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沉
(滁州學院圖書館,安徽滁州 239000)
試論水“生”之美
楊 沉
(滁州學院圖書館,安徽滁州 239000)
“水生萬物”的哲思,強調突出了水的本原性、創(chuàng)生性及再生功能?!短簧?、《管子·水地篇》都對此作了深入闡釋。這與重生的中國文化互為印證:“生”乃一重要母體,“圜道”為生命運行之道。水的孽生化育再生能力使得人們相信,人水死后可得復生,而且復生的異常光輝燦爛美好。水“生”之道實現(xiàn)了生命的“永恒回歸”,生命乃一通靈之環(huán)。
水;水死;再生;永恒回歸;水生之美
水是自然界中一種普通的物質,具有清濁、靜動、趨下、循環(huán)等特性,同時亦具有飲用、潔凈、灌溉等功能。它雖是一種無生命的自然物質,但卻賦予萬物以生命。人類的胚胎在羊水中生成發(fā)育,人體重量的70%是水,人類的日常生活、生產活動離不開水,動植物的生存需要水。人類文明的孕育和發(fā)展也離不開水的滋潤,四大文明古國的身后都流淌著哺育他們生長的母親河。有了水,就有了生命,有了希望,有了靈性,人類才能生生不息,世界才富有勃勃生機。
人類從它誕生之始便對水產生了極大的依賴性。在先民的意識中,水是萬物的本原,是構成世界的五大基本元素(洪范“五行說”:水木金火土之一[1]),而“女媧補天”的神話、“大禹治水”的歷史傳說,大量的洪水創(chuàng)世神話、眾多水的漢字,更以遺傳密碼的形式,凝結了華夏民族對水既依賴又恐懼的心理。相生相克之中,人類對水的認識發(fā)生了變化,由上古時期對水的原始崇拜到春秋戰(zhàn)國時期理性的哲學思考,再符號化為文學作品中的審美意象,“水”由現(xiàn)象界的一個具體物象形而上為一個“有意味”的意象。這種“有意味”的文化意象在哲學領域首先表現(xiàn)為“水生萬物”這一詩化哲學命題,它強調突出的是水的本原性、創(chuàng)生性及再生功能。這種觀念在《太一生水》、《管子·水地篇》等中皆有所表現(xiàn)。
“太一生水,水反輔太一,是以成天。天反輔太一,是以成地。天地復相輔也,是以成神明。神明復相輔也,是以成陰陽。陰陽復相輔也,是以成四時?!斓卣?太一之所生也。是故太一藏于水,行于時。周而復始,以己為萬物母;一缺一盈,以己為萬物經?!盵2]管子也表達了類似的觀點:“水者,何也?萬物之本原也,諸生之宗室也?!薄叭?水也。男女精氣合,而水流形?!保ā豆茏印に仄罚3]因此,水不僅維系著生命的存在,亦承載著人的喜怒哀樂懼之情,提升著人類的智慧與靈性,蘊涵著人類對天道、人道的體認。水镕鑄了中華民族特有的民族文化心理和思維模式。
“天地之大德曰生”(《橫渠易說》,文淵閣四庫全書),中國文化是重生的文化?!吧笔侵袊幕幸粋€重要的母體,亦是一個重要的哲學范疇。“生生之謂易”,孔穎達疏云:“生生不絕之辭。陰陽變轉,后生次于前生,是萬物恒生,謂之易也。”《易傳》將“生”看作天地之間萬物萬象的一個最基本的內容。“生”是人類體認天道的一個重要概念。“生”亦彰顯了先哲對人道(人事)的深刻認識。《系辭上傳》云:“原始返終,故知死生之說”。莊子《知北游》:“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紀。”意謂有始有終,生死循環(huán)。在對天道與人事的體認上,古人持一種“有機主義”的宇宙觀和人生態(tài)度。在先人的意識中,萬事萬物乃是一個有機的生命整體,萬物皆有靈性,生命在這一空間流轉周布,呈現(xiàn)出一種無往不復的的“生生”之態(tài)。“無往不復”的“永恒回歸”(循環(huán))的哲學態(tài)度是先哲對生命的體驗與認知。這與水所具有的循環(huán)性,與水的本原性、創(chuàng)生、再生性有著本質的相契相合之處?!霸茪馕餍性圃迫?冬夏不輟,水泉東流,日夜不休,上不竭,下不滿,小為大,重為輕,圜道也?!盵4]《呂氏春秋·季春紀·圜道》以水為象,把生命運行之道歸納為圜道,并認為圜道是自然和人類社會的基本規(guī)律。生命是循環(huán)不息的,這就是永恒的道,也即老子所謂“歸根曰復”。泰勒斯表達得更明確:一切事物均由水發(fā)生而又復歸于水。
