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詩音注》注音體例研究

章 蜜

（南京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蘇 南京 210097）

《漢詩音注》十卷，是清初學(xué)者李因篤評點漢詩之作，成書在康熙二十九年（1690）之前。［1］該書注音主要是以《詩經(jīng)》音為參照，將那些古今韻異之字加以解釋，屬于古音考證。同時，作者對詩中古今讀音相同的一些字也進(jìn)行了注音。

該書注音除去重復(fù)的共105條，其注音方式主要是反切、直音、葉音、聲轉(zhuǎn)。其中反切48例，直音44例，葉音11例，聲轉(zhuǎn)2例。大體運用了如下術(shù)語：某，某某切；某音某；某古音某；某，古某某切；某，某聲則音某；某讀曰某；某讀為某；某讀如某；某葉音某；某葉某某切；某與某同，某古某字；某即某字。作者采用的注音方法主要是借鑒別家音注，利用詩歌押韻，參考韻書，利用諧聲原則。注音對象是韻腳字和非韻腳字。對韻腳字的注音多數(shù)是那些按《廣韻》音與古韻有差別的字，主要是為了考證古音、說明詩歌押韻。其中葉音例都是對韻腳字的注音。古音例大多也是注韻腳字，作者既采用顧炎武古注、借鑒顏師古的注音，同時也以漢詩的押韻情況對其進(jìn)一步論證。對非韻腳字的注音，涉及的對象主要是多義字，生僻字，聯(lián)綿字，不常見名物，《廣韻》未收之音。李氏注音特點、作用各異，接下來對其進(jìn)行分類闡釋。

一、單純注音

這類音注目的只是為了標(biāo)明被注字的讀音。

1.直音

同聲符單純注音，注音字與被注音字不僅讀音相同，而且在形體上有相同的構(gòu)件。如：

《卷五·練時日》：“垂惠恩，鴻祜休?！膘镆翕铩０矗红?，從示，古聲，福也。怙，《說文》：“悖也，從心，古聲?！膘?、怙：《廣韻》侯古切。二者皆從古得聲，意義無關(guān)。

《卷五·天門》：“天門開，詄蕩蕩?！痹e讀如迭。按：詄，《說文》：“詄，忘也。從言，失聲?！钡墩f文》：“更迭也。從辵，失聲。一曰達(dá)?！痹e、迭音同，從失得聲。

非同聲符的單純注音，注音字與被注音字在形體上無相同構(gòu)件，只是讀音相同。如：

《卷五·赤蛟》：“露夜零，晝晻濭。”晻濭，上烏感切，下音靄。按：晻濭為影母雙聲連綿字，濭、靄音同“於蓋切”。

《卷一·伯梁詩》：“蠻夷朝賀常舍其，柱枅欂櫓相枝持?！睎垯貦┮綦u博廬。按：枅，《說文·木部》：“枅，屋檐也?！睓貦?，當(dāng)為欂櫨?！队衿つ静俊罚骸皺兀瑱貦?，枅也?！睎垯貦椴怀Ｒ姷拿锩Q，較為生僻，李氏故找淺顯易懂的字來標(biāo)其音。

2.反切

標(biāo)注《廣韻》、《集韻》未收之音。如：

《卷十·燕燕童謠》：“燕，燕，尾涎涎，張公子，時相見?！毕眩揭姺?。按：顏師古注“涎徒見反”。涎，《廣韻》有二音，和詩中意思皆不對應(yīng)，詩中義為“光澤貌”?！稜栄拧め屧b》：“涎涎，光澤也?！崩钍喜捎妙亷煿诺淖⒁簟?/p>

《卷一·華容夫人歌》：“發(fā)紛紛兮寘渠，骨籍籍兮亡居?！睂?，從千反。按：顏師古注：寘，徒千反/大千反?！稘h語大字典》通“填”，填塞。《廣韻》未收該義對應(yīng)的讀音。

標(biāo)注《廣韻》音異義同字，如：

《卷五·五神》：“扢駕壇，椒蘭芳。”扢，公忽反。按：扢，《廣韻》有三個讀音，意思相同?！队衿な植俊罚骸皰M，摩也?！崩钍蠘?biāo)注自己認(rèn)為正確的讀音，扢，公忽反，即《廣韻》古忽切。

