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學東
(西華大學 人文學院,四川成都 610039)
一
“文革”時期的地下詩歌呈現(xiàn)出當代中國人生存的獨特生命體驗,在此基礎上構筑了特有的精神向度和詩學特質。在中國當代詩歌的傳承和賡續(xù)過程中,地下詩歌已因自身的創(chuàng)作實績而成為一個繞不開的重要詩學話題和命題。地下詩歌的研究,相當一部分側重于對地下詩歌精神向度的探討,忽視了對地下詩歌自身詩歌質態(tài)的把握。
地下詩人對“詩歌”的定位和思考,灌注了地下詩人特有的生命體驗,也展現(xiàn)了地下詩歌特有的詩學特質。
“詩歌”這一文學形式對地下詩人具有重要意義。首先,詩歌是地下詩人建構自身的重要工具。作為“新摩羅詩人”的地下詩人,對于他們來說,最重要的目的是建構自己。在這一建構過程之中,他們所借助的工具和媒介在于“詩歌”這一文學形式。沒有詩歌,地下文學中的“新摩羅詩人”也就只是一個空洞的存在。“惟當標示物的詞語已被發(fā)現(xiàn)之際,物才是一物。惟有這樣物才存在,所以,我們必須強調說:詞語也即名稱,詞語缺失處,無物存在。惟詞語才能使物獲得存在?!盵1]152在“新摩羅詩人”的創(chuàng)作中,他們的詞語就是詩歌文本。所以,“詩歌”這一文學形式才是作為“新摩羅詩人”的標示物。同時,地下詩人對于“詩歌”這一文學形式的思考,又使得地下詩歌形成了特別的詩學質態(tài)。
其次,在地下詩歌中,“詩歌”與詩人是分不開的。因此,當我們看到“新摩羅詩人”與詩歌合為一體時,就不會覺得驚奇。“詩人們,朋友們,談我的詩,須談談我這個人,我的詩和我這個人,可以說是同體共生的。沒有我,沒有我的特殊的人生經歷,就沒有我的詩。也可以換一個說法,如果沒有我的詩,我的生命將氣息奄奄,如果沒有我的人生,我的詩也將平淡無奇……如果沒有碰到詩,或者說,詩沒有找尋到了,我多半早已被厄運吞沒,不在這個世界上了。詩在拯救我的同時,也找到了它自己的一個真身(詩至少有一千個自己)。于是,我與我的詩相依為命。”[2]1詩與詩人合為一體,詩歌的命運即是詩人的命運。由此,“詩歌”更成為“新摩羅詩人”命運表達中最有效的途徑?!斑@時已沒有任何力量可以將我從詩神身邊拉開,我發(fā)現(xiàn)唯一能安慰并給我以溫暖的就只有他了。人可以命令我閉上眼睛,但無法禁止我夢想;可以收去紙筆,但不能禁止我默念?!盵3]380因為,在地下詩人看來,“詩歌”具有拯救的力量,“詩歌”的力量可以超越筆紙的限制,超越詩人自身的力量。
可以說,對“詩歌”本身的探討,就是對地下詩歌中詩人自身命運的探討。而且,這一探討還綻放出了地下詩歌特有的詩學特質,呈現(xiàn)了深刻的文化意義。那么,地下文學中“新摩羅詩人”所認為的詩歌是怎樣的呢?
