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 葵
(杭州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浙江杭州 310036)
媒介與大眾傳播研究
反思新聞傳播中的速度崇拜
樊 葵
(杭州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浙江杭州 310036)
在當代速度文化中,新聞領域最具代表性?!靶侣勔臁北豢醋魈旖浀亓x的常識,現代媒介技術在硬件上更是有力地強化了這一理念。然而,過于崇拜速度正在給新聞文化造成某些破壞性,如疏于事實真相的探尋和內核的挖掘,帶來新聞思維簡化、理解危機和歷史感的弱化,造成職場焦慮等。
新聞傳播;速度崇拜;媒介時間;信息焦慮
速度是對時間和空間的同時征服,追求速度幾乎是人類的天性和最強烈的欲望之一。對現代速度現象進行了深刻研究的法國學者保羅·維利里奧從技術相對人類文明的變革角度中,看到了“速度的決定性的重要性”,看到每次技術革命的結果都是速度的提高[1](P.192)。在當今這個崇拜技術的時代,速度滲透到社會生活的各個層面,從交通工具的運行、信息資訊的傳輸、競技體育的角逐、乃至一個國家的經濟發(fā)展指標,速度都成為最核心的評價標準和目標。被技術和欲望不斷放大的速度因子還在繼續(xù)膨脹,一種以速度角力的極速文化正在形成。
當代速度文化中,新聞領域顯然是最具代表性的景觀。新聞要新、要快、要分秒必爭,被看作常識。在現代技術的支持下,速度更是成為新聞運轉的主要目標和特征,這個領域充滿了崇拜速度的氣息。然而,速度至上的新聞文化究竟給我們帶來了什么?疾行在信息高速公路上的我們是否有必要對此進行一些反思?
理解媒介技術的變革歷程,速度顯然是一個核心維度。印刷媒介作為第一代技術媒介,使文字信息的機械化復制成為現實,改變了手抄文字低效率、小規(guī)模、高成本的缺陷,擴大了傳播范圍,構成大眾傳播的基礎。而電報機的出現則意味著時空對遠距離即時通訊的限制被徹底打破。電報的意義在于傳播速度第一次從交通運輸速度中分離出來,符號信息獨立于物質實體而運動?!皞鞑ヅc運輸這兩個概念的同一性,無論在事實上還是在符號上都已不復存在”,“這是一個決定性的分離?!盵2](P.162,167)當年電報機的發(fā)明者莫爾斯發(fā)出第一封電報“上帝創(chuàng)造了什么”,恐怕正是對信息化作電脈沖波在導線上疾行的速度感到震驚吧!
隨后無線電報、電話、廣播電視等電子媒介相繼出現,人類進入電子傳播時代。聲、光、電的技術使信息流動進一步加速,瞬息萬里,無遠弗屆,古人所謂“順風耳”、“千里眼”的夢想變成了現實。特別是現場直播技術提供的即時性接觸界面,實現了事件發(fā)生、傳播與接收三者的同步性。“由于電視新聞直播節(jié)目,寰球同此涼熱”[3],人們被帶入“此時此刻”正在發(fā)生的各種事件中,與遠方建立起第一時間的聯系。
如今,互聯網的發(fā)展更是開創(chuàng)了一個極速傳播的時代,“計算機標志著一個新的時間定向,計算機的速度是 10億每秒,遠遠超出人的感知極限,在此之前,速度從未超出人的意識范圍”[5](P.148)。先進的數字技術、寬頻無線技術極致地壓縮時間,“時間被界定為可以小到百萬分之一秒、千萬分之一秒的生態(tài)龕,換言之,時間可以小到可以被描述但無法被經歷”[3](P.182)。沒有重量的比特以光速在全球范圍傳播,即時傳播實現的普遍到達將“地球村”這個富有烏托邦色彩的想象變成了可以感觸的現實景象。
回顧漫長的人類傳播史,就是一部不斷加快傳播速度、擺脫時空束縛的歷史,從印刷媒介到電子媒介、網絡媒介,每一次傳播革命的結果都包含了速度的提高——更快地把信息傳到更遠的地方。速度作為技術的必然產物,因而也成為技術最突出的特點和最嚴密的邏輯,在技術崇拜的今天,速度自然變成了像傳統(tǒng)宗教一樣強有力的信仰和價值觀。