《卷五·星景》：“穰穰復(fù)正直往寧，馮蠵切和疏寫平。”蠵，弋隨反。按：蠵，《廣韻》戶圭切，又悅吹切，二音意思都為“大龜”。李氏標(biāo)注“弋隨反”相當(dāng)于《廣韻》悅吹切。

標(biāo)注連綿詞、生僻字，如：

《卷一·黃鵠歌》：“唼喋荷荇，出入蒹葭。”唼，所角反；喋，直角反。按：洪興祖補(bǔ)注：“唼喋，鳧雁食貌?！边?，疊韻字，《廣韻》收狎韻，上古歸緝部。

《卷五·鄒子樂》：“群生啿啿，惟春之祺?！眴?，徒感反。按：啿，《集韻》徒感切。同“噉”，吃。啿啿，豐富貌?！皢病睘樯ё郑稄V韻》未收。

二、以音別義

所謂以音別義，是指被注字不只一讀（依《廣韻》或《集韻》），每個讀音表示不同意義。李氏注出用于詩中意義之讀音，從而排除別解。如：

《卷二·詩四首》：“征夫懷往路，起視夜何其？”其音基。按：其，《廣韻》有二音。居之切，語氣詞；渠之切，代詞?；?，居之切。這里“其”是語氣詞，表示疑問，所對應(yīng)的讀音正是“居之切”。

《卷三·四愁詩》：“美人贈我貂襜褕，何以報之明月珠?！币b，蚩占反。按：襜，《廣韻》有兩讀。一、處占切，《爾雅·釋器》：“衣蔽前謂之襜”。二、昌艷切，《廣韻·艷韻》：“襜，披衣或作襜”。李氏注：襜，蚩占反，相當(dāng)于《廣韻》處占切，此處正對應(yīng)“蔽膝”之義。襜褕，短衣也。《說文·衣部》：“直裾謂之襜褕?！?/p>

三、注音兼釋義

《漢詩音注》中有既標(biāo)注讀音同時又明確指明在詩中意義的音例，而且音義對應(yīng)無誤。如：

《卷一·瓠子歌》：“隗林竹兮楗石菑?！遍ヒ艚。灰?。按：楗，《集韻》：“渠建切，剛木?！苯?，《廣韻》渠建切，相當(dāng)于《集韻》渠建切。楗，司馬貞索隱：“楗者，樹于水中，稍下竹及土石也?！贝唬队衿つ静俊罚骸按?，木名。”李氏音義對應(yīng)無誤。

《卷五·上邪》：“上邪！”邪與耶同，語助也。按：邪，《廣韻》有兩讀。一、以遮切，《廣韻·麻韻》：“邪，俗作耶，亦語助”。二、似嗟切，《廣韻·麻韻》：“邪，不正也”。耶，《廣韻》以遮切，李氏音注限定“邪”為“以遮切”，語氣詞，音義對應(yīng)無誤。

四、辨通假

李氏音注有指示通假例，大都是以本字破假借字，具有積極作用。要通假借，必須借助聲音上的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往往又不同于今音。由于古今音的變化，許多古代相同相近的音，今音相差甚遠(yuǎn)；今音相同相近的音，古音又相差很遠(yuǎn)。所以要明假借，又必須借助語音學(xué)知識。［2］

《卷二·封禪頌》：“旼旼穆穆，君子之能?！蹦芄乓襞珌矸?。按：能，《廣韻》有三讀，所對應(yīng)的意思都不是詩中的意思。此處當(dāng)對應(yīng)《集韻》“湯來切”，通“態(tài)”，表“形狀”之義。奴來反，平咍泥，之部；與《集韻》湯來切，平咍透，之部，讀音相近，“能”當(dāng)為“態(tài)”。

《卷五·天地》：“千童羅舞成八溢，合好效歡虞泰一?！庇菖c娛同。按：虞，《說文》：“騶虞也，白虎黑文尾長于身，仁獸，食自死之肉，從虍，吳聲。本義是騶虞，獸名?！眾?，《說文》：“娛，樂也。從女，吳聲?！薄稄V韻》娛、虞，遇俱切，讀音相同。這里“虞”假借為“娛”，表示“歡樂”之義。

