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振遠
1
黃昏,大街上行人不多,汽車若游移的盒子般悄然從身邊馳過。音樂聲驟然響起,莫扎特的小步舞曲悠揚地與大街的節(jié)奏融在一起。突然想起這是手機在鳴叫,看了來電顯示出的人名,立刻就有種親切感,喊:孝運哥,你在哪?身旁妻子瞪大了眼,說:你是活見鬼了!電話那頭有人抽泣,我馬上明白了,改口喊:會珍嫂,什么事?
被我叫孝運哥的那個人已經(jīng)故去一個多月了。以前,我常接到這個電話,他人不在了,我手機里的電話號碼還在。剛才,會珍嫂就是用這個號碼和我通話。
眼前立刻出現(xiàn)一個瘦小精明的男人。
孝運與我同村,在家鄉(xiāng)小鎮(zhèn)某單位工作,是妻子的本家哥,50多歲的人了。以妻子那頭論,我應該叫他大舅哥。以前,我與孝運之間相熟卻并不相知,一年前,他從單位內(nèi)退,正好大兒子辦了個工廠,他來縣城為孩子料理,從此,成了我家???。那段時間,我正被一本書弄得像磨道里的驢一樣,被人催著每天拉磨不止。如果孝運來了,我會把自己卸下來,坐在一旁聽他說話,看他說話的神氣。
孝運個頭不大,另一個特點是瘦。哪怕是和他在一起待過一小會的人,也會發(fā)現(xiàn)他還有個更顯著的特點——話多。若幾個人同在一個場合,掌控話語權的一定是他。他說話有氣勢,手之舞之,滔滔不絕,幾無間歇。若是中途加入,無論在場的是什么人,無論大家說什么,他都能迅速接過話題,天文地理,歷史掌故,民間俚語,好像世上的事沒有他不知道的。那瘦小的身材,和與瘦臉不成比例的大嘴,讓人懷疑,就是身體不累,那張嘴難道也不累?我平素像個悶葫蘆似的不善言談,可能潛意識里想彌補這方面欠缺,所交朋友大多話癆,而孝運絕對是這些人里的冠軍。有位楊姓詩人朋友平時口才極好,與之交談,就語言空間而言,我得其二,他得其八,且常以能言善辯自詡。一天,知道孝運要來,我損他:別以為你能說,今天此人來了,保證讓你一上午插不上話。老楊不服氣,說我不相信能有讓我說不上話的人。孝運來了,仿佛帶著一股氣息,進門就在客廳里彌漫開來。不等我為他介紹老楊,立刻拍手,好像上輩子就認識,說知道知道,十年前就知道。不是在某某單位工作嗎,那里老陳、老劉都是熟人。接著說他與這些人的交情,對這個單位的了解,最后,竟說起了詩歌,說起老楊的作品。那一會兒,時空被他隨意推搡蹂躪,一會遙遠迷茫,一會清新逼真,不時又有幾句詩詞、幾段掌故、幾副對聯(lián)穿插其中。他的嗓門大概屬男中音,語速舒緩有序,張弛有度,直說得老楊兩眼發(fā)呆,只有應對的份兒。我早領教過孝運的這種功夫。有時坐一整天,我只需點頭應答,話全由他一個人說。此番老楊領教后,直嘆遇到高人。
后來才知道,在他滔滔不絕高談闊論時,癌細胞正隨著語言悄悄潛入他的肺部。
2
他的話語還在朋友熟人間縱橫捭闔,不管是在村里城里,不管是對村夫村婦,官僚文人,他都能用自己的方式,妙語連珠,博得一陣笑聲。
時間久了,我發(fā)現(xiàn)他說話有兩個套路,一是自己的得意事。從履歷看,他是個極平常的人。身份:工人。學歷:初中。職務:股長??伤彩悄苡谜Z言把這么簡單的履歷演繹出精彩。聽他講述,他確是個不凡之人。當工人,不光能技術革新,而且嘴里能說,手上能寫。憑這一手,他進過縣里當時的寫作班子,后來當過一個木材加工廠廠長,說起縣里當時的頭面人物,都像他家親戚一樣,熟得不能再熟。又說起在東北倒木材,話語里,能讓人聯(lián)想到冰天雪地里的寒冷,想起智斗匪徒的楊子榮。再后來,就由工廠調(diào)任我們那個小鎮(zhèn)當了所長,期間,最讓他得意的那件事像彩虹一樣,經(jīng)常飄浮在他的話語中?,F(xiàn)在看,他應該得意,因為那是許多人一輩子都得不到的榮耀。按照他的說法,他那個所一共只有三人,還有個病號長期不上班,卻管理著近30萬人的執(zhí)法檢查。他把工作做得很出色,出色到了足以大樹特樹的地步。他的榮耀自然而然地來了,國務院副總理、省長、市長、縣長、鎮(zhèn)長蒞臨他親手建起的單位。那天開的是個現(xiàn)場會,他職務最低,只是個股長,卻是所有人的中心。他把自己的語言天賦發(fā)揮到了極致,博得一陣陣喝彩。