電報開辟了新的傳播通道,更譜寫了新的傳播信條。很少有人知道 1844年 5月,莫爾斯除了發(fā)出“上帝創(chuàng)造了什么”這條有名的電報,還發(fā)了另外一條——“你有新聞嗎?”他顯然洞察了電報之于新聞的意義。新聞從來都是追求時效的,電報開創(chuàng)的“電報新聞事業(yè)”進一步點燃了對時效的熱情,它“戲劇性地改變了報紙讀者看待身邊世界的方式,‘最新電訊’很快成為了多數日報固定刊登的稿件,讀者因此感受到了新聞的及時性,‘新聞’和‘報紙’幾乎成為了同義詞”[6](P.16)。新聞價值譜系中,速度、時效被賦予了決定性的優(yōu)越地位,成為新聞報道最重要的原則?!盁o論事件多么顯著,與多么有名氣的人有關,新聞價值都會隨時間而銳減”。[7](P.79)報紙時代的 TNT(Today News Today)時效標準如今早已不值一提,電視的ENG攝錄同步技術加之電波傳送,重建了新聞的NNN(Now News Now)時效目標,事件發(fā)生的時間、新聞生產傳遞的時間、新聞接收的時間被壓縮至近乎完全重疊。在這樣的速度衡量尺度下,所有的媒體從業(yè)人員都不可避免地陷入激烈的時間角逐中,傳播者之間的競爭很大程度上演變成了速度的競爭。每一家媒體都力爭第一時間趕赴新聞現場,第一時間發(fā)布信息,他們調用一切追求速度的技術手段,現場直播、現場連線、整點新聞的多時段版本、網絡新聞的及時刷新、新聞的即時插播、電視屏幕下方的滾動新聞,借此建構出一個快速變幻的媒介世界。
由此,速度所仰仗的技術也就不再只是一種資源和手段,而變成了目的本身,各種展現速度的技術和傳播形式走到了傳播前臺,成為傳媒自我展示和與他者競爭的核心內容。大量為直播而直播、為現場而現場、為連線而連線、為插播而插播的信息,跳傘式地蜂擁而至又一轟而散。對受眾而言,他們早已習慣了播音員用急迫的口氣發(fā)出提示“以下是本臺剛剛收到的消息”。也許因為電子傳播技術培養(yǎng)出的共時感知、共時體驗的偏好,人們更容易寬容一條因為追求時效而缺乏深度甚至內容有所失實的新聞,卻無法諒解一條因為追求真實或深度而失去了第一時效的新聞,那被看作是媒體的無能。在癡迷傳播速度的傾向上,傳播者和接收者驚人一致。
我們注意到速度文化更深刻的影響,例如它是如何塑造傳媒人一蹴而就的思維方式的。對現時性的絕對追求必然壓縮思維展開的空間,因此“面對過量的事件,新聞判斷必須程序化,新聞部這一組織也必須像工廠一樣作業(yè)”[3](P.168)。從尋找新聞線索、判斷新聞價值、分析原初材料到挖掘報道主題、斟酌表達形式,原本繁復的新聞加工過程只能調用點狀思維、平面思維、經驗思維、從眾思維這些快速型的思維方式來加以簡化,力求新聞這種計時商品的成本最小化和效益最大化。再來看看“倒金字塔”這種新聞敘事最常見的結構類型,它一直被看作是當年電報技術不成熟的產物,而事實上,它能夠推而廣之、沿用至今,成為一種金科玉律般的寫作模式,更主要的是因為它內含某種簡便的思維定勢、快捷的敘述節(jié)奏和直接的理解通道,最大程度地契合了這個領域對速度的服從。所謂按照新聞價值由大到小來安排結構順序更多就是結果在先的策略,既避免了寫作者過多的構思,對信息接收者也有先聲奪人的效果,使之與事實的聯系建立起最短的通路。結果優(yōu)先,來龍去脈被草草置后,甚至對于編輯修改稿件也是最為便捷的,只要從后往前刪改即可。至于文中大量運用跳筆、采用斷裂行文法,既形成新聞特有的跳躍式節(jié)奏,又避免了起承轉合的講究,儉省而高效。這表明經典的倒金字塔結構并不僅僅是一種結構類型,它可以被理解為昭示傳播速度的一個標本。
從新聞場整體的運行節(jié)奏,新聞思維的秉性,抑或新聞具體操作的規(guī)則中,無不折射出這個領域對速度的極度癡迷。當人們在崇拜心理的驅使下去追逐速度時,速度就不再單純是事物變動的內在節(jié)奏,它變成了一種代表發(fā)展、先進、現代、實力的外在標識,進而演化為一種價值觀??焖佟⒓皶r和即時已經成為現代傳播最核心的價值元素,成為不容置疑的信條和理念,成為整個新聞傳播系統(tǒng)最主要的運轉特征。