五、標(biāo)明古今字

“古今字是不同時代記錄同一個詞（或語素）使用的不同形體的一組字。按照字義之間的關(guān)系，古今字可以分為兩類：一類字義完全相同，一類字義部分相同。”［3］李氏標(biāo)明古今字音例，大多屬于字義部分相同，且都是以今字注古字。

《卷二·安世房中歌》：“高張四縣，樂充宮庭?！笨h音懸。按：《說文》：“縣，系也?！敝飓吋俳枇x證：“此即縣掛本字也?！薄稄V韻·先韻》：“縣，相承借為州縣字。懸，俗，今通用。”縣為懸的古字，表示懸掛之義。

《卷一·瓠子歌》：“搴長茭兮，湛美玉。”湛讀曰沈。按：《說文·水部》：“湛，沒也。”段玉裁注：“古書浮沈字多作湛。湛、沈古今字，沉又沈之俗也。”顏師古注：“《爾雅》曰：‘祭川曰浮沈?！孔x曰沈?！?/p>

六、標(biāo)注異體字

被注字與注音字為異體字。所謂異體字是指音義一樣形體不同的一組字。如：

《卷二·封禪頌》：“旼旼穆穆，君子之能?！睍G音旻。按：旼旼，和睦貌。旼、旻《廣韻》武斤切，二者皆從文得聲。旼同旻?！读鶗省ぬ煳纳稀罚骸皶G，或作旻?！薄墩滞āと詹俊罚骸皶G，同旻。舊本分旼、旻為二，泥。”

《卷五·天馬》“天馬徠，歷無皁。”皁即草字。按：《說文》：“草，草斗，櫟實也。一曰象斗子。從艸，早聲?！毙煦C曰：“今俗以此艸為木之艸。別作皁字為黑色之皁。案：櫟實可以染帛為黑色，故曰草。通用為草棧字。今俗書皁或從白從十，或從白從匕，皆無意義，無以下筆?！卑o、草為俗正關(guān)系。

七、古音注讀

對詩中古今異韻之字，考證其古音讀是《漢詩音注》音注的主要內(nèi)容之一。標(biāo)注古音是當(dāng)讀音發(fā)生改變，著者為了讓人明了其讀音演變的規(guī)律而作，同時也說明此字古本音如此，詩歌押韻古本是和諧的，葉音是不必要的。分析古音注讀可以明了韻部的古今變化。如：《卷三·白雉詩》：“發(fā)皓羽兮奮翹英。容潔朗兮于純精。彰皇德兮侔周成。永延長兮膺天慶?！庇⒐乓粞?；慶古音羌。按：此二例傳抄顧炎武《唐韻正》。英，《廣韻》于驚切，影庚平。央，《廣韻》于良切，影陽平。二者中古讀音不盡相同。慶，《廣韻》丘敬切，溪映去。羌，《廣韻》去羊切，溪陽平，二者今音亦不相同?？梢娭咦⒌氖枪乓?，上古庚韻半、和陽韻通為一韻，即是上古陽部。慶古音羌，以平聲切去聲，則正是考證慶的古音，慶古本讀平聲。

李氏古注有直音和反切兩種注音方式，大多標(biāo)注“古音”二字，注字和被注字的《廣韻》音韻地位相差較大，上古相同或相通。如：離古音羅；為古音訛；舊古音忌；澤古音鐸；施古音式何反；服古音蒲北反。同時還有一個字兼用兩種注音方式的。如：斗古音主；斗古音滴主反。另外，還有一種沒有標(biāo)注“古音”二字，但仍能看出標(biāo)注的是古音。如：《卷五·象載瑜》：“赤雁集，六紛員?！眴T音云。按：員，云仙平；云，云文平。仙、文韻上古通，歸于文部。

八、葉音

葉音也作協(xié)韻、葉韻，是后世人以今音讀古代的詩賦韻文遇到押韻不和諧的地方，臨時改變韻腳的讀音以求讀音和諧的方法。這種以今律古的葉音方法是不科學(xué)的，但卻是研究古韻的開始，葉音往往具有古音屬性。