他說話的另一個套路是夸張,別的地方把這叫吹牛,我們這里叫火閃,火閃者,閃電也。這種說法放在孝運身上可能最恰當,記得在村里他還有幾個綽號,曰“煽匠”,曰“說撇”,總之都與愛吹牛有關。他吹起牛來,確有風起云涌、電閃雷鳴之氣勢,你不能相信,又不能不信。孝運嗜酒,好酒戲,自稱酒仙,揚言“拳打東西兩縣,腳踏黃河兩岸”,儼然是個酒中俠客。酒意微醺之際,正是他話語噴薄之時。那時的孝運,什么大話都能說出來,萬事萬物,大千世界,全不在他眼中。桀驁不馴,神情張揚,全然是另一個世界中人。那種神氣,像是率性而為,又像演一臺大戲,整個酒席間只有他一人,別人全是陪襯。每劃拳,必先挽袖,露出干瘦胳膊,用左手,仿佛根本不把對方放在眼里。開戰(zhàn)后,聲色俱佳,氣勢磅礴,贏得多了,將劃拳手指伸出,另一手作刀狀砍去,喊:讓你得罪人,剁了。對方往往在他的語言攻勢與狂傲氣勢下一輸再輸。與人拇戰(zhàn),他來者不拒,幾番下來,勝者往往是他,最后大醉的往往也是他。因為喝醉酒,他摔斷過鎖骨,撞斷過肋骨,跌折過腿骨。過后,照喝不誤。
在我看來,凡話語夸張之人,必有三個特點,一是自信,二是樂觀,三是腦子夠用。孝運三者都具備。但孝運最為我敬佩的是仁厚,無害人之心。村里誰家有事,必趕回去幫忙。因而人緣極好,在縣城、村里有一大堆朋友。他身上充滿濃重的江湖氣,卻以文人自視。據(jù)說,很早的時候,他就在一些報刊上發(fā)表過文章,而且頗受好評。那時,我還是個剛初中畢業(yè)的毛頭小子。
因為自信樂觀,他內(nèi)退后并沒有絲毫的失落,反倒雄心勃勃,制定出宏大的計劃。一天,他來到我所工作的單位,剛進門,我那間小小的辦公室好像全被他的話語填滿,直說的幾位同事目瞪口呆,不知遇上何方高人。談到他的寫作計劃,說:打算用三五年時間寫出一部“紅樓夢”。別人聽了,以為太過狂妄,不自量力,我卻相信。不管他有沒有那水平,你都得承認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紅樓夢”,每個人都有權力寫《紅樓夢》那樣一本書。他打算寫的“紅樓夢”叫《酒仙逸事錄》。他說:已收集到不少材料,要從杜康寫起,中間有竹林七賢、陶淵明、李白、杜甫、文征明、鄭板橋,最后寫到他本人。所寫之事,不光是喝酒,重要的是以酒意朦朧之眼、之態(tài)去看世界、看人生。估計寫下來,有百萬字之巨。如果真是這樣,他的后半生將會綻放出巨大光彩。我?guī)椭h文聯(lián)編輯一份縣級刊物,平時,他也寫一些小東西,一旦寫出,馬上來我家,不等我看,會把他的小文章說得天花亂墜,仿佛又一篇經(jīng)典問世。于是,我們那個叫《桑泉》的刊物上先后發(fā)表過他的幾篇作品。
來我家坐,除了滔滔不絕、漫無邊際的神侃,無非兩件事,一是說他的“紅樓夢”計劃,二是與我喝酒,拇戰(zhàn)。來時,騎一輛舊摩托車呼嘯而至,或備酒或備菜,很少空手。喝時,絕無悶酒,必聲震屋瓦,響遏行云。酒酣,起身捋袖,手之舞之。我很喜歡與他交談喝酒,因為與他談話,他從來都是主角,我只當聽眾,輕松。與他喝酒,從來不考慮別的,只顧喝,喝到盡興為止。這樣,每次喝,必有一人大醉,或兩人同時醉倒。論理,他那么瘦小的身材,哪能滲得了酒。他說,我喝酒,憑拳不憑量。其實他是好喝酒而無酒量,因而喝醉的往往是他。曾勸他少喝點,他又以酒仙自居,說這輩子就喜歡喝酒。的確,就是在家里,他也是每頓必喝,為此,會珍嫂子傷透了腦筋。
3
2008年,我的寫作任務繁重,需要在一年之內(nèi)寫出兩本書,下來有40余萬字之多。一浸淫到寫作中,什么事都顧不上。天氣漸涼,想起孝運有些天沒來了。打電話過去,說是他住院了,問什么???說肺炎,小毛病,不要緊。話語中,仍是那種輕松樂觀的口氣。當天,我與妻子趕到醫(yī)院探望。他躺在病床上輸液,望著我笑。床頭的紙牌上清楚地寫著“肺炎”兩個字。病房里顯得有些清冷,沒有別的病人,兒子、兒媳在一旁招呼。那段時間,他小兒媳剛為他生了孫子,會珍嫂子去武漢伺候月子,他住在大兒子的工廠里,實際是一個人生活,吃喝都不合適。我以為他真是肺炎,又感覺他兒子、兒媳神色不對。病房外,他大兒子悄悄對我說:我爸的病不太好,咳出了血,可能是肺癌。我問:確診了嗎?說基本確診,想再去北京看看。
