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濤
(中共河南省委黨??萍嘉幕萄胁?河南鄭州 450002)
“玉山雅集”與“北郭詩社”是元明之際吳中地區(qū)規(guī)模最大也最具代表性的文人雅集結社活動。從時間上看,“玉山雅集”主要繁榮于張士誠入?yún)?(以1356年占據(jù)平江為標志)前,“北郭詩社”繁榮于張士誠入?yún)呛?從代表人物上來看,“玉山雅集”主要是以顧瑛、楊維楨及“鐵門弟子”為中堅,“北郭詩社”則以“北郭十友”(或“北郭十子”)①為主體;從產(chǎn)生原因來看,二者都根源于元代文人的“旁觀者心態(tài)”。[1]在活動時間上,二者都存在于“元末明初”這一大的歷史環(huán)境中。在活動地點上,二者都在吳中地區(qū)。因此,學界的研究更集中于二者的相似性上,甚至把二者作為一個整體,以總結吳中文人在結社方式、文人心態(tài)及詩學思想上的共性。②而實際上,這兩個團體不但在活動方式上有顯著的區(qū)別,而且文人的心態(tài)、詩學思想都有差異,明顯體現(xiàn)了兩代吳中文人在新老更替過程中的差異性。而這種差異性,既反映了吳中文人在不同政治環(huán)境中所作出的調整,也反映了易代之際文人價值觀的多元性與心態(tài)的復雜性。
關于“玉山雅集”的性質,學界的通識是“雅俗共賞”。其主要依據(jù)有兩點:一是參與者的身份?!坝裆窖偶鄙婕案鱾€階層,有官吏、商賈、釋道、醫(yī)卜、方技、隱士、聲妓等等。二是雅集活動的內(nèi)容?!坝裆窖偶钡幕顒佑辛P酒比詩、集體游歷、攜妓出行、賞戲度曲等等??梢哉f,“玉山雅集”已經(jīng)超越了單純的文學活動,更像一種文化活動。之所以出現(xiàn)這種特點,左東嶺認為它體現(xiàn)了元末文人生命存在的一種方式。[2]既然作詩是一種表現(xiàn)生命的方式,那么其意義就不主要體現(xiàn)在“作什么”上,而是在“怎么作”上。他們的作詩方式有同題賦詩、分韻賦詩、次韻、聯(lián)句等等。而且,在這個過程中,還輔之以“作詩比賽”、“罰酒助興”等督促手段??偟膩砜?“玉山雅集”的“雅俗共賞”的性質,導致了其活動方式的“娛樂化”③特點。
相比之下,“北郭詩社”的活動更加“文藝化”?!拔乃嚮北緸槲膶W術語,是對某種寫作方式的概括,指稱對象是文學的“文學性”特征。其對立面是“通俗化”。此處借用這一術語,意在強調“北郭詩社”的活動更偏重于文藝本身。這種特點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
首先,從雅集活動的內(nèi)容來看。在“玉山雅集”中,作詩只是雅集活動的一種。甚至在很多時候,作詩只是一種陪襯性的文化活動。舉凡文人雅事,“玉山雅集”中一應據(jù)有:作詩、斗酒、聽戲、賞玩、登山、攜妓出游,等等。這可以從兩個例子予以說明。一是顧瑛蓄養(yǎng)了大量的聲妓。據(jù)《元明事類鈔》載:“玉山草堂園池聲妓之盛,甲于天下,有小瓊花、南枝秀者,每宴會輒命侑觴乞詩?!盵3]每逢雅集時,這些聲妓或向文人侑觴乞詩,或一起出行游歷。二是集體“賞戲度曲”。張翥在《寄題玉山詩》中描述他們“賞戲”的場面:“開尊羅綺饌,侑席出紅妝。婉態(tài)隨歌板,齊容綴舞行。新聲綠水曲,艷大倡。宛轉纏頭錦,淋漓蘸甲觴?!盵4]此外,他們還自己“度曲”。如顧盟在《次韻楊廉夫冶春口號》中描述:“吳姬殷勤折簡呼,青錦坐褥花中敷。聽唱梨園供奉曲,新聲一串驪龍珠?!盵5]雅集中不乏“風月”,這并非為“玉山雅集”首創(chuàng)。但“玉山雅集”最大的特點是把這種方式規(guī)模化、常態(tài)化。此外,像“玉山雅集”這種大規(guī)模的集體“賞戲度曲”活動,在歷代文人雅集中也并非常見。