無論是“圜道”還是“太一生水”,都體現(xiàn)了一種“生生不已”的生命精神,生命在萬物之間周布流轉,生命于“永恒回歸”中達至“永生”。它們來源于“水”又都超越了“水”,并因水獲得更加美好的新生。抽象的哲學觀念之中有其遠古再生神話的身影?!坝篮慊貧w”同洪水再生的神話互為表里。
世界各地的神話傳說中,幾乎都有人類毀滅于洪水而后再生的故事流傳。古巴比倫、古希臘、希伯來人、印第安人都存在大量的洪水再生神話。最為著名的是諾亞方舟的故事?!妒ソ洝?chuàng)世紀》中記載,自上帝創(chuàng)造亞當和夏娃之后,世界并不像上帝想的那樣純潔無瑕,就像打開了潘多拉魔盒,罪惡存在于世界的每一個角落。耶和華后悔了,決心毀滅地上所有的生物。在毀滅世界前,他告知義人諾亞建造方舟。洪水持續(xù)了四十晝夜,諾亞一家及忠實善良的動物活了下來。上帝意以洪水洗凈人類的罪惡,洗刷世界上的污穢、邪惡。水清除了舊的、邪惡的、丑陋的世界,代之以嶄新凈化了的新世界。在凈化創(chuàng)新世界的同時,水也凈化了人們的心靈,將惡從人們的心中剔除,人類獲得了新生。在洪水神話中,水具有毀滅一切又創(chuàng)生再生一切的雙重功能。
中國漢族與各少數(shù)民族也有類似的洪水再生神話。中國古代典籍中多載有洪水和鯀禹治水的事跡。傳說共工與顓頊爭天下失敗后,用頭顱怒觸不周山,天傾地陷,洪水從地府涌出,造成一場人類空前的大劫難?!痘茨献印び[冥訓》記錄了這則漢民族的洪水再生神話:“往古之時,四極廢,……于是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鰲足以立四極,殺黑龍以濟翼州,積蘆灰以止淫水。蒼天補,四極正,淫水涸,翼州平,蛟蟲死,顓民生,背方州,抱圓天?!鄙从谠即笏?因惡與災難,生命又毀滅于水。隨著丑的惡的世界的消失,一個被水凈化滌蕩過的新世界新生命獲得了更加美好更加澄明的生。
在世界各民族的洪水再生神話中,水一方面毀滅了人類,一方面又再次創(chuàng)生了人類,予世界以新生?!八币庀笈c生命存在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它象征著生命的無限循環(huán),是神話人物的生育——成長——死亡——復活的循環(huán)的必然條件。在這生生死死之中,生命如水般賦物流轉,實現(xiàn)了“永恒回歸”。生命乃一渾整之圓。這在水死再生神話中得到了印證。中國古有水為萬物之原的觀念,這使得人們想象,人水死后可以復生,而且生得異常之美之神圣,他們或為水神,或為仙。如水神玄冥,原為水正,“冥致力其官而水死”(《國語·魯語上》)成為北方之神。顓頊是黃帝之孫,繼承黃帝當了天帝后,政績顯著,遠近賓服。他死后化為“魚婦”?!渡胶=洝ご蠡奈鹘洝吩?“風道北來,天乃大水泉,蛇乃化為魚,是為魚婦。顓頊死即復蘇?!盵5]鯀、禹、屈原,甚至傳說中的柳毅水死后都升格為水神。在這部分神祇中,女性水死成為水神的占有相當比例?!把椎壑倥慌?女娃游于東海,溺而不返,故為精衛(wèi)。常銜西山之木石,以堙東海?!盵6](《山海經·北山次經》)舜之二妃娥皇、女英自沉洞庭是為湘水女神,“灼若芙蓉出綠波”的宓妃溺于洛水,成為洛水水神,能行云施雨助禹治水的巫山神女瑤姬,亦具有水神神格。
有關女子水死成神的觀念一直延續(xù)到后世,如劉敬叔《異苑》載:漢安帝時代浙江上虞巫師曹盱,迎水神時溺死,其女曹娥循江號哭七日,投江而死,三日后,父女尸體俱出,被當?shù)厝俗馂椴芏鸾?。另有關廣州金華夫人的傳說:金華夫人少女時為巫,未嫁,善于調媚鬼神。后溺死湖中,數(shù)日不壞,有異香,即有一黃沉女像容貌絕類夫人者浮出,人認為是水仙,取祠之,因而廣州多金華夫人祠。從現(xiàn)代詩人郭沫若借助神話材料發(fā)出吶喊的詩歌《女神》中,我們也依稀可以看到這些女子死而復生美輪美奐的身影。水既為生命之本原,亦為橋梁與過渡,實現(xiàn)了生命由此到彼的轉換生成。水的這種孽生化育再生能力,隨水的布蕩流轉,使生命在由此物到彼物的轉換生成中達于永恒?!吧灰选钡纳裨谟钪嫒f物間循環(huán)不息。