速度帶來效率、自由、快感的同時也帶來了某種壓迫感,這已引起人們的反思。美國醫(yī)學家拉里·多西首創(chuàng)“時間病”一詞,用于描述因感覺“時光飛逝,怎么也不夠用、必須加快速度迎頭趕上”而產生的時間焦慮癥。保羅·維利里奧對技術速度同樣充滿了憂慮。這樣的視角啟發(fā)了對新聞追求極速的某種反思。傳播速度加快了精神和思想的行走,精神由此獲得了更廣闊的漫游空間,這是速度對人的解放。然而,“人類在享受傳播速度帶來的傳播自由的同時,不得不受其操縱,這是現代傳播文明的一個悖論!”[8]
西奧多·羅斯扎克在談到政治新聞時曾指出:“反映政治動向的新聞不應該僅僅告訴公眾一些簡單的信息,也不是將來會進入數據庫的原始事實資料。它應當根據言之有據的社會政治思想作出專門的調查和解釋,它要告訴公眾應當注意哪些問題、事情的前因后果、哪些是危險信號、有哪些幕后活動、總的趨勢如何等等。能夠回答這些問題的是能夠決定信息價值的思想。通常一名優(yōu)秀記者的任務是透過成噸的令人迷惑的過剩數據發(fā)現真相。”[9](PP.154-155)一位歐洲政治家也曾說過:“不要告訴我發(fā)生什么事,而要告訴我發(fā)生的事意味著什么?!彼麄兺瑯又赋隽诵侣劦牧⒆泓c應該是發(fā)現真相和尋找內在的意義。然而,真相、深度、意義這些需要時間成本才能獲得的東西與速度之間有著某種天然的矛盾性。對于新聞工作的職業(yè)特征,恩格斯有過一段十分精彩的論述。他在 1889年 12月 9日致康拉德·施米特的信中說道:“通過這個工作 (新聞事業(yè),筆者注),你會在各方面變得更加機智,會更好地了解和估計自己的力量,更主要的是會習慣于在一定期限內做一定的工作。但是,從另一方面看,新聞事業(yè)使人浮光掠影,因為時間不足,就會習慣于匆忙地解決那些自己都知道還沒有完全掌握的問題?!盵10](PP.318-319)他將速度和深度的矛盾作為新聞職業(yè)的特點來看待。
過分強調速度,真相、深度這些價值最有可能遭到剝離和拋棄。真實被奉為新聞的生命,而事實上真相往往深藏于現象的背后,存在于事物與事物的復雜關聯中,并非瞬間俯拾可得,這與新聞報道爭分奪秒的時間觀難以協調。尤其是事實發(fā)生的第一時間,剛剛趕到現場就要發(fā)回報道,無暇細致核實與深入思考,記者只能盡量著眼于基本新聞要素的準確,曝光那些他所能看到和聽到的,至于這些是否就是事實的真相,由于昂貴的時間成本而被棄之不顧。傳播新聞似乎不是為了尋找世界的真相,而是為了證明世界是如此變動不居。2002年 3月 29日,一則比爾·蓋茨遭暗殺身亡的消息通過國內各大網站和手機短信等形式迅速傳播,事后被證明是西方愚人節(jié)的一條愚人新聞。這原本是很容易核實的新聞,其誤傳就是因為沒有媒體愿意錯過第一時間傳播如此吸引眼球的驚愕之事。新聞速度常常與震驚相互伴生,卻可能與真相背道而馳。
過于強調即時性的新聞不可能采用一種連貫的敘述方式深入闡述事態(tài)的演化過程,時間壓力造就了扁平而缺乏深度的媒介邏輯。布迪厄就曾一針見血地指出“電視并不太有利于思維的表達”,因為時間上的競爭帶來電視傳播“緊急性和快速思維”的特點,而“具有思想的思維的展開本質上是與時間緊密相連的”??焖偎季S的結果便是電視總在傳達“固有的思想”,“福樓拜所說的‘固有的思想’,是指所有人業(yè)已接受的一些平庸的,約定的和共同的思想,但同時也指一些在你接受時實際上早已被認可的思想,所以并沒有一個接受的問題”?!爱斈愕莱鲆粋€‘固有的思想’時,看上去好像是在發(fā)問,但問題實際早已解決,交流只是一瞬間的,因為從某種意義上說,交流并不存在,或者說只存在表面上的交流?!盵11](PP.28-30)簡單膚淺確實已經成為新聞文化的一塊軟肋。