相比之下,“北郭詩社”的活動就顯得較為單一。他們活動的主要形式是文學活動——談詩寫詩。如王行說:“初,吳城文物,北郭為最盛,諸君子相與無虛日。凡論議笑談,登覽游適,以至于琴尊之晨、薌茗之夕,無不見諸筆墨間?!薄?跋東皋唱和卷》)[6]高啟在《荊南倡和詩后序》回憶與周砥相識始末時說:“庚子春,余始識履道于吳門,相與論詩甚契?!盵7]和“玉山雅集”相比,“北郭詩社”明顯呈現(xiàn)出“文藝化”的特點,即活動方式始終以談詩寫詩為中心。
其次,從作詩的方式來看?!坝裆轿娜恕弊髟娊?jīng)常以“作詩比賽”的方式進行。其結果是詩歌的形式意義大于思想意義。而“北郭詩人”更看重對詩藝的探究及對詩歌質量的品評。如楊基說:“早與高徐輩,遠暮黃初時”《(衡陽逢丁泰》)[8],指出他們對漢魏詩歌的欽慕。張羽說:“肯從大歷開元已,重擬清談?chuàng)敉賶亍薄?寄王止仲高季迪》)[9],表明了他們推崇的是大歷以前的盛唐詩壇。因此,他們對詩歌的內(nèi)涵也有更深刻的體會。直到入明以后,他們依然津津樂道于這段論詩寫詩的歲月。如楊基說:“季迪在吳時,每得一詩,必走以見示,得意處輒自詫不已?!薄?夢故人高季迪序》)[8]張羽說:“憶昔吳苑游,文采眾所推。名談析妙理,華襟吐芳詞。”《(于書簏中得吹臺所寄詩遺稿》)[9]無論是楊基所說的“得意處”,還是張羽所說的“名談析妙理”,都體現(xiàn)了他們對詩歌內(nèi)涵的挖掘。而這種方式在“玉山雅集”中是沒有的。就詩歌本身的意義而言,同為吳中文人,但兩個團體對詩學領域的貢獻及取得的成就是大不相同的。
雅集方式從“娛樂化”向“文藝化”的轉變,包含了一系列的客觀因素。
首先是兩個團體的性質不同。一般來說,“雅集”與“詩社”相比,往往缺少統(tǒng)一性的詩學主張,文人在創(chuàng)作中往往表現(xiàn)出較大的“松散性”與“自由性”。盡管“玉山文人”也有分韻賦詩、次韻、聯(lián)句等講究,但他們之間并沒有約定俗成的詩學主張。如楊維楨與陳基,雖同為“玉山文人”,但二人的詩學觀念差異很大。而“北郭詩人”,卻是一批志同道合且詩學觀念相似或相近的青年才俊組成的團體,這導致了他們能更有效地對文學本身進行切磋。
其次是參與者的身份不同?!坝裆轿娜恕背煞莸膹碗s決定了其活動方式的多樣性。甚至可以說,“玉山文人”中除了楊維楨及弟子、顧瑛、陳基、倪瓚、謝應芳等一批人精通詩藝外,其中相當一批人不具備“詩人”之素養(yǎng)。而“北郭詩人”都有深厚的詩文造詣。釋道衍在評論社友的詩藝時說:“閑止 (王行)文章立追古,宗常 (王彝)問學曾無茍,來儀 (張羽)才廣班馬倫,徒衡 (申徒衡)筆下蛟龍走。吹臺 (高啟)倜儻如達夫,豈特百篇成斗酒。菜(余堯臣)讀書猶滿腹,議論風飛鉗眾口。幼文 (徐賁)詞翰俱清俊,處敬 (唐肅)溫潤渾如。仲廉 (王隅)居富曾無驕,為學孜孜能謹守?!Q瓢先生 (李睿)清且秀,深探道術持樞紐?!薄?送吳煉師還吳》)[10]成員的純粹性也導致了“北郭詩人”能更好地進行文學活動。
再次是所依賴的物質保障不同。“玉山雅集”活動的多樣性與豐富性與顧瑛的財力支持是密不可分的;而“北郭詩社”并不具備這種物質條件,他們的組合更多是出于情投意合及對詩歌的興趣,所以其結社的動機也更單一。
