“青石板,板石青,青石板上釘鋼釘”……我懶得跟他磨嘴皮子,只瞇了眼,喊瞌睡來了。爺說:“猜對了,獎你個稀奇兒?!蔽揖筒铝?,爺旋即起身,扒開身后疏松的土坷垃,刨出幾個鮮亮亮的紅薯來。我心頭一震,紅薯是生產(chǎn)隊的,爺私自刨出來,就是偷。但那畢竟是美味,夢寐以求的好東西。爺笑笑:“吃了莫說?!彼彀情_火炭,把紅薯丟進(jìn)去,嚴(yán)嚴(yán)實實蓋了。
我一直以為,燒紅薯是天底下最美味的食物之一。越來越富足的日子里,街頭巷尾遇了化工桶烤出來的紅薯,便忍不住掏錢買了,卻再也吃不出山洞里的味兒。紅薯燒熟,爺刨出來,一邊吹著,一邊剝皮。那皮并不丟,攏在掌心,燙得他一抖一抖的。這當(dāng)兒,香氣就出來了,加上爺?shù)拇蹬酰耋艋鹨粯右鐫M山洞。爺把紅薯心遞給我,催我快吃,自己把紅薯皮舔一遍,差不多都進(jìn)了喉管,只那糊透實在不能進(jìn)嘴的才丟進(jìn)火堆里化為灰燼。我吃得舒坦,一張小臉被火光映得通紅,額頭上還冒出了細(xì)密的汗珠。爺問:“好吃吧?”不待我回答,自己卻連呼幾個“好吃”。
如果放開量,我能吃到天明,但爺沒那意思,三個紅薯吃完,他就把現(xiàn)場收拾得干干凈凈。爺說:“曉得今兒啥日期吧?”剛吃過紅薯,覺得勁掉掉神的,我響亮地回答:“只要有紅薯吃,管它啥日期!”爺哈哈一笑:“個舅子的娃兒,自己過生都找不到。”生日這事,都是長輩的傳說,物資匱乏的年月,曉得和找不到?jīng)]有兩樣,家里不會為哪個過生做一頓好吃的。爺?shù)脑捥嵝蚜宋遥已銎痤^,反問:“爺,你啥時候過生?”爺?shù)难劾镩W出迷茫,瞬間又恢復(fù)了平和:“有好吃的,天天都在過生?!蔽也灰溃骸俺錾辉谝惶?,怎么可能天天過生?”爺改了口:“啥時候過年,我就啥時候過生?!焙髞恚也艜缘?,爺?shù)牡锱R走時,不曾把生日交待下來,便是交待了,他們也不能記下。兩個爺一輩子都沒過一回生。
包產(chǎn)到戶以后,爺像天下所有的農(nóng)民一樣,勁沖沖的,丟下梿枷拿掃帚,忙完田里忙坡里。有那尖酸的人挑撥:家產(chǎn)是人家的,子孫也是人家的,你忙恁個勁干啥子?爺朗聲大笑:“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圖的是個樂趣嘛?!?/p>
種田離不了牛。爺與牛,恰是兩個犟筋。牛分幾種:母的,稱牝牛,力氣小不下田,推磨碾米之外,便是產(chǎn)仔。公的,西班牙斗牛士挑逗的那種,性烈好斗,主要對牝牛感興趣,懶得犁田耙地。還有就是騸過的公牛,稱犍子。畜生不像人,騸過的人,嗓音姿勢都變了,娘娘兒一般。騸過的牛,高大雄勢,膘肥體壯,而且不近“牝色”,最宜下死力氣干活。我們家的犍子,那叫一個漂亮,即使路過的女人,也忍不住贊嘆幾句。就是這個犍子,和爺發(fā)生了驚心動魄的角斗,便是藝術(shù)化的情節(jié),也不堪一比。