我的心情沉重起來,不敢相信這么一個活蹦亂跳精力充沛的人會得那種病。再走回病房,看到躺在病床上的孝運似乎更加瘦小,兒子說他體重只有70多斤,沒想到他并不虛弱,還是那么談笑風生,說:他以前進醫(yī)院都是酒后騎摩托撞壞叫抬進來的,這回是自己走進來的,肯定沒事。我說:以后還是不要再喝酒。他說:我媽生下我,肚子就是裝酒的,不喝酒我這身體會馬上垮下來。
看樣子,他并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還是那么貧嘴、樂觀。我不知道,若得知自己得了絕癥他是什么樣子。
幾天后,他來電話,說他出院了。第二天,他又來了,說起他的病,像談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根本就沒放在心上。不過這次沒有喝酒,說是有醫(yī)囑。隨后又一拍手,說不喝酒生活還有什么意思。我相信,如果我稍有慫恿,他照樣還會伸出手行令猜拳,一醉方休。又想,以他那么聰明的人,怎么能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果然,不等我說什么,他說,兒子不給他說實話,從醫(yī)生嘴里也問不出什么,看樣子不是好病。說著,大笑,說:咱這輩子沒虧過人,不相信老天爺就那么不開眼,偏讓咱得壞病。
話是這樣說,在兒子的勸說下,他到底還是去了北京,想再確診一下。
可能因為孝運得了肺癌,那幾天我好像特別留意這種致人死地的絕癥。聽說,一位認識的領導身體不適,到北京301醫(yī)院檢查,去時還是還談笑風生,一檢查出癌癥,立刻嚇癱,從此再沒起來,拉回來的是一具遺體。我擔心孝運也會這樣,在癌癥面前,沒有人能夠挺得住。
還沒過十天,孝運回來了,神采奕奕來到我家??此臉幼?,我以為是縣醫(yī)院誤診了,暗自為他感到慶幸。不料,他開口便說:確診了,是肺癌,已擴散到淋巴結,沒法手術。他說這話時,神色平靜,像說一件與他無關的事。我安慰他:癌癥也不是說就完全治不好,聽說也有治愈的病例。他說:我知道,我不相信這病到了我身上就治不好。
他說起去北京檢查的過程,像在講一個傳奇。
是會珍嫂子和兩個兒子陪他去北京的。直到坐上火車,還不知去北京哪家醫(yī)院。火車哐當前行,一家人情緒低落,四顧茫然。他突然看見一個人,看樣子似曾相識,走過去搭訕,果然是縣里的一個熟人,正好也去北京照看病人。更巧的是,這人的弟弟、弟媳就在北京301醫(yī)院當大夫,而且分別是科室負責人。那人極熱心,讓他不用再找其他醫(yī)院,到北京后一切由她來安排。孝運說:當時,我心想,莫非是上帝在暗中幫助我。到301醫(yī)院后,面對排隊的長龍,他一分鐘也沒耽誤,就被專家接診。得知已是肺癌晚期,無法手術,他反倒更加平靜,他說:那會兒,我徹底放松了,如果真能手術,家人還不知道跟我受多少累,花多少錢,這樣也好,老婆、兒子在我臨去之前,會少受許多累。
確診出來,他再也沒進那家著名的醫(yī)院,卻也并非屈從于命運。當初所以選擇來北京檢查,而不是去離家更近的西安,他有自己的打算。妻子跟他生活快30多年了,一直生活在我們那個小鎮(zhèn),他想在臨去之前讓妻子在北京好好玩玩。第二天,他帶妻子游了天安門廣場、故宮、北海。第三天,又和妻子登了八達嶺長城。第四天,又是頤和園、動物園。他覺得這幾十年間,從沒有像那幾天那樣玩得盡興,玩得放松,玩得無所顧忌。他說:當?shù)巧习诉_嶺長城最高處時,望著遠山迤邐,天空澄澈,心里突然又有了生的希望。第五天,他又和兒子、妻子逛了王府井,去了北京圖書大廈、同仁堂藥房。他有自己的想法,既然連301醫(yī)院也不能治,總不能就這樣等死,他想和命運抗爭,希望有奇跡會降臨到自己頭上,他想用自己的力量戰(zhàn)勝癌癥。明知不可行,試一下總比等死強吧。
在北京圖書大廈,他買了兩本治療癌癥的書,一本是《起死回生:治療癌癥的108種方法》,一本是《抗癌中草藥》。和我說話時,他把兩本書展示在我面前,說:明知不可能起到什么作用,但是看了這些書,總會給人以希望,也許奇跡真的會在我身上發(fā)生。
望著他的樣子,我想到了狂斗風車的堂·吉訶德,想到了歷經(jīng)九九八十一難的唐僧師徒,他真的能靠自己的力量戰(zhàn)勝病魔嗎?