以上只是就客觀原因對二者雅集方式的轉變予以解釋。從深層次上講,“文人心態(tài)”的演變也導致了二者雅集方式的轉變。而且,“文人心態(tài)”的演變本身也構成了二者的差異性。
從整體上看,“玉山雅集”主要繁榮于張士誠入?yún)乔?而“北郭詩社”主要繁榮于張士誠入?yún)呛?。張士誠入?yún)菍е铝藚侵形娜诵膽B(tài)的演變,表現(xiàn)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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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從“縱欲”到“閑適”?!坝裆窖偶敝饕顒佑谥琳四甑街琳?(1348年-1356年),又可以分為兩個階段,前一階段為享受,后一階段為避禍。在第一個階段,“玉山文人”的生存環(huán)境相對穩(wěn)定。從至正十一年 (1351年)開始,由于農(nóng)民起義風起云涌,其生存狀態(tài)開始面臨威脅。戰(zhàn)爭讓“玉山文人”有兩種深刻的體驗:一是生命之可貴;一是聚會之不易。兩種情感的混合,構成了“及時享樂”的心理沖動。既然生命短暫,就應盡情享受生命;既然相聚不易,更要珍惜每一次聚會。如果說至正十一年之前,“玉山文人”的心態(tài)是以“曠達”為主,那么之后的心態(tài)則以“縱欲”為主。如至正十一年的一次雅集,李瓚在《宴集序》中說:“夫人生百年,憂患之日多,燕樂之日少。而況朋友東西北南無定居,則今夕之簪盍夫偶然哉?”[4]正是看到了人生苦短,所以他們才不遺余力地“縱欲”。如他們在一次雅集中以“何以解憂,惟有杜康”分韻賦詩中的幾首:
《楊祖成得惟字》:督促星火急,強歌紀歲時。自慚鄙拙句,亦得聯(lián)珠璣。明朝便陳跡,分違各東西。此歡恐難再,后會何當期。[4]
“驚駭”、“急令”、“星火急”,表現(xiàn)了他們對“縱欲”的期待;“且盡樂”、“各盡醉”表達了其“縱欲”的方式;“可憂”、“遐愁”、“陳跡”、“難再”表達了“縱欲”后的空虛與失落。
至正十六年,張士誠入?yún)?。一方?戰(zhàn)爭破壞了“玉山草堂”,加上大量的“玉山文人”為了躲避張士誠的“征召”,紛紛離開平江,“玉山雅集”迅速衰落。但另一方面,張士誠入?yún)呛?也給吳中地區(qū)帶來了平靜與安定 (張據(jù)吳達12年之久)。由于實行積極的“佑文政策”及對士人的“征召”,大量的吳中文人參與其中,最典型的就是“北郭詩人”④。但是,他們始終未能做到真正的“參與”。一是張士誠對其不予重用,二是他們也沒有強烈的事功之心。因此,“北郭詩人”在張吳帳下基本處于“依違其間”的狀態(tài),有的中途選擇逃跑,如高啟移居青丘,楊基逃亡饒介所,等等。當然,張士誠也未對其加以限制。整體上看,“北郭詩人”在張士誠政權下基本處于一種“閑適”的生活狀態(tài)與心理狀態(tài)。如高啟在《代送饒參政還省序》中總結自己的任職狀態(tài):“且接尊俎之余談,樂圖書之清暇?!盵7]楊基也說:“東藩諸侯遂見征,白璧玄賁林藪。屢辭不獲始強起,野服長揖坐談久。青閨漏箭傳午滴,紫幕爐熏散春牖。時翻玉檢題鸞鳳,復賜銀箋篆蝌蚪?!?《梁園飲酒歌》)[8]雖然“見征”于東藩諸侯 (指張士誠),但是卻過著“野服長揖”的生活,無聊之余,還可以從事“題鸞鳳”、“篆蝌蚪”的題寫篆刻活動。