通過新聞,人們可以更多更快地感知這個世界,但并不意味著更好地理解了這個世界。維利里奧的速度學就深刻地指出了“理解性的危機”這一問題,他說:“我們正生活在一個技術短暫性的系統(tǒng)里,在這種系統(tǒng)里,作為評判標準的持久性和物質支持已經被個體的瞬間視覺和聽覺所取代?!盵1](P.194)理解需要在一個穩(wěn)態(tài)的結構中完成,新聞并不提供這樣的結構。新聞本身只建構了解的框架而不提供理解的空間。丹尼爾·貝爾提出過“新聞不再是客觀報道,而是主觀譯解”的設想,但這顯然不符合新聞界的主流觀念。新聞所崇尚的客觀不管是基于媒體的社會定位、新聞的社會功能還是一種巧妙的市場策略,它實際帶來的結果是新聞通常只描述事實而不解釋事實?!皣@新聞組織的媒體系統(tǒng)可能有豐富的信息,無數的發(fā)生的事件提供成批的數據,但在認識和理解上卻相對貧乏。它不提供背景材料和闡釋性框架來讓人們產生聯想、看到‘廣闊的畫卷’,理解什么力量形成了現在的情勢或能如
何改變它們?!盵12](P.35)
理解必須建立在深度認知的基礎上,這同樣也不是新聞所能提供的。急速狂奔的新聞媒介不可能在任何一個所謂的焦點和熱點上逗留太長的時間,新聞熱點、突發(fā)事件、奇聞軼事,一切都在以令人眼花繚亂的節(jié)奏進行切換,變成一個個快速推進到眼前的鏡頭,超出了人們的經驗和知覺能力,觀看者只能瀏覽無法靜觀,只能跟進無法反思。變化越來越快的外部世界支離破碎,與此對應的內心世界也因此充滿了飄忽感,這正是瞬時極速傳播對人的整體知覺和理解力的破壞。
“我們確實生活在一個速度被神化了的時代——人們已經發(fā)展到更多地是用速度而不是來龍去脈去描述事物的地步……”[13](P.4)當追求速度變形為癡迷和崇拜速度時,新聞領域正在為此付出代價。真相的缺席、傳播者的“快速思維”而帶來的“固有思想”、大眾的“理解性危機”,這些都已經偏離了新聞傳播的初衷和本質。
“上面報道的,就是今天的世界”,這是 CBS已故著名新聞主持沃爾特·克朗凱特曾經在《晚間新聞》中慣用的結束語。永遠都是“今天的世界”,“今天”才是新聞所維系的最重要的時間,這種極速的實時傳播正造就出一種以“瞬間性、零散化和無序性為特征的‘媒介時間’”[14]。現時、當下和此時此刻在新聞時間維度上具有絕對的至上性,這種時間取向正在扭曲新聞的功能。新聞原本是反映現實、認識現實世界的窗口,然而過于注重報道的即時性,其結果卻是連綿不斷的現實被割裂成一個個沒有內在關聯的熱點和一連串瞬間發(fā)生的隨意變化。
新聞的時間觀過于重視當下而忽略過去與未來,時間的恒久價值并不存在于新聞的視野中。詹明信在揭示后現代主義的內在邏輯時,曾以大眾傳播的影響作為典型來加以論述,他提出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歷史感的消失。他說:“我只能就著一個重要的題旨揭示這一點:即歷史感的消失,那是這樣一種狀態(tài),我們整個社會系統(tǒng)開始漸漸喪失保留它本身過去的能力,開始生存在一個永恒的當下和一個永恒的轉變之中,而這也把從前社會構成曾經需要去保存的傳統(tǒng)抹掉?!盵15](P.318)霍米·巴巴在《文化的定位》一書中提出了類似的觀點:“與將連續(xù)時間像珠子那樣串聯起來的、試圖建立起連續(xù)的因果關系的死去的歷史之手不同,我們現在面臨沃爾特·本杰明描述的、歷史的同一過程中一個單一時刻的爆發(fā),它建立了一種認為現在指的是‘此時此刻’的概念’”。①轉引自弗雷德里克·杰姆遜《全球化的文化》,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 ,第 139頁。喬治·奧威爾甚至認為我們有可能制造出沒有過去和將來的“永恒現在”的文明。
“今天的世界”擴張了人們對世界的橫向感知,卻未必有助于縱向有序的深度認知,詹明信甚至指出:“媒體的信息功能可能是幫助我們遺忘,是我們歷史遺忘癥的中介和機制。”[15](P.318)在信息加速流動的過程中,一個新的“今天的世界”很快替代了上一個“今天的世界”,即便是新近的經驗也被飛快貶入過去時,被迅速放置到記憶的盲區(qū)。大眾的興趣隨著傳媒不斷翻新制造的熱點飄移,只有當下沒有歷史,只有新聞沒有記憶,只會關注流動的現象而無意于持續(xù)恒定的主體。這與新聞作為一種歷史記錄的功能是否背道而馳?