他讓我看了他的CT檢查報告,結論是:“右肺下葉周圍型肺癌,并在肺門,縱隔淋巴結轉(zhuǎn)移。右肺中葉發(fā)炎。”我不懂這些醫(yī)學術語,卻清楚地知道,他身上的癌細胞已經(jīng)轉(zhuǎn)移擴散,像惡魔一樣,在一點點索取他的生命。
他不這樣認為,至少從神情上看,沒有一絲癌癥病人的悲觀絕望,依然那樣侃侃而談,自信滿滿。說要靠自己的力量戰(zhàn)勝癌癥。又說上網(wǎng)查了資料,某地某人得癌癥10多年,至今還健在人世;某地某人已被醫(yī)院判了死刑,至今還能下地干活。他相信這種奇跡也能在他身上發(fā)生。我知道,他這是想抓住生命的最后希望,最后一搏。
4
從北京回來那幾天,他每天都在會朋友,逢人便說他的癌癥,逢人便說他要如何戰(zhàn)勝病魔,好像他得的不是絕癥,反倒是一種值得炫耀的榮幸。他平時說話喜歡夸張、吹牛,如果說他平時吹牛只是對某件事的夸大,那么,這應該是他一生中吹的最大的牛,比他那個“紅樓夢”計劃更加驚人,是以生命為賭資。也可能是他吹的最后一次牛,是他生命火花的最后一次吹牛。我并沒有覺得他又在火閃,從他自信的言語中,我甚至覺得奇跡真有可能在他身上發(fā)生。
他沒有一點醫(yī)學知識,卻為自己制定了瘋狂的抗癌計劃,把能看到的抗癌、治癌方法全都用在自己身上,希望以此得到生命的諾亞方舟。在化療之外,又給自己加上食療和中草藥治療。他說他還會氣功,要用氣功的意念,將癌細胞逼出體外??傊胱プ∶恳粋€治愈的希望,哪怕只是傳說,只是偏方,也要試一下。他把這一套稱為系統(tǒng)治療工程。
他來我這里的次數(shù)更多,間隔更短。再一次來,帶著兩張CT膠片,臉上洋溢著喜氣。從他的神色中,我看到了他所說的希望,也看到了我希望看到的奇跡。不等坐下,他又拉開了神侃的架式。我似乎又看到了以前的他。果然,他說的事讓我不得不稱奇。他說他昨天又去縣醫(yī)院拍了CT,結果出乎意料。
他的敘述有聲有色,像在講一個故事。他說:化療兩個療程之后,我想,吃了這么多藥,花了這么多錢,總該有點效果吧,就讓兒子拉著去醫(yī)院拍片檢查。醫(yī)生問我:“拍什么片子?”我說:“檢查肺癌治療之后的情況”。片子拍出來后,醫(yī)生說:“回去把你以前的片子拿來?!蔽易寖鹤娱_車回家把片子取來交給醫(yī)生。醫(yī)生將片子看了又看,有點驚奇,說好像看不到肺癌的影子了。最后在診斷書上寫道:癥狀明顯好轉(zhuǎn),心肺正常。
他拿著片子和建議書交給主治醫(yī)生,醫(yī)生拿起片子看后,連診斷書都沒看,便問他:“你知道你得的是什么病嗎?”他答:“知道。”醫(yī)生告訴他:“你的腫塊消失了。患這種病的人,只有百分之五的治愈率,你就是這百分之五的人。”
說完這些,他像打了個大勝仗一樣興奮。又說,你看我氣色比以前好多了吧。這一段我能吃能喝,連體重都增加了不少。說著跳上我家客廳的體重器,自報數(shù),呵,都快90斤了,比得病前增加了十幾斤。
我為他感到高興,說:你創(chuàng)造了一個奇跡。
他說:過一段,還要繼續(xù)我的寫作計劃,能在有生之年將《酒仙逸事錄》寫出來,這輩子也就滿足了。
我說:其實,你若能將這一段生病、治病的經(jīng)歷感受和對人生的大起大落、對生命的大徹大悟?qū)懗鰜?,比那個《酒仙逸事錄》更有意義。
他說:我也正準備寫呢。
我向他承諾,如果寫出來,下一期《桑泉》肯定會在重要位置上刊登。
沒幾天,他把文章寫出來了,名《患癌癥之后》,大約有不到五千字。我看過后,感覺并不像他說的那么精彩感人,加進了許多概念化的東西,語言也很粗糙,但主要內(nèi)容還不錯,稱贊了幾句。他很興奮,說他只用了兩個小時,心到手到,一氣呵成?!渡H肥莻€季刊,離出刊還有一段時間,我讓他不要著急,再仔細斟酌,并提出了修改意見。說:這篇文章是你對生命的感悟,要盡量寫成精品。他說:要么你給改改。我說:這種文章別人不可能替代,只有你自己寫出來才感人。