盡管可以“閑適”自處,甚至來去自由,但“幕僚”的身份對“北郭詩人”的活動畢竟有所限制。所以,一方面,他們可以在“閑適”的心態(tài)與環(huán)境中切磋詩藝;另一方面,他們卻又不能像“玉山文人”一樣,去無所顧忌地“放縱”。
其次,從“慶幸”到“無奈”?!坝裆轿娜恕睂υ嗷境帧安宦劜粏枴钡摹芭杂^”態(tài)度。這又可以分為兩種情況:一種是對元代官場徹底失望者,如楊維楨、陳基;一種是無意仕進者,如顧瑛、倪瓚。因此,即使在時局動蕩的環(huán)境中,他們也沒有“家國天下”的責任。如秦約記載的一次雅集:
應該說,這種“豈非幸哉”的心理包括兩個方面:一是為國效命、“奮身報勸”乃“膺厚祿者”之事,而他們卻沒有官位,因此也沒有必要為之操心;二是在“四郊多壘”的時局中,他們在“玉山草堂”仍有“文酒之樂”,這是值得“慶幸”的。
而“北郭詩人”都參與了張吳政權。尤其是張士誠在至正十七年 (1357年)投降了元廷,對當時的吳中文人影響很大。許多人甚至把張士誠當做“股肱之臣”,希望其能代表元廷實現(xiàn)“中興”。如高啟說:“海內(nèi)雖未康靖,而太尉方興桓文之業(yè),內(nèi)修外攘以答天子之寵命?!?《送蔡參軍序》)[7]楊基在聽到元軍收復失地時,異常興奮,作詩曰:“官軍聞說下?lián)P州,夢里扶搖賦遠游。天運未容人力勝,民心須順物情求。遭逢喪亂生何補?見得升平死即休。沾取一壺花下酌,弟兄兒女笑相酬?!?《聞官軍南征解圍有日喜而遂詠》其四)[8]“見得升平死即休”,這應該是眾多參與張吳政權的士人共同的心聲。
但后來的情況是,張士誠不但不是“股肱之臣”,而且不思進取,直到滅亡。這種局面下,“北郭詩人”早期的“幻想”漸漸變成了一種“無奈”。當然,這種“無奈”包括兩種感情:一是感嘆自己的無所作為。如高啟說:
今天下崩離,征伐四出,可謂有事之時也。其決策于帷幄之中,揚武于軍旅之間,奉命于疆場之外者,皆上之所需而有待乎智勇能辯之士也。使山林草澤或有其人,孰不愿出于其間以應上之所需,而用己之所能,有肯槁項老死于布褐藜藿者哉?予生是時,實無其才,雖欲自奮,譬如人無堅車良馬而欲適千里之途,不亦難矣?故竊伏于婁江之濱以自安其陋。(《婁江吟稿序》)[7]
高啟這段話很值得玩味。他首先說當前乃“多事之秋”,朝廷也需要“智勇能辯之士”。然后他認為即使“山林草澤”之人也都愿意為國出力。最后說自己“無才”,所以選擇了“自安其陋”。表面上看,高啟似乎是自謙,但聯(lián)系高啟早年的理想及其個性特點,便不難發(fā)現(xiàn)這是其對“懷才不遇”的“無奈”。二是對張士誠“不圖大業(yè)”的遺憾與悲哀。如楊基在張士誠滅亡時所作的《聞禪》中寫道:“眉庵四十未聞道,偶于世事無所好。尋常帷看東家竹,屈指十年今不到……有瑕可指未為辱,無善足稱方入妙。此意于今覺更深,靜倚南風聽彈噪?!盵8]詩歌的主題非常隱晦,但是不難讀出張士誠滅亡之際,楊基幻滅與悲哀的心情。
隨著張士誠政權的覆亡,面對朱明政權的壓力,吳中文人的心態(tài)又走向了趨同:以“愁苦”、“壓抑”為主。因為他們意識到,無論是在元政權下的“曠達”、“縱欲”,還是張吳政權下的“閑散”、“自適”,都將隨著朱元璋時代的到來而結束。這種末世文人的灰涼情緒也導致了其雅集方式的新走向,集中體現(xiàn)在《聽雨樓圖詩卷》、《破窗風雨卷》的形成上。[11]
與雅集方式、文人心態(tài)轉變相聯(lián)系的,是詩人詩學思想的轉變。這也構成了“玉山雅集”與“北郭詩社”的重要區(qū)別。