需要進一步指出的是,新聞的時間觀不僅可能造成歷史的遺忘,還可能帶來對時間和現實的迷亂感。一個接著一個的飄忽不定的“今天的世界”打斷了時間的連貫性,布陣了一方零散無序的時空迷局?!爱敩F代人面對那瞬間而至的閃爍不停的電子媒介的信息時,感到的不是一種沒有規(guī)定性 (無論是‘過去’的規(guī)定性還是‘未來’的規(guī)定性)的自由和解放,相反,卻是一種陣陣襲來的空虛和失落,人們也變成了時間陌客、只沉迷在緊迫和瞬間中的‘現在人’”。[8]穿梭在如此的時空迷局中,精神總是寄生于遠程通訊帶來的即時瞬間和依附于他處,一方面是快節(jié)奏的變化帶來的興奮和快感,一方面卻是對真實現實的冷漠和麻木,一種迷失方向般的眩暈感和錯亂感油然而生。新聞以這樣的方式反復而又無規(guī)則地建構和刺激著人們的精神世界,其帶來的心理沖擊令人擔憂。
傳播速度帶來的效率主要表現在信息量的幾何級增長。表面看來,這為大眾提供了信息選擇的自由,但相對于個體處理信息的實際能力,如此巨量的信息顯然超出了人們的承受極限,過快過量的信息流與人們處理和利用信息的有限能力已經構成現代社會的一大矛盾。美國學者沃爾曼出版的兩本著作《信息焦慮》和《信息饑渴》,其書名就敏銳地概括了現代人在信息洪流面前的尷尬與無奈。這確實是一個充滿饑渴和焦慮的時代,焦慮是對極速的第一反應,“人們在技術速度面前,若不想被世界所拋棄,就不得不成為攝取信息的貪婪者”。[1](P.193)他們如饑似渴地想知道最新最快的消息,這種渴望近乎到了一種偏執(zhí)的程度。一篇博客文章為“信息饑渴癥患者”描畫了一幅生動的畫像:
他們早晚關注著世界上發(fā)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其范圍之廣之博,即使是最了不起的博士也不可能當其萬一。從波黑戰(zhàn)爭到洋垃圾,從日本的飛機墜毀事件到蔓延非洲的最新的愛播拉病毒,從英國的瘋牛病到中國海關動植物檢疫機構發(fā)現地中海實蠅,從午夜零點的電視節(jié)目到某個明星家養(yǎng)的寵物獅子狗的妊娠反應,從某個計算機軟件的版本更新到新出產的婦女衛(wèi)生巾的含菌量……對信息饑渴癥患者來說,關鍵的不在于這些信息的內容,而在于了解信息的行為。②見北美中文博客網,http://www.mmmca.com/blog_u1721/p_full/21403.htm。
他們強迫性地要求即刻進入新聞的各種路徑保持通暢,以時刻在線的方式與外部世界保持零距離的同步對接。當沒有得到相應的信息刺激時,就會感到緊張不安或情緒低落;如果獲取信息的渠道因為某種原因發(fā)生堵塞,則會在心理上感到極度不適。例如 2006年 12月,由于臺灣地震導致海底光纜損壞,中國內地與美國、歐洲的通訊與網絡發(fā)生中斷與堵塞,據報道,很多人尤其是城市白領都因此受到情緒上的影響。信息焦慮者同時具有極其強烈的技術適應的緊迫感,奮力追隨迅猛發(fā)展的傳播技術。他們對網絡的鏈接速度永遠感到不滿,對硬件設施不斷升級換代,并非僅僅因為功能上的需求,更主要是為了排解不能適應新技術變革的壓抑感。在這個過程中,獲取信息的手段變得極為迅捷,而與此相對的是主體對信息真?zhèn)蝺?yōu)劣的分辨力和對信息內涵的理解力顯得越發(fā)滯后,新的焦慮又由此生成。“由于在我們真正能夠理解的信息與我們認為應該理解的信息之間存在著持續(xù)增大的鴻溝,對信息的焦慮感產生了。事實上,信息焦慮是數據與知識之間的一個黑洞。在信息不能告知人需要了解的東西時,它就會出現。”[16](P.18)
新聞運作的緊張節(jié)奏對新聞從業(yè)者造成的影響更為直接和明顯,記者們牢牢地被時間束縛,追求報道的實時性迫使他們面對各種混雜不清的現象必須作出瞬間判斷,自身可能尚未消化理解但又必須迅速加工出新聞成品,這正是所謂的“實時專制”。這個過程很容易造成一種無形的壓迫,時間上的緊張感和精神懸浮的空洞感直接導致了新聞的職場焦慮。如前文所述,化解此種焦慮的方略通常是選擇簡單化、機械化的思維方式和報道模式。