李氏主張古無葉音，但在《漢詩音注》中也標(biāo)注了葉音。李氏葉音都是憑同聲母字，葉音不關(guān)聲母，無須改變。如：享葉音鄉(xiāng)、喜葉許吏反，同為曉母；作葉則護(hù)反、葬葉子郎反，同為精母；去葉丘于切，同為溪母；素葉孫租切，同為心母。寧葉音寧，同為泥母。

李氏葉音從押韻和諧出發(fā)，大多都屬于變調(diào)葉音，沒有改變今音韻系統(tǒng)，不存在古韻轉(zhuǎn)移，并非真正古韻研究，只是為了協(xié)讀，便于諷誦而已。如：《卷五·天門》：“專精厲意逝九閡，紛云六幕浮大海。”閡葉音改。按：閡，此處通“陔”，《篇海類編》注“柯開切”（見平咍，之部），與“海”（上海曉，之部）聲調(diào)不同。作者葉音閡為改（見海上，之部），與海押韻。“改”和“柯開切”只是聲調(diào)不同，上古都屬于之部，可見是為了押韻而臨時變調(diào)，不存在古韻部轉(zhuǎn)移。

李氏所注的變調(diào)葉音是為了詩歌押韻的和諧，但有些并不是臨時改讀，而是標(biāo)注了該字的古音，有指明聲調(diào)的作用。如：《卷五·天地》：“發(fā)梁揚羽申以商，造茲新音永久長。聲氣遠(yuǎn)條鳳鳥翔，神夕奄虞蓋孔享?！毕砣~音鄉(xiāng)。按：李氏改讀中古上聲“享”為平聲“鄉(xiāng)”，實現(xiàn)詩歌陽部字“商、長、翔”平聲通押。江有誥《唐韻四聲正》：“享，古為平聲并無上聲當(dāng)刪去改入陽部?！笨芍跋怼惫抛x平聲，李氏“享葉音鄉(xiāng)”具有指明聲調(diào)的作用。

李氏葉音也有涉及古韻部轉(zhuǎn)移的。這類音例從今音角度看，改后亦不諧韻，只是聲調(diào)變得和諧，存在古韻轉(zhuǎn)移。如：《卷六·尹賞歌》：“安所求子死？桓東少年場。生時諒不謹(jǐn)，枯骨后何葬。”葬葉子郎反。按：場、葬為韻。場，平陽澄，陽部。葬，精宕去，陽部。李氏注葬葉子郎反（精唐平，陽部），與陽韻“場”今音不通，古韻則相合，中古陽韻、唐韻上古歸陽部。

九、異讀同義

李氏以“某某二反”注明異讀。這種異讀沒有區(qū)別意義的作用。如：《卷二·諷諫詩》：“在予小子，勤唉厥生。”唉，呼來、許其二反。按：唉，《廣韻》烏開切（影咍平，之部），又于其切（影之平，之部）。二讀同義，皆為嘆詞，李善引顏師古注曰：“唉，嘆聲?！鳖亷煿疟咀鳌罢O”。李氏注：呼來反，曉咍平，之部；許其反，曉之平，之部。此二音反切下字和《廣韻》音同韻，反切上字將影母字換為曉母字，體現(xiàn)古聲母特點，“古影曉雙聲”。唉，呼來、許其二反，異讀同義，都為嘆詞。

上述八類，說明李氏音注體例豐富。用反切和直音注經(jīng)，一般認(rèn)為始于漢末服虔、應(yīng)劭。為適應(yīng)解讀經(jīng)籍之需，音注很早就出現(xiàn)了所謂“變例”：或不是注音，或不是單純性注音，或注非其字。［4］李因篤《漢詩音注》其主要目的是標(biāo)注古今韻異之字，考證古音，但其注音也體現(xiàn)了解經(jīng)的目的，彰顯出清初考據(jù)學(xué)之風(fēng)尚。

［1］張民權(quán).清代前期古音學(xué)研究（下）.北京廣播學(xué)院出版社，2002.

［2］郭波.后漢書李賢直音釋.唐都學(xué)刊，2006.1.

［3］何九盈，胡雙胞，張猛.中國漢字文化大觀.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5.

［4］汪業(yè)全.道藏音釋研究.廣西師范大學(xué)碩士研究生學(xué)位論文.