在詩歌功能上,“玉山文人”把作詩當做“娛樂化”的手段,而“北郭詩人”則追求情思澹泳的情感抒發(fā),即“自適”。最明確提出這種主張的是高啟:
凡可以感心而動目者,一發(fā)于詩。蓋所以譴憂憤于兩忘,置得喪于一笑者,初不記其工不工也。積而成帙,因名曰《婁江吟稿》。若在衡門茅屋之下,酒熟豕肥,從田野老相飲而醉,拊缶而歌之,亦足以自適矣。(《婁江吟稿序》)[7]
和“自適”緊密相聯(lián)系的,便是詩歌“緣情”的本質觀,所謂“感心而動目者”?!熬壡椤笔窃﹨侵形娜似毡榈脑妼W理想,楊維楨也標榜“情性說”。但“玉山文人”與“北郭詩人”最大的區(qū)別在于對“情”字內(nèi)涵理解上的差異?!坝裆轿娜恕钡摹扒椤备w現(xiàn)為“欲”,而“北郭詩人”則追求感人肺腑的情感抒發(fā)。這集中體現(xiàn)在楊維楨與高啟的區(qū)別上。無論是楊維楨的《大人詞》、《道人歌》、《五湖游》、《花游曲》[12]等等,還是其在“玉山雅集”中的詩歌,都體現(xiàn)了欲望的張揚。而高啟詩中的“情”,或書寫自己的傲岸與失意,或書寫文人的擔當與情懷,或書寫友人聚散的歡快與相思等等。如他的《青丘子歌》[7],盡管也有上天入地的遐想,但不乏“向水際獨坐,林中獨行”的沉思。
在詩法的選擇上,楊維楨與高啟都推崇“宗唐復古”。但楊維楨是以“晚唐”為法,所謂“險怪仿昌谷,妖麗仿溫李”,而高啟則以“盛唐”為法。詩法追求的不同,導致了二人在詩歌的具體操作上出現(xiàn)了差異:楊維楨多采用“夸張”、“雕飾”、“絢”之筆抒情,而高啟則追求詩歌的“自然”、“本色”之美,所謂“得江山之助”。當然,在“北郭詩人”中,也不乏沾染“鐵崖詩風”者,如楊基,他的《癡頑子歌》、《結客少年場行》、《山中云歌》等詩作明顯受楊維楨的影響。但整體而言,“北郭詩人”對“鐵崖詩風”是排斥的,最典型的是王彝,他甚至把楊維楨罵為“文妖”《(文妖》)[13]。在詩體的選擇上,楊維楨主要采用的是“古樂府”,極度排斥元中期以來以律詩為尚的風氣;而高啟卻眾體皆備,有古樂府、律絕、歌行等,如王彝說:“今漢、魏、晉、唐之作,其詩具在,以季迪之作比而觀焉,有不知其孰為先后者矣?!薄?高季迪詩集序》)[13]
文人對詩歌的理解及詩法、詩體選擇上的差異,導致了詩歌審美風貌上的差異?!坝裆轿娜恕钡脑姼?整體上呈現(xiàn)出“纖”、“奇崛”、“單調”的特點。既然作詩是一種“娛樂化”的手段,而且又以“作詩比賽”的方式進行,所以造語之奇特、押韻之險怪、構思之速成便成了最核心的問題。所以,在《草堂雅集》、《玉山名勝集》中,出現(xiàn)了大量千篇一律的亭臺樓榭、歌兒舞女、斗酒賞玩等意象,形式絢爛,內(nèi)容貧乏。而“北郭詩人”的詩歌,在內(nèi)容上涉題廣泛,有閑適詠懷、社會寫實、寫景狀物等等;在審美風貌上,有追求獨立人格的“狂”,有抒發(fā)內(nèi)心情感的“真”,有妙態(tài)橫生的“趣”等。
以“贈答送別詩”為例,就足以說明這個問題。在元末,由于時局的動蕩,這類詩成了文人之間表達感情最常用的方式。加上這類詩本身的“私人化”屬性,所以最便于傳達感情。在“玉山文人”中,除了楊維楨、于立、謝應芳等少數(shù)的幾個人與顧瑛“私交”甚密外,其他人多為泛泛之交。所以,“玉山文人”之間的贈答詩,大多數(shù)或是夸獎玉山主人的殷勤好客,或是回憶玉山佳處的美酒佳肴,有的甚至流于形式、草率應付。而“北郭詩人”的贈答詩,或是對友人的關心,或是向友人訴說衷情,往往都能緣情而發(fā),真摯感人。如張羽的《續(xù)懷友詩》中的兩首:
《余左司》:幽居古垣下,共彼佳樹陰。里鄰豈無好,念子是同心。芳英帶露折,清樽向月斟。欲往尋遺躅,荒園春草深。
《楊典簿》:藩翰屈長才,蹉跎事文筆。賓筵罷醇釀,容臺淹下秩。高門去復醉,孤帆望中疾。少別歲已華,思君無終日。[9]
此組詩共有五首,都是張羽在剛剛入明后所作。在詩中,張羽能根據(jù)不同朋友的性情、遭遇,對其表示同情理解。詩歌沒有修飾虛夸的成分,完全是真摯感情的抒發(fā)。類似的再如張羽的《懷友詩》二十三首及高啟的《春日懷十友詩》。從中既可以看出“北郭詩人”之間的深厚友情,也可以看出他們詩歌創(chuàng)作的特點。
入明以后,面對新王朝的政治環(huán)境及文壇氣象,所有的吳中文人在價值觀念、文人心態(tài)及詩學思想上都被迫轉型。在這個轉型的過程中,有的甚至丟掉了性命,如顧瑛;有的在適應的過程中遭遇了巨大的困難,如“吳中四杰”。最終的結果是,吳中文人不但未能在文壇的“主旋律”中立足,反倒失去了一貫的個性及特點。吳中文學在此過程中,既給明初主流文壇注入了新的血液,卻又最終消歇在主流文壇中。而此種變化,又關涉到轉折之際文人價值觀、心態(tài)及詩學思想的深刻變革。
[注 釋]
①關于“北郭十子”具體的成員,學界尚有論爭。詳見歐陽光《北郭詩社考論》一文(《文學遺產(chǎn)》2004年第1期)。
②目前學界對“玉山雅集”、“北郭詩社”的單獨性研究非常具體,如楊鐮不但點校了《草堂雅集》、《玉山名勝集》及《玉山璞稿》的單行本(中華書局2008年出版),而且分析了“玉山雅集”的詩歌數(shù)量、特點及價值。左東嶺從文學思想史的角度出發(fā),認為“玉山雅集”體現(xiàn)了元明之際文人的一種生命存在方式(參見其論文《玉山雅集與元明之際文人生命方式及其詩學意義》,《文學遺產(chǎn)》2009年第3期)。對“北郭詩社”的研究也不少,如歐陽光的《“北郭詩社”考論》(《文學遺產(chǎn)》2004年第1期),仔細考察了“北郭詩社”的產(chǎn)生、發(fā)展、分化的過程。但是,每每涉及二者的比較性研究時,論者往往都把其作為研究吳中文人共同點的一個方面,認為二者共同反映了元末吳中文人對政治的疏離、追求自我的個性、生活態(tài)度的文人化氣息,等等。故而有“吳中派”、“吳中詩派”等籠統(tǒng)性的概念。當然,由于元末江南地區(qū)文人“區(qū)域化”特點非常明顯,這種研究是非常必要的,如同為“江南文人”,就有“婺中文人”、“閩中文人”、“江右文人”、“吳中文人”等區(qū)別。
③“雅俗共賞”和“娛樂化”并非一對矛盾的概念,反倒是相通的,只是二者的側重點不同?!把潘坠操p”著重強調的是“玉山雅集”的性質,即和傳統(tǒng)意義的文人結社在人員構成、活動內(nèi)容等方面上的區(qū)別。而“娛樂化”則強調的是“玉山雅集”中的活動特點。本文把“娛樂化”作為“玉山雅集”的活動特點,并不意味著否定其“雅俗共賞”的性質。相反,正是因為“雅俗共賞”,才能更充分體現(xiàn)其“娛樂化”的特點。
④關于“北郭詩人”接受張士誠官職的考證,可以參看晏選軍的博士后出站報告《元明之際吳中地區(qū)士人群體與文學思想研究》(南開大學2004年,6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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