除了寫文章,他還像沒生病以前那么活躍,村里誰家有什么事,一個電話,他就騎上摩托車回去。農(nóng)歷十一月十四是我父親三周年祭日,按照風俗,要舉辦一個小規(guī)模儀式。我沒想到孝運也來了,穿一件灰色羽絨服,戴絨線帽,一點也不像個病人。有人問起他的病,他并不避諱,侃侃而談,脫下帽子,用干瘦的手在頭頂搓,讓人看因化療而略顯稀疏的頭發(fā)。這個動作他已在我面前重復過許多次,才幾個月,他的頭發(fā)幾乎全白了。那天只請了三四桌客人,我特意安排孝運坐在主席,席間,他談笑風生,似乎病魔已遠離他而去。
5
很快過年了,周圍洋溢著節(jié)日的喜慶。在頑強的堅守中,孝運又把自己的生命年輪增加了一圈。這是他過的最后一個春節(jié),也是他過的最有意義的一個春節(jié)。除夕夜,在兒孫的簇擁下,他點響了禮花,后來他對我說:望著升向夜空的焰火,我感到自己的生命也在騰飛,隨之進入縹緲無垠的天際。
過了春節(jié),我們的《桑泉》2009年第二期出刊了,我在他文章前面加了按語:
這是一篇鄭重約來的稿件,作者王孝運先生是我們的老作者,編輯部里還存著他的好幾篇稿件,但是,我們還是鄭重向他約了稿,因為他是一位奇人,一個面對惡魔般的絕癥談笑風生,永不言敗的人。從他身上我們知道了什么叫樂觀向上,什么叫勇敢面對。他的稿子如期寫好了,一篇談自己如何得了癌癥,又如何與癌癥抗爭,洋洋灑灑,近五千字的文章,讓我們看到了一種積極的人生態(tài)度,一種珍惜生命永不服輸?shù)木瘛K麆?chuàng)造了一個奇跡,能寫出這篇文章又是一個奇跡。從奇人、奇事、奇文中,我們除了震撼,更多的是人生啟迪。此外,還衷心祝愿他把這個奇跡永遠延續(xù)下去。
那期《桑泉》中,同時發(fā)表了幾位知名作家的文章,但他的作品最受矚目,收到了意想不到效果。短時間內(nèi),許多癌癥病人或家屬索要雜志,紛紛找他咨詢治療方法。他一一接待,不厭其煩地解答。他說,得了這種病是人生不幸,對付的最好方法不是如何治療,而是不要有思想負擔,盡量做事,能把這病忘了,就好了一多半,如果徹底忘了,說明病就好了。我相信他說的是切身感受。但是,除了像他這樣的人,哪個病人能忘了如此可怕的病癥呢。
開春了,晉南依然春寒料峭。孝運還像以往那樣,過幾天就來。兒子給他買了輛電動助力車,來時,就再沒有摩托車那種轟轟烈烈,除了坐下來談話依然夸張外,無聲地來,無聲地走。每次,我都要把他送到門外,望著他瘦小的身影,直到消失。
我甚至已不把他再當病人看,他也不把自己當病人。說他每天都在忙,比沒得病以前更忙。孝運生病前,正是他大兒子事業(yè)蓬勃時,工廠遷了新址,一應雜務都由他打理,硬把個老太爺當成個勤雜工,忙得不亦樂乎。生病期間,孝運仍住在廠內(nèi),說是不操心,仍免不了幫忙做點事。天氣稍暖,孝運又向我宣布了他的一項計劃。他說:要一個人把兒子新廠址全部綠化,將廠里廠外全部栽上花草樹木,所謂前人栽樹,后人乘涼,他要讓后人知道,是他們的祖先在身患絕癥之后,栽了這么多樹。他甚至描繪出一幅藍圖,幾年之后,兒子的工廠里花草葳蕤,綠樹成蔭,枝繁葉茂,鳥語花香,兒孫坐在樹下,談論著他當年栽樹的情景。