水性本潔,洗污物可使之潔凈,加之民族水文化心理的作用,水向來被人們視為潔凈、吉祥之物。因此,每逢盛大節(jié)日,先民們都要沐浴一番,以期福祉?!睹献印诽岬搅水敃r的一首兒歌:“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并引述孔子的解釋:水清就洗帽纓,水混濁就洗腳??梢?水總是能洗去塵滓污垢。在先民的詩性思維中,水就具有了洗去罪惡、拂除不祥的神奇功能。中國古有修褉習俗,據(jù)《韓詩》載:“鄭國之俗,三月上巳之辰,于兩水上,招魂續(xù)魄,拂除不祥”?!睹献印るx婁》則說到:“雖有惡人,齋戒沐浴可以事上帝?!彼臐崈?、吉祥、再生的象征亦被用于宗教儀式。基督教的“洗禮”儀式便具有這種象征意義:基督即是通過約旦河的洗禮“再生的”。通過圣約翰施與的水的洗沐,基督從水中和精神上再生和復活了。顯然,這里的水不僅是清洗身體之物,而且升華為洗滌心靈、純潔思想之源。在我國傣族升和尚(受沙彌戒)的儀式中,被升者要先用名叫“喃叫喃香”的圣水沐浴,沐浴受戒由祜巴領誦經文,賜披祜巴級襲裝。升和尚、升祜巴是人生轉折的過渡儀式,通過升和尚儀式,人由世俗身份轉向了神圣宗教身份,儀式中的沐浴完成了這種轉換。[7]在此,水具有了雙重的象征意義:既象征死亡,又象征再生。沐浴在水中象征著舊有身份的瓦解、死亡,沐浴完畢,則獲得一個新的、再造的生命,以新的身份重新整合到社會中。水的潔凈再生能力使生命在大化中復歸新生。
文學藝術家把水的這種自然屬性作了美學意義上的延伸——水不僅可以洗去精神上、名譽上的種種污垢、不潔,還其清白,使人重獲精神上的新生,還可以息人名利之心世俗貪念,滌除人心污濁,還其明澈本性從而獲得新生;亦象征了一種價值判斷一種審美選擇,一種“清”“明”的人格與生命境界。
水的清澈、潔凈,使世俗之人在身心被外物羈絆、物欲所累時,靜心自照,去濁滌污,息心去欲,獲得心靈的寧靜。南朝吳均《與朱元思書》描寫富春江“水皆縹緲,千丈見底;游魚細石,直視無礙?!辈⑻貏e說如此清澈的水可令那些為官爵利祿奔忙的人“息心”,凈化他們的俗念。南朝詩人沈約,見到新安江水清淺見底,聯(lián)想到京邑塵囂中人,以為需用此水為他們洗去污滓,“愿以潺援水,沾君纓上塵?!保ā缎掳步燎鍦\深見底貽京邑游好》)以水為鏡,靜觀自照,可以“息心”;以水為徑,心至澄明,得以新生。
水是一個澄明、清白的處所,既凈化人的靈魂,亦使人之生命因水的創(chuàng)生能力實現(xiàn)生命之環(huán)的圓滿,獲得再生。因此在審美意義上,投入水中的人物,總是具有純潔無暇的品格。因此,無論是歷史中真實的人物還是文學作品中塑造出的人物,其水死都有著比較明確的美學意義,即:他們是美的,善的,純潔的。從水而死另外還被人們賦予了一種美好的祝愿:祈愿這些美麗善良的靈魂通過水再生、復生。
在中國文學傳統(tǒng)中,“投水而死”一直有著比較明朗、固定的含義:總是善良、純潔、正直、無辜、美好的人遇到不幸。三閭大夫屈原為楚國竭心盡力鞠躬盡瘁,遭小人陷害陷楚王猜忌,雖有曠世奇才奈何無用武之地,終落得一逐再逐的下場。懷著拳拳愛國之心的他憂憤無奈,最終以投入汨羅江表白了自己“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的高尚情懷純美人格?!鞍材芤陨碇觳?受物之汶汶乎?寧赴湘流,葬于江魚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屈原《漁父》)傳說屈原“涉江”之后成為水神?!岸肪圃姲倨钡脑娤衫畎自谡紊弦簧粲舨坏弥?空有報國之心戍邊殺敵之意,卻只被當作點綴風花雪月的御用文人?!把鎏齑笮Τ鲩T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李白豪邁之情、高遠之志、闊大之胸懷盡顯無遺。這樣的李白在采石磯捉月落水,羽化成仙,其中的美學意義不言自明。