二
在地下詩歌中,地下詩人對于“詩歌”這一形式本身有著獨特的的認識,他們首先認為,在特殊的時代里,詩歌應該是見證“時代之血”的“血詩”。
地下詩人對于“血詩”的命名與思考,源于地下詩人牛漢。牛漢在韓國編他的“詩全編”時曾說:“寫于‘文革’后期的這些在困難中慰藉過我的汗血詩,卻萬萬不可忘在腦后?!盵4]8我們看到,在牛漢自身創(chuàng)作的詩歌譜系之中,“文革”時期的詩歌創(chuàng)作他是以“汗血詩”來指稱的。當然,從牛漢的個體經歷來看,“汗血詩”這一命名,源于他自身所具有的蒙古族血統(tǒng)。同時,從牛漢在“文革”期間的地下詩歌創(chuàng)作中可以看到,“汗血詩”主要指詩人對于“汗血寶馬”這一具有野性、生命力的動物的膜拜和向往,并試圖從“汗血寶馬”這一奇特的動物形象之中獲得力量,最終尋找到自己的價值。筆者認為,對于龐大的地下詩歌來說,借用這一詩歌命名,更重要的是“汗血詩”背后飽含了更為豐富的社會因子和地下詩歌所具有的獨特特征。
所謂的“汗血詩”,表明地下詩人是用“詩歌”作為流血和流汗的見證。這其中,“汗血詩”的核心特質就是“血”,用詩歌來見證“血”,才是地下詩人所要彰顯的獨有意義。而這一特征,指向“文革”獨特的文化生態(tài),即對于“中心”的批判。由于被“中心”的強大權力和暴力壓制,作為被“中心”所指認的“非中心”的存在成為了“獸類”。作為“獸類”而存在的詩歌主體,就不僅僅是流汗的“汗詩”,而是在“中心”強權之下成為“帶血的詩行”:“犁頭開拓處女地的田疇/深深地翻起帶血的詩行”(方含《足音》1975年)。所以,地下詩歌中“帶血的詩行”,直擊的是“血”的現(xiàn)實,用“詩歌”來見證存在中的“血”,特別是對于“權力中心”血腥的世界、血淋淋的世界的血意象的展示,以及對于“中心權力”暴行、迫害、殺戮等罪惡的全面揭露和展示。于是,在此過程中,地下詩歌也就成為了展示這一血腥世界、血淋淋世界的“血詩”。
見證“中心”的“血腥”,是地下詩人對于詩歌的特殊要求。所以,在地下詩歌中,一首首流著血的詩,特別是見證血腥世界的詩歌呈現(xiàn)在我們的面前:“在厘與厘之間,/一萬萬人突然灰化為/一座座燼灰雕像。/而在巨大臺風里,/一千萬人突然血化為/一座座凝血的血像?!?無名氏《羅丹》)“一座鋼筋混凝血建筑:/肉體遍開紅色窗口。/賊鷹飛窗瘋啄,/野豹沿窗狂吮。//這是一個紅色窗口筵席。/這是一場奇異的宴會。/我親愛的小珍珠,/你也來參加這場盛宴?”(無名氏《奇異的宴會》)地下詩歌中的“血詩”,呈現(xiàn)出了獨特的時代“景觀”:人是一尊“血像”,是在“非中心”背景下人存在的方式,不但成為“中心”隨意摧毀的對象,而且也是“中心”食用、享用的對象。人這一座“血的建筑”,即使在肉體被殘殺后,流血的肉體,繼續(xù)滿足著“賊鷹”、“野豹”嗜血的需求。因此,地下詩歌不僅僅是用詩歌對血的恐怖進行展示,而且還看到這就是一個血腥的時代。血腥的世界,就是“中心”的世界。更為可悲的,在參加這一場血的盛宴的人中,也就是在這場“紅色的筵席”中,不但有“中心”的眾口在舔食我的鮮血,而且我的“妻”也參與了其中,與他們一起舔我的血,喝我的血,飲我的血。所以,在地下詩歌中,他們的“血詩”表明:在這一時代,每一個人都是一個飽含血汁的建筑,都可以成為一場豐盛的人血筵席。這不僅僅是滿足“中心”的需求,也滿足著嗜血的眾人的需要。血的筵席,一起飲血的世界,構成了地下詩歌用“血詩”所透視到的時代本質。
“血詩”中“血”的體驗,見證了地下詩人生存的真實環(huán)境,一個充滿了鮮血的世界。最終,詩人自我的夢境中都充滿了血。所以,“血詩”是在“詩”中以“血”對地獄般的世界作見證,也是對處于煉獄中的生命作見證。由此,這樣的“血詩”,正是殘酷的世界、冷漠的世界的見證。這樣的“血詩”,就是游走在煉獄邊緣的詩歌,“對每個時期所寫的詩,都有一兩首是自己喜愛的。而最能激發(fā)我的感情的是在經受厄難的那二十多年中所寫下的一些小詩,我將他看作是‘閃耀在生命煉獄中的光點,開在生命煉獄邊的小花’”。[3]381作為“血詩”的地下詩歌,直接觸及生命存在的地獄狀況和煉獄境地。而這一命名,是對地下詩人自身體驗的正名,體現(xiàn)了地下詩人特有的存在狀況和生存體驗。