那些天,他把全身心都投入到栽植花木上,很少再到我這里來。我去看了他,走進他兒子的工廠,遠遠看見瘦小的他在忙碌。他兒子的工廠不大,大約有近十畝吧,廠門前、廠房前,被他挖出了一排排樹坑。他干得很投入,直到我走近了,還在奮力挖坑??匆娢襾砹?,他停下手里的活,說:這些活全是我一個人干的,一干活就忘記了身上的病。我問他:這一段感覺怎么樣。他說:好多了,我都不覺得我是個病人。接著走進了他的住所。外面陽光明媚,一進他的房間,立刻感到一種陰森之氣,他的房間很空曠,一張大床,一張桌子和幾把椅子,除此,再沒有別的陳設。按說,一間十幾平米的房子,有這些也就足夠,我不明白這種陰森氣從何而來。突然,我看到了墻上貼的紙條,雪白的墻壁、黃色的紙條,給小小的房間里帶來了神秘,同時也帶了一絲不祥之氣。見我盯著紙條看,他笑了笑,說:我把姜太公請來了,讓他老人家也為咱驅(qū)邪除魔。以前曾聽他說過,他會畫符,而且很神,曾為某某人驅(qū)走了院里的邪氣,還曾為某人驅(qū)走了身上的癔癥。看來這回,他也要用同樣的方法為自己驅(qū)一回邪。我從沒見過符,上前仔細看,不足二寸寬、一尺長的黃紙條上寫:姜太公在此,百無禁忌。他又領我參觀兒子的工廠,我發(fā)現(xiàn),廠內(nèi)好幾個地方都貼著相同的紙條。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從這些紙條看,他分明是在尋找一種寄托,企圖用不可預知的神秘力量讓自己早日康復。
讓我難以想象的是他每天還在喝酒,不過由以前的白酒換成了紅酒,由以前的海喝,變成了有節(jié)制的喝。他說,喝紅酒對抑制癌細胞有作用。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有科學依據(jù),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他即使得了絕癥,也難敵美酒誘惑。他甚至要求我先不要走,留下來和他一塊喝幾杯。面對此情此景,我怎么能喝下去。
三月間,他將兒子工廠的綠化完成了,栽的花木有雪松、女貞、石榴、百日紅。按照他的說法,是又了一宗心愿。
在為大兒子廠里栽植花木的同時,他還忘不了遠在武漢的小兒子。會珍嫂本來在武漢照看孫子,因為他的病才趕了回來?,F(xiàn)在他感覺好一些了,又攆老婆去武漢。在這種時候,會珍嫂怎能離開。為此,他發(fā)脾氣了,不是以丈夫的身份,而是以病人的身份,像小孩子那樣耍賴,和會珍嫂大鬧一場后,最后達成妥協(xié),兩個人都去武漢。
在武漢,他只待了半個月。這半個月,他從平常的交往中,感受到了人間親情,得到了大徹大悟。他的四弟和小兒子分別在武漢外企工作,他來了,老兄弟頓時有種生離死別的感覺,他還是自信滿滿,好像癌癥已被他征服,兄弟相見,沒有安慰,沒有哀傷,只有說不盡親情。隨后,四弟領他住了酒店,吃了大餐,還逛了歌廳,讓他盡享以前沒有享受過的生活。大都市的燈紅酒綠刺激著他神經(jīng),讓他這個一輩子生活在鄉(xiāng)村的人有了一種對都市生活的向往。同時,又有一種說不出的焦慮,感覺自己應該更好地活下去。
就在這時,他身體中蟄伏多時的癌細胞又開始折磨他。他的頸部出現(xiàn)了腫塊,他意識到癌又來了,再也不肯待下去。在與親人們的依依惜別中,離開了武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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癌細胞一直蟄伏在他的體內(nèi),肆意在他身上攻城掠地,他以自己的樂觀和堅韌步步為營,盡量不在親人朋友面前表現(xiàn)出失敗后的痛苦,我們實際上都被他蒙蔽了,為他做毫無意義的慶幸。他仍然心有不甘,繼續(xù)用自己的方式與癌癥對抗。