中國一直有女子投水而死的傳統(tǒng)。詩歌中最早寫女子投水自盡的,當推至漢樂府《孔雀東南飛》。劉蘭芝貌美、手巧、勤勞,又溫柔賢慧,卻因多年無子為焦母不容,一紙休書遣歸娘家?!皢柺篱g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忠于情癡于情的劉蘭芝,選擇了“舉身赴清池”,仲卿亦自掛東南枝。二者死后化為連理枝,獲得了永生的相守。明代白話小說《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美麗、善良、多情的京城名妓(藝妓)杜十娘,名傾京師,諸多王公權貴傾囊不得一見,她卻惜情重義,唯將皓皓清白女兒身付于李甲,即使其落魄也不離不棄。相形之下,李甲卻在家庭的威壓和錢財誘惑之下,毫不猶豫地將她出手轉讓了。杜十娘痛斥負心男人,“抱持寶匣,往江心一跳”,遂卷入滾滾江流之中。作為風塵女子,在世俗和封建道德的倫理坐標上杜十娘是“不潔”的。小說家讓“不潔”的杜十娘投入水中,旨在為她洗去名譽上的蕪穢,肯定其本質上高出世俗的清峻品格,更是對她雖不幸淪落風塵卻忠于愛情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潔操行的贊美和褒揚。金釧是王夫人的使喚丫頭,因與寶玉的嬉鬧之言被王夫人聽去,遂被斥罵趕了出去,她以投井而死的方式來明證自身的清白。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壞女人金桂害人害己,被自己毒死,死得丑陋兇險??梢?死于水的結局在作家筆下有著特殊含義。
縱觀中國文學,各種投水而死的人物幾乎都是正面的、美好的人物。作者幾乎不約而同地都對人物寄以同情和贊美。他們安排這些人物死于水,旨在讓人物生前的“污點”、冤屈、羞辱,徹底在純潔的水中洗凈,人物的性格也因水的涵蘊得到了升華。水見證并印證了他們的純美高潔。屈原以自投汨羅劃出詩人人生的一個閃光的句號。詩人以生命的熱忱去“涉江”,盡管他生命的蹤跡消隱于江水之中,然其留下的生命文本,卻給我們以永恒的生命意象。詩人在江水中獲得了永恒的生命之美。
水是萬物之本原,其化育創(chuàng)生的能力使生命在生死循環(huán)的大道之中流轉,在轉換生成中完成了生生死死的循環(huán),使生命呈現(xiàn)為一渾整之圓。水的這種孽生化育之力,使得獻祭水死的年輕女子以及投水而死的人物都獲得了重生,或者再生為水神,或者化為美好的動植物,或者升華為一種永恒的審美的藝術符號,徜徉于藝術的王國,在人類的精神世界中永生。
[1] 尚書正義·卷十二[M].十三經注疏附??庇洝ど蟽訹C],北京:中華書局,1980:188.
[2] 郭店楚墓竹簡[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125.
[3] 戴 望.管子校正[M].諸子集成·卷五[C].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86:236.
[4] 諸子集成[C].上海:上海書店影印本,第六冊:31-33.
[5] 袁 珂.山海經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416.
[6] 山海經·卷十七[M].二十二子[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1384.
[7] 鄭 萍.傣族水文化象征意義分析[J].民族文學研究,2004(3):92-97.
I206
A
1673-1794(2011)01-0022-03
楊 沉(1973-),女,文學碩士,滁州學院圖書館館員。
2010-0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