除了見證時代之外,“血詩”這一命名,還包含了地下詩人以“詩”對這一“血”的世界的超越的夢想?!芭?地下的繆斯,/痛苦的女神,/你們與我們一起受難,/無法飛往另一顆星辰。/傷心的淚水潸潸流下,/但我們知道你們不會死,/你們會重新降臨——/選擇一個歡樂的日子,/一如絕世的阿佛洛狄忒/從大海黎明的浪花中誕生……”(錢玉林《地下的繆斯》1968年)也就是,作為“血詩”的地下詩歌,首先是痛苦的詩歌女神。但是,此一詩歌女神又飽含著詩歌自身新生的希望,以“詩”來重新選擇生命的維度?!霸陲Z風式的殺戮中,/沉默是一個罪惡。/在大飛瀑式的侮辱中,/沉睡是一個罪惡。//可哪里有人類音管?/聲音在畏懼自我出賣!/狂猘的太陽已凍結萬有,/啊,繆斯!你是我最后的噴泉!”(無名氏《繆斯》)所以,在地下詩歌中,“詩歌”這一繆斯,這一具有永恒魅力的詩神,又成為了人類的音管,是人類的聲音。地下詩人試圖通過“詩”超越“血”,并找到自己最終的價值。
“血詩”見證了這樣一個專制的世界,而且“詩”成為了詩人在這個世界唯一的寄托,是詩人能尋找的最后的解放媒介。所以,陳建華認為:“對我來說,熱愛文學變成了一種逃避、一種抵御,由此來忘卻痛苦、解脫壓抑。”[5]85他希望通過文學,通過“血詩”來忘記這一個“血”的世界。
三
“血詩”這一命名,是地下詩人直面并見證現(xiàn)實存在世界。并且,地下詩人也通過“詩”來戰(zhàn)勝“血”,重建一個屬于自己、屬于“詩”的世界。這是所有地下詩人的夢想,就是期待著以詩歌來改造這個世界,“那冷酷而又偉大的想象,/是你,改造著/人類生活之外的荒涼”(芒克《給詩》)。所以,地下詩人在對“詩歌”的要求和勘探中,還要以詩歌來改造世界并創(chuàng)造新的世界。地下詩歌中的“野詩”便是地下詩人對這一期待的展示。
“野詩”的提出,不僅是對“血詩”的進一步延伸,而且也是地下詩歌對詩歌本體的又一思考。由于詩人面對的現(xiàn)實強大、頑固,地下詩人生發(fā)出了另外一種詩歌名稱,即“野詩”。這一命名也是詩人牛漢提出來的,在評價灰娃的《山鬼故家》的時候,牛漢指出:“針對當今物質的精神的世界里的一切都日漸人工化、馴養(yǎng)化、規(guī)范化,無論天上飛的、地上爬的都已經失去了野性,剩下的只有蒼茫的天空。”這一“野詩”,所針對的是人工化、馴養(yǎng)化、規(guī)范化的物質世界和精神世界,提倡物質和精神回歸“野性”:“野性就是天性,就是未被污染的、未遭摧殘的自然的本性,就是原創(chuàng)性?!盵6]104
“野詩”就是天然的、本能的詩歌。地下詩歌“野詩”中的“野”,是自然中未被人染指過的野性生命力。所以,“野詩”特別強調用詩歌再現(xiàn)野獸般的生命力。這種生命力,是不能被“中心”所馴化的,也是不能被“中心”消滅的。
地下詩人之所以迷戀于“野生之物”,沉醉于“野”,原因在于這一“野”背后所蘊藏著的強健的“力”。也就是說,這一“野”的風格,其指向是對“力”的彰顯。所以,黃翔說:“只有灌注生命的文字才能鮮活起來,凸顯生命世界新的構圖,產生蠱惑力、沖擊力、顛覆力!而詩歌內在生命‘力’的傳達,很難以某種靜止不變的形式風格出現(xiàn),也許翻滾與沉淀、沉寂與喧囂、粗獷與細膩、精微與浩瀚均運行和反復變化其中?!盵7]并且,這一“力”的世界,是一個狂熱的力的世界,“反對節(jié)制:一場創(chuàng)造就是一次全生命的投擲。生命之流就是肌肉之流、血液之流、骨髓之流!是精血的濃度、腦神經的顫栗、心臟跳動的頻率的外化。創(chuàng)造是一種極度癲狂、執(zhí)迷的亢奮狀態(tài),是整個人生在某一瞬間或某一階段的一次性‘投資’”。[8]沒有地下詩歌對于生命力的崇拜,沒有對于力的張揚,地下詩歌主體就很難獲得自我。