公牛小時,被人騸了,那個把月時間,爺百般地寵著它。餓了,割好的青草喂到嘴邊;渴了,著了鹽的水放到腳下。月母子一樣收到屋里,風(fēng)不吹雨不灑。陰部養(yǎng)好,犍子也壯了,爺拉出來,給它套牛鼻楗,剛把鐵環(huán)戳進(jìn)去,那家伙昂首一陣響鼻,陡然就怒了。爺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被它一角挑進(jìn)了糞凼。那時沒有尿素、碳氨之類的東西,家家戶戶都在道場邊挖個凼,積攢雨水、溲水漚了肥田。糞凼大小,跟爺?shù)母甙畈欢?,爺落下去,只有兩只腳翹在上面,一下子就灌了幾口臭盎盎的糞水。犍子厲害,并不因為爺落進(jìn)糞凼就罷休,還要低下頭去抵爺,被眾人死死勒住。爺爬起來,終歸給犍子套上牛鼻楗,拴了韁繩,然后,便把那家伙系到樹上,從柴垛子上抽出虎口粗的棍子往它身上擰。開始那家伙還挺得住,繞著樹跳屁股,漸漸地不行了,像爺一樣喘著粗氣。爺不管,打斷一根棍子再抽一根,反正一垛子柴在那兒擱著。牛忍不住了,抵著樹長聲哞叫,眼里還現(xiàn)出了淚水。
犍子肯定沒騸干凈,然而,爺自此與它結(jié)下梁子。日后耙田,爺套好繩索,“啪——呲——”一聲開了工?!叭陮W(xué)成好秀才,十年難熬田把式”,大字不識一斗的爺,卻是名副其實的田把式。那耙田的姿勢尤其優(yōu)美,牛在前,人在后,耙在腳下,人在耙上,左手牽著韁繩,右手?jǐn)Q著鞭子,“啪呲”、“撇”、“吁”的口令不絕于耳,任你大田小田長田方田還是曲里拐彎的田,一律一耙到底一氣呵成。舅爺作賤他說,跟亮騷的公雞一樣!就在爺?shù)靡庵鴷r,夾生犍子用力一沖,又突然一松,就把爺抖進(jìn)耙空,那家伙要的就是這個效果,拖著耙飛跑??蓱z爺一個肉身,被兩排鐵耙硬生生劃過,渾身撕出無數(shù)口子來。
這回,不知爺教沒教訓(xùn)那家伙,反正是照樣役使著它。也只有爺,別人根本不敢上手。爺有他的道理,再厲害不還是個畜生,能得過人?這便有了第三次更為兇險的爭斗。
爺上坡,趕了犍子,扛了犁。天氣很好,燦爛的陽光給青翠的山脊披上一片金暉。爺?shù)男那椴粔?,一邊趕牛一邊哼著老家的豫劇。我以為,爺會像往常一樣,到晌午下,收了工,撒了牛,回家吃飯。誰能想到,還沒到晌午,爺就回來了,不是走路,是從山梁子上滾下來的,直落進(jìn)溪溝。那山有多高,我無法丈量,上山走彎路得一個時辰,目測吧,百十米是有的。爺又被犍子抵了。
爺命大,在床上躺了一個月,又棱棱正正站起來了。對犍子的處置,成了全家的中心議題。奶奶說:“不是個養(yǎng)家的畜生,賣了吧。”爺?shù)母绺?,我正兒八?jīng)的爺說:“賣出錢來用了也不喜氣,宰了那狗日的?!睜斵羯弦诲仧?,點著,吸一口,吐了煙子:“留著,看它命大還是我命大?!?/p>
爺老了,牛也老了,兩個犟筋靠在墻角曬太陽,爺拿了刷子,替那家伙打理屁股:“個舅子的娃兒,到底不如我呀,看來得走到我頭里了?!?/p>
晚年的爺,也有樸素的留名想法,總在房前屋后栽著樹。我看他老態(tài)龍鐘、不堪重負(fù)的樣兒,跑去幫忙,順便勸他:“爺,做不動就歇著,我們又不缺這一棵樹用?!睜斅逼鹧鼇?,喘口氣兒,說:“等樹長大了,你們也好想起我來。留個念想嘛。”歇一歇,往手心里吐口唾沫,攢些勁兒,又揚起鎬子挖下去。
爺走有些年頭了,說來慚愧,我竟忘了他的忌日,甚至哪一年去的,也得好半天推算,只在夢中現(xiàn)出他的影像來。
那個人,我喊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