回到縣里后,經(jīng)醫(yī)生檢查,是淋巴結發(fā)炎并癌細胞轉(zhuǎn)移,他又住了十幾天醫(yī)院,治療方法無非還是化療輸液。他心里明白,既是癌癥晚期,住再長時間也是徒勞無益,還是出院,用自己的方法和癌癥對抗。這一回,他找到了一種傳統(tǒng)膏藥,叫“獨角皂”。貼上后,竟止住了疼痛。
他又來到了我家,端一盆花草,說這是他找到一種治療癌癥的草藥。我看盆里的那株草,褐色的枝干,圓圓的綠葉,并無特別之處。他說:這草叫金雞毛,又名神奇救命草,可以治癌癥,還可以治糖尿病、心臟病、高血壓等三十多種疾病。他說得興興的,仿佛真找到了一種神藥,身上的癌細胞不久就會被這種孱弱的小草消滅。又說:給你分出一盆,將來不管得什么病都能用得上。我收下了他的神草。他還是那么樂觀,除了頸部貼著發(fā)黑的膏藥,并沒有因為癌細胞再次擴散顯出絲毫的哀傷。說起這次癌細胞擴散,像說一件平常事,津津有味地說他如何用膏藥,如何止住了疼痛,最后說:這一回與癌癥打了個平手。
他又寫出了一篇文章,是《患癌癥之后》的續(xù)篇。我看了,還是談患癌后的感受,以及他的治療方法。這樣的文章不管文筆好壞,對每個癌癥患者都是一種激勵,我鼓勵他說:只要你還活著,就應該把這種文章繼續(xù)寫下去,只要你寫出來,就會登出來,很多人都希望看到你的文章。
他甚至還在憧憬著能把癌癥治好,從此因禍得福,探索出一種獨特的治療癌癥方法,像個小孩子一樣興奮。過了一會,臉上現(xiàn)出痛苦的神情,我想那一定是病痛發(fā)作了,癌細胞在提醒他,癌癥是不容易被征服的。他失望了,呆呆的,失神地說:不知我能不能過了這個年。過了這個年我就整整60歲了,也就到退休年齡。
我說:看你這精神頭,時間還長著呢,說不定真能治好。
他說:兄弟,你不知道,每天晚上,我都是坐著,一躺下就咳,一咳起來全身都撕心裂肺地疼。我說能治好病,只是給自己鼓勁,別還沒死就氣息奄奄的讓人看著難受。
我說:得這種病的人,要都有你這種心態(tài)就好了。
天氣變熱了,他還在頑強地堅守著生命。過一段時間就到我這里來一次,每次來,都帶些時鮮蔬菜,說全都是他自己種的。他在兒子的工廠里開墾了一大片菜地,每天仍然勞作不止,他不想讓自己老躺在床上,說一停下來,說不定就再也起不來。
我們刊物出刊延遲了一段時間。有幾天,他幾乎天天打電話詢問,好像等不及了。我擔心他的病,刊物一出來,就與老楊約好,一方面去看看他,一方面給他送刊物。
他還住在那間房子里,看見我們來很高興,硬要留我們吃飯喝酒。會珍嫂子也在一旁挽留。我說:怎么能給你添麻煩。孝運說:不麻煩,能和你們在一起吃飯,我高興都來不及呢。
我看得出來,他是太孤獨,想留我們多說說話。老楊也看出他的意思,說:好,不過你們誰也別動手,你這地里有菜,我來做,一會你們坐下吃就行。
飯做好了,幾樣菜有模有樣地擺在桌上。沒想到,孝運摸出一瓶酒,我大驚,說:可不能喝酒。他呵呵笑,說:我不喝,給你們的,我還喝紅酒,象征性喝點。我說:我們也不喝,免得勾起你的酒蟲。
他說:沒事,我有紅酒喝就行,主要是想和你們再劃劃拳,看看我?guī)讉€月沒劃拳,手氣還行不行。
我與老楊答應了他的要求。一出手劃拳,他立刻變了個模樣,還像以前那樣風生水起,聲若洪鐘。一贏拳,又恢復本色,狂傲不羈,目空一切,世間萬物統(tǒng)統(tǒng)不在話下。輸了,也有許多說辭,象征些地沾沾紅酒。說:非逼我出絕招不可啊。接著換了右手。那一上午,他過的很愉快,全然不是個病人。
已經(jīng)到了8月,從查出癌癥那一天算起,時間已過去了近10個月。雖然自知癌細胞擴散,雖然自知在劫難逃,孝運還是以樂觀的神態(tài)出現(xiàn)在每一個朋友面前,加上他在《桑泉》上刊發(fā)的文章,孝運儼然已成為一位奇人,引起了許多人的關注。曾經(jīng)有許多朋友問我:孝運怎么樣,還好嗎?