正是用“野詩”再現(xiàn)了野性、本能、天然、原始的“力”,“詩”就成為地下詩人反抗力量的主要源泉。“而作為詩,我一向以為應當是不馴的,他應當是生活與命運的頑強不息的挑戰(zhàn)者?!盵9]43如果說“血詩”是展示現(xiàn)實和揭露暴力的詩歌,那么“野詩”則是對抗現(xiàn)實與暴力的詩歌?!八?艾青)指的是我詩里出現(xiàn)的一些不馴的有殺氣的意象,如《鷹的誕生》、《遠去的帆》等,詩里潛藏著近似復仇的情緒?!盵10]19于是 ,我們看到 ,不馴服、反抗、復仇等主題,已成為地下詩歌中“野詩”的宣言和口號,“在陰森的夢境/我沉思著走向決斗場/以輕蔑的微笑/面對劊子手的冷槍/惡毒的火舌橫掃/爆炸要崩毀這心臟/……從殷紅的血泊里/升華起來吧/我的詩行!”(陳明遠《詩的宣言》1976年清明節(jié)于天安門廣場)?!耙霸姟本褪菑难粗猩A起來的詩行,從險峻的浪峰中涌現(xiàn)出來的詩行,從墳墓中復活過來的詩行?!耙霸姟笔侵苯用鎸W邮?、抵擋風暴、守衛(wèi)先驅的靈堂。由此,地下詩歌以生命的野性與現(xiàn)實的暴力相抗衡。
“野詩”對于命運、生命、現(xiàn)實的直接對抗,不僅僅是為了對抗現(xiàn)實,更重要的是,“野詩”使地下詩人保存了自己的生命力,由此保存了生命的信念和希望。梅志說胡風,“他在獄中這十年就是靠自己創(chuàng)作這些詩篇溫暖自身,才沒有被獨身牢房的孤獨擊垮?!盵11]120曾卓也不斷思考,地下詩歌中“野詩”對于自我生命的作用,“通過詩來書法自己的情懷,因而減輕了自己的痛苦”;“通過詩來反映內心的自我斗爭”,“高揚起自己內在的力量,從而支持自己不致倒下,不致失去對未來的信念”。[12]418由此,地下詩歌中的“野詩”定位 ,不但在于地下詩歌中野性、野蠻、原始的生命力是眾望所歸的對抗力量,而且對于詩人自身來說,更是自我生命保存和延續(xù)的重要維度?!拔疑钌畹馗械?只有那極珍貴的充分燃燒的短暫時刻里,才能生成真正的詩,才能從燃燒的烈火中飛出那只美麗而永生的鳳凰。”[13]59地下詩歌中的“野性”,將自我獸形的野性、原始力量凸顯,最終書寫的是對于生活、命運、世界的抗爭和挑戰(zhàn)。
四
地下詩歌中,“血詩”對現(xiàn)實予以強烈的批判,展開了詩歌揭露世界、對抗世界、批判世界的強大力量,從“野詩”中可以找尋到批判、反抗的力量的源泉。而“無言的詩”則體現(xiàn)了地下詩人對于“詩歌”本身所具有的特有力量和價值屬性的認識。并且在此基礎上,“無言的詩”,也是地下詩人遠離現(xiàn)實世界,回歸詩歌本體,展露“詩”自身魅力的形式。
當然,地下詩歌中的這一“無言的詩”的誕生,其獨特之處在于,她是與“血詩”、“野詩”纏繞在一起的?!霸?請把幻想之舟浮來,/稍許分擔我心上的重載。//詩,我要發(fā)出不平的呼聲,/但你為難我說:不成!//詩人的悲哀早已汗牛充棟,/你可會從這里更登高一層?//多少人的痛苦都隨身而沒,/從未開花、結實、變?yōu)樵姼琛?/你可會擺出形象底筵席,/一節(jié)節(jié)山珍海味的言語?//要緊的是能含淚強為言笑,/沒有人要展讀一串驚嘆號!//詩呵,我知道你已高不可攀,/千萬卷名詩早已堆積如山://印在一張黃紙上的幾行字,/等待后世的某個人來探視,//設想這火熱的熔巖的苦痛/伏在灰塵下變得冷而又冷……//又何必追求破紙上的永生,/沉默是痛苦的至高的見證?!?穆旦《詩》1976年4月)在詩人看來,詩不管是“血詩”還是“野詩”,分擔不了詩人心上的重量,也減輕不了世間的不平和痛苦。即使是嵌入了絕妙好辭的詩歌,擁有山珍海味般的詩歌語言,也沒有人來探視,最終將成為冰冷灰塵。因此,在詩人看來,激情的“血詩”和“野詩”不能獲得紙上的永生,只有沉默才是痛苦的,才是生命的見證?!盁o言的詩歌”,正是在“血詩”與“野詩”缺失的地方產生的。