媒介技術日新月異的加速發(fā)展也是導致新聞職場焦慮的重要原因。剛剛掌握電腦的性能,又進入了三網融合的時代,新聞職場人不僅要及時學習新技術,還要不斷適應新技術帶來的連鎖反應。美國馬里蘭大學新聞學院院長托馬斯·昆克爾接受《南方周末》記者采訪時談及新媒體和網絡傳播,發(fā)出了這樣的感慨:“5年前,我們知道什么是好的,我們知道給學生講什么,但現在我們不知道該教些什么給學生,不知道什么東西在 5年后還管用?!盵17]也許,這個變化的頻度還在加快。海德格爾曾指出:“由于是人將技術推向前的,他是作為一種展現的途徑 (way)而加入到這個征召系統(tǒng)中去的?!盵18](P.103)在從事技術活動、推動技術展現的同時,人本身也被納入到技術本質展現的系統(tǒng)中,即“人本身成了技術系統(tǒng)中的持存物”。新聞速度的提升離不開媒介技術的發(fā)展,速度對技術的依賴又迫使人的身心節(jié)奏不得不跟上機器的速率,于是產生一種疲于奔命無所適從的焦慮感。
《紐約時報》曾因為報道李文和案出現失實而發(fā)出更正啟事,其中寫道:“即使最好的新聞調查工作也是在時間期限的壓力下進行的,(我們)只能夠根據當時可以得到的信息作出最好的判斷?!边@種托詞自然無法開脫媒體的失誤,但確實在某種意義上道出了新聞運作的特點。新聞要新、要快,這顯然是業(yè)界內外公認的不容置疑的常識,現代技術又在硬件上有力地支撐和強化了這一理念。然而,快的目的又是什么呢?依靠速度就能實現新聞目標嗎?有時恰恰相反,因為事實通常是一枚堅硬的核桃,過于屈服于時間壓力就無法敲開真相、無法找到內核,就只能生產出一堆浮光掠影的碎片,隨之也就可能帶來理解的危機、記憶的惰性,新聞反倒可能成為通向世界的一座斷橋或一條歧路??梢?對于常識性的問題,人們有時候更需要作一些反思。
這確實是一個速度被神化的時代,一切都在高速運轉,人人感同身受,被裹挾其中。米蘭·昆德拉在《緩慢》一書中感嘆:為什么緩慢的樂趣消失了呢?以前那些閑逛的人們到哪里去了?速度意味著進步的同時是否也昭示了一種現代性的脆弱——脫離實際變動的內在節(jié)奏和真實目標而被動前行?
人們已經越來越意識到過度依賴和崇拜速度所付出的代價,意識到“時間病”的危害,一種被稱為“慢生活”的概念正在風靡,以對抗速度至上的價值體系。非常有意味的是,其中一本宣揚“慢生活”策略的書《放慢生活腳步》,其作者加拿大人卡羅·奧諾德正是一位新聞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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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Reflection of the Speed Worship in New s D issem ination
FAN Kui
(School of Humanities,Hangzhou Nor malUniversity,Hangzhou 310036,China)
The speed w orship in new s dissem ination is a typical example of contemporary speed culture.N ews spreading m ore quickly has been a universally accepted principle which is strengthened by m odern m edia techniques.However,the extrem e chasing speed is harm ful to new s culture.The perniciousness includes the negligence of truth and intension of new s,over-simple m ode of thinking,the crisis of comprehension,the reduction of historic feeling and occupational anxiety,etc.
news dissem ination;speed w orship;m edia tim e;inform ation anxiety
G210
A
1674-2338(2011)02-0062-06
2010-10-23
樊 葵 (1970-),女,江西南昌人,杭州師范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新聞傳播研究。
沈松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