孝運很不好,孝運給人的感覺仍然很好,他還在支撐著,不到最后時刻不讓自己倒下。8月中旬的一天,孝運突然在朋友中廣而告之,說要請大家到縣城最好的飯店吃飯。他的朋友很多,那天請的卻只有二十多人,除了少數(shù)至親,其余的全是文學愛好者。他所請之人全都到了。平時不論哪位朋友家有事,孝運都是執(zhí)事,忙前忙后。這回,他自己請客,他照例忙,高聲招呼每一位客人,與每一位朋友寒暄握手,像久別重逢,很激動的樣子。席間,說起他的病,還是信心十足,說,在得了癌癥之后,能把大家請來,是大家都給他面子,說明大家都沒有忘了孝運這個人。又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得這了這病,說不定哪天就和大家告別了,與其等告別以后讓朋友去靈前看,不如先把大家請來,說說話,敘敘舊。這話說的大家有些傷感。他很快意識到了,說他還想把《患癌癥之后》繼續(xù)寫下去,一直寫到之一百、二百。
現(xiàn)在回想,這次宴請,是孝運在和大家做告別。那時,他已意識到自己的生命即將終結。那時,癌細胞已經(jīng)折磨得他再也扛不住了。之后,他的尊嚴和體面就被癌細胞徹底撕碎。那以后,他雖然還在強撐著,卻再也沒有主動見過任何朋友。
七
8月底,我的寫作暫時告一段落,心里一輕松,就想起有好多天沒有孝運的消息了,打電話過去,他的聲音已沒有過去那么宏亮,有氣無力,帶著一絲哀傷。與孝運交往多少年,我從沒有聽他用這種聲音說話。便隱隱感到他可能再也堅持不住了。當天下午,與妻子一起去看他。
他還住在兒子的廠里。天氣依然很熱,一張小床放在廠院間,孝運半躺在床上。會珍嫂、兒子、兒媳坐在一旁,一家人正在爭論什么。見我們來了,孝運下了床。寒暄過后,孝運說:兄弟你說,我想回去,這有什么不對。會珍嫂說:沒人不讓他回去,可他說回去馬上就要回去,孩子說明天送他回去,就急了,就差這一晚上嗎?孝運急了,撩起上衣讓我看,說:兄弟,你看,癌細胞已擴散到全身了,再不回去,我怕就交代到這里了。
我看到了他的身體,瘦骨嶙峋的肋部、胸部用紫藥水畫滿三角。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癌癥病人赤裸的身體,我沒想到,癌細胞竟可以用這種直觀的方式,表現(xiàn)在病人身上。頓時,感覺到一種可怕的力量正在將孝運拉向死亡。我意識到,孝運這一回去,實際上等于放棄生的希望,要躺在老家的房子里等著死神的降臨。
不等我再說什么,孝運說他渾身疼痛,又躺在了小床上。晉南的8月天氣還十分燥熱,會珍嫂把小床放在院里本來是為讓孝運納涼,這時,突然一陣狂風吹來,帶起塵土,院里頓時異常凄涼,籠罩著哀傷氣氛。孝運將身子蜷縮在小床上,好像即將被空中看不見的手攫取。
孝運還在想許多事,對我說:回去后,還要把《患癌癥之后》寫下去,或許躺在老家的床上,望著熟悉的天空,呼吸老家的空氣,疼痛會減少一點。
我說:能寫就寫,也不要勉強自己。
他凄慘地笑,說:我一定要寫,寫出自己對死亡的感受,實在不能寫,也要口授,讓人記下來。
他回去了,還在痛苦地堅守。癌細胞像魔鬼一般,在他的面前舞動,用一貫的方式,如同絲絲抽繭一樣,在褫奪他生命的同時,讓他認輸。他一如既往地堅守著他的風格,在老家的院子里,與前來探視的朋友交談,虛妄地設想著最后的時光。他說夢見了許多故去的人,他的父親、母親,他的不在人世的朋友,說是他們在叫他呢,等著在另一個世界相會。
他終于堅守不住了,在痛苦中離開了虛妄的幻想。那一天是2009年9月18日,離他被確認為肺癌晚期10個多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