由此,地下詩歌中的“無言之詩”,是對詩歌自身、詩意、詩性力量的呼喊,并從詩意的力量開始進入,由對這個世界的贊美,對人的贊美,最終綻放出對生命的呼喊?!拔屹澝朗澜?/用蜜蜂的歌,/蝴蝶的舞,/和花朵的詩。……/把全天下的:海洋、高山/平原、江河,/把七大洲:/早晨、傍晚、日出/月落,/從生活中,睡夢中,/投入思想的熔巖,/凝成我黎明一樣燦爛的/——詩歌?!?顧城《我贊美世界》1971年)在“詩”中,詩人內心具有了童話一樣的世界,用“詩”贊美世界、自然、人類、大地、天空,于是詩歌與生命融于一體?!拔矣X得詩和生命是一體的……詩一步步由生活的過程趨向生命?!娙说墓ぷ骶褪且哑扑樵谏钪械纳占饋?恢復它天然的完整性?!盵14]919正是在這“無言的詩歌”之中,詩意讓“詩人”獲得了生命基本的價值和意義,也實踐了生命的完整性。
當然,“無言的詩歌”,并不僅僅看重詩與語言的力量,而且重視詩意的力量。在這個過程中,地下詩歌中還有對“無言”本身的認同,也就是“無名”的認同。所謂的“無言的詩”,就是在詩歌中將生命自然地展現(xiàn)出來,這是“無言的詩”的終極指向:“割草歸來,細雨飄飄,見路旁小花含露微笑而作。/野花,/星星,點點,/像遺失的紐扣,/撒在路邊。//它沒有秋菊/卷曲的金發(fā),/也沒有牡丹/嬌艷的容顏,/它只有微小的花,/和瘦弱的葉片,/把淡淡的芬芳/溶進美好的春天。//我的詩,/像無名的小花,/隨著季節(jié)的風雨,/悄悄地開放在/寂寞的人間 ……”(顧城《無名的小花》1971年)由此,從“無言的詩”來看,詩歌在這個時候,都已經不重要了。在“無言的詩”中,生命像無名的小花,在自然之中花開花落。但是,無言的生命已在其中滋長、繁茂,獲取了自我的價值。
地下詩歌中的“無言的詩歌”,是用詩歌的詩意力量,展現(xiàn)地下詩人對于生命的追求。這種追求,是一種理想的價值寄托?!拔也槐仄砬竽愦丝痰貌坏降臇|西,/我不必祈求你的幸福。/日日夜夜,我只祝愿你平安。/如果你平安,在此刻就是你最大的幸福了,/如果你平安,在此也就是你給我的最好的祝福。//我要獻給你一首詩——/那是一直在我心中的。/當我要將那獻給你時,卻找不到言辭。/那么我就獻給你一首無言的歌吧。/讓我的無言的歌飛去陪伴你的無言的寂寞。/讓我的無言的歌幫助你也幫助我生活?!?曾卓《無言的歌》1971年)這里所謂的“無言的詩”,有兩層意思。第一,這一類詩歌所祈求和追求的目的,就是人生命中的幸福和平安,這是一個人存在的簡單的生命價值。第二,盡管這是直接而且很簡單的追求,但是在“文革”的大背景之下,卻只能是隱藏在心中的詩歌。不能直接地表現(xiàn)出來,無法在這個世界用語言喊出來的詩歌,只能是“無言的詩”。這是詩人無法尋找到言辭來表達的詩歌,是詩人心中的夢幻之境,也是詩人心中的空山之境,這就是地下詩歌中“無言的詩”的主要內涵。
總之,地下詩人對于“詩歌”的定位和思考,在地下詩歌自身的復雜思想之中,呈現(xiàn)為“血詩”、“野詩”和“無言的詩”這三個基本的維度。這不但使地下詩人與地下詩歌主體等緊密相連,而且灌注著地下詩人特有的生命體驗。“血詩”之思,是用“詩”對血腥的世界、血淋淋的世界的展示,是用“詩”對權力暴行、迫害、殺戮等罪惡的全面揭露和展示;“野詩”之思,則是在“詩”中凸顯自我的野性、原始力量,用“詩”實踐出對生活、命運、世界的抗爭和挑戰(zhàn);“無言之詩”,是“詩”自身的詩意、詩性力量的呼喊,是用“詩”贊美世界,贊美人,并由此綻放出生命的自然境界。
由此,地下詩歌對于“詩歌”本體的思考,不但深刻與獨特,而且為中國現(xiàn)代詩歌貢獻出了特有的詩歌質態(tài),開拓了現(xiàn)代詩歌演進的新視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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